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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61章
卷二:六國卷 第十四章 刀鋒

  刑部新任郢都府主事秦長歌,剛到任就迎接了個下馬威。

  刑部尚書龍琦,在自己的官廨裡接待了前來報到的探花郎,濃眉下一雙寒光四射的三稜眼,將秦長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陰不陽的道:「郢都近年來托賴府尹清明,治理有方,積案甚少,你算撿了件清閒活兒,不過說起來,前任主事手頭還是有一件無頭疑案未清,正思量著尋積年老吏一起想想法子--你可敢接?」

  很謙虛的笑著,秦長歌道:「莫言一定盡力而為。」

  再次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龍琦揮揮手,雜役立即抱上好高的一疊案卷,秦長歌接過時硬是壓得一沉。

  「少年人,好生努力吧,」龍琦神情閃爍,笑容意味深長,「這案子辦好了,有的飛黃騰達之期哪……」

  當晚秦長歌把那疊案卷抱回了院,秉燭夜讀。

  五月的風已經有了夏意,牆角裡,青苔背後的夜蟲唧唧的鳴,一聲聲起伏頓挫如吟詩,花牆下石榴的骨朵飽滿得似乎隨時都會「啪」一聲綻開,噴出豔紅飛綠的奇香,月光如淮南上好的煙華錦般,在那些一頁頁翻過的紙頁間流動,掀開紙頁時,便如擊起流泉般被遠遠的濺開去。

  全神貫注案卷,秦長歌不時做個記號,隱約聽得背後有響動,轉身,身後藍衣男子比月色更霜白的,靜靜凝望著她。

  他越發清瘦,衣袖間生薄薄的涼,像青瓦上的一層霜,絲幔間的一縷流動的月光,或是午夜玉鼎爐中燃盡的沉香,似有若無一抹,說不清那是否只是餘韻的回味,說不清那是否真實存在過。

  秦長歌注視著他,宛如注視韶華裡一段流年,那堅剛如玉般的少年,不知被誰偷換了一段迷迭香,攤開手掌,連指縫裡都是蒼涼。

  施家村雨夜來救,和中年人一段預言般的對話看似輕易,其實啟用異能對非歡的傷害,是難以言喻的,尤其在他本已在透支生命的情形下。

  秦長歌有時恨自己不能很完善的保護好自己,以至於非歡一而再再而三的動用本該永不再用的異能。

  他為她不惜此身,她又如何能坦然承受?

  愛情是鮮甜的血,一口口咽在喉間,無人得見肺腑間催裂的生痛。

  緩緩綻開笑容,秦長歌的神情是若無其事的,「還不睡?」

  「睡不著,」楚非歡亦只是靜靜凝視她,如凝視碧落之外,滄海之後的天涯,斯處風景獨好,卻與誰看?是自己嗎?

  然而他卻不願做盛世裡,一縷不甚完美的悲音。

  手指扣著袖囊裡薄薄一張紙,如此輕軟而又如此沉重,風矅被警告了一次,算是知道了他的意願,她好像沒打算勉強,卻令人送來了一個消息。

  南閔聖谷內,聽說悄悄珍藏著一株踏香珈藍。

  踏香珈藍,最起碼,可以令自己重新站起來罷?

  站成數年前,和她平視的高度,可以走在她前方,不用再看著那個纖細的背影,想著她雙肩的重擔,想著屍首不全的睿懿而心生悲涼。

  楚非歡一抹笑意洇染得屋內似乎都亮了一亮,側首看著秦長歌桌上的案卷,目光尤其在秦長歌所作的記號上掠了掠,半晌道:「這些失蹤案,瞧來甚離奇啊……」

  秦長歌一笑,倚著書案慢悠悠道:「你大約也是知道了,這不是簡單的失蹤案,龍琦是想送個燙手山芋給我啊……」

  秦長歌撫摸著因久已塵封有些紙張都有點發脆的案卷,挑了挑眉,其實這個火種,從殿試墨捲上的圈圈叉叉各佔一半開始,就已經埋下了吧?

  最近幾年間,京城常有女子失蹤,都是普通寒門小戶的女子,都有姿色,都是偶然外出時失蹤,家人遍尋無著,便去報官,官府人手也就那麼多,隨意找找,胡亂填個「失蹤」也就結了案,這些女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消失,徒留家人日日悲號,卻求告無門。

  直到杜長生接任郢都府尹,無意中發現了這些失蹤案數目多得離奇,遂將案卷謄清一份送至刑部,希望能共同派員緝拿查案,刑部接了,卻是整日找些理由開脫,一日日的拖下來,郢都府要管整個京城吃喝拉撒,但凡民生軍政獄案之類無一不管,也沒有時間去太多過問,積案便越積越多。

  乍一聽,這案件一再發生卻多年未破,想來一定是疑難重案,秦長歌原以為龍琦也就是看他不順眼,想刁難一下,如今仔細一分析案卷,卻發現對方用心險惡。

  案子看似撲朔迷離,其實隱隱有指向,應該就是最簡單的惡少擄人事件,大約手段狠殘,直接把人處理了,然而明明一個線索明確案件,卻在兩處當地最高刑案處理部門塵封了那許久,實在是件令人不得不深思的現象。

