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幾個人已經散了，蕭十一郎坐在樹枝上擡頭看着天上的明月，層層的樹葉遮住了他的身影，沈姑娘的繡閣在月光下更添了幾分娴靜。

他竟忘了，如果那人就是無暇山莊的連公子，他便已有了妻子。呵！他騙了他又如何？他去見他又能怎麽樣他們本不該相遇。

突然箫音響起，竟是江南水鄉的采蓮曲，此刻，在深夜裏用箫奏來，便失了幾分明快**，多了幾許寂寥冷落。

蕭十一郎雙手掩目，喃喃地喚：“連城璧，連城璧……”

是誰說過，名字，是最短的咒。

連城璧在山谷養傷的時候，不喜歡悶在屋子裏，他便用木頭做了一把搖椅放在梧桐樹下，正對着小湖。

秋日的午後，暖陽透過綠葉灑在連城璧身上，蕭十一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略顯寬大，卻讓人感到潇灑飄逸，漆黑的長發散落在肩頭，更襯的他面如冠玉。

連城璧以前的簪子不知遺落到哪了，這幾日見他常散着頭發，蕭十一郎隻當他用不慣絲帶。側頭想了想，他突然起身折了一枝梧桐，手中刻刀翻飛，片刻功夫，一支簪子已然做好，然後遞給連城璧：“喏，試試看。”

等接過簪子，連城璧才想起來他應該拒絕的。

他低頭把玩着簪子，雖然是木頭做的，看起來卻極精緻，上面竟還雕了一朵蓮花。可是，他不會啊。無暇山莊的少爺又哪裏用的着自己梳頭。

看見連城璧遲疑，蕭十一郎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下來，眼睛裏的光芒也變暗了，然而他卻不想讓眼前人尴尬：“這幾日風涼，你若是喜歡散着頭發也好。”

連城璧卻還是沉默，修長的手指描摹着花瓣的形狀。蕭十一郎突然想起一個可能，于是他試探地問道：“難道，你不會？”

他自己也覺得很不好意思，這樣的事本該人人都會的。然而聽見蕭十一郎話裏怎麽也掩不住的笑意，卻擡頭挑高了眉頭，理所當然地反問：“哦？不可以？”

蕭十一郎勉強忍住笑意，低聲道：“當然可以。”然後起身抽走他手心的簪子：“我幫你。”

等到蕭十一郎站在他身後用手指開始梳理他的長發時，連城璧還沒有想好怎麽拒絕，他很少拒絕别人，更何況本沒有人會向他提出任何不恰當的要求。

這樣的距離，太近了，也太危險了。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蕭十一郎的呼吸，這就是他爲什麽甯願忍受披頭散發的不适，也不肯向他求助。連城璧僵直着脊背，忍不住捏緊手中的玉箫。

蕭十一郎挽起他的長發，手指劃過他的脖頸，從動脈擦過。連城璧的瞳孔猛然一縮，死死按下拔劍的沖動。蕭十一郎的手指幹燥而溫暖，小心緩慢的動作着，這樣的珍而重之。連城璧的手心卻一片潮濕，如果蕭十一郎有其他的動作，他會毫不遲疑的出劍！

蕭十一郎輕輕的把簪子插入他的發中，看着那人低眉垂首，睫毛輕顫，細不可查的僵硬與緊張，緩緩歎了口氣，明明知道他的防備與抵觸，還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松開手，後退兩步道：“好了。”看着連城璧亦松了一口氣，他接着說道：“我去給你摘幾顆蓮子嘗嘗吧。”

蕭十一郎腳尖輕點荷葉，轉眼已經摘了滿懷的蓮蓬。

此時突然響起幽幽的箫聲，赫然便是江南的小姑娘采蓮時常唱的小調。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回頭便看見那人執箫而立，面容端肅，風姿俊逸，眉宇間還帶着江南水鄉的柔軟缱绻。

“你姓蕭怎麽能不會吹箫！”

“ 好吧，我教你，就當謝謝你幫我梳頭。”

“那你想學什麽曲子？這世上還沒有我不會的。”

“鳳求凰。”

……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蕭十一郎輕輕歎了口氣，看了一眼繡樓，便朝着相反的方向闊步離開。

