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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51章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一章 陰火

  聲音輕細,清涼宛轉,卻如黃鍾大呂,隆隆響在耳邊!

 他闐然睜眼!

 一入目便覺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閉眼再睜開,好一會,朦朧成一團的視野才漸漸清晰……十八金龍在頭頂張牙舞爪盤旋飛騰,追逐一輪熠熠紅日,嵌了金粉的龍身光輝閃耀,氣勢淩雲,他怔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是龍章宮雕飾十八金龍的穹頂,而剛才竟是離奇一夢。

 夢裡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難以言說的心事。

 蕭玦從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紙卷,風颳動單薄紙張簌簌有聲,那些不願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動著,連綿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著那些字眼,發覺不知何時已冷汗涔涔。

 ……當年,她說,天子無私。

 ……當年,他說,帝王家事,亦關於國。

 ……當年,她說,愛臣太親,必危主身,後宮亦陛下之臣,請陛下無需專寵長樂宮。

 ……當年,他說,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弟雖為陛下之弟,但首先應為陛下之臣,九錫之封,王爵之重,請勿輕與。作威作利,有亂朝綱,請勿輕縱,涉罰臧否,請自臣弟始。

 ……當年,她說,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當年,他說,陛下無需自責,兩兄梟獍,其罪當誅。刑罰之重,不辟親族;賞善之微,不遺匹夫,則天下大治矣。

 ……這樣兩個政見幾乎完全合契的聰慧人物,這樣兩個全心全意為他的江山臣民思謀的人物,這樣兩個他同樣愛重,視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親人。

 當真……當真……以生死搏殺,骨化飛灰做了最後的結局?

 為什麼?

 他無法想像當年點燃長樂宮粉堊金殿的妖火之柄,執於那雙病弱細白手掌之中。

 他不願相信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經冷酷注視著自己的親嫂親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著宮殿傾頹,看著自己的親哥哥,失去妻子愛兒,成為永恆沉溺於苦痛之海的孤獨之人。

  阿琛,牽著我衣角誇我舞劍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來追隨我從無相負的親密兄弟,你當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當長歌之死,經由聖僧之口,驚雷般劈進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對自己發了誓。

 便是窮盡帝王之血,窮盡此生壽命,也必為長歌,為早夭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

 他發誓無論是誰,哪怕他富有一國,哪怕他威淩天下,哪怕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然而當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狀似無意的點撥,當他抱著幾乎不信的心態調閱密封的案卷,那紙捲上看似沒有關聯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尋找串聯之下,立刻便將一個他最不願意看見的陰冷事實搖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誅後不久,朝議紛紛,諸王自危,為免此事了發諸臣對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請為領侍衛大臣,擔負宮禁護衛之職。

 當時他頗為欣喜,因為蕭琛此舉,不啻向臣下世人曹告,陛下並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無兄弟相疑之心,否則也不會在二王事變後,依日將關乎自身安危的宮禁重任,交給異母兄弟。

 只是他休弱多病,也不過領個虛銜,並不真正入宮值夜,但一切宮禁防衛調動事務,需報請他批准。

 當時的宮禁總管,御林軍統領,是天璧二年的武狀元董承佳。

 此人於乾元元年失足落馬而死,蕭玦記得清楚,據說是一批交好的官兒邀他去狩獵,不慎落入當地獵戶陷阱。如今看來,那批官兒們是些什麼人,當中會有誰,實在是件值得調查的事。

 比如,姜華,在不在其中。

 而姜華,天璧三年時是刑部一個不起眼的書辦。事發當夜,他當值。

 三年前那夜,姜華做了什麼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麼,卻是清楚得很。

  他將換防時間做了調整,西梁皇宮規矩,各班侍衛分管各宮區域,依位元次高低輪班換防,比如龍章宮戌時換防,長壽宮亥時換防,長樂宮子時換防。

  因為前元時,秦長歌經常造訪元皇宮,對元皇宮的防衛佈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內宮之後,對宮禁防備做了詳細規定,換防時,為防侍衛交接班時的混亂,以及固定地點換防易使人乘虛而入,長歌曾現定,每日換防地點不定,由領侍衛內大臣臨時決定。