  無數破案老吏的刑部,破不了簡單的案件。

  號稱清官的郢都府尹杜長生,沒有選擇獨力查處,卻發文刑部請求協助。

  刑部虛以委蛇,石沉大海。

  這其中種種,都暗示著兇手的身份不同尋常。

  簡單的案件,會造成這般僵持狀態,就暗示了背景定然不簡單--牽扯著西梁國內一直潛伏著的最大矛盾,也是所有推翻舊制國家建立新朝的帝王所必須面對的矛盾:前朝公卿貴族勢力,與平民出身從龍有功的新朝新貴之間的不可調和的勢力碰撞。

  當初秦長歌和蕭玦,為此也多方做了努力,最終將這兩方勢力控制在一個平衡的位置上,這個平衡的維繫,建立在雙方在朝堂的勢均力敵,利益均霑並互不觸動的基礎上。

  制衡,本就是所有帝王必須要掌控的帝王之術。

  換句話說,一旦有某方勢力被對方觸動,引發的連鎖反應和對抗,那是難以估計的。

  對視一眼,秦長歌和楚非歡目光裡都暗潮一湧,楚非歡淡淡道:「京城惡少,左不過那幾個。」

  「是的,」秦長歌慢慢思索,「姜華已經去職待勘,他家的惡少姜川允,也成了拔了毛的公雞,蕭玦雖沒有處罰他,但那番永生難安的驚嚇也夠了,既然姜家敗落,此案卻沒有被立即提起說要查偵,說明不是姜川允,剩下的……」

  兩人再次目光一閃,都想起那個身份足夠引起兩方甚至三方勢力敏感動盪的人物。

  武威公李翰的獨子李力,京城一霸,武威公本人是前朝將領出身,但是從龍極早,曾經於戰場上救過蕭玦的性命,他自己的妻子是前元郡主,昌城郡王的嬌女,昌城郡王新朝改封安國公,李家既是流有前元皇族血脈的高貴門閥又是擁立有功的新朝顯貴,真正的一門顯赫。

  李家的小公爺的身份,牽扯到的將不僅僅是兩方勢力,甚至還有帝王本人--如果兇手是他,英明仁厚之名傳遍天下的西梁皇帝,該如何處置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三千里地一根獨苗的嬌子?

  何況此案一出,定會引起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為了保護階層利益,維護階級權威,不被政敵借此機會進行打壓,貴族門閥們定要求情,合縱連橫,上竄下跳,於宮中朝堂,拉起廣闊無垠的關係網,而那些激進清醒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以及受害的百姓階層,則會組成另一同盟,堅持要嚴懲兇手,一個普通的殺人案,最後會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兩個階級間的拉鋸戰,新舊兩股勢力各有所長,扭絞糖似的扭在一起,哪一方處置不好,都有可能引發朝局動盪百官離心。

  楚非歡一國王子,秦長歌開國皇后,對於政治,其敏銳必性皆非常人可比,幾乎在案卷剛剛翻完,就於其中嗅到了陰謀的氣味,嗅到了即將拉開的朝局的硝煙。

  而如今龍琦將這個系列失蹤案交到新來的菜鳥主事秦長歌手上,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刁難了,那是要借他的這個微末小吏的手,掀開根本不能動的事實真相,等到攪亂朝局整倒政敵後,區區一個刑部主事,在各方權貴勢力擠壓下,只怕連屍骨都不存了。

  幸虧趙莫言的真身是秦長歌,否則,會是什麼結果?

  「好歹毒的心思」,秦長歌冷笑,「簡直都不知道算一石幾鳥了。」

  默然不語,楚非歡翻著案卷若有所思,半晌道:「夜了,早些安歇吧。」

  不待秦長歌回答,他已轉身,緩緩進入屋簷下的暗影裡,午夜的風稍稍有些緊,他衣衫被風吹起,看來甚是寬大。

  遙遠夜色裡不知誰家的不眠人,吹起纏綿的簫聲,簫音清落,吹碎了蒼穹薄雲,吹徹了琉璃月色,徘徊迤邐,驚醒宿於樹梢的夜鳥,撲啦啦飛起,潔白的羽翼一瞬間割裂夜空。

  一曲《但相忘》。

  秦長歌遙望著那個沉沒於暗色中的背影,一聲嘆息飛落如碎雪。

  三日後,京郊鳴鳳山武威公別業,巨大華麗,佔地綿延百里的洛園,接待了一對陌生的借宿客人。

  老僕人背著自己的年輕少爺,說是上山遊玩傷了腳,他自己年老體衰動作慢,背少爺下山怕是趕不及進城,半路上遇上野獸便不得了,請求洛園看守的管家,行行好給住一夜。

  洛園向來是嚴令不得接待外客的,守門的管家卻耐不得老人左塞銀子右哀求,再看這兩人一個行動不便一個年紀老大,想來是無妨,他擔心那男子裝假,特意裝作攙扶,去試了試他,見他雙腿綿軟不能落地,確實是難以行路,這才安排了園子最偏一角一間下房給兩人住了。

  饒是如此還不放心,安排了護衛去觀察,老頭子咳咳的咳了一夜,少爺悄無聲息,好像有點失眠,偶爾在床榻上輾轉,吱吱嘎嘎的竹床聲音斷斷續續到天明。

  眾人放下心,繼續每日百無聊賴中打發時間的賭牌九去。

  第二日清晨,那一老一少很自覺的告辭,管家忙不迭的將他們送出去。

  沒有人知道,當那一老一少轉出山坳時,路邊樹林後,有人悄無聲息的閃出,推出精緻的輪椅,服侍年輕男子坐了,年輕人於椅上淡淡回首,對著逶迤道路盡頭恢弘巍峨的洛園,一聲冷笑。

