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十二章 黃書
乾元四年,春,五月初三。
癸未年、甲戌月、壬子日。
宜:祈福、祭祀、結親、開市、交易。
忌:服藥、求醫、栽種、動土、遷移。
正值,殿試之期。
步雲踏金殿,登科應帝詢,杏花紅一色,不謝滿庭芳。
金殿之上,帝駕之前,鳳闕龍樓輝煌之地,會試中榜的士子凜凜然於玉階陛之下,飽蘸濃墨,輕得紫毫,於長達兩米,卷首臨有皇帝御寶的灑金素紙之上,一筆筆謹慎小心的構築通往榮光殿堂的文章橋樑。
只有德州士子趙莫言,一副精神睏倦之狀,頂著個超大黑眼圈,坐在自己位子上目光呆滯,乍一看像在構思精彩華章,再一看八成是在魂遊太虛。
主持考試的禮部尚書及各考官都目光抖抖看著這個德州士子,再瞅瞅御座上的蕭玦--陛下是不是要龍顏震怒了?怎麼死活盯著這個士子不放?那眼光好生奇怪……該怎麼形容來著?
滿腹文章的大儒們絞盡腦汁想了很久,也沒想出該如何形容陛下籠罩在這個窮酸士子身上的充滿仇恨卻又無奈的古怪眼光。
禮部尚書恨恨的看著好似抽去了幾根筋的趙莫言,直恨不得上前對他肚子踹一腳,再拎著他衣領晃幾晃,把這個連至高無上的殿試都敢不放在眼裡的狂生晃醒。
有幾個考官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這傢伙定然與一甲緣了,二甲也別想……唔,等下直接把他的墨卷定到五甲,再由陛下御選罷。
蕭玦目光是很古怪……因為他正在,浮想聯翩。
昨晚他又跑出宮,帶了一大堆補藥送給楚非歡,送了藥後不想走,便說太子爺最近功課不好,要找秦長歌這個娘親算賬,秦長歌哪裡理他,只管看自己的書,看得眉開眼笑目光蕩漾,他好奇,湊過去看,冷不防秦長歌施施然起身,換了個位置,背對他坐了。
怔了怔,蕭玦鍥而不捨的再坐到她面前。
秦長歌再掉頭。
再坐。
再掉頭。
自始自終,蕭玦連書名都沒能看見,這下好奇心起來了,無論如何也要知道,便佯裝離開,冷不防刷的伸手,奪了書去。
秦長歌看樣子怕把書扯壞,沒和他爭便放了手,她這麼愛惜的,蕭玦反倒奇怪了,原以為不過是明日殿試要溫的書,大不了溶兒在裡面鬼畫符了什麼引人發笑,看秦長歌神情,倒不像?
先看名字《金瓶梅西梁手寫典藏版》。
沒聽過,什麼傳奇志怪小說?
蕭玦得意的笑著,一躍上樑翻了翻,差點從樑上栽下來。
「……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卻說這婦人自從與張大戶勾搭,這老兒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強的,如何不喜?」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將粉臉斜偎。羅祙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旑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真個愉情滋味美。」
淫詞浪語!!!
好生大膽!!!
蕭玦眼睛發直--這這這從哪裡搞來這麼直白香豔的小說本子?還是完全手抄本的?本朝雖也有些傳奇本子,筆者用筆稍稍綺豔,便已被當朝大儒們批得一錢不值,自己有次路過禮部,看見一個侍郎懷裡掉出這種本子,正在被尚書責駡,拿來翻了翻,當時是覺得忒大膽了些,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不想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和今天這個《金瓶梅西梁手寫典藏版》比起來,人家寫得簡直清淡如水了。
本子拿在手裡,有點燙手,直覺的要扔開,卻又捨不得,有一眼沒一眼的往那字眼上瞟……羞雲怯雨,揉搓得萬種妖嬈……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真是情致旖旎……心裡不知怎的有點燥熱……轉目標見秦長歌負手樑下,正仰首淡淡看來。
當時晚飯已畢,剛剛洗了澡,髮也未束,青絲烏泉黑瀑般傾瀉在身後,順著起伏有致的玲瓏曲線,在五月和煦的夜風中輕輕飄揚,沾了濕意的眉目面龐,黑得深豔,白得晶瑩,目光裡秋水盈盈,揚眉間韻致清靈,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她線條流暢如弦的優美頸項,瘦而不露的精緻鎖骨,以及鎖骨下,隱隱約約一抹粉膩的起伏……
蕭玦發覺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的嚥口水,而且嚥口水的聲音好像大了些,因為樑下秦長歌突然紅了臉,錯開了身子。
蕭玦也有些臉紅……是很久沒沾女人身子,不過也從沒這麼控制不住啊,後宮女子何其會邀寵爭媚?自己就是偶爾路過她們的寢殿門口,也會裝昏倒昏在自己懷裡,昏倒的時辰,抹胸必然是很低的,外裳必然是開領的,領子必然敞開很大的,那胸也是粉膩的,好像比她的還大的……好像那時,也沒這般急色啊。
還是,只對她有感覺?
