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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77章
卷二:六國卷 四十六章 幻陣

 月黑,風高,殺人夜。

 看我,潛行,去查屍。

 被安置在谷底最下層客房的秦長歌和蕭玦,正在為做偷屍賊而準備。

 他們知道今夜定難善了,不僅沒有吃水家送來的一應食物,沒有挨水家的床鋪,甚至沒有碰水家的任何東西。

 雖說尋常毒物難不倒這兩人,但這是南閔是猗蘭谷,成名江湖垂數十年,猗蘭怎麼會是等閒之地?小心些總沒有錯的。

 水鏡塵將客人們安排得很散,幾乎所有人都被隔開居住,尤其是素玄,被安排在半山之上,離他們這谷底小嘍囉距離足有好幾里。

 「長歌,」蕭玦遞過一塊冷牛肉,細心的幫她一條條的撕了,道:「吃飽些,咱們好有力氣做壞事。」

 「嗯,」秦長歌將牛肉翻來覆去的拿在手裡看,蕭玦忍不住悻悻道:「看什麼?怕我下迷藥啊?我有你那麼奸詐麼?」

 秦長歌笑吟吟抬起頭,凝視著他,道:「別翻舊賬嘛,那次算我錯,現在給你賠禮好不好?」

 好難得的言語溫柔,帶點撒嬌的意味,素來有些清冷的笑意裡亦生出芬芳如蜜的甜美氣韻,易容過的容顏上一雙眸子微透嬌俏慧黠,明波蕩漾。

 蕭玦心裡一熱,恍惚間當年黃衣少女花間回首,一笑粲然當面,忍不住一伸手攬住了秦長歌。

 秦長歌沒有掙扎,她輕輕靠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肩,淺淺聞著男子身上松針和柏葉混合的淡淡的清朗男子香,低低道:「阿玦,感謝你摒棄帝王之尊,一直陪伴著我……」

 蕭玦的手撫在她背上,聽見這句輕若呢喃的話,突然頓了頓。隨即緩緩道:「長歌,你最不需要感謝的人就是我,因為為你,我無論做什麼都應該。」

 「是嗎……」秦長歌雙手緩緩攀上他的肩,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包括,想點倒我?」

 蕭玦笑了笑,乾脆抓緊機會將秦長歌重重一摟,也在她耳邊輕輕道:「是的,包括……長歌,咱們想的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燭光下兩人緊緊擁抱,卻是你按在我的肩井我按在你天樞,以一個互相偷襲的姿勢無言訴說著彼此的關懷,誰也不肯讓誰也不肯先挪開手。最終,抬首互視,無奈一笑。

 「……一起吧,誰也別想把誰留下獨自去赴險。」蕭玦貪戀的埋首秦長歌的肩,近乎渴望的嗅著她獨有的薄荷和水仙的清涼香氣,短暫的歡樂的暈眩裡,往事浮光掠影飛奔而過……江山、戰馬、白骨、金鑾、一番紅塵萬般糾葛,他的皇后他的愛人,此一生彼一生裡光陰如水便逝去了,翻覆間他便失了她……失了她,說不得,再從頭來一次罷了,然而如今抱她在懷也成了奢侈的歡喜;然而如今抱她在懷中,依舊狠狠的,想她。

 那極近又似遠的距離,那浸透了開國帝后跌宕血火一生烽煙氣味的十載流年。早已開在彼岸,早已彈指偷換。

 「我要怎麼……」他一句喃喃低語碎在她的肩窩裡,那個精巧的濕軟的弧度,他願死而骸骨葬於其中。

 秦長歌緩緩放開按在蕭玦穴位上的手,轉而去抱住他的腰,有一種熾烈與深受不容人冷漠相對,百煉鋼何妨於這一刻化為繞指柔?

 靜靜相擁,於敵人惡意環伺之中,於即將開始的艱險詭異冒險之前。這一霎燭火靜謐,風聲溫軟。不知過了多久,淡黃窗紙上映出的人影輕輕分開,刷的一聲蕭玦當先彈射了出來,卻在瞬間又退了回去。