  隨即,震動京華的李力姦殺數十民女案爆發。

  武威公李翰之子,李力,私蓄武士,專為自己尋芳所用,平日裡這些人流連街市,看著衣平常,沒有丫鬟侍女跟隨但是容態出眾的女子,便擄了去,囚困於他的郊外別業「洛園」密室內,由李力日夜宣淫,玩膩了便扔給家奴,被摧殘而死的女子,屍首統統扔入園後枯井,以大石埋填,洛園偏遠,門禁嚴格,這些女子悽慘死去無人得知,家人猶自殷殷尋找,卻不知嬌女弱質,早已化為深井底一抹枯骨幽魂。

  洛園被迅速封鎖,郢都府的仵作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在枯井底,起出了三十六具屍首。

  有的屍首已成枯骨,有的尚自半腐,有的容顏如生--新屍又疊舊屍,層層疊疊難以辨明,最新的一具,年方十六,剛死數日,嬌容如花,卻已是被摧折的花。

  枯井底挖出方圓十丈的大坑,進而纍纍屍骨,濁臭衝天。

  負責挖屍體的雜役從井底出來時,爬到一半已經腿軟,伏在井口大嘔特嘔,其餘人等,皆面色慘白,不似人色。

  消息傳出,前來認屍的家人擠滿了洛園門口,哭聲震天。

  數日間,從半山上的洛園門口到鳴鳳山山腳,足足數里山路,蜿蜒一地香灰和紙錢,為冤死女兒招魂做道場的人家,嗩吶聲吹得淒然,吹得那月色陰慘山風寒涼,叫人數裡外遠遠聽了,都不禁淚下潸然。

  很長時間內,郢都籠罩在淒涼肅殺的氣氛中,那些為女兒出殯的人家,無論路遠路近,一定要將出殯隊伍經過武威公府,無論門前守衛怎麼驅趕呼喝,一定要將紙錢魂幡,扔過他家高牆。

  那些沈默無聲卻仇恨的眼光,似乎僅是那般力道深刻的盯視,便可將這百年堂皇府邸摧毀。

  李家人連買菜的下人都不敢輕易出門,因為哪怕隨便開門探個頭,都有可能被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磚頭砸破腦袋。

  而郢都大街小巷,茶館酒肆,人人低聲緊張議論著的,也都是這皇帝會如何處置令人髮指的李力,以及勢力雄厚的李家會以何種方式保住自家那根獨苗。

  也有人提起這起案件的破案人,不過,提起他時,眾人都十分一致的惋惜,搖頭。

  一副對方很了不起,對方很倒楣,對方死定了的模樣。

  掀開這起驚動西梁大案的人,是新晉探花,剛做了刑部主事沒幾日的德州趙莫言。

  一舉將氣焰熏天勢力豪強的李小公爺拿下的,依舊是出身寒薄,無根無基的趙莫言。

  至於他是如何連捕快都沒帶,孤身將李力連同武士黨羽拿下,隨即迅速投入刑部大牢的,全京城無人得知,是以武威公認定,一定是朝中平民出身的新興官員,功名之心極熱,想整倒以他為首的貴族勢力,明裡暗裡做了推手,在其中幫了忙。

  李翰悍將出身,鮮血和軍功實打實掙就的如今地位,至今軍中還遍佈他當年軍伍部屬,性子又勇悍剛烈,可謂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如何能容得有人將主意打到他唯一愛子頭上,大怒之下,當即便持了九環大刀,要去刑部先砍了那個混賬王八蛋的主事。

  他那九環大刀,當年聞名沙場,刀底幽魂無數,如今封刀多年,那殺人飲血生靈的刀有時還會半夜躍鞘,不拔自鳴,是以當武威公操刀怒馬,狂風怒飆過郢都大街時,四周百姓紛紛被驚動,刑部官衙門外很快聚集了一堆百姓,還有些很佩服秦長歌的勇氣,對她將遭受的噩運心生憐惜的人,已經開始悄悄到附近棺材店,打算免費給殺身成仁的義士送一副上好的棺材。

  「砰!」李翰一腳踢開刑部官衙又厚又重的鑲銅大門!

  「啪!」他一路打爛刑部官衙裡所有擺設桌椅,踢飛意圖攔阻的官員!

  氣衝衝直闖而進,面色紫漲鬚髮暴漲的李翰,殺氣騰騰無人敢攔,龍琦這幾日早已裝病告假,擺出了隔岸觀火的態度,幾個侍郎有的紮著手不知怎麼辦好,有的暗暗冷笑,等著再看一場熱鬧。

  「嘩啦」一聲一腳踹開秦長歌的公事房,李翰大喝:「兀那小子,你誣衊我兒,意欲置我獨子於萬劫不復之境,我先殺了你給我兒抵命!」

  門開處,空蕩蕩早已躲得無人的公事房內,秦長歌手執案卷,穩穩高踞座上,喝茶。

  對李翰手中寒光閃閃殺人無數,曾經飽飲他人頭顱熱血的九環大刀視若不見。

  李翰反倒為她旁若無人的態度驚得一怔,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一怔間,秦長歌手一揮,似是拉了根線,刷拉拉一陣響,房樑上突然落下兩副長卷。

  是一副對聯。

  黑底紅字,每個字大如圓盆,筆致淋漓,竟如鮮血滴滴垂落。

  風從大開的窗戶中捲進,吹動對聯飄飛而起,盆大的字撲面而來,隱隱竟似有血腥氣息,李翰大驚之下,再退一步。

  抬首一望,那字跡大得漲眼,那聯句,更觸目驚心!