 那晚龍章宮換防一切如常,長樂宮和長壽宮卻調換了一下,長樂宮亥時,長壽宮子時。

 換防地點定在長樂宮西宮門外,下半夜輪班侍衛列隊而行,在西宮門與同時反向集結而來的換班隊伍交接。

 正常情況下,換防時的規矩是,分散在宮中各處巡遊不斷、正向集結準備下班的侍衛隊伍,以西宮門為軸心收縮的同時,前來接班的侍衛同時反向散開,首尾相接,力保在換防這個短暫的時間內,宮中各處,沒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從那晚換防簽到記錄的情形來看,好像董統領發佈錯了命令,以至於下班侍衛收縮完畢,接班侍衛還沒來得及就班,蕭玦細細的推算了下時辰,大約有一刻鍾的工夫,長樂宮某處會出現無人守衛的死角。

 皺眉提筆,蕭玦在紙上憑記憶畫了當年長樂宮的佈局圖,根據記錄上的時間差,對照當時的集合點和路線走向,推算了半個時辰,終於得出結果。

 擱下筆,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來的死角,居然是長樂宮的正殿宮門!

 這是什麼意思?就算費盡心機空出這個死角,可有什麼兇手會選擇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入?

 何況長歌武功絕世,干絕高弟,天下誰人不知?

 蕭功陷入沉思,手指無意在紅木桌面上嗒嗒敲擊…長歌之死的真相,彷如迴旋無盡的迷宮,連綿輾轉無有始終,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觸到迷宮之外的靖朗天空,可是轉瞬迷霧重來,令人疑惑。疑點重重,每一點線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時近深夜,他卻醒得雙目炯炯,毫無睏意,正要再傳幾個太監進來,旁敲側擊一下到底是誰交通外臣,忽聽殿外隱隱有喧譁之聲。

 皺皺眉,蕭玦直起身,便見於海一溜小跑的過來,身後跟著長壽宮大太監童舜。

 蕭玦目光一縮,冷然道:「大呼小叫什麼?」

  兩人遠遠的跪了,童舜道:「啟稟陛下,太后鳳體欠安,夜來突發囈語,神智不清,已經傳了太醫院邵醫正,奴才想著事關重大,特來向陛下稟告。

  突發囈語……神智不清……什麼意思?蕭玦長眉一攏,目光一閃,正與悄悄抬頭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頭去,然而那瞬間這大太監眼色裡的意味,讓蕭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肅然道:「太后欠安,朕自當親往看顧請安,於海,備駕。」

 冬夜裡起了霧,飄搖迤邐的白色霧氣,如天地之筆纏綿不盡的柔媚筆意,正恬淡閒適的細細勾勒長壽宮的莊嚴輪廓。

 然而長壽宮內,卻亂如沸粥。

 江太后剛才進了小佛堂禮佛,不出一刻工夫,卻半昏迷的被抬了出來,還滿嘴囈言,神色昏亂,這批宮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後被臨時調派來侍候太后的,她當初使老了的嬤嬤丫鬟們現在都在各宮做著最低賤的活兒,一時也沒個趁手的人,這些人越發紮煞著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撤亂抬的,跪地下扒磚縫兒發呆的,躲一邊不敢接活兒的都有,還是大太監童舜趕了來,才一一指揮妥當,該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該請太醫則請太醫,童舜則奔了龍章宮來。

 江太后禮佛一向是不許他人干擾的,誰也不知道佛堂裡發生了什麼,而她嘴裡喃喃說的話誰也聽不懂,更不敢聽,知道皇帝要來,眾人面面相覷心裡不安,害怕太后說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聽見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個個找藉口溜了出去,而太醫還沒趕來,一時江太后面前,竟然沒了人。

 長壽宮內殿,兩暗一明,中間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寢居之地是左側暗間,右側暗間,據說原先是個殿中殿,還有個小花園,透明琉璃穹頂,一方小小荷池,荷池無水,以青玉為地,玉上天生波紋,遠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為莖,瑪瑙為蕊,白玉為瓣,水晶為藕的亞石蓮,其精緻華貴令人咋舌,只是雖然貴重,卻隱隱透出妖媚旖旎氣韻,並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說太后宮室是不該有如此佈置的,事實上,這荷池,確實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筆。