 秦長歌隨後掠出,蕭玦手一拉,道:「且慢,這霧氣不對。」

 黑暗之中一片淺紅霧氣籠罩著這個偏僻的小獨院,霧氣似有若無,並無異味,很容易便和月色瑤華相混淆,卻似乎有目標一般,迤邐舞動著逼近來。

 「未必是毒霧……」秦長歌往後退,凝視著那霧氣道:「卻肯定不是好東西,你看,屋前屋後都包圍了,而且就咱這裡有。」

 蕭玦衣袖一拂,劈空掌力雄渾無倫,足有裂石之力,那霧氣刷的一散,卻瞬間立即又聚攏來,柔綿無質,陰魂不散。

 秦長歌黑絲出手,一線直刺入霧中,瞬間拖回,黑絲上附著了一層淡紅的水狀物,卻很快消逝。

 「只要屏住氣息,這東西根本攔不住我們,就怕不能沾著體膚。」蕭玦飛快的扯了布條將自己和秦長歌兩人裹的嚴嚴實實,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膚都遮住,卻對眼睛犯了難,「……眼睛怎麼辦?閉著走?在這個地方閉著眼睛前行等於自尋死路,水鏡塵這傢伙,就是想我們縛手縛腳,他好痛快宰我們吧?」

 「哪有那麼好的事,」秦長歌哈哈一笑,在懷裡摸啊摸,摸出兩塊晶片,有點惋惜的看了看,道:「早知道多偷幾塊了……」

 「什麼東西?」蕭玦好奇的看著那白色透明水晶狀的薄片,想起當初在熾焰總壇,素玄和金衣人那一番大戰時,溶兒掏出來的那什麼「墨鏡」。

 「溶兒的玩具,我偷了兩塊備用,還真派上用場了。」秦長歌笑嘻嘻的用黑絲給晶片穿了孔,用絲線繫了擋在眼睛上,又如法炮製遞給蕭玦一塊。

 「一人一塊?」蕭玦愕然抓著薄晶片——太沒形象了吧?

 攤手,秦長歌無奈的道:「我隨手就拿了兩片,你我一人用一個,另一隻眼睛遮住吧,反正這樣也差不多了,控制好平衡。」

 蕭玦悻悻的用黑布將另一隻眼睛擋住,戴上打磨過的水晶薄片,看看秦長歌,一隻眼睛白光灼灼,一隻眼睛黑布沉沉,著實滑稽。

 秦長歌也在偏頭笑嘻嘻打量自從跟她在一起後就越發沒形象的皇帝大人。

 一對獨眼龍大盜面面相覷,俱都撲哧一笑。

 蕭玦牽起秦長歌的手,解手溫軟細膩,卻不曾內心蕩漾,直覺寧靜溫暖。

 一起行走的路途,即使前方無數兇殺和冒險,依舊在心底開出溫馨的花。

 「走吧。」

 掠出幾步,秦長歌突然停住腳步,與此同時蕭玦偏頭向一方草叢看去。秦長歌彈了彈手指,一縷指風激射,草叢一動,跳出來個毛茸茸的東西。那東西非兔非狐,似獐似貓,拖著個蓬鬆的大尾巴,一身肥白可愛,四爪小小眼珠大大,長得有點像秦長歌前世養過的荷蘭鼠。

 蕭玦目光一亮,道:「像溶兒!」

 秦長歌仔細一瞅那東西啃著爪子眼珠亂轉的無辜目光,想起某人含著手指大眼睛亂瞟的德行,忍不住便笑,「是像,可惜沒帶他來認個親戚。」

 「他會直接把親戚烤了吃進肚子裡,」蕭玦提起兒子更是歡欣,偏還要故意作嚴肅狀搖頭,「這傢伙吃神轉世,為了吃一向六親不認。」

 說話間那東西已經一蹦一跳的過來,姿態憨拙,停在蕭玦面前,衝著他偏偏頭,居然有幾分「抱我吧」的表情,蕭玦想著兒子心情愉快,忍不住蹲下身伸手去逗弄。

 秦長歌目光一轉,急聲道:「小——」話音未落,那東西口一張——著實一張猙獰大嘴!口內竟然有兩個舌頭,肥厚猩紅,呼的一陣淺紅濃霧直噴蕭玦面門!與此同時它伸出利爪,小小的爪子上指甲竟然是可以伸縮的,剛才藏起時根本看不見,現在一彈開,啪一聲宛如十柄小匕首般直劃向蕭玦脈門!