  「噫吁戲!恨蒼天無目,容此芻狗,摧折我嬌魂三十有六,黃泉有路我未走!」

  「嗚呼哉!看四海生怒,滅那凶獠,淩遲他臭肉一萬零八,煉獄無門你自來!」

  所謂文字可能生風雷,墨筆亦成刀鋒!

  李翰心口一緊,蹬蹬蹬再退。

  秦長歌一聲冷笑,手一翻,對聯翻轉,露出落款。

  落款字跡較小,一連串的閨閣名字:許櫻、苗深雲、劉翠翠、李碧柔……

  李翰茫然的讀下去,心中突然一緊,仔細的數了數,一、二、三、四……三十五……那越來越接近三十六的數字,竟數出了幾分寒意來。

  風聲嘯厲,忽遠忽近,繞庭盤旋,徘徊不絕。

  宛如女子細聲啼哭。

  李翰再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殺人無數的九環大刀頹然落地,自煉成以來首次未曾飲血而空回。

  沉重的刀身,將平整青磚地擊得粉碎,碎裂聲令旁觀諸人齊齊一顫,碎裂聲裡,唯有秦長歌聲音清晰明銳,一字字如鋼釘釘入李翰腦海:「皇天不容性靈之惡,厚土不存殺身之罪,善惡到頭,終究有報,所謂惡貫滿盈,當如是也!三尺鍘刀,五丈披紅,正為汝子所設,冤魂號哭,徘徊不散,正待以血償此深冤,你--難道聽不見?」

  李翰只覺得風聲裡號哭之聲更響,三十六個姓名化為三十六張鮮血淋漓的女子面龐,旋轉著,哀哭著,向他逼來。

  李翰駭然抬首,冷汗涔涔。

  對面,面容如霜,玉立如竹的少年,拂袖,厲喝:

  「即已聽見,你還有何顏面立於此地?!」

  他冷叱:

  「去!!!」

  風聲漸歇。

  沒有陽光的公事房中陰氣逼人。

  失魂落魄的李翰,連刀都忘記撿,踉蹌退了出去,再無先前咄咄逼人的殺氣煞氣。

  守在門外的百姓們,已經從一直在公事房外旁觀的衙役口中聽說了裡面的精彩一幕,本還有些不信--李國公何許人也?他又不是三歲娃娃,百戰沙場的殺人魔王出身,殺的人比他一個十八歲少年吃得鹽還多,誰光憑氣勢,能壓倒他?

  結果當真看見李翰怏怏而出,頭髮也散了,刀也沒了,精神氣全跑光了,頓時都直了眼。

  李翰走到哪裡,哪裡便刷的讓出道來,避得遠遠,那感覺卻再也不是當初底層人士對於貴族的凜然畏懼尊敬之意,而是以無盡的厭惡,彷彿見著了蟑螂臭蟲等不潔之物,再也不願接近。

  仰頭向天,李翰只覺烏雲遮頂,黑暗壓城,眼前的雲層迅速翻騰變化,生出無數迷離黯沉,難以辨明,卻似可摧毀一切的陰雲來,他輕輕的打了個顫,原本因為強大的門閥勢力和貴族連橫,而有恃無恐的心,突然因今日這本想對人家下馬威給教訓,結果卻被人教訓了的一場見面,生出不祥的預感來。

  那少年……非凡啊……

  他黯然著,身影遠去。

  背後。

  突然爆發出震天動地喝彩。

  「好!!!」

  「好!!!」

  沉寂下來的刑部公事房,一群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去,靠近公事房的牆頭,卻突然傳來鼓掌喝彩聲。

  秦長歌頭也不抬,手中案卷輕輕敲著書案,淡淡道:「這世上有爬牆高僧,就有爬牆君王啊……」

  「爬牆高僧是誰?」牆頭探出豐神俊郎的腦袋,目光閃亮的看著秦長歌,「不會釋一大師吧?他害的我好苦。」

  「那是我的意思」秦長歌緩緩一笑,「不讓你認清事實,將來你豈不是會認為我是騙子?」

  「我又不是白癡,」蕭玦騎馬一般英姿勃勃騎在牆頭,「頂著張臉就是你了?那咱們在一起那麼多年都白呆了。」

  笑而不答,秦長歌懶懶仰首道:「還不下來,爬上癮了?被人看見,你好意思的?」

  朗聲一笑,輕捷一躍,身姿在半空中劃出流暢弧線,下一秒蕭玦已經站在秦長歌面前,微笑道:「李翰真可憐。」

  「他可憐的時辰還在後面呢,」秦長歌不以為意。

  斂了笑容,蕭玦微微一嘆,道:「我看過案卷證詞了,是李力幹的毫無置疑,只是他死活不認,你知道的,他背後有人授意。」

  「你知道麼?」他苦笑,「這幾日朝堂之上,廷辯得不可開交,李力的案子,引起了那些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階層利益和階級權威不可侵犯,他們也害怕因李力案子被政敵牽出更多的事來,導致集團覆滅,所以他們這幾日非常繁忙,合縱連橫,上竄下跳,內至宮中,外至朝堂,都拉起廣闊無垠的關係網,誓要保得李力性命,其餘那些呢,那些激進清醒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以及百姓,則組成另一同盟,堅持要嚴懲兇手,一個普通的殺人案,最後竟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官員兩個階級間的拉鋸戰了。」