明月下燈火旁,月光和燈光交織,織成一片一片的雪白,一片一片都是旖旎,一片一片都是精緻的浮著暗的暖昧的花影的香箋,都寫著「羞雲怯雨」、「妖嬈」、「酥胸」、「揉搓」之類的肌骨暗香隱隱的字眼,在蕭玦眼前繚亂的浮蕩。
蕭玦往黑暗裡縮了縮,有點尷尬的發現了自己的變化。
糟糕的是,一向敏銳得不像人的秦長歌好像也發現了,她微咳一聲,轉身去收拾筆墨。
蕭玦尷尬中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叫什麼?明明三年前,她還是自己名正言順的皇后,長樂宮鳳榻之上,燕好敦倫之舉不知有多少,早過了會臉紅會尷尬的情態,不想三年一過,不僅身體改變了,連心態都在變,如今對著她,竟生出幾分當年初見,欲近不敢近,小兒女般的微妙來。
想來她也是如此,否則一向心黑皮厚的她,哪來這等迴避之舉?
盯著她難得微紅的臉頰,那一抹豔色鍍上雪色肌膚,宛如月色鍍過花牆,或是雪上飄落梅花一點,清豔無雙,明明是最為平常的神情,不知怎的那抹紅,就像一個微笑而無聲的邀請。
蕭玦頭昏了。
蕭玦頭一昏,就從樑上飛下來了。
……朕現在就記得你是朕的皇后……
一摟……就摟上那肌骨均勻的香肩……杜若和薄荷的清麗清涼香氣,水一般在空氣裡緩慢蕩漾……蕭玦緩緩俯身,欲待以唇體味那薄瓷明玉般的細潤肌膚的觸感,不知道是不是如淮南水鄉一般柔軟而芳香,鮮明而甜美?
「啪!」
蕭玦一個俯身的姿勢,僵在秦長歌身後。
自突然彎腰的姿勢緩緩站直,綻開一個若無其事的笑顏,秦長歌很抱歉的道:「抱歉,看見腿上有個蚊子。」
她順手自呆怔著的蕭玦手裡抽走書,巧笑嫣然的道:「夜了,不留陛下了,陛下早些回宮,明日殿試,得養養精神。」
朕哪裡還養得成精神!
這種天氣,又哪裡來的蚊子?
你這……越發令人咬牙切齒的壞女人!
……
翻了一夜烙餅的皇帝陛下,最終在天將明時,在記憶中那些嬌軟蕩漾字眼的陪伴下,以某種對他這個皇帝來說完全沒有必要的方式解決掉了自己的躁動,然後累極睡去,差點誤了殿試。
此姝實在忒惡劣,教我如何不恨之?
……
秦長歌其實也好不到哪去。
昨夜非歡突然發病,他好生有耐力,居然一直一聲不吭,若不是自己去取水碰翻了杯子,被因為蕭玦騷擾一時也沒睡著的秦長歌聽見,熬到晨間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
靜夜裡把著非歡的脈,感受那細微雜亂的脈搏在自己指下浮亂而不祥的跳動,每一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在沈默的空氣和黯然的心裡都如在敲著別離的鐘聲,一聲聲撼出如潮的悲傷,那鐘聲每敲一響,離某個令人不敢去想的結局便近一分。
黑暗沉潛如重水,誰在其中掙扎?