 長壽宮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宮」。這位據說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異香,體態風流,極擅內媚之術,容貌更是墨筆難描,極盡鮮妍,極得廢帝寵愛,為她大闢宮室極盡奢靡,這妃子因此被諸臣所不容,被稱為妖妃。元亡後,妖妃失蹤,按說這宮室也該廢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宮之前,暗自請了風水堪輿大師廣元手看過,稱宮中此處,為「鳳目」之地,三星彙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榮貴不衰,便堅持指了此地,改為長壽宮,這處荷池,因為貴重精美,任誰也不忍毀去,便留了下來。

  慌亂過後,漸漸沉寂,江太后僵臥床榻,睜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語。

  簾幕重重,一絲風也透不進,微弱的燭光,筆直的矗立於台幾之上,一片光暈微黃,其餘部分,都籠罩在沉滯的暗影裡。

 隔壁,暗間,雲層裡月色一閃,照在透明琉璃穹頂之上,五色斑斕。

 華光照地,碧玉生暈,永恆碧水盈盈,永恆嬌花豔豔的精巧荷池,突然詭異的分開一線。

 一人宛如洛神仙子,絲絹飄飄,分水而出。

  黑髮,紫衣,一雙雪白纖長的手,姿態優雅合握於腹,裙角飄散如盛開的花。

  輕衣緩帶,姿態輕閒,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於太后神秘宮室不可思議之地潛伏而出,而似漫步於自家後花園,偶見薔薇上歇了只嬌俏的小黃鶯,因此閒散微笑而觀。

 她手指輕撫,一一撫過白玉雕琢,卻宛如鮮活的蓮葉,珍重如對真正嬌嫩的花瓣。

 唇角,卻隱隱浮現一抹譏誚。

 目光如水波流轉,環顧這睽違數年的宮室,想起當年於棧渡橋上,和楚非歡提起這處荷池,並因此引發了建密道的念頭由此救了楚非歡一命的往事,秦長歌笑得越發奇異。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鳳目………江晚儀,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廣元子那個二流術士,只看出了這一地的地形佳妙,卻沒能看出這一方荷池,別有玄機。

 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鳳目中心,如鎮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毀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還有廣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陰妙嫦,你因何而來?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還是一個心懷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來,成就末代帝王的愛情,然後毀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鈍,一葉障目,任史筆如刀般一宇字淩遲,淩遲一個弱女子含悲忍辱,拋棄一切以身伺敵,不惜以己身名譽為千秋詬病的血淚秘史。

 不過沒關係,你達成了你的目的,來也去也,再無罣礙,生死榮辱,對於你這樣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長歌微笑著,撫過玉石蓮花。

 當年她發現這裡的玄機,更發現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宮外,遂趁修建宮室之機,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頂上做了些手腳,現在這方荷池傷的,已不會是西梁的龍脈江山,只會是宮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來,便是推算好時機,想要親自參與一幕好戲。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過荷池,長長裙裾拖曳如夢,悄無聲息的步入江太后內殿,姿態優雅的,穩穩端坐在紗幔掩映的琴幾後。

 江太后的神智,在現實與過往的交界處遊蕩。

 依稀是那夜,火光裡人影幢幢……照微還在瘋狂舞蹈,神色奇異的掰著手指數人數,她站在遠遠的迴廊裡,遙遙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絲鳳繡寬袖下手指絞扭成一團。

 那手指……冰涼。

 因為在風地裡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長樂宮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為下午積了食,不敢早睡,又記著御花園溫房裡精心培育的名品曇花不知道開了沒,便出了宮。

 出宮時,何嬤嬤還說了一句,主子今夜好興致,這麼晚了還出門,且把大氅披上吧。

  當時她一看時辰,還皺皺眉,道,正是侍衛換防時辰呢,可真不湊巧。

  不過實在掛記那曇花,還是去了。

  誰知道一出門,便見長壽宮四周安靜有序,不遠處長樂宮卻正在換防。

  她咦了一聲,卻也沒多想,自往御花園去。

  她去看了花,花開得極為清美,那清麗顏色彷彿隨時都會在月下濺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籠在袖中往回走,卻在長樂宮和御花園相交的甬道的一處隱蔽處,看見兩個黑影。