  「何止如此,你看著吧,」秦長歌冷笑,「李翰今天沒討到好,大約是要採取哀兵政策了,他要不對你圍追堵截,不哭泣哀求,我就不姓秦。」

  「你可以姓蕭啊,」蕭玦接得飛快,容光煥發。

  白他一眼,秦長歌顧左右而言他,「不管別人怎麼鬧,關鍵是你,陛下,你怎麼想?」

  伸出手,極其自然的撫了撫秦長歌滑順如緞的長髮,蕭玦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緩緩:「這幾日,你辛苦了。」

  頓了頓了,他又道:「長歌,你掀起這樁案子,李翰那批人恨你入骨,定不肯放過你,近期郢都裡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勢力和人物,我總覺得那些人是在找你,你雖然有本事,但敵人在暗你在明,防不勝防,這讓我很有些不安,長歌,請,讓我保護你。」

卷二:六國卷 第十五章 厲殺

  微微一笑,垂下眼睫,再抬起來時依舊一臉平靜,秦長歌道:「好啊,有人保護我有什麼不好?無論是你派來的人,還是我自己的人,我都接受,沒什麼比命更重要,沒了命什麼事都做不成,我不會逞能的,放心。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李力的處理,你打算怎麼辦?」

  凝視她半晌,蕭玦目光裡的挫敗與希冀交織,好生翻捲了一陣子,最終平靜的道:「龍琦昨夜偷偷請見,諫言說可以在牢中給李力背上土袋,悶殺了他,也算給百姓苦主一個交代,」蕭玦目光譏誚,「他說李力在牢中死不認罪,他身份高貴,又有無數人照應,好吃好喝好侍候,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反激起了百姓的憤怒,甚至有沖擾刑部監牢的舉動。而且李力有蔭封在身,也無法刑訊,沒有口供、證據湮沒的情況下,如何處置李力?莫如『自殺』,李翰他們那批人也無話可說。」

  「哦?」秦長歌揚眉看他,「好主意。」

  「我叫他滾!」蕭玦傲然一笑,「我是西梁帝王,眾生皆置我腳下,帝王明德無私,德被天下,區區一個李力,又是罪有應得,我竟不敢明正公道的殺他?我需要用這種陰私手段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他以為他提的貼心的好諫言?他在侮辱我!」

  淺笑盈盈,目光卻隱隱生寒,秦長歌道:「鐵證如山,冤魂不滅,如此惡行令人髮指,理當昭明法制當眾棄市,如何反要暗室殺人偷偷摸摸?如此置國家律法於何地?」

  她悠然笑著,伸指在桌上,慢慢寫了一個殺字。

  淡淡道:「要殺,還要開公堂審理,當堂認罪,再明公正道——殺。」

  蕭玦皺眉,「只要他肯認罪,我立刻就可以殺他。關鍵問題就在這裡,李力有蔭封,不可動刑,又得了武威公一幫謀士的囑咐,抵賴的滴水不漏。李翰又和朝中一批人交情頗好,難免四下關照。這些人從中作梗,如今在牽涉到新舊勢力之爭——要他當堂認罪,實在很難。」

  「不就是口供認罪麼?」秦長歌漫不經心一笑,眨眨眼睛,「你不擅長人心奸狡之術,我來。」

  極其信任的點點頭,蕭玦道:「也好,只是希望多少顧全李翰些,老來失子,他也忒可憐了……說起來前兩天李翰已經向我哭訴過了,哭得那是老淚縱橫。我直接和他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人老而彌辣,怒極之下昏了頭,居然問如果太子犯罪,該當如何?我看他急糊塗了,也沒和他計較。」

  忍不住一笑,他道:「溶兒?他忙著做生意還忙不過來呢,李力配和他比?」

  兩人想起蕭溶有模有樣蹲在帳房裡數銀子的德行,忍不住相視一笑,適才論案的肅殺氣氛略略淡了些許。蕭玦想起一事,忽然道:「北魏那邊的探子有報,北魏發生政變,晉王魏天祀得北魏法主何不予一語神機,稱其『真龍之子,天命所授』,短短數日之間聚集了大部分朝中勢力,並獲九門提督和京師善衛營長林軍倒戈相助,以『清君側』為名,與宮眷純妃裡應外合,後者以慢性毒藥毒病魏天祈,殺了宮門守衛太監數十,打開宮門,將魏天祀引入皇宮,估計再過數日,魏天祀便要改年號了。」

  「是嗎?」秦長歌毫不意外的一笑,讚道:「蛇人之子亦如蛇啊,陰毒蟄伏,擇人而噬,懂得選擇最有利的時機,不錯,不錯。」

  蕭玦若有所思的看著她,道:「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長歌,這事是不是有你的手筆?我記得你說過你認識何不予。」