秦長歌的手指按住脈,心中卻突然茫然紛亂如潮,有什麼從心底濕潤的泛起,一寸寸將自己淹沒。
這一刻的黑暗,這一刻相伴自己多年無論生死都不離不棄的人,他細微的呼吸散在空氣裡,而沉靜蒼白的顏容沉在月光背後,那一生裡的月光早已碎成千萬把刀,都插在他餘生的路上。
累極後睡去的他面容平靜如水,仿若長眠。
秦長歌伸出手,慢慢的虛空中一抓,她抓得如此用力,彷彿如此便能夠抓住一些虛無縹緲的希望和未來。
……非歡,如果屬於我的東西,可以拿來換回你的健康和生命,我想我是願意的。
我是個自私的女人,一輩子愛自己勝過愛任何人,也從不以為這是錯,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懂得愛,還奢論什麼愛人?
前世裡慘烈的死亡,今生裡到現在我都不敢去愛,我害怕重蹈覆轍,害怕舊事重來,我的敵人如此眾多,如此強大而黑暗,如果再錯一次,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有這一次的好運氣。
不敢愛,卻不是不知道愛,然而無論你,或者他,於現今這個時刻,竟是無論誰,都不能讓我敢於坦然無畏的去愛。
因為他的愛隔著我至今不敢定論的真相,而你--你其實已不打算和我在一起。
因為你知道,你現在的身體,已經不能給我所有女人應該得到的東西。
甚至連時間,都不能。
所以你想離開我,在某個人跡罕至的深山裡默默死去,死亡如煙花飛散,最後一刻你想於浮塵中看見我重登后位,兩次做回皇后睿懿。
我的愛情,隔著真相,隔著時間。你的愛情,隔著生死,隔著命運。
如今我惟願什麼都不想,只想打破這噩夢的真相,爭過這飛速流逝的時間。
你們,請,相信我。
……
一夜無眠。
黎明即起的秦長歌,一大早便吩咐祈繁小心關照非歡,然後昏昏然進保文殿,心中大罵殿試規矩不人道,時辰定那般早,睡眠不足怎麼做得出好文章?
再一看題目,更是憤怒,蕭玦你這個不好讀書的,今天居然出這麼個冷僻的題目?!
《卮言日出賦》。
卮言:沒有主見沒有立場,支離破碎未能形成個人的思想體系,人云亦云的言論,卮言日出,即此番言論每日都有。
秦長歌眨了眨眼--看來蕭玦餘恨未消,對那日金殿叩閽事件中連成一片的「臣附議」耿耿於懷,雖然礙於人心穩定,不好因此對百官重責,然而在題目中出出氣也是好的。
秦長歌一向也是記仇的人,眼看時間將到,大筆一揮,一篇賦洋洋灑灑,末了毫不客氣,抄襲辛棄疾《千年調‧卮酒向人時》。
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分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
卷子交上,秦長歌對著上座正凝視著,目光含義不明的蕭玦有意無意一笑,隨眾退出。
她離開保文殿時,正值日暮,一群歸巢的鴿子,如鋪天蓋地的雲一般從金碧輝煌的皇宮上空飛過,長空下,如雲飛鴿前,女子微笑著抬起頭來,她身前是保和殿前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玉階,身後幽深大殿中,九龍御座上,高踞九重的天子,於極近極遠的距離,遙遙望著個美好的背影,看著她的前生和自己的今生一起養起的鴿子,正輕俏而溫存的,從天幕飛過。
三日後,殿試發榜,狀元劉彌,榜眼宋文淮,探花趙莫言。
據西梁官場私下傳說,當日閱卷時,讀卷官之人,有四人是禮部尚書門下,有兩人無門無派,還有兩人是本朝新貴後代擢行的官員,這些人在定其他人時大多沒有異議,唯獨在探花郎那裡出了問題,按照西梁殿試律例,優劣的分五等,圓圈最優,三角次之,橫線再次,豎線再次,最差是一個猙獰的叉叉,然而探花郎的卷子上,符號畫得極其出奇,竟是四個圓圈,加四個叉叉。
最優加最劣,居然如此平衡的落於一份墨卷,著實是西梁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而引發這般大的分歧的,便是探花郎在賦文最後一首詞,不按規矩老實實寫賦還是其次,關鍵是這詞諷刺辛辣,譏嘲鮮明,鞭韃官場痛快淋漓,心中有鬼的自然看了如眼中添刺,譏諷「此無德小人唧唧之言也!」少壯派和一些公允有才之士則拍案大讚:「發百年來未有之鮮明之聲!」
最後一直鬧到御前,據說當時卷子遞上,陛下眉頭便立即跳了跳,將那短短的賦上下看了很久,眼光尤其在最後的詞上徘徊良久,末了,突然將卷子往力持此卷當黜落或降為五等的禮部尚書腦袋上一砸!