 何嬤嬤當時嚇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摀住嘴,她冷靜的打量了一番,發現那兩人是琛兒和侍衛統領董承佳。

 隱約看見董承佳指了指長樂宮,而琛兒點了點頭。

 董承佳似是又說了什麼,琛兒想了想,卻搖了搖頭。

 他們一起斜對牆角,背對她,看不見身後,而不遠處,江太后卻發現也有個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誰,只覺得是個男子。

 那黑影太遠,董承佳似是有些緊張,而琛兒沒有武功,他們都沒發現。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著董承佳給琛兒請了個安後離去,琛兒獨自立在黑暗裡,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來吧。」她嚇了一跳,卻立即將何嬤嬤推了出去。

 何嬤嬤跪倒在琛兒面前請罪,琛兒什麼都沒說,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去吧。」

 何嬤嬤不敢看暗影裡的她,連滾帶爬的跑走,她鬆了口氣,以為沒事了,沒想到琛兒轉身,直接看向暗影裡,輕聲道:「母后,請現身吧。」

 她驚訝無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兒只是淡淡笑著,指了指她的袖子。她這才恍然,原來是自己袖中香氣濃烈的曇花出賣了自己,何嫉嫉現身時,身上可沒有曇花香,而且這夜半時刻,何嬤嬤作為她的親信宮人,如何敢離開她一人在外遊蕩?

 琛兒向來是細心聰慧的孩子,要想瞞過他,很難。她力持鎮定的笑看著琛兒,又看了看長樂宮,讚許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說了那麼多次,你總是不接話,不想如今不聲不響,便做了。」

 「 做了什麼?」出人意外的,琛兒卻突然反問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顏被月色鍍得越發蒼白,如一副失了神韻的水墨畫,那眼神幽幽遠遠,似乎盯著長樂宮,又似乎什麼都沒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點頭,「是,你什麼都沒有做。」她緩緩靠近他身側,濃烈曇花香氣裡她輕輕道:「琛兒,你兩個兄長已經去了,母后身邊,能疼憐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貼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體病弱,不然……其實病弱也無妨,前元靜帝號稱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後面的話,她曖昧的一笑,沒有繼續,琛兒冰雪聰明,哪裡需要把話說完呢?

  卻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劍飛掠而來,刀似的害在她臉上,恍惚間她竟然以為是蕭玦當面,嚇得後退一步,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親生子,而他和蕭玦素來親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見蕭琛出手,歡喜得昏了,竟說了不該說的話。

 然而蕭琛轉瞬就斂了那目光,又恢復日常的孱弱模樣,彷彿剛才那寒氣凜凜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風,道:「母后說笑了,夜深露重,還是早此安歇吧。」

  他說這話時,神情怪異,目光裡似喜似悲似責似怨,蒼涼無奈猶疑堅決,種種複雜情緒如亂麻般糾纏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陣陣冷縮,繩般扭得緊緊,被那種沉凝壓抑的氣氛逼得直覺的想要逃開。

  她勉強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將來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時,依舊見蕭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輪永遠難圓的月。

  那晚她沒有睡。

  她在等待,並且做了一些準備。

  那些準備,其實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發生的事幾乎一樣,只不過別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長樂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著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宮人和宮外的侍衛說要去救火,並讓他們在長壽宮的水井裡挑水去救,那井裡,以及早幾個月她在長壽宮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龍裡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勢好大啊,誰也別想衝進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長樂宮燒得全毀。

  燒吧,燒吧,都燒個乾淨,想進去的,想出來的,留下痕跡的,都燒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來。

  燒得……真痛快。

  這個殺了江家全家,殺了自己兩個兒子的女人,以這樣的方式化為飛灰,還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著也在笑,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

  鮫紗帳頂垂落明珠,晶瑩如麗質女子明亮雙目。

  像她的眼睛。

  哦……剛才,她來了。

  剛才,佛堂裡,她虔誠上香,中川進貢的迦南香價值貴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煙裡她舉香過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聽見她的禱告,當知道她的心。

