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屁股坐在床上,伊重人捶捶酸痛的腰。剛剛沐浴過的他往旁邊一趴,就不想動了,太累了,果然不服老不行。
今天是太子大婚的日子,伊重人作為太子義父和內庭主事,從一個月前就開始忙著籌備太子的大婚事宜。後宮沒有女主,伊重人這位後宮實際的主人要操心的事太多太多。
某位因為太子大婚而大受刺激的皇帝陛下,最近在床事上的性致高昂,結果就是伊重人今天直接累趴下了。好在太子終於成親,他可以好好歇幾天了。
霍峰登基已有八載。太子去邊關歷練了三年,帶兵打了幾場勝仗,他又不怕苦,和邊關的將士們同吃同睡,贏得了軍中一眾將士的敬佩。
之後,太子又微服出巡了兩年,瞭解民生疾苦。回到京城後的這三年,太子的表現就是伊重人都滿意不已。
朝中大臣欣喜他們有這樣一位出色的太子,又發愁太子年齡漸長,卻始終不肯成親。皇上的後宮空虛,若太子也不成親,那豈不是糟糕?
受父皇和義父的影響,太子也想找一個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為妻。
在微服出巡的這兩年,太子遇到了一雙姐妹。姐妹二人江湖出身,姐姐性情豪爽穩重,妹妹溫婉聰慧,姐妹二人各有各的迷人之處。
兩人最初並不知道太子的身份,在與太子相處的過程中都喜歡上了太子,而太子對這兩姐妹也都有好感。一時不知該怎麼是好的太子狠心不告而別,回到了京城。
兩姐妹愛太子愛得癡纏,太子離開後,兩人徹夜長談,終究還是決定接受彼此。兩女帶著行囊赴京,哪知她們愛的男人竟然是當朝的太子。
伊重人知道此事後直接讓太子把兩個女人都收了,二女共事一夫又不是不可以。有義父的支持,放開心結的霍雲開把兩姐妹接入了東宮。
霍雲開剛剛回京,不想那麼早成親,婚事就一直拖到現在。姐妹兩人,姐姐為太子妃,妹妹為側妃,待霍雲開登基之後,便一個是皇后,一個是皇貴妃,共同掌管後宮。太子妃和側妃都有了身孕,這也是霍雲開決定成親的原因。
伊重人不在乎有沒有名分,沒有名分他已經累成了這樣,有了名分他更脫不開身。
豆子和包子今年已經一十四歲,兩個孩子現在也能幫著父皇和皇兄做事,再過幾個月就要出宮建府了。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霍峰身上的擔子輕鬆了許多。
伊重人今天很累,吃完酒就先回凝神宮沐浴休息,霍峰還在大殿裡和大臣喝酒。
喝得差不多了,霍峰單獨把太子叫到了御書房,有些父子間的話要對太子說。
如今的霍雲開更是穩重自持、性情內斂。對這個兒子,霍峰幾乎沒花多麼心力,可以說,太子能成長成這樣,全都是伊重人的功勞。包括在朝政上初顯能力的豆子和包子,都是伊重人費心教導的結果。在這個是家又不是家的皇宮裡,伊重人稱得上是真正的「賢內助」
霍雲開恭恭敬敬地給父皇斟了一杯茶,即將做父親的他對血脈、對責任,都有了更深的認知。
八年來,反對父皇獨寵義父的人仍不在少數,父皇一次次壓下了這些反對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愛著義父。而義父,恪守身份地父皇掌管內庭,替父皇教導他們兄弟三人,在父皇處理國事遇到困難時為父皇分憂。
在霍雲開的心裡,義父不僅是他的另一個父親,更是他的母親。
可是因為義父的身份,父皇永遠都無法給義父一個名分,這是父皇一直的遺憾,也是他的遺憾。
霍峰欣慰地喝下太子敬的茶,感慨道:「一晃眼,你都要做爹了,豆子和包子都可以出宮建府了。父皇也老了。」
霍雲開的鼻子有點酸,馬上說:「父皇正值壯年,談老還為時尚早。」
霍峰笑著瑤瑤頭,他確實是老了,已經沒了所謂的野心,只想在有生之年和一人相守到老。面前的長子有著與他相似的神態,可心思之縝密卻像極了一人。
「太子,父皇八年前曾對你說的那件事你應該還記得吧?」
霍雲開心裡一震,鄭重地點頭。
霍峰道:「父皇之所以會坐在這裡,有一半是被逼的,另一半,則是因為你義父。若沒有他,父皇這一脈連同你和豆子,早已是一堆白骨。」
霍雲開的心緒起伏。他常常都會記起自己被義父帶出王府的那一幕,也就是那時候,他知道,義父是好人,知道,義父承受的種種委屈。
「太子,這江山,父皇就交給你了,你要守好。」
霍雲開緩緩跪下,磕頭:「兒臣,不敢辜負。」