「華美流暢,論理鮮明,諸卷中無有能及也!」
禮部尚書不敢摸頭,先抖著手去撿卷子,剛想說那該生定為狀元,卻聽皇帝又道:
「字跡散漫,不成規矩,當略黜。」
哦,榜眼。
收好卷子正想告退,卻聽陛下又一句:
「此詞極佳,入木三分,但非賦體,考生失堂皇氣象。」
呃……
禮部尚書硬生生多等了一刻鍾,沒等到再來驚人之言,抹著汗抖著腿下去。
最後,探花,三甲之末。
三甲跨街的時候,探花郎又出了問題。
其實這回問題沒出在探花郎身上,出一個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人物身上。
跨街那日萬人空巷,爭睹三甲風采,今年尤其特別的是,大家都想看看那個還未點榜便有如傳奇的狂生探花趙莫言,對狀元的興趣反而淡了些,結果探花郎一出來,清秀,有點恰到好處的瘦,風姿清逸,半點狂生模樣都沒有,和五大三粗脫離狀元想像的那兩人比起來,越發出眾,當時便引得滿街的姑娘媳婦一陣春心萌動,砰砰乓乓砸過來好多繡囊荷包祙帶,甚至還有鴛鴦戲水的肚兜。
眾目睽睽,都等著看探花郎臉紅,誰知道探花郎毫不羞赧,慢條斯理的從懷裡掏出一條汗巾,將那些香氣撲鼻的東西都包裹好了,綁在馬上,引得女子們又一陣尖呼。
尖呼未畢,便聽長街那頭,蹄聲連響,十八彪悍騎士飛馬而來,一字排開,擋住跨街隊伍的前行道路。
隨即隊伍一分,讓出一人一騎前行的縫隙,一騎嗒嗒而來。
萬眾目光彙聚中,某個最喜歡出風頭最妖嬈最風情最不懂得臉紅的但也最美的人出現了。
掠掠髮冠,整整衣袖,曼妙長風裡玉自熙神姿更為曼妙,眼波流蕩如早春華豔的煙光。
抬首,脈脈含情,破顏一笑。
「莫言,我來接你回府成親。」
卷二:六國卷 第十三章 酒樓
長街之上,一片死寂的沉靜。
雷劈下,一片焦土,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半晌。
呼嘯忽起,席捲長街,隨即便見如波逐浪的人群,蜂擁著向前擠去,爭搶著看「靜安王和探花郎的斷袖私情。」以及「男人當街娶男人的驚世奇聞。」
豔豔郢都的的美貌郡王,芝蘭玉樹的風流探花,兩個原本毫無交集也不可能交集的人物,居然摩擦出如此驚天私情,怎叫人不激動?不顫抖?不奔放?不瘋狂?
人潮很快衝散了跨街的隊伍。
眼看著將要逼近探花郎的高頭大馬。
狀元和榜眼露出駭然之色--被驚了馬可不是玩的!
對面,行事從來不管後果的玉自熙笑吟吟操手馬上,偏著頭,無辜的看著新任的探花。
……小子,他們不敢衝我這裡來的,他們一定會衝你那邊去,小子,我的便宜那麼好佔?今日一語娶你過門,明日你就名滿天下,兔子探花的頭銜兒,不折不扣的背了--謝我,快謝我吧!
想起那天被這窮酸壓在身下,聽他囂張的一遍遍問:要殺嗎要殺嗎要殺嗎,玉自熙就覺得,這世道實在是奇怪了,向來只有他欺負人的份,居然會陰溝裡翻船,給個臭小子欺負了,此仇不報,真是枉為郢都第一妖孽。
早就知道他是來自德州的應考士子,專等這一刻萬眾目睹的時辰堵人來著,來吧,兔子探花,從今後,你且背負著你光彩熠熠的名聲,在郢都官場上混日子吧!