  願我江家復盛,願照微復原,願……那個女人永墮阿鼻地獄,歷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個女人,永遠都在笑,永遠都漫不經心,媚嫵如遠山,飄搖如水晶簾,沒有人能夠看穿她的內心,她溫柔清涼的目光卻如鏡般照出所有人的細微想法,並於宛轉轉側間淡淡譏嘲,她迷離的笑容背後,是狠辣的出手和陰毒的內心——這個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終於死了。

  只是可惜了照微,她為什麼會瘋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頓了頓。

  那天……萬壽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她皺起眉,開始思索……照微尖叫,羅襄那丫頭也在尖叫,她們是怎麼叫的?記憶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來,她指的是誰?

  她霍然抬首,目光一閃。

  卻一眼看見紫玉觀音精美無倫,在嫋嫋香煙裡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瞪大眼,跪在蒲團之上不能動彈。

  原本眉目慈和端莊的觀音,今夜卻換了容顏,飛鳳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鮮明之唇,還有,慵懶閒適,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懿!!!

  她摀住嘴,試圖摀住一聲衝口而出的驚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會將那容貌和睿懿絕不相同的觀音像看成睿懿?

  她顫抖著雙腿站起身,只覺得全身柔軟如綿,所有的力氣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她乾脆爬著靠近,仰首仔細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龕上的佛像。

  沒錯,是睿懿!

  啊!!!她仰首,綻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別找我……你別找我……我只是添了一點力氣……你找琛兒……找琛兒……冤有頭債有主……你一定知道……」

  江太后茫然瞪著帳頂,一遍遍重複:

  「別找我……找琛兒……是他……是他……」

  殘燈映著朱幌,淡月照上深簾,一重重宮門被依次打開,有個頎長的影子,步伐快速的進來,一路都有人為他跪地掀開簾幕,她看不見。

  她只是深深畏懼的,無意識的,重複著辯解逃避的言語。

 修長的手指即將掀開簾幕,突然頓住,他已經聽見了她的話。

 月光將影子斜斜拉長,飄搖的簾幕連帶著影子亦在飄搖,又似那頎長身子也在微微踉蹌,他手指扣緊了那一方絳色茜紗金絲牡丹簾,攥得那原本嬌豔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親嫂,你的未滿一歲尚在繈褓之中的侄兒,你哥哥此生最愛最在乎的人!

 你為什麼要恨她們?

 你可以去恨我,去殺我……我寧願你想殺的是我,我寧願三年前死於長樂大火的人是我。

 勝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淩遲。

 ……當年他偷偷去從軍,姐姐在後院花牆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懷裡,他含著淚捂著一懷滾熱的牽掛,在長歌相伴下策馬而去,那時晨霧初起,經過那一處石橋,便再也看不見淮南王府的模樣,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聲踏碎那石板橋上的早霜。

 卻有少年,斜斜倚著橋欄,輕輕的對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髮上眉上,都微微掛了霜白,顯見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熱,知道這個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來不能早起,畏懼霜寒,如今卻在冬日晨霧潮濕冷寒的地方,等著他。

 他立即將還熱著的糕遞過去,愛憐的去搓他的手,說,「瞧你凍的,吃口熱食暖暖身子。」

 少年只是低頭,出神看著自己蒼白細瘦的手裹在他因練武而生出薄繭,膚色淺麥色的骨節勁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沒聽清,笑問,「嗯?」

 他抬頭,一縷微笑亮如石橋後初初生出的陽光,明麗不可方物。

 我說,我真慶倖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還在懷中,熱度滾燙的灼著他的心……當年那少年執意不肯接那糕,說,你離開後,就很難吃到家鄉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馬而去,好遠好遠之後,依舊看見少年身影凝立不動,陽光下如一尊美麗玉雕。

 那麼體貼的孩子,如何會在多年後,操起利刃,殺嫂殺侄,割去他一半的鮮活的心?

  阿琛……

 錚!

