21、不聽話
車子穿過一片鬱鬱蔥蔥的西府海棠,遠遠就看見莊家老宅一樓的會客廳還亮著燈。莊少東皺了皺眉,心中油然生出幾分厭煩的感覺來。
小的時候,他只覺得這座大宅子走廊太長,房間太多,沒有保姆陪伴的時候自己會覺得害怕。長大之後,慢慢覺得這座總是空蕩蕩的宅院裏雖然有很多珍貴的古董擺設、珍稀花卉,卻唯獨少了一個家應該具有的溫暖感覺。
莊老太爺莊老太太已經跟著么子定居國外,莊少東的父親在城外置了別墅養著小老婆,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來過了。在他的二叔帶著兩位堂弟從英國回來之前的幾年之中,這座大宅子裏就只有兩位主人:莊少東和他的母親莊李蘊馨。
在島城的世家之中,莊家的情況其實並不算複雜。莊少東有時候也會想:如果父親的兄弟姐妹再多一些,明裏暗裏的爭鬥再複雜一些,這趟水被攪和得再渾濁一些……
說不定事態的發展反而會更加有趣。
莊少東父親一輩共有兄弟三人,他父親是長子,小的時候也曾經被老太爺當做接班人來寄予厚望。這一點,從莊老太爺親自替他選擇了門第相當的親事便足以得到證明。可惜,隨著年齡漸長,莊少東的父親對家族事務反而越發沒了興趣。就在莊少東出生不久,莊少東的父親迷上了一個學油畫的年輕女子,從那之後,他的注意力便全部都集中到了這個女孩子身上。兩個人一起忙著辦畫廊,辦畫展,恩恩愛愛,比翼雙飛,把個莊家從此拋到了腦後。
莊少東的二叔是莊老太爺的私生子,在外面長到七八歲了才被接回莊家。因為不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跟莊家的人始終親近不起來。高中一畢業便去了英國。於是,莊家的生意就這麼自然而然地交到了莊仕傑的手上。
大家族始終都存在這樣的矛盾:沒有子嗣的時候巴不得兒孫滿堂,真正兒孫滿堂了,又恨不得鬥個你死我活。莊少東的母親莊李蘊馨出身世家,耳濡目染之下,對於家族內鬥的這一套把戲玩的是得心應手。一開始她還指望能把自己的丈夫從狐狸精的手裏搶回來,不過幾番交手下來,莊李蘊馨才發現原來自己嫁的是一個隻知道風花雪月的浪蕩公子,即便搶了回來也是毫無用處。於是果斷地捨棄了這枚不中用的卒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了兒子的身上。
莊少東是莊家的長孫,在莊李蘊馨看來,家族生意交給幼子打理,遠不如交給長孫來的名正言順。何況莊少東的年紀,也正合適有她和整個李家站在背後垂簾聽政……哦,應該說站在背後,為這個年輕人提供必要的指點和幫助。
這一場爭鬥的結果是莊仕傑敗下陣來,拱手將莊家家主的位子傳給了莊家年輕的長孫莊少東。
不過,莊李蘊馨萬萬沒想到自己解決掉了礙眼的小叔,還沒來得及過幾年舒心的日子,她的另外一個小叔子又跳出來興風作浪了——就在兩個月之前,這位久居英國的莊家二少就帶著一對黑頭發綠眼睛的雙胞胎兒子大搖大擺地回到了莊家老宅。
莊少卿、莊少然,一對漂亮的混血青年,不但繼承了莊家人骨子裏固有的深沉狡詐,同時也繼承了他們父親那種桀驁不馴的囂張霸道。回來的第二天,就在董事會上亮出了除他們父親的股份之外,來自莊仕傑的百分之十七的股份,硬生生在董事會上搶來了兩個顯赫的座位,打了莊李蘊馨一個措手不及。
而最讓莊李蘊馨感到頭疼的,不是自己的兩個小叔子居然合起夥來對付自己,而是莊少東不知何時起學會了陽奉陰違,學會了無論她說什麼都會嗯嗯啊啊地點頭答應,一轉身卻依然我行我素。站在她面前的敵手是抱成一團的父子三人,而自己這一方,除她之外就只有一個完全指望不上的丈夫,和一個興致缺缺、明顯不在狀態的兒子。娘家雖然能夠提供助力,但若是在莊家的內鬥中牽扯進來其他家族的勢力,這一場仗不等開打,她就已經輸了。
明顯的優劣對峙,讓莊李蘊馨寢食難安。
這一切,莊少東統統都知道。但他卻只是懷揣著一種類似于旁觀者的態度,意興索然地看著他們噓寒問暖,仿若懷著真心一般彼此關懷。看著他們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眼底卻壓著心計。
詭詐、多疑。
他們是如此的相似,以至於互相拆臺的招數都不再讓人感覺有什麼新意。
而他的母親,卻依然沉迷於這種蹩腳的遊戲,並且樂此不疲。
莊少東走進會客廳,看到他的母親正縮在沙發裏收看晚間的財經報導。她身上披著一件深色的絲綢睡袍,深色的水墨圖案益發顯得身形單薄。她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人到中年,保養得再好也多少會顯出幾分被生活磨礪過的憔悴。尤其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分,鉛華洗淨,眼角的魚尾紋都仿佛浸足了蒼涼的味道。
莊少東不由得歎了口氣。他知道,但凡她想跟自己談點兒什麼條件,必然會先讓他注意到她身上某些……某些會讓他覺得心軟的地方。
“這麼晚了,”莊少東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儘量放緩了聲音,“怎麼還沒睡呢?”
