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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瀕死之綠》第79章
79、暴亂(3)

「拿出你小時候在雪山裡的那股勁兒,快跑,」

幾乎與這聲叫喊發出的同時,霍蘭奚對著身前的女兵說了聲,「對不起。」然後他就迅速撞開了她。即使已經變異了一半身體,這個男人的身手依然很好,而被襲擊的女兵也有意配合,她拔槍射擊的動作根本就像是要為他打開鐐銬。

鐐銬被打開了。空軍少校身邊的士兵立即撲向了他,而較遠處的士兵也當機立斷地拔槍向他掃射。霍蘭奚乾脆利落地擰斷了一個士兵的脖子,並一邊以他的屍身作為肉盾,抵擋衛隊士兵們的連發射擊,一邊以他手中的槍發起還擊。

「霍蘭奚,好樣的,」費裡芒扯著嗓門大叫,一個衛隊士兵循著聲音方向開了槍——在那傢伙來得及扣下扳機之前,霍蘭奚已經先他一步打爆了他的頭。

抬手四次,倒下了四個衛隊士兵。其餘的人被這樣的槍法嚇了住,衝向逃跑者的速度也放慢下來。趁著極短暫的空隙,霍蘭奚推開擋在身前的屍體,以最快的速度衝向了靳賓。連著擊斃了靳賓身旁的三個士兵,在對方來得及反抗前,他已經以肘彎鎖住了他的肩膀,以手指勒緊了他的脖子。

鋒利如刀的手指正對著總指揮官的咽喉,空軍少校輕輕喘著氣,說:「連線高叢夫……命令陸軍防暴部隊撤退,命令他們的人停止屠殺平民。」

這樣的話無疑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刻,可這個男人竟似完全不記掛自己的安危。

「哈!」儘管喉管幾乎被捏碎,靳賓仍故作鎮定地露出了笑容,「你難道忘記了……那些愚蠢的下等人剛剛判處你死刑……你不擔心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居然還擔心他們的生死……」

「快下令。」空軍少校全然不為所動,聲音聽來又冷又沉。

「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為那些背棄我的人求情,我會巴不得他們死個乾淨……」

「下令。」霍蘭奚收了收手腕,鋒利如刀的手指向著男人的喉管更逼近一寸——喉管被切開一道細微傷口,滲出了血液。

「好……好吧……」死亡的陰影近在咫尺,靳賓總算改換了臉色,順從了對方的意思:「高叢夫,現在聽我的命令……」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受到脅迫的總指揮官會下令陸軍防暴機甲撤離街道時,這個男人突然冷森森地笑出一聲,吼叫道:「殺光街上所有的人!一個活人都不准留下——」

最後一個音節還沒來得及吐出,後背便遭到了狠狠一下重擊,靳賓噴出一口血抹,栽向了地面。

「為什麼不殺我?!因為顧念靳婭嗎?」他狼狽地跌坐在地上,仰臉朝向身前的男人,極其失控地大笑起來。嘴裡的鮮血嵌於齒列,將一口白牙的形狀勾勒得清清楚楚,也讓這個大笑中的男人面容扭曲,十分猙獰。「你也太沒用了,霍蘭奚!可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話還未完,他就發現身前的男人十分掙扎地搖晃幾下,仿佛一陣風來就將倒向地面。顯然剛才衛隊士兵已經打中了他,堅硬鱗甲被貫穿了好幾處,彈孔正不斷往外冒出黑稠的血。

原本還藉著靳賓的身體勉強站立,而今失去支撐的霍蘭奚體力已至極限,慢慢屈膝跪在了地上。

在一片燒灼的暮色中,在衛隊士兵們的槍口下,這個半是怪物的男人頭顱輕垂,闔起了眼睛。那半張人類的面孔上竟浮現了一絲微笑,仿佛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算不得壽終正寢,也並非全無遺憾,可他一直燃燒到了最後一刻。

費裡芒早已淚水盈眶,顫抖著身體,他說:「我想……一個男人活著可能呈現的最好的樣子,應該就是霍蘭奚這樣……」

童原悄悄握住了對方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指間傳遞的力量是對這句話的由衷贊同。

靳賓不禁露出了勝利者的表情,對著自己的士兵下令道:「殺死他!殺死霍蘭奚!」他又用目光同時指了指童原他們,面露凶狠地大喊起來:「殺死他們!殺死這些叛徒!殺死他們所有人!」

他像個瘋子那樣大喊大叫,殺!殺!殺!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宣泄掉自己因這個男人所受的屈辱。

但沒人聽從總指揮官的命令,小夥子們看來猶豫不決。

「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想違背長官的命令嗎?!我讓你們殺了他們!」望著那些幹幹站著的年輕人,靳賓瞪著眼睛,窮凶極惡地喊,「開槍!誰朝霍蘭奚開槍誰就將獲得晉升,快點開槍!」

然而所有的威逼利誘都失去了效用,V1中隊的士兵與衛隊青年們互相對視著,達成共識般地都放下了槍。

「對不起,總指揮官。」一個衛隊士兵看了總指揮官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處的童原,「我們不能向自己的長官開槍。」

「是的,我們不能。」另一個V1中隊的小夥子同樣望了自己長官一眼,接著便望向了那個跪地不動的怪物——沉重的身軀微微起伏,霍蘭奚跪在那裡,一隻手撐著地面保持身體不會倒下。這個曾與對方短暫共事於奧德賽號的年輕人終究忍不住地喉頭髮澀,眼眶發紅,說:「我們不能向一個英雄開槍。」