 珠簾聲動,琴音突起,如銀瓶乍破,風雷刺天,轉折飛掠,驚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風起,簾幕突分,簾後,清麗女子紫衣黑髮,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輕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著他。

 「陛下,捨不得了是嗎?」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二章 叩閽

 蕭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經淹沒在秦長歌乍起的琴音裡。

 起音輕、緩、如情人私語,明豔旖旎,細雨千縷而和風萬里。

 蕭玦一縷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憤鬱怒漸漸淡去,暫時忘卻那諸般疑問,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來眼前,那些美麗的,如落英般繽紛、如水晶般永恆璀璨、因為曾經共歷鮮血和硝煙反而更加鮮明難忘的記憶,那些長街回首、板橋微霜、雲州梅林、赤河共戰、郢都飛弩……他目光柔軟,遙遙看見歲月之涯,那輕衣女子正撥雲逐月,淺笑珊珊而來。

 ……琴音漸至空靈流動,飄飛如絮,如端坐遠山之巔,聞萬壑松聲,觀暮色如許,而目光所及,白雲逶迤;天涯之遠,霜鍾遙鳴,其時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靜,怡然不知人世滄桑幾許。

 那斷橋下一縷月光,深雪下半盞酒香,都於這一刻,湧入空虛已久的肺腑,來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劍蒙塵,碧血化蝶,紅塵裡來往一遭,原來不過惘然一夢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悵然一嘆。

 ……尾指一抹,琴音漸入淒咽悲沉之境,寂寥蘭台明月無聲,飛雪長空零落嬌紅,那些淺簾深筆描畫的黛眉紅顏,都隨流光化為無痕,長風如許,不見人間淒涼離別,不許英雄美人白頭,到頭來,只換得樽前一醉,惆悵白髮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獨,晚來風歇,醉臥誰膝?寒夜未盡,淚濕長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驚聲,八方風雷滾滾欲動,鐵騎突出刀戟齊鳴,而長天之上彩鳳翱翔,展翅間掠電飛雲……光起、雲收、火生、星隕、一切生於風雲之上隱於滄海之間,一霎璀璨終成流星……滄海激盪,無盡悲憤……

 蕭玦心旌搖動,耳鳴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帳幔。

 帳幔悠悠落地,纖指一劃,弦如裂帛,齊齊斷裂,戛然而止。

 秦長歌緩緩抬頭,一拂之間,那價值萬金的名琴被她棄如敝屣的推到一邊,她微笑淡豔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於此污濁黑暗之地,實為不幸,不如,毀了罷!」

 「反倒是一種成全,是嗎,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語,目光冷徹。

 蕭玦默然佇立,燭火下他長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線條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住長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適才一曲琴音,風雲皆驚,曲中境界闊大,曲意不盡輾轉,訴盡絕代紅顏離奇跌宕一生,絕非能出自尋常女子指下,她是誰?某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這數日寒悚的經歷卻令他不敢對世事再抱任何荒誕的希望,那些最親切的,最信重的,都可於一朝顛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蒼厚待他如此?

 迎著他的目光,秦長歌旁若無人的起身,先是對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溫柔一笑,笑得她激靈靈一個寒戰,縮到床角,秦長歌才對蕭玦道:「陛下,今日所聞所見,可有所悟?」

 「你是誰?」蕭玦漸漸鎮定下來,冷銳雙目緊緊盯著這個突然出現在長壽宮內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宮女……你是為長歌報仇而來?」

 「我是誰?我想您應該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為先皇后報仇,而這本該是陛下您的事,」秦長歌語氣平靜,「可惜您寧願矇昧雙目,也不願正視現實,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發那夜,趙王殿下扮演了什麼角色,有些您已經知道了,有些您還不知道,我如今只想當面問您一句,您,願意知道麼?」

 你,願意知道麼?