風姿搖曳,靜安王笑意如夜空明彩輝煌的煙花。
人潮湧動,衝往少年探花的步聲聽來雜遝如千軍萬馬。
堪堪衝至探花馬前。
卻見少年突然豎起一指--中指。
萬眾愕然,西梁百姓自然不可能明白這個彪悍的現代罵人手勢所代表的含義,然而這般激烈蜂擁的情勢下,探花郎突然豎起手指,什麼意思?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最前面的已經停下腳步,滿面這詫然的也跟著豎起手,喃喃道:「……什麼意思?」
其餘人有樣學樣,茫然的豎起粗或細的手指,把眼珠湊成了鬥雞狀,互問:「什麼意思?」
「象姑館的新暗號?」
「靜安王和探花郎的調情手勢?」
眾人眼盯著探花郎,卻見笑吟吟將豎著的中指對玉自熙一指。
眾人毫無意識的被操縱,也茫然的跟著一起對玉自熙一指。
上千手指刷的指向玉自熙。
頗為壯觀。
秦長歌再笑吟吟將中指再次對著玉自熙一豎。
上千手指再刷的對玉自熙一豎。
鄙、視、你。
我們一起鄙、視、你。
……
對著茫然的人群和本來笑得開心,卻因為手指大軍也開始愕然的玉自熙溫和一笑,秦長歌道:「諸位,想聽靜安王因何會看趙某不順眼,有心敗壞趙某名聲的故事由來麼?」
言簡意賅,一句話已經足夠闡明玉自熙用心,眾人恍然中生出興奮,齊喝:「要得!」
「十日後,正安大街風滿樓,佳餚美酒,傳奇佐餐,期待諸位光臨。」
「好嘞!」又是一陣呼喝,也有反應快的,愕然道:「正安大街沒有風滿樓啊……」
然而探花郎已經在馬上微笑拱手,撥馬前行,眾人還糾結在「正安大街什麼時候開了家風滿樓」這個問題裡,不由自主的紛紛讓開道路,一行人繼續向前,到得玉自熙隊伍前,秦長歌一笑道:「王爺,想娶我?一沒聘禮二沒媒人,上未告天地下未告父母,好歹我也是個當朝探花,太寒磣我了吧?」
「你待如何?」尚自在思索那個上千手指齊豎的含義,忘記命人攔截的玉自熙,眨眨眼看著秦長歌,「我三媒六聘披紅掛綠的來娶你?可是我只想娶你做我的男妾啊。」
眾人絕倒之中,秦長歌微笑如常,「是嗎?可是我對王爺沒興趣啊。」
再次豎起手指,秦長歌輕輕道:「我最討厭有性無愛了……王爺,求求你,讓我愛上你吧--你不會對自己的美貌沒有信心,覺得自己不能可能討人喜歡,所以一定要強搶吧?」
「我喜歡的激將,」玉自熙眉笑著看她,姿態優美的傾身讓她過去,也輕輕道:「今天讓你一次,你得告訴我,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
撥馬前行,姿態閒逸,烏衣子弟五陵年少般風姿的俊秀男子在春下淡淡仰首,舉止間自有一段風流香。
「哦,表示,滿城春色關不住,一棵玉樹出牆來。」
正安大街當日人潮如海。
都在尋找那個「風滿樓」。
結果將千米長街從東逛到西再從西逛到東,愣是沒能找見和風字有關的招牌。
人潮在日落時怏怏散去,大罵新科探花好生奸詐,敢情搞了一出空城計。
不想,當夜,附近的住房隱約聽見有建房造樓的聲響,睡夢裡朦朧翻了個身,想著誰家半夜三更造房擾人清夢?第二日早晨起身,臨街的住房推開後院的窗,目瞪口呆的看見正安大街一塊空地上,突然神奇的冒出了一座樓。
當然還是雛形,不過這速度也夠神異了,有當日觀看誇街鬧劇的好事之徒立時猜測,這是不是就是探花郎說的「風滿樓」?難道到現在才開始造?
自此該樓夜夜施工,日日新顏,果然不過短短十日,便成就一座精巧別緻酒樓,最後一日,眾人眼見菜蔬酒肉水流般的送入酒樓,數目之多得令人咋舌。大廚跑堂都已就位,爽利乾淨得個個都像公子哥兒,唯獨掌櫃的不見蹤影,眾人扒在門前目光灼灼的盯著,等著掛匾,順便看看這座酒樓的主人是誰,新科探花?不是說是德州普通人家出身的麼?