霍峰走到太子面前,雙手扶起太子,眼含激動地說:「謝謝你,成全父皇。」
霍雲開也很激動,眼眶泛紅地說:「父皇,兒臣,很想喝您和義父的一杯喜酒。」
霍峰拍拍兒子寬厚的肩膀,笑道:「會的,一定會的!」
※※※
回到凝神宮時,伊重人已經睡熟了。霍峰知道他這陣子累壞了,也不吵他,洗漱過後,輕手輕腳地上了床,躺在伊重人為他留出的位置上。
兩人一直住在凝神宮,霍峰的寢宮早已變成了擺設。伊重人喜歡凝神宮的清淨,霍峰也就隨他去。
八年了,霍峰的鬢角有了白髮,而伊重人似乎仍是八年前的模樣,歲月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絲毫的痕跡。
攬住伊重人的腰,霍峰閉上眼睛。
他和重人,就快十年了。這八年,他對伊重人的愛戀只增不減,這人卻從未對他說過一句喜歡。但霍峰知道,伊重人的心裡有他。
也許從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在伊重人的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只是兩人誰都不知道。
「回來了……?」熟睡中的伊重人突然咕噥一句。
霍峰攬緊他,在他的脖子上啄吻了一口:「嗯,和雲開說了會兒話。你睡吧。」
「你也快睡吧。」拍拍霍峰的手,伊重人打了個哈欠,沒了聲音。
霍峰閉上眼睛,聞著伊重人的髮香,很快也睡著了。
※※※
睡到日上三竿,伊重人終於緩過來了,伸個懶腰,他從床上起來。推開窗戶,外頭艷陽高照,他扭了扭腰,朝外走去。
服侍的宮女看到他起來了,馬上端來洗臉水和漱口的柱杯。
伊重人一邊擦臉,一邊問:「皇上呢?」
「皇上去太學院了,午膳要和幾位太學用膳,讓您不必等他。」
「嗯。」
伊重人在心裡蹙眉。那人昨晚似乎很晚才回來,這一早又去太學院,真當自己是鐵打的身子不成?
自霍峰的鬢角開始出現白髮之後,伊重人關注起了養身之道。霍峰比他年長八歲,要特別注意。
「大人,琴夫人來了。」
伊重人快速漱了口,大步出了房,就看到小琴抱著孩子從外頭進來。伊重人伸手從小琴的懷裡抱過剛滿兩歲的小傢伙,招呼小琴進屋。
小琴曾自願做嘉政帝身邊的釘子,也因為服侍過嘉政帝,她沒想過嫁人,哪知在跟隨伊重人回京的路上,她和一直未成親的許百才互生好感。許百才不在乎小琴服侍過嘉政帝,反而覺得小琴很勇敢,回到京城的第二年許百才就帶著聘禮到章府去提親了。
章德元夫婦是小琴的義父義母,小琴尋得如意郎君,還是許百才這樣的大將軍,他們都很是高興,馬上答應了下來。如今,小琴已經是三個孩子的人了。
進了屋,小琴在內侍們退下後說:「大哥,下月我和百才就要回邊關了。」
伊重人抬眼:「怎麼這麼急?你們去年不是剛回來嗎?」
小琴笑笑,說:「百才說阮大哥和懷秋哥分隔兩地太可憐,想早點把阮大哥換回京城。他說他們四個人,如今只有阮大哥是孤家寡人,他們做兄弟的要幫他一把。」
伊重人冷哼:「那只怪他自己沒能耐。」
阮刑天和章懷秋這幾年因為阮刑天是大將軍,要回邊關換防,常常是分隔兩地。章懷秋是怎麼也不肯跟著阮刑天到邊關去,只可憐阮刑天飽受兩地相思之苦。
章懷秋一直沒有娶妻,小琴把她和許百才的第二個兒子過繼給了他。
章德元夫婦不是不失望兒子與阮刑天走到了一起,但也沒有強求。
雖然兩人在京城吃住一起,和夫妻沒有任何差別,只不過章懷秋始終不肯給阮刑天一個名分。
阮刑天曾有過一房妻子,後來病逝,給他留了一個兒子,去年由霍峰指婚迎娶了禮部侍郎的女兒,如今也快當爹了,生活幸福。沒還有後顧之憂的阮刑天,唯一希望的就是章懷秋能與他雙宿雙飛。
霍峰中午不回來,伊重人便要小琴留下來和他一起用午膳,包子和豆子中午也會過來。兩個孩子就要出宮去住了,從小在爹爹身邊長大的他們很捨不得離開爹爹,不過好在他們能每天進宮,也能常常和爹爹一起用膳。
兩人正聊著,一名太監突然火急火燎地跑進了凝神宮,驚慌地大喊:「大人!皇上暈倒了!」
伊重人的臉色驚變,把孩子交給小琴,身形倏然消失在了屋內,接著就聽到他厲聲問:「皇上在哪裡!叫太醫了沒?!」
「皇上在太學院突然暈倒,已經派人去找太醫了。章大人正送皇上回宮,命奴才來稟報大人。」
伊重人只覺得腦袋裡「嗡」的一聲。狠狠咬了下舌尖讓自己冷靜,他飛身就往宮門趕去。
那人昨日還好好的,昨晚還摟著他睡了一夜,怎麼會突然暈倒!一定是最近太累了,一定是!