 秦長歌覺得自己很仁慈的,給了蕭玦一個機會。

 你願意知道,那麼我將處置權交給你,妻仇夫報,天經地義,死去的睿懿看著你,活著的老鬼我本人看著你,想知道我是誰?行,可你不盡你的義務,我怕你沒面目去見重回的秦長歌。

 你不願意知道,那麼,抱歉,從此我與你陌路,秦長歌不與滿嘴叫囂愛情事到臨頭卻以各種亂七八糟理由放棄愛人的偽君子糾纏。

 洞徹人心的開國皇后,從不玩那些矯情把戲。

 淺笑盈盈,秦長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將一把宮扇的絲穗,慢條斯理的打散再理順。

 蕭玦盯著她的動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長歌小心翼翼的將本來已經很順的絲穗理得更順,抬眼,微笑,「嗯?」

 蕭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舊是明亮迫人的,「天子無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竊議趙王無辜與否?你若有如山鐵證,便拿出來罷!朕予你叩閽首告無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陳冤情,將一切坦示於眾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親眼看著朕如何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筆,永無魚肉朕之機會!」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這些都只是你的計策安排,都只是一個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證實他有罪卻被他證出他有冤……你該知道以民誣告皇族的後果。」

 秦長歌深深看了蕭玦一眼。

 他何嘗不是在逼自己?

 他何嘗給了自己退路?

 蕭玦啊蕭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後會心軟,會在愛弟與愛妻之間難以抉擇,會以所謂逝者不可追,生者當珍惜的理由勸說自己,放過蕭琛?

 看著不過短短數日已經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蕭玦,想起當年石板橋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對含淚微笑推讓熱糕的兄弟,難得的有些心軟。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著吧。

 「那麼,陛下,準備好看我的狀紙吧,」秦長歌微笑漫步而過蕭玦身側,香氣和語聲一般沁涼,「還有,準備好紅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臘月初一

 癸未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獵、結網、掃舍。

 忌:嫁娶、納采、訂盟、安床、動土、安葬。

 天高雲淡,澄江似練,風從遠處高崗上經過,帶著一縷未凋的落葉的芬芳,掠起女子黑髮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聽來自遙遠更遠之處的神秘之音,良久,輕輕吟:

 「請共星辰起,看長風,穿簾入戶,不絕如縷,拂我紅塵三千夢,不謝流光如許。舞長劍,舊識誰記?且譜紅顏香墨裡,弄銀箏弦亂得新句,裁沁雪,化飛雨。」

 「心寄清澹芳華語,笑傳奇,豪情不已,天當付與。雲海蒼茫風將起,且共椽筆賦取,正落筆,傾心華曲。最憶當年龍荒雪,向來此嵐氣下煙雨,論興亡,鐵蹄底。」

 她語聲清淡,神情高遠,祈繁立於她身側,聽著這境界豪邁之詞,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嘆。

 本因面臨重大事件而有些興奮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恆靜如一的風華氣度而漸漸平靜。

 只有蕭包子不管即將要發生什麼,牽著娘的衣角,嘰咕,「你最近很不義氣,到哪裡都瞞著我。」

 「我去整人,」秦長歌彎身對兒子微笑,「少兒不宜。」

 「整人沒有我怎麼行?」包子抗議,「我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絕手,你沒我熟練。」

 「這個我比你熟練,」秦長歌笑得很誠懇,輕輕在兒子耳邊道:「沒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詐?我練了幾輩子,你還早著呢。」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後的人們,一笑。

 「諸位,你們的夫人兒女小妾姘頭以及心愛的銀子珠寶房產以及名聲地位隱私苟且……在你們做完你們該做的事之後,都會完好無損的歸還你們——不要擔心我的信用問題,因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們現在也必須聽我的。」

 手一伸,祈繁遞上一遝紙卷。

 拍拍紙卷,秦長歌微笑,「做皇商還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傷病未癒卻堅持要送她的楚非歡眨眨眼,輕笑道:「放心,罪惡應當受到懲罰,而真相終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時,你失去的,也該能拿回來了。」

 「我不需要拿回來,」楚非歡靜靜看著她,「我只希望你每次都能好好的回來。」

 「當然,」秦長歌蹲下,看著他眼睛,「我從未辜負過你的希望,不是嗎?」

 微微一笑,楚非歡理了理她的髮,手勢輕若撥弦,「嗯。」

 站起身,秦長歌看向容嘯天,後者對她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

 秦長歌頷首,轉身,瀟灑一揮手。

 「告御狀去也!」

 冬日的陽光有些空闊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門前清淨的街道上。

 「咚!咚!咚!」沉厚的鼓聲,在郢都府尹門前巨鼓前響起,聲若悶雷,遠遠的傳開去,驚動了四鄰百姓,很快府尹門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熱鬧的人。