太陽高高昇起,曬得人身上冒油,焦躁不安,遠遠看見靜安王那標誌性的十八騎風般的捲來,在正對著樓的蔭涼處撐起火紅重錦垂流蘇的遮陽棚傘,還是一身火紅的玉自熙懶懶在上坐了,斜掌著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盯著那樓。
當王爺就是好啊……養狗養奴,遮風擋陽,男女都要,旱澇保收,嘖嘖……
日上中天,人群正等得騷動不安,才見大街那頭,緩緩幾騎而來。
有眼尖的歡喜大呼:「來了來了,我認得,新科探花!」
眾人踮腳去瞅,可不是,左側青衣少年,風姿神秀,顧盼神飛,正是探花郎。
中間的誰?好大的馬兒,看不見坐在上面的主兒。
空馬?
半晌走近,才見馬上確實是有人的,一個五六歲的娃娃。
一身火紅的小錦袍,顏色嬌豔得比一向以紅衣為標誌,把紅衣穿成了個特色的那位還出格幾分,紅衣上居然還繡著紅色的美人圖,仔細看,美人雪肌烏髮,媚眼如絲,回首一笑間姿態神情怎麼看怎麼熟悉--腦袋靈光的已經去瞅玉自熙--咦,這不是女裝的靜安王嗎?原來他扮起女裝這麼人模樣啊……
穿得這麼囂張可恨,行事這般拉風招眼,不用想,改裝版西梁太子殿下到了。
風滿樓這個東西,其實原來就是蕭包子的創意,他自從吃了老娘的豆腐乳,有感於西梁的醬菜業不發達,有心將此美味發揚光大,秦長歌哪裡肯理他,你做你的太子就好了,做生意招蜂引蝶的,你還嫌我不夠忙啊?
結果沒幾天,她見包子和油條兒湊在一起兩人鬼鬼崇崇的的袖子裡揣滿了宮內的珍奇,準備販出來到城西專賣贓物的雜市上去賣,換了錢好去買個臨倒閉的酒樓。
她甚至聽到包子惡狠狠說準備選個看中的酒樓,不倒閉也讓他倒閉,今天湯裡放螞蚱後天飯裡添蛤蟆,一定要讓你賤價轉給小爺我。
面臨著兒子的超前叛逆期的老娘,默然良久後,沒收了兒子袖子裡的寶貝,把盲目跟從主子的油條兒關三天禁閉以示警告,然後決定給兒子做生意算了。
不過秦長歌向來不白讓步,她的要求是,三年內你把生意給我做大,分店開滿全西梁,能每月給我提供十條有用的特情資訊,否則,你這被證明做不了商人只配做太子的傢伙,就等著乖乖回宮,三年足不出戶的讀書學太子之道吧。
包子嗤之以鼻:我每月給你高質量的一百條資訊!我分店要開到離國!
為什麼是離國,他嘻嘻一笑,看著楚非歡,膩上他膝蓋,抱著他脖了悄悄道:「那國家本來該是你的吧?我幫你拿回來,那些欺負過你的人,全揍死他!」
楚非歡沈默許久,一線日光下秀麗男子的容顏隱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半晌,伸出手,將孩子溫柔的抱了抱。
秦長歌當時掉轉身去,抿抿唇,去看五月開得正盛,鮮豔得漲眼的石榴花。
由此,跨街那日,被玉自熙當街擠兌的秦長歌靈機一動,便誕生了「風滿樓。」
至於這個因非歡而且生的靈感,脫胎於前世裡《陸小鳳》中悲憫而溫柔的殘疾男子花滿樓,由於秦長歌隨口起的樓名,日後會風靡於整個內川大陸,成為獨樹一幟富甲天下,並因之引發一國動盪的連鎖名樓,就遠非當時的秦長歌楚非歡可以預料到的了。
風滿樓的誕生,秦長歌想過,自己選擇了大隱於朝,卻因為無意中卯上玉自熙而註定不得隱形,那索性就出格點算了,一個風標獨具的狂生趙莫言,和一個溫柔和善的小宮女明霜,不是更搭不上界?