  「唔……」秦長歌眼波流動,嫣然道:「大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

  昏暗的公事房內,剛才還殺氣凜然,硬是以無盡的威壓將一員老將逼出門去的清瘦少年,眼風裡漸漸露出一絲難得的調皮神色,那神色中有輕微的媚,有淺淡卻靈慧的笑意,有春風細雨般的輕靈,於灰色沉暗塵絮飛舞的空間裡,依舊乾淨如流泉,宛似一朵從未出世的名花,於深谷中正光華萬丈的綻放。

  她笑起來的樣子,令蕭玦彷彿聽見遠山上的琴音,在風中錚錚作響,一瞬間便跨越了紅塵傳到耳邊,長風裡是誰在抬指撥動流弦?一弦,一華年。

  有那麼一刻,他想將她攬入懷中,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狠狠的,將她的強大與嬌小,完完全全揉入懷中。

  他想深深埋頭,以真實的感覺,體味久違的女子清麗微涼的體香。

  他想要品嚐她的唇,冰涼柔軟,如雪峰之巔開出的蓮花,如玉之潔,如麝之芳。

  然而最終他退後一步。

  對於她這樣的女子,不知分寸的接近,等同懵懂無知的推開。

  她不是尋常會軟化於男人氣息中的普通女子,將嬌癡呢喃都化為繞指柔,那些願意做男子的靴子、腰帶、褻衣的女子,也如靴子腰帶褻衣一般遍地可拾,男人喜歡取用,但不會珍惜。

  而有些女子,她們鍾天地之靈氣,得造化之妙韻,可近不可褻,只適宜用心與誠摯,來博取她們垂青的笑顏。

  如果不是愛並尊重這份靈魂中的高貴,他又怎麼會願意放低自己去重新開始,再次等候?

  他愛的是她的與眾不同,他便沒有權利自己妄想去改變這份與眾不同。

  他微笑,將欲待伸出的懷抱化為一個燦亮的笑意。

  「我總是相信你的,」他道,語氣意味深長,「正如我總是願意等待你的。」

  秦長歌看著他神色變幻,經歷沉思、猶豫、領悟,然後,退後。

  一抹難得的綻放在眼底的微笑,淡淡洇開。

  聰明的不去點破,她繼續剛才的話題,「純妃是誰?」

  「不知道,」蕭玦答得快速乾脆,「在北魏後宮裡,家世煊赫的我多少知道幾個,都不是。她大約出身平凡,是個後宮不顯山露水的普通妃子,但是做起事來可是不凡得很。魏天祈何等的謹慎小心,她居然能給他下慢性毒藥而不被察覺。當晚魏天祀兵變時,她令自己的親信宮女看守好太后和皇后,自己出現在宮門前,居然連嘗試都沒有,二話不說便殺人,一口氣連殺欲待阻攔的守門太監七人,全是一刀斃命,手段狠辣得當時就有人嚇昏了,宮門開的極其快速,硬是在內宮侍衛趕來前,便控制了整個皇宮——好決斷,好殺氣!」

  眉毛一挑,秦長歌問:「她叫什麼名字?」

  「完顏純箴。」

  「完顏氏?」秦長歌一怔,隨即慢慢笑開,輕輕道:「呵……不想還有這個變數,真是天助我西梁,我本來還擔心蛇人坐穩了以後也會有麻煩,如今看來,他這個王位難安,魏天祈也好,這個女子也好,誰也不是省油燈。鬧吧,繼續鬧吧,你們鬧得越凶,我越開心哪……」

  「探子的回報,是說純妃和晉王達成協議,一個主控內宮一個掌握政權,魏天祀登基後,將封純妃為皇后。」

  ……

  「好,好,」半晌秦長歌笑起來,「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這兩個人也是絕配了,改嫁的理直氣壯,娶嫂的不遮不掩,無視物議強權至上,連個傀儡也不打算搞,什麼虛偽粉飾的政治面紗都不用,直接赤裸裸攫取自己想要的,果然不愧為蛇人之子和完顏氏後代啊……」

  「我怎麼覺得純妃這個當皇后的條件,聽起來有那麼點點別有意味?」蕭玦皺眉,「不會是衝你來的吧?」

  「她的目標不是皇后,」秦長歌笑盈盈一揮手,「且看著罷,有的戲唱了哪,咱們先管好自己這一攤罷!」

  ===============

  數日之後,李力公審之期。

  連日來一直豔陽高照,春光媚好,唯獨那日,天公突然變臉,一早便陰陰沈沈,不多時飄起細雨,在貼地的風裡飄搖動盪,整個郢都,都籠罩在一片灰色的雨霧之中。

  上了年紀的老人,倚著門扉仰望天空,半晌嘆一聲:「深冤不解,上應天象,不祥,不祥啊……」

  年輕人卻興沖沖撐開油紙傘,「什麼不祥!我看是那三十六個可憐的女孩兒在哭!老天長眼,終究要給那惡霸報應!走,看公審去!」

  誰也沒想到,李力這個身份,居然會進行公審,據說是陛下親自下旨著令公審的,百姓連呼聖明的同時,也冒出疑問,不是說至今不肯招認麼?又不可動刑,能審出個結果來?