 刷的一聲蕭玦黑影一閃已退近數丈,面罩下的笑聲有點含糊卻充滿得意,「當我是傻子?出現在猗蘭谷,出現在這片霧氣裡的東西,怎麼會是尋常動物?」

 秦長歌笑一笑,一伸手已經抓住那想逃的東西的尾巴,「你和水公子一樣能裝!和蕭溶一樣腹黑!外表越好,心地越壞!」

 「長歌你好像說的是你自己。」蕭玦揪住那東西的大尾巴,在半空晃啊晃,那東西拼命懸空扭頭,對蕭玦齜起森森白牙。

 蕭玦晃了幾圈,一伸手,將那東西遠遠扔了出去。

 「怎麼不殺?」秦長歌啾著他,「因為長得像溶兒?」

 蕭玦笑道:「殺得完麼?這東西這谷裡不止一個,得罪狠了,咱們麻煩不麻煩?嚇嚇也就罷了。」

 「這倒是,動物有時候比人更團結更有原則,人這種萬靈之首,越聰明心思越複雜,雜念越多,反而不易整合在一起。」

 「所以,你是想玩各個擊破那一招了,」蕭玦笑看她,「今天撲棺時我看你眼睛亂瞟,在找誰?」

 「找那個傳說中叔叔爭位的叔叔們,你有沒有發現,今天水家都是水鏡塵這一代,叔叔輩的只出來個看起來最沒用的傢伙,跟在水鏡塵後面唯唯諾諾,爭位的那幾個呢?」秦長歌掰掰手指,低笑,「最起碼有三個人,神秘失蹤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奔出淡紅霧氣,卻沒有取下晶片,小心總不是壞事。

 「你想利用水有老一輩和小一輩的矛盾,找出水老家主死亡之因?」蕭玦一邊仔細辨別著山谷裡的霧氣,小心的行在秦長歌左手邊——自己的右手特別靈活些,萬一有什麼陷阱什麼的,想要拉住她應該也會快些。

 秦長歌自然不知道他連行走方位都會仔細揣測出最有利她的方向,在她記憶裡的蕭玦,明朗亮烈,英風悍勇,性子卻不算細緻,卻不知道歷經那一場慘痛失去,蕭玦現在的心態近乎於患得患失,每一刻都在無由畏懼,每一刻都想將她挽在手心,卻又不願拘束了她自由淩雲的鳳凰之翼,只得丟開一切,陪她於風雷烈電中穿行飛翔。

 「那些爭位的人,大約都死了吧?」呼呼的風聲裡兩人一路上掠,奇怪的是,明明應該步步艱險的,但是除了先前那淡紅霧氣,竟然什麼都沒有,連巡谷人都不見。

 「未必,爭位之爭能延續這許久,說明這些人也不是省油燈,想必各有勢力,水鏡塵如果想得到完整的猗蘭谷,而不是一個人心惶惶四分五裂的家族,他就不應該殺掉那些人。」秦長歌眯眼看著半山腰——先前的棺木就在那裡。

 「不知道素玄住哪裡,這傢伙大約現在正在豔福永享壽與天齊。」秦長歌笑嘻嘻的看著黑沉沉一片的建築,「燈都不點,摸黑好辦事哦。」

 「你整天想些什麼?」蕭玦好笑的輕輕一敲她的手。

 「我在想……」秦長歌眯著眼睛望著半山之上一處不起眼的屋舍,「那一點閃爍的東西,是鬼火,還是人火呢?」

 半山之上,一片虛空之中,突然出現了屋舍輪廓,閃現點點微光,一閃一滅,稍不注意就會看成鬼火螢火之類的東西,蕭玦咦了一聲,道:「我記得那裡白天看的時候,明明是空地啊。」

 他欲待向前,剛剛抬腿,忽然被秦長歌大力一拉,愕然回身,看見深黑的夜色裡,秦長歌眸子幽幽閃光,神情有些凝重怪異。

 「先別動……」秦長歌站定不動,只轉動身子四面觀望,她目光幽黑,漸漸泛出森冷的笑意。

 「原來……整個猗蘭谷都是有問題的。」半晌,秦長歌仔細向後退了幾步,再次環顧一週,慢慢道:「難怪水鏡塵有恃無恐,難怪他連個守衛都不派,難怪他不派人來殺我,原來整個猗蘭,本身就是個大陣。」

 「日月輪迴迴圈大陣,上古奇書《乾坤志》上有載,但是因為佈局龐大,需要花費的人力物力太過恐怖,至今沒有人布過,我先前看見那繞著一座山一層層建上去的建築我不覺得有點不對,現在想來,原來如此。」

 她指向山頂那座白色圓頂宮殿般的建築,道:「你看,顏色是不是變了?」

 蕭玦仔細的看了看,詫道:「好像發淡紅色?」

 「『殊繆』之地,珠鎮峰巔,輪迴不絕,日月經天。巨大圓頂建築為寶珠之形,日間白色夜間紅色,顛倒晝夜,是為日月輪迴,據說此陣工程浩大,需挖山填海,只是《乾坤志》這書,千絕門沒有,我也只是聽師祖有次談起堪輿之術時提過這個陣法,現在看來,這裡四峰環繞,青鳥徑中稱作『殊繆』之地,是合適使用這個大陣的,只是具體怎麼解,師祖當年只說了三個字。」