既然打算幹出點事兒,將來官總是要做大的,編造個不引人懷疑的公開關係,將兒子的產業早早置於自己的保護傘下,將來對他的這個除了太子以外的第二職業想必也有好處。
於是今日他很招展的陪風滿樓大老闆巡視總店來了。
一眼看見人山人海,秦長歌笑嘻嘻對兒子道:「完了,老闆,你要虧本了。」
「怕什麼?今日吃了,早晚會叫他們十倍的吐出來!」包子滿不在乎咧嘴一笑,紅紅火火的從馬上爬下來,蹬蹬的邁上臺階,很有氣勢的手一揮,「掛匾!」
黑底鎏金的「風滿樓」三個大字,立時在眾目睽睽下被徐徐掛起。
上千人「噝」的一聲,立時起了一陣寒嗖嗖的氣流。
小小身子極有氣勢的站在三層臺階的最上一層,包子氣吞山河的大喝:「風滿樓今日開業,特價酬賓,自現在至今夜子時前,所有前來用飯的顧客,一律免費!」
「噝--」這回的氣流聲更響。
「樓內好酒好飯,免費說書!」包子爪子再一揮。
百姓們眼中冒出驚喜的光,吃飯不要錢,聽書也不要錢,可是從未聽過的稀奇事兒,只是……這掌櫃的幾歲?會不會是瞞著家人出來搞的仙人跳?可別吃完了再被人狠揍……還是先看看?
對此早有預料,也早就吩咐過娘不必插手的包子笑嘻嘻使個眼色,早就佈置在人群中的改裝了的凰盟屬下,都高呼著擠上前去。
「小掌櫃好大方!」
「咱們謝啦!」
「小掌櫃好手筆!日後定然生意茂盛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包子有模有樣的作揖:「大家發財,大家發財,還望日後多多捧場,多捧場!」
十幾人進去,大廚跑堂立即開動,所有的窗子都大敞著,店堂內一覽無遺,眼見著這些人好酒好菜的點,吃完嘴一抹走路,眾人眼睛立即藍了,一聲「走嘍!」立時潮水般的湧進去。
有人一邊擠一邊扭頭對秦長歌招呼:「探花郎不去吃?探花郎也是這風滿樓的掌櫃?」
「區區今日要去刑部點卯,」秦長歌一笑,「區區窮酸出身,哪裡配做這裡的掌櫃?這是德州大族薛家的小公子,是我的恩主之子,前來郢都見見世面,區區陪著而已。」
眾人哦的一聲,消息靈通的已經想起來,這位探花郎獨樹一幟,不肯做清貴的翰林,去做了刑部的主事--那裡事多人雜得罪人,有什麼好的?真是個怪人。
管他去哪裡,自己白吃比較要緊。
人潮如水般湧向風滿樓,看上去好像全城的人都開始往店裡湧,包子不急不忙的命人抬出一張溜桌子,擋住店的一週,派專人發籌子排隊,前面進後門出,吃過的,在籌子劃一勾,不可再用,以便儘量杜絕一吃再吃吃撐死的那類人的出現。
吃到一半,包子開始挨桌贈送清清粥小菜,粥是淮南精品香珠米加雞絲和離海乾貝,熬得香濃黏膩,小菜便是開風滿樓重頭戲--請大廚改良過的豆腐乳,沒那麼臭了,只是賣相依舊不佳,諸人今天見識的全是新鮮招數,都揣著一懷不安,看著這很像黴變食物的東西,都猶猶豫豫,不敢動筷,於是依舊是安排好的凰盟下屬做托兒,大肆開吃讚不絕口,是人都有個從眾心理,果然,一嘗,立時拍案大讚,目放異光。
包子極擅把握時機,立時把最近纏著娘一一回想做法,製作出來的小菜各一小份送上來,吃慣了鹹魚臘肉就粥麵的西梁人,哪裡見識過這類清淡卻或甜或酸或辣或鹹,別有百般特別滋味的東西?當時就嚷著要添粥添菜,早已得了吩咐的小二執禮甚恭卻口氣堅決,稱粥菜即是奉送,一人只得這一份,否則後來的客人便不夠了,眾人怏怏,想著白吃再要添確實也說不過去,便都商議著明日再來。
包子掌櫃坐在櫃檯上,笑得那個得意啊,彷彿已經看見今天飛出去的白花花的銀子,明天再更為氣勢驚人的白花花的滾回來。