  懷疑歸懷疑,百姓還是從各處街巷潮水般的湧出來,呼朋引伴的去了,不管怎樣,看看那個橫行郢都、令無數人吃過虧的惡霸老老實實在堂下受審,本身也是件痛快的事嘛。

  至於今日會審出個什麼結果,會如何如何將兇手繩之以法——老實說大家雖說態度激烈的要求懲辦兇手,但內心深處,絕不認為這是會這般容易解決。

  李力什麼身份?李力的爹是什麼身份?刑法這東西,向來是設給老百姓用的,大夫貴人,自有其脫罪的一萬種辦法,以命抵命?怎麼可能?誰敢冒著殺身破家的危險殺李家子?可憐那三十六嬌魂,註定是白死了罷!

  陰雨如飛絮,密密給天地鍍了一層油,地面上閃著青光,濕濕滑滑,刑部尚書龍琦自後堂趕往公堂時,不知怎的腳下一滑跌了一跤,跟從伺候的長隨嚇了一跳,他卻已快手快腳爬起來,有點不安的看著公堂外。

  長隨探頭去看,也嚇了一跳,喃喃道:「這麼多人……」

  刑部大堂外,密密麻麻全是人頭,人山人海,勝過任何一次郢都大型集市出現的人數。

  龍琦的臉色白了。

  怎麼下雨也沒能讓人少來幾個?

  這萬一要是這些人不滿意,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刑部大堂!

  無奈的嚥了口唾液,龍琦鐵青著臉看著黑沉沉的刑部大堂,不知怎的,今日總是心神不寧,似乎有什麼不受控制的事,即將要發生了。

  有人從對面過來,翎頂輝煌,卻是今日公審的另兩位,丞相毛鄂和杜長生。

  今日是龍琦主審,毛鄂和杜長生陪審,那兩人也看見外面的勢態,都繃著臉不言語,三人相對一揖,聽得外面鼓響,齊齊咳嗽一聲,邁出方步出堂。

  結果第一個出去的龍琦,差點又是一跤。

  公堂一角,黃楊木椅上,看起來早就坐在那裡的武威公大馬金刀坐著,豎著眉毛誰也不理,大有誰殺他兒子他就殺誰的架勢。

  公堂之外,三十六家苦主家屬抬骨與刑部大堂外跪候,吊著眼睛盯著李翰,亦是一副不見李力斬立決誓不甘休之態。

  還沒升堂,兩邊氣氛便已緊張得一觸即發。

  龍琦勉強鎮定著坐了,不熱的天氣裡不住抹汗,毛鄂瞅了瞅人群,神色反而凝定下來,眯著眼睛打瞌睡,杜長生則對李翰嗜血的目光視而不見,神色平靜,微帶冷笑。

  李力提上堂來時,萬眾鼓噪,聲浪如潮般一浪浪撲過來,令得這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貴公子,兩股戰戰不敢回頭。

  龍琦問話前,有意無意看了李翰一眼,武威公坐在公堂偏角的暗影裡一動不動,看不清臉上的神情,龍琦有些詫異,卻也迅速收了目光,啪的一拍驚堂木。

  問訊,報名,例行公事,「呔,你可知罪!」龍琦大喝一聲。

  聲音提得太高,龍琦清清嗓子,悄悄放鬆了下一這繃緊的背,他以為還會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李力大呼冤枉,抵死不認,然後草草了結,無功而返。再次收押。

  堂下,白胖富態的李力眨眨眼睛,開口便道:「知罪!」

  一語出萬眾皆驚,憋著渾身勁準備今日再審不出是非就大鬧公堂的苦主家人,一口氣吊在那裡險些沒噎過去。

  龍琦僵在座上,毛鄂的細眼突然睜大,杜長生濃眉一跳,目中精光一閃。

  公堂外鼓噪如嘯!

  奇怪的是,李翰依舊沉在暗影裡毫無動靜。

  卻見李力根本無需訊問,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將如何擄人,如何逼姦,如何淫樂致死,如何拋屍深井,一五一十說了個爽脆歡快,那神情,幾乎就是不吐不快得意萬分的。

  龍琦呆在那裡,幾乎以為李力得了失心瘋。然而見他神色無異,言辭清楚,述說罪行一切合若符節,實在沒辦法睜眼說瞎話說他神智昏聵,毛丞相素來是個老奸巨猾的牆頭草,只眯著眼睛若有所思,自然也不會多說一句話,又去看武威公,見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瞪著眼睛一言不發,而杜長生已經微笑著令書吏將寫好的供狀拿去給李力畫押捺印。

  便見李力看也不看,興沖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畫了押,他手指落下,堂外數萬百姓,齊聲歡躍。

  龍琦只覺如在夢中,渾渾噩噩間正要例行公事說請旨處決,杜長生慢條斯理從袖中掏出聖旨,一句「萬歲有旨,若李犯當堂認供,無需報有司獻定,斬立決!」

  簡短旨意,字字風雷,驚駭震翻了堂上堂下數萬人,杜長生卻似早有準備,神色悍厲的手一揮,立即撲出兩個分外高壯的衙役,抬手就扳倒李力,膝彎裡一踹,桃核往嘴裡一塞,勒了口上了鐐,嘩啦啦拖到刑部大堂外,紅巾包頭的儈子手也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雪亮的大刀一揚,小雨初晴後的陽光反射出一道流麗燦亮的光輝,耀人眼目,萬餘百姓條件反射的齊齊伸手去擋那光。

  手未抬起便聽見劊子手一聲霹靂大喝,刀起刀落,血如飛泉紅練般噴起丈二,那一剎陽光都似被那血色浸染,光芒血暗如晦,而骨碌碌一顆人頭,瞬間滾落在地,滾到數丈之外,那身軀才緩緩軟倒。