 人們帶著愕然的神情,看著那個漫不經心握著鼓槌的風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鼓,那姿態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將鼓敲破了,他們見慣了悲憤得恨不得將鼓敲破的苦主,還真沒見過敲得這麼怕費力氣的。

 接下來他們更是瞪大了眼睛——因為他們看見素來嚴肅沉穩的郢都府尹杜長生,連帽子都跑歪了,幾乎在鼓聲響起的那一刻,就立刻衝了出來。

 按照西梁規矩,叩閽者,先於郢都府先擊鼓鳴冤,由府尹接下狀紙,再根據案情決定是否遞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內廷早早傳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長生一大早就冠帶齊整坐立不安的在後堂等候,此時聽到鼓聲,砰的一下跳起來,也來不及等長隨,急急的奔了出去。

 門開處,陽光下,擊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過來,素衣飄拂在淡金的光線下,宛如謫塵的仙子。

 呃……這就是陛下關照的,告御狀的苦主?

 杜長生畢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員,早已習慣將情緒收斂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當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問話接狀紙。

 上好彈墨暗花鑲金線的狀紙遞上來時,他眉稍跳了跳……這紙,可非尋常人能用,這女子,什麼來頭?

 陛下密旨只說要他將告御狀之人帶往大儀殿,可沒說居然是這麼個嬌怯怯,行事奇異的女子。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秦長歌,緩緩打開狀紙。

 「啪」一聲,狀紙跌落在地,號稱「鐵面府尹」的杜長生,這回真的連臉色都變成鐵色的了。

 平金狀紙抬頭,墨蹟淋漓幾個大字。

 「民婦明霜,首告趙王蕭琛謀害前睿懿皇后事。」

 !!!

 頭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長生才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將狀紙小心封起,肅然下座,伸手一引。

 「姑娘,請隨我金殿面聖。」

 大儀殿,寶頂琉璃龍鳳華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輝豔。

 宮門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緩緩開啟,再一一緩緩閉合。

 長階上筆直立著內侍尖細的嗓音如鋒利的線般,慢悠悠割開沉肅的寂靜,最後一個尾音,如刀鋒般的挑刺向天空。

 「宣,明霜覲見……」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邁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雲的大殿玉階,從寶蓋羽扇如雲侍從中走過,從鵠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叢中怡然而過,從眾多充滿驚訝窺探的目光中淡然而過,雪色裙裾在深紅鑲金邊華毯上如雲逶迤,層層疊疊宛如夢境。

 一個森涼而又旖旎,令人不敢驚破而見其深隱血色的夢境。

 丹陛之上,金階之巔,三十四行龍猙獰肅殺,鑲金嵌玉的御座上,一身帝王王朝會正式冠冕的蕭玦,目光深深,看著這女子,悠然無畏,行近前來。

 如見當年,即將封后的女子,鳳冠雲裳,俯瞰天闕。

 杜長生早已俯身跪了,默不言聲遞上狀紙。

 秦長歌盈盈跪下,向立於王公貴族左第一,神色平靜看著她的趙王蕭琛,一笑。

 蕭琛居然也回她一笑,神色淡然,毫不在意。

 而御座上,蕭玦屏住呼吸,緩緩展開這註定震驚天下,震動四海,關係一代傳奇神后生死真相之謎的狀紙。

 「民婦明霜,首告趙王琛謀害前睿懿皇后事。」

 「……趙王琛,懷陰詭窺測之心,施雷霆殺戮之行,詐慶壽,謀脫身,撤宮衛,隱長樂,與先御林統領董承佳,定計於暗室,行兇於皇宮,二月乙巳,擅調長樂長壽二宮守衛,以謀國母……深冤待雪,幽魂長吟,元兇逍遙,是非倒持,聖賢不得載於青史,奸侫尚得榮立朝堂,天日昭昭,不見國母泣血,長空朗朗,何有覆盆之怨?……今頓首丹陛,上叩九閽,訴奸回於陛下之扆座,希以聖明之志,追索諸凶,還我先皇后清白耳!則九泉之下,深淵之底,方可含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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