伊重人瘋了般地向宮門狂奔,所過之處樹葉紛飛。
※※※
來到宮門口,他就看到章懷秋駕著馬車衝了過來,伊重人認出那是霍峰的御輦,飛身而去。二話不說地上了御輦,甚至都沒有和章懷秋說句話,伊重人衝進車內。那一瞬間,他的心跳幾乎停止。
「皇上!」撲到昏迷在那裡的霍峰身上,伊重人的雙手發顫。
一把握住霍峰的手,伊重人回頭就對外大喊:「懷秋!再快一點!讓太醫到凝神宮!」
「駕!」章懷秋狠抽馬屁股。
※※※
很快,太子、兩位王爺、朝中重臣們全部聚集到了凝神宮。
床邊,伊重人臉色蒼白地坐在那裡,太子站在他的身後。包子和豆子眼腮紅紅,父皇突然暈倒了,兩人都要嚇死了。
太醫已經給皇上診了脈,醫術頗高的吉弟手指按在皇上的手腕上再診察一回。
許久之後,他拿開手,伊重人立刻問:「皇上怎麼樣?」
吉弟蹙眉道:「和太醫診脈的結果一樣,皇上是積勞成疾,再加上曾多年帶兵打仗,留下的暗傷一直沒有調養好,病上加病。皇上絕對不能再操勞,需要靜養。」
伊重人深吸了幾口氣,點點頭:「我知道了。」
太醫開好了醫方,吉弟看了看沒什麼問題,把藥方交給了盧濤。
伊重人看了豆子和包子一眼,兩個兒子便跟著盧濤出去了。這個時候,伊重人不放心別人給霍峰熬藥。
「義父,父皇會沒事的。」霍雲開安撫道。
伊重人輕輕擦了擦霍峰額頭上的虛汗,告訴自己,也告訴在場的人:「皇上不會有事。」
接著,他站起來對著屋內的諸人鞠躬一拜,大家都嚇了一跳。
「伊大人!」
直起身子,伊重人開口:「皇上積勞成疾,不能再處理國事,還望諸位大人能盡心輔佐太子,讓皇上能安心靜養。」
「此乃臣等份內之事。這種時候伊大人更要保重,皇上還需要您隨身照顧。」
伊重人的這一拜給了許多人不小的震撼,就連霍雲開都愣了。
伊重人轉向霍雲開,聲音發啞地說:「太子,從今日起你為監國,知道你父皇龍體康健為止。」
「兒臣遵旨。」
沒有人對伊重人的越權有所不滿,這種時候,伊重人的話就等於是皇上的話。
交代完畢,伊重人坐回床邊,當著眾人的面握住了霍峰的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麼心慌、多麼不安。
謝明向其他人示意,所有人安靜地退下。霍雲開深深看了眼父皇和義父,也退了出去。
門一關上,伊重人就抱住了霍峰。他們的十年之約還未到,還未到!