他扔掉了手中的槍,然後走向了那個行將死去的男人,站定在他的身前,朝他敬了一個軍禮。

太陽落在屋脊的後面,他的情人終於趕來了。

靳賓還來不及從地上站起身,於是隻能仰臉望著狼川走向自己。他無法想象他為了回到地球所承受的痛苦,因為眼前這個年輕人臉孔漂亮得像封在了樹蠟裡,金碧色的眼瞳灼灼發亮,似乎摒絕了人間一切的污穢。

他無比動情地對他微笑,語氣欣慰而又驕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還活著……因為你是無限的生命力,因為你是永不妥協的春天……」

可回應這個漂亮男人的是一叢出現於臉孔上方的陰影,年輕人神情冰冷地抬起手臂,拿槍頂上了他的前額。

「狼川,不!」身為軍人的本能讓他不能坐視總指揮官被人槍殺,童原大喊起來,「不能開槍!」

狼川放下了本打算扣動扳機的手,轉而問向費裡芒:「我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對付總指揮官,什麼法子最乾脆利索?」

費裡芒愣了愣,隨即馬上想了起來,回答說:「朝他臉上吐唾沫!」

狼川模樣誇張地運了運嗓子,在喉嚨裡含上好大一口唾沫,結結實實地吐在了靳賓的臉上。

命令野獸駝起自己的情人,年輕人打算離開。

一個淚痕未收幹的女兵突然出聲喊住了他,狼川應聲回過了頭。他面露疑惑地望著她,不記得自己何時結識了這麼一個擁有黑人血統的漂亮姑娘。

女兵走上前,說:「他讓我帶一個吻給你,就在剛才。」

微微一愣,然後年輕人馬上明白了過來。他伸手拉住了姑娘的胳膊,將她一把拽近就吻。

閉起眼睛,舌頭調皮地鑽進對方嘴裡,不落一處地狠狠舔吮。一個狂熱的長吻結束,狼川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說了聲「謝謝」就掉頭走了。

所有人都走了。

空盪蕩的停機坪只剩下了一個坐地不起的男人,星子漸漸爬出天際,他抬起手指,輕輕拂拭了一把臉頰上的唾沫。待心平靜氣理智回歸之後,靳賓馬上意識到,一場足以將他完全覆沒的暴風雨即將到來。他同樣深刻明白,造成而今這般眾叛親離的局面皆因自找,但似乎也沒什麼值得後悔的。他只是有些遺憾,沒人會為他涉險,也沒人會為他吊唁。

這是羅帝斯特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暴亂。除了留下難以計數的屍首,整個帝國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馬登還在沒人環伺的溫柔鄉裡,就被亂竄的流彈打穿了肚腸,而錢德勒嚇得躲進了衣櫃,直到幾日後衛隊士兵的到來才敢出來,餓得徒留一副皮包骨。安德烈仍然沒有放棄對於靳賓的彈劾。他利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再次召開了臨時議會,而這一次,包括議會長老在內的所有人都站在了他這一邊。

經過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議會長老竟與戈多黨的領袖在兩敗俱傷的局面中達成了共識:歷史一次次諄諄告誡,軍事獨裁只能淪為誕育瘋子的溫床,唯有進行大膽而徹底的改革,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才將重獲新生。

臨時議會上,安德烈拿出了那支彌足珍貴的實驗試劑,並以這次攻擊羅帝斯特的基因變異人作為例證——同樣的遭遇喚醒了同樣的憎惡與恐懼,這個男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奪得了議員們的信任。

因為親口下令屠殺平民,總指揮官將面臨「戰爭罪」的指控,又因為一系列慘無人道的生化實驗,他同時還將因「反人類罪」而受審。親信們無一倖免地紛紛落馬,包括空軍最高指揮官高叢夫、新上任的國防衛隊隊長羅曼以及「瀕死之綠」實驗的負責任莫勒在內,都將面臨軍事審判。而在法庭之上,高叢夫為求減刑自保,甚至主動招供出靳賓謀害元首、擅自篡改死神系列無人機的程序以及人為關閉「美杜莎之盾」以致奧德賽號全軍覆沒的事實,一再引起了議員席上的軒然大波。

幾乎每一個戰犯都竭盡所能地為自己脫罪,嘶聲力竭,聲淚俱下。唯有一個男人始終面露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一言不發。一身猩紅色的軍服襯著一頭金棕色的長髮,審判席上的總指揮官依然漂亮得分外打眼。

面對安德烈的指控,靳賓十分爽快地選擇認罪。他只說出了一個並不在星際版圖上的類地行星的方位,並說,我的姐姐在那裡,如果你答應我會去接她回來,我願意認罪。

他的一生都渴望與家人共敘天倫,與朋友相交莫逆,與愛人矢志廝守,可不知為什麼,最後總是事與願違。

因為靳賓的主動要求,死刑被執行得很快。激光束貫穿顱腦的瞬間,他忽然看見了一個被明亮光斑包圍著的人,由遠及近,逐漸清晰。不是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親,不是那個長著一雙金綠色眼睛的年輕人,而是一個纖細孱弱卻又一如瓷器精緻漂亮的男孩。

四周間或傳來幾聲女孩的嬌俏笑聲,一個眉眼溫柔的美麗女人在他身旁姍姍而行,男孩似乎厭倦了在永遠冷漠威嚴的父親面前竭力討好,轉而歡欣雀躍地跑來了他的面前。

靳賓看見男孩的眼角下綴著一顆殷紅的淚痣,笑起來就一閃一閃的,真是漂亮極了。而那個男孩仰起臉望著他,笑著問:「你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呢?跟我走吧,跟我玩吧。」

望著那雙充滿渴求的眼睛,他無限愛憐地撫摸上了男孩的臉頰,然後垂下頭顱,笑了。

眼角下的淚痣笑起來一閃一閃,真是漂亮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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