 「嗯?」

 「反著來。」

 「那麼……」

 「前方屋舍連綿燈火閃爍處,依舊還是空的,我們如果撲過去,後果就是栽下山崖。」秦長歌冷笑,「從半山開始,所有你現在看見的景象,都是相反的。」

 她一拉蕭玦,忽然向後便退!

 而後方便是什麼都沒有的絕崖!

 蕭玦毫不猶豫大步向後飛射,搶先擋在她身後——如果推測錯誤,他會先栽下去,那麼長歌就可以避免跌落了。

 鏗的一聲,兩人明明應該踏空,腳卻突然落在實地。

 「糟了。」 蕭玦突然皺眉。

 「怎麼?」

 「素玄今夜一定會出來的,萬一他不知深淺中計怎麼辦?」

 「你大約不太清楚水家那小丫頭對素玄的癡迷,」秦長歌笑笑,「她也不是笨人,她一定會想辦法提醒素玄的。」

 她當先向一片空茫處行去,蕭玦也毫不猶豫搶先一步——要知道想克服視線反射的幻覺本身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正常人對著眼前一片絕崖空地,即使明知那不是真的,也很難有勇氣邁出腳去。

 然而秦長歌一向不是正常人,然而蕭玦愛秦長歌也一向愛得不太正常。他對她有強大信任,他和她在一起便不想在乎任何艱險——危險,陪著;暗算,陪著;死亡,也陪著!

 好在,秦長歌不會拿自己和蕭玦的性命開玩笑。

 眼前淺霧突分,現出屋舍輪廓,燈火還在嚓嚓的閃,明滅間頗有幾分詭異。

 秦長歌大搖大擺上去敲窗子,山風中面罩後的聲音聽來朦朧沉悶,「兄台,你這信號不標準,SOS不是這樣搞的。」

 窗紙後的人影突然頓住了。蕭玦卻已經彷如邁進自己的龍章殿一般儀態高華的邁進了這間屋子。

 簡陋的室內,屋內男子惶然回首,看見一對形容古怪的獨眼大盜,高點的那個正在問矮點的那個,「你怎麼不從窗子進來?」

 「毛病啊?」矮點的那個嗤之以鼻,「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有門不走非要爬窗子?」

 兩人旁若無人爭執幾句,齊齊轉頭看屋內人,屋內男子頓時覺得眼前一亮,一人目光光華厲烈,一人明明溫存如水卻精芒內斂,隔著那古怪的晶片,依舊能感覺到氣質非凡迫人而來。

 男子微微的笑起來——自己努力了這許多天,不知怎的一直沒有人來,如今,是終於等到了吧?對面矮個子獨眼大盜秦長歌,一步過來,指著他停下的手,命令,「繼續,繼續點了滅滅了點!」

 「嗄?」

 「你以為水鏡塵不知道你在求救?你突然停下,他一旦發現,就會知道你這裡來了人。」秦長歌微笑,「水家大叔,你這麼聰明的人,不需要我多說吧?」

 男子恍然,急忙繼續玩火石,一邊問:「兩位何許人?是我黃堂屬下麼?」

 「不是,」秦長歌幹乾脆脆的答,「你那個什麼黃堂屬下,大約都葬身絕崖了吧。」

 男子震驚的回首,瞪大眼睛,「為什麼?」

 「因為你的召喚,」秦長歌盯著山崖對面,道:「你們猗蘭谷,是不是有入夜不得外出的規矩?」

 「你怎麼知道?」

 「我剛剛知道,」秦長歌冷笑,「整個猗蘭谷都是一個陷阱,你召喚人來也沒用,來多少死多少。」

 男子怔了怔,臉上現出憤激之色,恨恨道:「難怪從來不許我們……」他急切的望著秦長歌和蕭玦,「你們是來救我的嗎?我不會讓你們白救的,只要你們幫我解決掉那個弒父孽子,不讓谷主大位落於奸佞之手,將來事成,我必以珠寶十箱,黃金萬兩相送,你們一夕之間,便可富可敵國!」

 「哦,弒父?」秦長歌目光閃亮,「水鏡塵嗎?水老谷主到底是怎麼死的?」

 男子猶豫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半晌煩躁的道:「你們只管救我就成了,至於這些上善家秘事,問那麼多做什麼?」