莊太太淡淡掃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才回來?”
莊少東沒有出聲,心裏卻有些疑心她已經知道了自己下班之後去泡吧的事。
果然,見他不出聲,莊太太長長歎了口氣,“少東,不是我想逼你,你已經快二十五了,應該對生意上的事情上點兒心了。”
莊少東皺了皺眉頭,“怎麼又說這個?”
“要不是你推薦到隆盛去的那個工程師,廠子裏怎麼會出那麼大的事故?”莊太太瞪起眼睛,眼神裏頓時透出幾分銳利的味道,“你在用人方面怎麼就這麼不慎重?”
莊少東不耐煩地反駁他,“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
“用損失利益的方式來解決?” 莊太太冷笑,“你知不知道你二叔、還有他那兩個孩子就等著看你的笑話呢?你倒好,主動把把柄捧到他們面前去……”
“媽,”莊少東打斷了她的話,“老宅裏不止住著你和我,這些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莊太太的臉色倏地一變。
“莊家的蛋糕就這麼大,”莊少東靠在沙發扶手上,多少有些意興闌珊,“他們想要,就讓他們拿去好了。”
“你怎麼說這麼沒骨氣的話?!”莊太太猛然挺直了後背,“我一把年紀沒日沒夜地操心,到底是為了誰?”
莊少東懶洋洋地反問她,“是啊,為了誰?”
“少東,你這是什麼意思?” 莊太太的臉色又變了,“你是莊家的長房長孫,把莊家的生意挑起來本來就是你的責任……”
莊少東頓時感到心煩意亂,“媽,莊家利潤最豐厚的珠寶生意已經被你拿在手裏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莊太太一雙丹鳳眼頓時瞪得滾圓,“你這話說的不虧心嗎?兒子?我處心積慮,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莊少東最無法忍耐的就是這一句“為你好”。
事實上,沒有人會願意替別人的所作所為承擔這麼嚴重的後果,就好像無論她做了什麼都理所當然地該由你去承擔責任,不論你對這一切到底抱有什麼樣的看法。
“真要為了我……”莊少東覺得心中的煩悶幾乎到達了頂點,一些始終藏在心裏的話不及多想便沖口而出,“……你為什麼會對我的看法不聞不問?為什麼會不經我同意就把利潤最大的一塊撥給了李家?為什麼會……假借著我的名義去做那些破壞別人名譽的事情?你明知道這樣做只會讓別人怨恨我。你把我推到最前面,把所有的矛盾和仇恨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這也是為我好?”
莊太太緊緊盯著他,嘴唇微微抖了抖,“你到底在懷疑什麼?”
“我沒懷疑什麼。”莊少東把頭扭向一邊,良久之後疲憊地歎了口氣,“我只是在想,我對莊家的生意也沒有多大的興趣……”
莊太太一巴掌拍在沙發扶手上,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沒有出息的廢話!”
沒出息嗎?
莊少東不由得苦笑了起來。這也是他鬧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麼撿起前人現成的買賣,把它發揚光大就是有胸襟有抱負,白手起家創建自己的事業反而沒出息?
莊太太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停住了腳步,她竭力用一種平靜的語氣緩緩說道:“少東,有件事我覺得很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跟那個姓蘇的男人暗地裏鬧什麼花樣我不管,不過要是因為他搞出什麼醜聞來……別怪我不給你留情面。”
“醜聞?”莊少東挑了挑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如果你是擔心二叔會拿你當年對付小叔的招數來對付我……我想,二叔應該不會玩這麼沒新意的把戲。”
莊太太深深吸了口氣,“少東,我一直以為你已經過了叛逆不聽話的年齡了。”
“是嗎?”莊少東反問她,“對於我,你的要求就只有聽話這兩個字嗎?”
莊太太放在欄杆上的手緊了緊,片刻之後又緩緩放開,“去睡吧,兒子。我想我們倆都需要冷靜冷靜。”
莊少東搖搖頭。他覺得需要冷靜的並不是自己。
他已經冷靜得夠久的了,是時候做出一個合適的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