「皇上,你我的約定還有兩年,難道你就等不及了嗎?」伊重人把霍峰能夠燙人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他從未如此害怕一個人離開他。
霍峰的呼吸有所加重,眼皮動作,似乎要醒了。
伊重人急忙輕喊:「皇上!皇上!」
掙扎了半天,霍峰終於睜開了眼睛,伊重人的手抖得厲害。
霍峰的眼珠子緩緩移動到伊重人的臉上,被伊重人握著的手努力地反握回去,他艱難地開口:「重,人……」
伊重人的心揪緊,嘴唇張開:「霍峰……」
這麼多年,他很少會喊這人的名字,除非在情動時。可這一刻,他不想喊這人「皇上」了。
霍峰顯然很高興聽到伊重人這麼喚他,微微笑了笑。
「對不起……嚇著,你了……」
「你是嚇著我了。」
伊重人穩定心神,倒了一杯水,扶起霍峰餵他喝。
霍峰虛弱地喝下,然後拽著伊重人說:「我,很累,陪我睡會兒。」
伊重人把霍峰緩緩放平,說:「盧濤去熬藥了,喝了藥再睡。」
霍峰擰眉:「我沒事,就是有點累,睡一覺就好了。」說話間少了一些剛剛的虛弱。
「喝了藥我陪你。你暈倒了,不能不喝藥。」伊重人現在的手還是抖的,他擰了塊濕布,仔仔細細地給霍峰擦了臉,擦了手。
霍峰的喉結動了好幾次,眼神深邃地凝視著照顧他的伊重人。待伊重人給他擦完之後,他聲音低啞地說:「重人,若我退位,你可會覺得我懦弱?」
伊重人的手一頓,然後握住霍峰的手,扣緊:「我剛才還想著怎樣勸你退位。」
霍峰笑了。
伊重人淡淡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稱得上是『康正盛世』。這幾年,你勤勤懇懇為國為民,我,都看在眼裡。」
頓了頓,伊重人握住霍峰的另一隻手:「以前我說你懦弱,是氣你手上有兵卻不願自立為王,任憑昏君惡黨塗炭生靈。而作為帝君,你已無愧於心。現在,我寧願你什麼都不是,也不要再看到你暈倒。」
霍峰被伊重人的這些話說得格外激動,他,等到了吧?
「重人,你心裡,可有我?!」
伊重人傾身,在霍峰的嘴上淺淺地吻了一下,沒有回答有還是沒有,而是道:「只要你還要我,我絕不會離開。」
夠了,有這句話就夠了。霍峰咧開嘴,喜悅充滿全身。
「我不是皇上了,你我的約定得改改。」
伊重人嘴角上揚。
霍峰笑呵呵地說:「重人,你我白頭偕老,如何?」
「好啊。」
「呵呵呵……」
霍峰開懷大笑,好像得到了期待了太久太久的至寶一般,笑聲傳出房間,傳出凝神宮。
伊重人也笑了,因為霍峰的喜悅而喜悅,因為一人對他的眷戀而幸福。
無論他曾遭受過怎樣的命運不公,此刻,他感謝老天給他的那些苦難。正是因為有了那些苦難,他才會遇到這個深愛他的男人。
八年了,無須再多言,這個男人對他的心思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哪怕十年之期到了,他相信他與這人還會定下另一個十年,再一個十年。
伊重人的心裡有很多人,但有這麼一個人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
霍峰,我伊重人,是你的。
※※※
康正九年正月初八,一直在凝神宮靜養的霍峰下旨傳位於太子,他為太上皇。
同年二月,伊重人卸任內侍,內庭事務交由太子妃與太子側妃共同執掌。
三月,太子霍雲開正式登基為帝,改年號「永輝」。
新皇莆一登基,便下旨封義父伊重人為「義德王」,尊「德父」,入太廟。此聖旨一出,天下嘩然。霍峰沒有辦法給予伊重人的名分,由他的兒子達成。
有一件事霍峰只告訴了長子,那就是他百年之後,他的棺位旁只會有伊重人的棺位,早已亡故的皇后和皇貴妃的棺木,則擺放在皇陵的另一處。
永輝元年五月,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裡,一隊人馬離開了皇宮、離開了京城。
馬車上,成為爺爺剛滿一個月的霍峰和伊重人神態悠閒,看著京城的官道。無事一身輕的兩人準備好好看看越國的山山水水,好好彌補回他們曾浪費的時間。
不過有一個人還是有點小小的苦悶的。
「重人,我早就沒事了,這藥就不必吃了吧。」
「這是太醫和吉大人一起給你開的強身健體之藥,你就當吃糖豆了。」
「糖豆?明明是苦的。」
「良藥苦口。」
「……」
要不要跟重人坦白?想了想,某人還是乖乖吃下「糖豆」。算了吧,吃藥和小命相比,還是小命重要。
※※※
皇宮,吉弟對一位太醫小聲說:「這件事你可千萬千萬不許說漏嘴!讓伊大人知道咱們合夥起來騙他,你我都得死!」
「是是是,下官絕對不敢多言。」
「嗯。給皇上配的藥多放點山楂。」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