 他一立掌,劈下身邊式樣平凡的桌子的一塊桌角,斷口處灼灼黑光,竟然是一塊烏金。烏金價值遠超黃金,整塊烏金做成的桌子,著實值錢。

 男子將烏金托於手掌,冷笑道:「水鏡塵以為奪去我的所有寶物我便一無所有了嗎?他這黃口小兒,哪有我懂得金錢的重要?」他傲慢的伸手一指房內,「我這屋子裡,看似除了器物什麼都沒有,但是,所有器物,都是烏金的!」

 「譁!好多銀子哦,謝謝哦。」秦長歌立即很捧場的鼓掌,「可惜命如果沒了,要銀子何用?打棺材麼?」

 她拽起蕭玦就走,「你這裡烏金我看也不算多,大約就夠打你自己一套棺材的,我們就不和你搶了,那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啊,拜拜。」說走就走毫不猶豫,秦長歌瀟灑的令人髮指,蕭玦更是從頭到尾都懶得看那男子一眼,轉身就行。

 「站住!」

 那兩人根本沒站住。

 「等等!」

 沒人肯等。

 「求求你們!」

 秦長歌不為所動的背對他揮揮手,意思是:求人不如求己。

 「我……我說!」

 呼的一聲兩個瀟灑的傢伙立即穩穩的坐回男子面前,姿態安詳,秦長歌笑眯眯的看著他,「早說嘛,浪費時辰。」

 男子苦笑,這從哪裡冒出來一對惡客?油鹽不進八風不動,滿室財物都沒能令他們多看一眼,尤其那個高個子男人,眼神甚至是鄙棄的。

 秦長歌嚓嚓的點著火石,推算著素玄能擋住水鏡塵的時辰和水家可能有的動作,有一個可能令她心裡隱隱焦灼,面上卻笑意晏晏的看著男子有幾分相似水應麒的臉龐。

 「來,水家大叔,告訴我,水應麒的屍體,到底是怎麼回事?」

卷二:六國卷 第四十七章 暗謀

 「他的屍體?」男子愕然,「他屍體還能看啊?早該枯了吧?」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

  枯了?不是應該爛了嗎?那棺材裡那個是什麼?

  「敢問尊姓大名?在水家何等身份?」秦長歌笑吟吟盯著對方,看來這傢伙地位不低。

  「在下水應申,老家主二弟,水家副總管。」水應申皺著眉,他已由最初的急躁漸漸安靜下來,沉下心來仔細打量眼前兩人,在心裡默默掂量。

  「水總管,咱們現在也沒什麼時間慢慢磨蹭,」秦長歌笑得和藹,「你且把你所知的全數告訴我吧。」

  對欲待開口的水應申一擺手,她毫不客氣的道:「別,別問那許多,別提條件,談判是地位平等的雙方談的,你現在,沒資格和我談。」

  看著對方陣青陣紅的臉,她淡淡道:「水總管,聰明人要懂得審時度勢,你現在的狀況,我們看得出,你武功受了限制是不是?你只能把我們當唯一的救星,沒有別的選擇,好了,說吧。」

  被她言語氣勢壓得無言以對的水應申嚥了口唾沫,又看了看那個負手而立,只一個背影便無限壓迫的男子,想了想,道:「好……我說,老家主雖說是暴斃,其實他死得很離奇,他是春天突發怪病,隨即纏綿病榻漸至不起,當時鏡塵不在南閔,我們對外封鎖了消息,四月的時候境塵回來了,他回來時很不好,受了傷,送他回來的是東燕國師白淵。」

  秦長歌和蕭玦再次對視一眼,施家村楚非歡的一番預言果然是真的,水家當時就出了事,而水境塵果然備有後路,他被素玄追擊奔向觴山,等在那裡接應的,竟然是東燕國師本人!

  他們為什麼來西梁?水鏡塵為什麼要潛伏於郢都?他出手干擾凰盟,將蘊華放出趙王府,他在施家村殺掉彩蠱教餘孽都是因為什麼理由?而白淵,他又是為何而來?