拍拍手,重金聘請,並且經包子親自訓練了十天的新派說書人驚堂木一拍,在氣派寬闊的專門的說書檯開始說書,題目是《愛情修煉寶典--教天下所有的笨男人,搞定智商180的美麗富婆》。
原作:金庸,原名:《射鵰英雄傳》。
說完這個,新書是《失去貞潔之後,我該拿什麼來愛你?--神鵰俠侶》。
下一部《一個女人和一百零七個男人不得不說的故事--水滸傳》。
下一部《欲練神功,必先自宮--笑傲江湖》。
……
眾人此時早已吃得忘記了今日來風滿樓的初衷,此時一聽說書才想起探花郎曾經說過會在風滿樓說起自己和靜安王的過節,都凝神在故事中揣摩托,於是玉自熙一忽兒成了郭靖,一忽兒成了黃蓉,還有猜黃藥師,丘處機的。
還有個聽了半晌,一拍大腿,恍然道:「我知道了,梅超風!」
……
包子得意洋洋聽了半晌從老娘口中挖來,經他自己胡編亂改已經不成模樣但絕對夠雷的故事,一轉身看見老娘要離開,人妖王爺又在攔她,眉毛一挑,對小二招招手,忽的竄出門去。
門外,妖孽正牽著秦長歌的袖子,作猴急狀:「莫言,香湯已備,玉榻待伏,我們去睡覺吧。」
「砰!」跟在包子身後端著香粥小菜的小二,一頭撞到了牆上,險些撞翻了手中的託盤。
「小心些,不然我扣你工資。」包子回頭很老闆的囑咐一句,面色不改的對玉自熙,「這位是玉王爺吧?怎麼不進店去坐坐?樓上有雅座,景緻極好,要做什麼也方便,還能助興哪。」
「小掌櫃好知情識趣,那麼樓上有房間麼?」玉自熙只顧對著秦長歌含情脈脈,「你要喜歡這裡,在這裡也可以。」
包子非常有主人翁精神的插進來,「有,有,但是那個誰說過,飽暖思淫慾,先吃東西才有力氣對不對?來,來。」
手一揮,小二送上託盤,清淡而又誘人的香氣立即在空氣中淡為瀰散,玉自熙眉頭一挑,縱然吃慣天下美食,此時也不由讚:「好!」
取了碗,隨意一嘗,又是目光一亮,卻漫不經心的擱了,一甩手扔過來一顆明珠,道:「你年紀小,卻是不凡,將來這種明珠你會有很多,我先給你討個彩罷。」
包子笑嘻嘻接了,大聲謝賞,裝作沒聽見四周圍觀人等倒抽氣的聲音。
那可是極品離海深海明珠,千金難求,也只有玉自熙這樣放縱散漫的,才會隨隨便便拿來賞人吧?
結果還有個更隨便的人,隨手就將那珍貴明珠往袖筒裡一塞。繼續笑嘻嘻道:「王爺?樓上請?」
玉自熙美目流盼的看秦長歌,秦長歌對他一笑,居然道:「有美同遊,何不樂焉。」
眉開眼笑,玉自熙漫步上階,進入店內時,整個店堂都靜了靜。
秦長歌對兒子看了一眼,包子對說書人看了一眼。
接到目光的說書會意,驚堂木一拍,忽道:「前段故事小老兒且擱在一邊,給諸位講段近朝的傳奇故事,名字叫:冰川天女傳……」
行在玉自熙身後的秦長歌,很明顯的看見玉自熙的身子突然一僵。
秦長歌目光一閃。
隨即便見他緩緩轉過身來,面上笑容燦亮如日色輝光,爛漫得近乎失真,柔聲道:「你們這個說書人口齒好生清晰,故事也有趣兒,我且聽聽。」
說著便坐下來,招手讓自己的侍衛送上自帶的翠芽名茶,濃濃的沏上一碗,竟是打算長聽了。
秦長歌腹中思緒千回百轉,面上卻故作為難,訝然道:「哎呀,王爺,區區原本以為只是上樓春風一度,想著王爺這個身板,約摸也不會超過一刻鍾,不想王爺還要聽書--這個這個……區區還要去刑部點卯呢……」
「來日方長嘛……」玉自熙對秦長歌故意提起的對男人最大的侮辱毫不動氣,只笑顏如花的盯著說書人,「會有機會讓你知道本王的雄風的……」
和兒子相視一笑,只是包子笑的得逞,秦長歌笑得,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