  這一番動作俐落無比快如閃電,宣旨上鐐拖出行刑幾乎發生在剎那之間,爽脆迅捷得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人們猶自沉浸在突如其來的聖旨之中的震訝還未過去,人頭便已滑溜溜的帶著濃稠的鮮血滾落腳下,堂上的人早已成了泥塑木雕,堂下的萬餘百姓心旌搖動目瞪口呆之下也忘記歡呼。

  直到很久以後,廣場上才想起如夢初醒的巨浪般的爆聲喝彩,「好!!!」

  群情激動之下,大部分百姓如癲如狂,亂糟糟的一聲嚷叫,呼聲地動山搖。誰也不知道自己想喊什麼,誰也不想探究自己想喊什麼,只覺得今日這夢境般的一幕,猶如一個沉痛已久的血瘤突然在心肺間爆裂,鮮血狂流間別有一種沖裂的愉悅。壓抑了很久的情緒如山洪勃然爆發,直瀉而下痛快無比酣暢淋漓。這番激越情緒,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直欲抓裂胸口決然長嘯!不知道是誰最先衝了出去,人群頓時如波逐浪的向前湧去,叫喊,推擠,揮手踢足,人人滿面紅光雙目灼亮,黑壓壓潮水般湧入刑部大堂!

  早已得了關照的杜長生對此早有準備,手一揮,三千精銳的禁軍甲冑鮮明的出現,無聲而沈默的一線排開,擋在人潮之前。鋼鐵般的漠然神情,善良的長刀,深黑髮亮的甲冑迅速令狂人的人群清醒下來。急欲發洩興奮的百姓不再試圖向前,轉而去搶李力的頭顱,有人撕到了半片耳朵,有人挖到了一顆眼珠,有人扯下了半片頭髮……更多人是抓到了些混著泥濘的肉屑,大笑著將鮮血淋淋送到那些屍骨面前,道:「姑娘們,你們也吃一口!」

  直到杜長生見龍琦早已驚失了神智,當機立斷越俎代庖宣佈退堂,並令士兵驅散人群,百姓盤桓良久方才散去。堂上,所有人噤若寒蟬,龍琦猶自呆坐,滿面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毛丞相眯著的眼睛終於睜大,一言不發快速離去,只有李翰,始終坐著不動,眼角,卻緩緩流出鮮血來。

  他硬生生把眼角瞪裂了。

  他臉上的神色,連杜長生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收拾東西,離開,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首,便見一道淡淡黑影,自李翰身後掠過,轉瞬消逝,隨即,空寂黑暗的刑部大堂之上,突然爆發出一聲厲嗥。

  如孤狼嘯月,猛獸被圍,冰天雪地裡為世所遺棄,無盡憤怒悲哀慘痛絕望的滴血長嗥。

  樑柱桌幾都似在顫抖,地面上浮塵飛捲倒退。

  杜長生呆站在黑暗中,一步也不能移動,等到覺醒時,後背已濕透重衣。

  他緩緩轉身,遙望宮城,素來平靜無畏的臉上,現出一抹驚恐的神色。

  李力姦殺數十民女案,終於在發案半月之後,以最不可思議、最為難以想像的方式,最令眾人始料不及的結局,塵埃落定。

  所謂俐落爽脆,所謂快刀斬亂麻,所謂震撼人心,都似乎不足以形容此案帶給西梁朝廷,乃至全天下百姓心中的震動。

  長達數月的時間裡,茶館酒肆裡的話題,都無一例外是那日刑部大堂前,被萬眾手撕口咬淩遲的李家公爺之死。

  李力,也成為西梁開國以來,下場最為慘厲的貴族後裔。

  他運氣著實不夠好。

  此案轟動京華,影響力也是極其深遠的,百姓從李力被誅一事看見帝王的英明果敢,認為從此看見了盛世的曙光,權貴從此事上看見了年輕帝王的計謀和深沉,收了幾分往日的自恃和驕狂,那些出身寒門的新貴們,則歡欣鼓舞的認定皇帝必將成為千載以來第一大帝,意氣風發的為跟隨新帝開創天璧盛世而殫精竭慮。除了整日在府中失魂落魄苦思冥想愛子為何會當庭認罪的李翰,所有人不管內心如何波動,表面上都積極起來。

  並沒有親眼看到刑部廣場上那驚人一幕的蕭玦,事後知道了李翰的遭遇,卻呆了半晌,在朝會上也微微失神。

  她是如何做到的?

  李力怎麼可能認罪?

  還有,為什麼,要讓無辜的李翰,親眼看到愛子如此慘烈的死亡?

  最後一個問題,令他突然黯然。

  長歌,長歌,隔世重來,你的心,是否比當年更冷上幾分?

  血泊裡的睿懿,讓你從此難以回覆溫暖,永遠深恨?

  我要如何,才能真正溫暖你?

  ……

  乾元四年六月,桐花馥鬱滿城香的時節,深門大院花牆下的淩霄也開得火豔,高達數丈似可攀雲。

  新晉刑部郢都主事趙莫言的仕途,亦如這姿態超拔的淩霄,步步淩雲。

  到任刑部不足一月,以破李力姦殺民女案有功,升員外郎。

  成為西梁有史以來,最為年輕,陞遷最速的五品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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