  秦長歌只覺得謎團彷彿如烏雲層層壓在頭頂,解開一個又來一個,生滅不休。

  「鏡塵回來後,沒有先養傷,而是去了家主的寢居,當晚……」

  他突然露出了奇異的神情。

  窗外風聲嘶嘶,沒有月色的遙遠天際繁星明滅,遠處樹椏上不知什麼鳥,一聲聲叫得淒厲。

  水應申聲音聽來頗遙遠。

  「……那時我還住在谷頂,離家主寢居不遠,猗蘭有入夜不得出門的規矩,除了歷代家主和繼承人,沒人知道為什麼……當晚我在房內練功,忽然聽得遠處隱隱傳來刀刃破空的聲音。」

  他抿著嘴,神色森然,「我撲到窗邊,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看,只看見家主寢居燭影明滅,顫動不休,似是被什麼風聲壓得欲熄,然而始終不熄,我看了一會,想過去看卻又沒敢,水家嚴令,夜間出門者必將受家規處罰,我不敢。」

  「第二日一切如常,我揣著一絲疑慮,想問問其他往得近的兄弟有無聽見聲音,但是又覺得難以開口,這事令我心裡隱隱覺得不詳,為了慎重起見就沒說,而且我的屋子的朝向和距離,都是離家主最近的那個,那風聲並不明顯,也許就我一個人聽見。」

  「這聲音我聽了十六天,」水應申臉上露出了憎惡的神情,「到了第十六天,我躺在床上仔細的聽那破空之聲,劈、橫、折、撇……每道風聲裡都能感覺出動作的不同,我一遍遍的想著,忽然坐了起來!」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突然緊張,臉上也出現微有些激動的情緒,連手指都在微微痙攣。

  「……我發現,那是個『之』字!」

  「之字?」秦長歌偏頭看著他,「這十六天,都是在以劍練字?」

  「不是練字,是練『采苢』劍法!」水應申神情似喜悅似畏懼,瞪大了眼,彷彿自虛空中看見了某件寶物,「這是我們水家所說失傳已久的無上劍法,威力無倫,但這劍法自出世後便迭生不祥,據說早在數十年前便由先祖毀去,嚴令水家人永生不得再練,這劍法本身自十六個字脫胎而來,『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據說練此劍法者,得自然之法,不畏百毒,輕盈若羽,真氣流轉,連綿不已。」

  秦長歌立即想到密林裡翠葉尖的水鏡塵,三大高手不得喘息的車輪圍攻下的真氣圓轉如意。

  「你是說,水鏡塵練了你們水家禁忌的劍法,是水老家主教了他的?」

  「還不知道是不是自願教的呢。」水應申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他病得奇怪,教得也奇怪,水鏡塵不顧重傷未癒,搶著學這劍法也奇怪,更奇怪的是,最後一天,最後那個之字,連我都聽出來了,明明應該一筆劃成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始終僵硬滯澀,無法連貫。」

  「我當時坐在床上,聽著那無論如何也不能突破的風聲,自己都覺得隱隱焦躁起來,不知道使劍的那個人,又是如何的挫敗萬分?然而他還是不急不忙的練下去……真真好耐性……」

  「忽然風聲止了,我湊到窗邊一看,只看見燭火一暗,隨即一明,然後,風聲再起。」

  他的嘴唇突然抖索起來。

  秦長歌玩著自己手指,森然笑著,做了個插心的手勢,水應申臉色又是一白,半晌才接著道:「風聲再起,這回再無滯礙,元轉如大江奔流,風生雲湧,我當時聽著這莫大的變化,只覺得心怦怦的跳起來,彷彿就是剛才那燭火明暗之間,有什麼可怕的事已經發生了。」

  「我不敢出門,現在出門去看,誰知道會不會給剛練成采苢劍法的水鏡塵拿去試劍?我想了想,爬下床,趴在地上仔細聽,隱約聽得走路的聲音……移動桌椅的聲音……尋找東西的聲音……水聲……液體滴落聲……」

 他語氣透著森森寒意,窗外的風突然猛烈了起來,四周的樹木的猙獰的黑色陰影在牆上瘋狂搖擺,仿若惡魔之手,正舉爪下望,選擇著待噬殺的獵物。

 風聲宛如鬼哭,卻不知道在哭的那位,是那個死得離奇的水應麒呢,還是締造了上善世家的光輝聲名的水家先祖?