連城璧，也許我們相遇是一種錯誤，可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并一直認爲這是老天爺對我最大的恩典！

秋日正午的太陽還是很刺眼的，行人更是寥落。

官道上卻有人騎馬奔馳，帶起的塵土飛揚。

當連城璧發現自己自己被騙了的時候就立刻趕了回來，然而離他離開沈璧君已有一段時間。這時，他突然看見了蕭十一郎。而且他面色蒼白，看起來很不好。

于是，連城璧下馬問道：“你怎麽了？”

蕭十一郎已慢慢的走過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連城璧的臉上，上次匆匆一面，他都沒有看清這人有沒有變化，那樣的場面讓他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能說，他甚至都要控制着目光不去看他。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卻在将要觸及連城璧的時候收了回來。像是終于想起了什麽，他移開目光平靜的說：“連公子，尊夫人被人劫走了，你，還是快去吧。”

連城璧卻突然捏着他的手臂，眼睛裏帶着慌亂：“你中毒了？什麽毒？是不是爲了救璧君？”

那人卻還是沉默，連城璧已經有些氣急敗壞道：“蕭十一郎！”

聽到連城璧喚他的的名字，蕭十一郎卻突然笑了起來。當初除了那兩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之外，他們從沒有詢問過對方的名字，甚至連一絲好奇心都沒有。

呵！要怎麽問？姓蕭，經常被人追殺，在那種情況下都可以躲過他的袖中劍的人，數遍江湖也隻有眼前的這一個。

呵！要問什麽穿着布衣粗服也掩不住如此風華氣度，溫良如玉的連姓青年，尋遍武林也隻有姑蘇連家堡的公子無暇。

問清楚了，還要怎麽若無其事的相處下去無垢山莊的連城璧與獨行大盜蕭十一郎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看着連城璧無法掩飾的焦慮與擔心，他淡淡的說：“我沒事，反而是你，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連城璧正在給他把脈，聽見他的話卻鎮靜了下來，看了他一眼道：“她不會有事，我先給你逼毒。”

蕭十一郎訝然，他無意逼他做出什麽選擇，更沒有自信到可以讓他放棄先救自己的妻子，他不過想要一個死心的理由罷了。

不等他做出反應，連城璧突然點了他的穴道，兩個人共乘一騎找到最近的一家客棧住下。

蕭十一郎中的毒叫做‘七巧化骨散’，此毒雖然霸道，卻不是無解。隻需要内力高深之人幫他把毒逼出來就可以了，然而卻極耗費内力。

等蕭十一郎的毒去的差不多了，連城璧的内力也去了半數。

蕭十一郎扶着他躺下後，複雜地看了一眼，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半響，怔怔地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救連夫人。”

連城璧阖上眼睛，并沒有回答他。感覺到那人幫他掖好被子，然後是輕輕的關門聲，最後一室歸于寂靜。

那時，在山谷裏日子太過惬意悠閑，真是不知今夕何夕。養了一個月，他的傷已經大好了，卻沒有想起要離開。

那天，許是風太暖，他躺在搖椅上竟然睡着了。

蕭十一郎喚了兩聲，見他沒醒，就回屋拿了一張毯子小心地蓋在他身上。

許是被硌到了，簪子早讓他抽出來扔在桌子上。頭發垂落下來，尾端委頓在地上，沾了些許灰塵。

蕭十一郎蹲下捧着他的頭發，想了想，翻開袖子用裏層的單衣把發上的塵埃碾去，然後把頭發輕輕的放置在搖椅上。低頭看着他的睡顔，在醒着的時候，他看來雖然溫和淡然，但在睡着的時候，他看來卻像是個孩子。

如同被那張容顔蠱惑，蕭十一郎傾身吻上他的唇，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這個吻實在太輕了，它的力度甚至比不上一縷清風。

等蕭十一郎離開後，連城璧突然睜開了眼睛，他撫着自己的唇，眼裏的光芒變換不定。

他竟然在他身邊輕易睡着了，這于他代表了什麽，已經不言而喻。

是時候離開了。

再不離開，他也許就要陷入這場美夢，不肯醒來。

然後，直到再次相遇，他才恍然發現，也許早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