  「第二天,家主死了。」

  水應申語氣淡淡目光深深,「一早我就聽見梵音三十六響,這是家主逝世的喪音,我立即衝進家主寢居,鏡塵盤膝坐在堂中,身後是白綢覆著的家主的屍體。」

  「廳堂裡香氣濃郁,谷中兩株雪素黃金蘭都被鏡塵搬了來,放在家主屍身頭腳之處,黃金蘭的香氣為無敵之香,珍貴無倫,一向供奉在山巔,等閒我們也見不著,按說家主逝世這樣的大事,拿出來也無可厚非,可我總覺得,不是這麼回事。」

  秦長歌笑了笑,輕輕道:「遮掩氣味而已吧?」

  驚異的盯了她一眼,水應申點頭,「是的,我想是這樣,我當時第一個到,撫屍痛哭,鏡塵不讓我靠近屍體,我趁他不注意拉了一下家主的手,家主的手垂落下來。」

  他不由自主的做了個五指垂落的手勢,目光駭然。

  「……我看見他五指已經完全枯乾了,蒼白得宛如一截斷柴。」

  他眼底有驚恐之色,低聲道:「……家主原先微胖,體膚豐潤,身體一直很好……」

  「我趴在地下痛哭,突然看見前方磚縫裡有樣東西在滴溜溜滾動,我伸指悄悄一撈,發現是重銀。」

  秦長歌挑挑眉,重銀就是水銀,也就是她前世的汞,在內川大陸這裡,被賦予了新的名字。

  用上水銀……做木乃伊哦。

  「我又仔細的聞,終於聞見了一點烈酒和鬱金香的味道,我自小五識靈敏,聽力、目力、和對氣味的辨別和比別人強上許多,聞見這些我隱約便明白了——」

  「明白你前天晚上聽見的那些動靜,是水境塵在收拾屍體。」秦長歌冷冷接道:「以烈酒泡鬱金香汁抹身,再挖去內臟,腹部內壁塗上汞,用別的東西塞滿,所以屍身未腐——他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勁兒把老子做成木乃伊?是因為怕你們發現屍體有異?」

  「我不知道……」水應申搖頭,「我既然知道了這事,怎麼還能讓那孽子繼位?當即和幾位兄弟商量了,在第二日家主下葬之時鬧事攔棺,不想鏡塵早有準備……我們兩方勢力都不弱,這場惡戰持續了很久……我拚死想逼得他出手,只要他使出采苢劍法,我們就有理由廢了他,然而他根本沒有使用過那劍法,唉……」

  他以一聲深深的嘆息結束了這段詭奇的訴說,神色間不盡憤恨,秦長歌細細想著他話裡有無漏洞,半晌道:「我還想問一個問題。」

  「問吧。」

  「上善家族聲名如此,世所敬仰,為何水鏡塵倒行逆施,自毀聲名?他和好名聲過不去麼?」

  臉上微微露出一絲苦笑,水應申道:「這倒不完全怪得他,你是不知道,這世上,壞人難做,好人更難做,我們水家百年積善聲名,天下善行楷模人間道德豐碑是不假,可是行善是需要花錢的!正因為善名在外,天下窮苦武林人但凡有過不去的難處了,都來投奔我們,於谷外跪求哀哭,求助的,借錢的,告貸的,源源不斷潮水般湧來,每日裡花出去的銀子如流水,但有一個不理會,百年聲名都將全毀,水家又有不行歹事不掙不義之財的家規,許多來錢快的經商方式咱們都做不得,而上上下下,那許多人要求借,那許多人要吃飯,這都是錢……早在上任家主之時,水家就已經入不敷出,錢成了上善家族最大的難題,鏡塵之所以在諸兄弟中脫穎而出,就因為他會掙錢,十二歲時出外遊歷,不知怎的認識了白淵,後來聽說在外面很是建了些產業,水家這才支撐了下來……至於他外面到底是怎樣的產業,家主後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了,實在是難哪……白淵那個人,最是不擇手段城府森嚴,鏡塵和他在一起久了,漸漸也轉了性子……水家後來就陷入一個怪圈——私下賺著不義之財,去維護仁義名聲……」

  「哦?」秦長歌眼珠一轉,「既然水家這般為錢財所困,那麼你這一屋子的烏金哪裡來的?」

  臉皮一紅,表情訕訕,水應申吃吃道:「我原先一直掌管水家財務進出收支……」

  忍不住撲哧一笑,秦長歌諷刺的一笑,道:「別把責任都推別人身上啦,你們自己就沒有貪慾麼?上善家族,也許第一代確實是仁德良善以義為先的,然而一代代傳下來,子孫良莠不齊,家風不再也是尋常,偏生又捨不得那好名聲,捨不得天下景仰的崇高地位……你們這群為聲名所困的可憐蟲!」

  「萬物終將如浮雲,黃金屋,白玉床,也不過三尺一臥,天下名,鐵門檻,到頭來一場空花。」冷然接話的是一直沒開口的蕭玦,神情鄙棄,「愚鈍無知!」

 「你懂什麼!」水應申身居水家高位慣了,習慣逢迎不習慣申斥,雖說最近境遇不佳收斂了些盛氣,終究還是經受不住這等言語,怒道:「你們這種身居底層的小人物,怎麼知道上位者的無限榮光?怎麼知道聲名給人帶來的巨大好處……」

  他說到後來似覺得說漏嘴,僵僵的住了口,蕭玦譏誚的一笑,向門上一倚,道:「我是不懂,我不懂你們這些人怎麼想的,世間有那許多事物值得珍惜保護,你們偏偏選了最無趣的那一種。」

  秦長歌轉目笑道:「夏蟲不可以語冰,和這些人說也是浪費口舌,辦正事吧……喂,素玄,你聽夠了沒有?」

  有人低低朗然一笑,白影一颯,素玄已經出現在門口,也不廢話,手虛虛隔空一抬,室內頓時起了迴旋的風聲,隨即便笑道:「水總管,再運氣試試。」

  依言運氣,水應申霍然抬頭,詫道:「我水家獨門鎖穴手法,你怎麼知道解法?」

  素玄的臉竟然微微一紅,避而不答,對似笑非笑看著他的秦長歌道:「我剛才進門前已經令隨我來的總護法孟銘睿去偷屍,水老家主的屍體有異,足夠證明水家的問題了。」

  「你怎麼可能這麼順利的來這裡?」蕭玦皺眉看他,「水鏡塵這麼大意放你過來?」

  「他被人絆住了,說起來我不認識那人,是個女子,武功極高。」素玄道:「那女子自稱玄壇天使,她手下還有一批人,也不管水家夜間是不給人進谷的規矩,直接闖谷,擋其者死。」

  「應該就是那個來弔唁的陰離手下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了,大約還是當初被水鏡塵於施家村暗殺的半面強人,」秦長歌微笑,「來的好啊來得妙,我等你們很久了,就知道你們一聽說水家生亂,便一定會來攪渾水,此仇不報更待何時?果然深得我心,啊,你們先打一場吧,謝謝。」

  素玄和蕭玦齊齊默然,都覺得和這女人打交道的人,著實倒楣得很。

  秦長歌轉向水應申,正待說話,忽聽一陣怪響,聽來嘈亂,令人心生煩躁,直欲嘔吐,臉色一變,急急道:「班晏的音殺!」

  眾人急忙運氣的運氣,捂耳朵的捂耳朵,秦長歌掠出屋外,便見谷口之處一座斷崖上,半面鬼魅半面絕色的班晏,正籠著袖子,向著剛剛出現的月色,慢慢的在尖嘯。

  她的對面,素衣銀冠的男子,席地趺坐,坐在一地銀白的月色裡,四周起了淡紅的霧氣,映得他衣袍微薰如染,他擱琴於膝,修長指尖一抹間便起鳴泉之音,嫋嫋迤邐開去,他一抬首,月光淡淡照上他的臉,所有人呼吸一窒。

  絕代風華。

  班晏停下尖嘯,側首看過來,她說話語聲還是那麼緩慢,比正常人要慢許久,「你和我鬥音?你不怕大家都死?」

  水鏡塵一笑,笑意也如浸透月色的梨花,「搗亂的人太多了,那就一起吧。」

  他輕輕撥弦。

  白日裡安排住在各處的武林人物,漸漸從各自屋中走了出來,目光茫然,僵木前行。

  他們眼中的實地,現在都是絕崖。

  水鏡塵是要將這些可能帶來禍患的人,一起殺掉滅口了。

  班晏目光一凝,忽然發出幾個古怪音調。

  那些人抬出的腿又收了回去。

  水鏡塵再撥。

  再邁。

  班晏再嘯。

  再收。

  一時就見半山之上,那群武林大豪,提線木偶般齊齊伸腿收腿再伸再收,著實好笑,好笑裡卻又生出詭異來。

  有些武功較高的人,拚命的和音殺帶來的控制夢魘以及水鏡塵的琴音相抗,額間大汗淋漓。

  月色下水鏡塵一笑,微微仰首,月光勾勒出的輪廓精緻以至難以描述。

  他手不停弦,輕聲道:「枉你算盡機關,不過白費力氣。」

  他帶著笑意的眼光轉過來,極其精準的落在秦長歌幾人身上。

  輕輕抬手,淺笑撥弦,姿勢悠然宛如一個美妙的夢境,直欲將人溺死其中。

  他道:「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你們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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