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三章 反攻
語氣鏗鏘如刀擊石,句句都似要濺出悲憤的火花,字跡更是龍飛鳳舞,仿若即將破紙而出,蕭玦卻輕攏雙眉,將心中那個原本就覺得荒誕的希望,再次扼滅了些許。
這不是她的字……
沉思半晌,輕輕籲一口氣,他不看任何人,將狀紙遞給一旁的內侍,道:「讀。」
內侍雙手上舉,躬身接過狀紙,目光一掃,手一顫,險些也步杜長生後塵,將狀紙掉落地下。
吸一口氣,緊緊捏著狀紙邊角,內侍慶倖自己還算鎮定,沒有真的御前失儀,一字字的讀下去,仔細聽來,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幾乎在第一句話出口,肅靜凜然的朝堂之上,便轟的一聲炸了。
比大石砸破大儀殿頂砸上他們腦袋還令人驚恐。
上百雙目光,刷的一下齊齊投向被告人趙王蕭琛,再面無人色的投向一抹微笑始終不曾淡去的告狀者秦長歌。
地位低的官兒已經開始掐自己大腿,想著今日西梁變天了嗎?怎麼什麼都顛倒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驚悚的事兒?地位高的官兒則將目光在皇帝王爺之間不斷梭巡——這是不是一個信號?預示著信寵隆重的趙王殿下終於開始失勢?陛下終於要對自己病弱的幼弟下手了?
唔……咱前段日子送給趙王殿下的那簍絕品福橘,不知道門房轉給殿下沒?能不能拿回來?
唔……上次叫三姨太去拜趙王殿下那位侍妾做乾娘,成功了沒有?下朝了趕緊叫她別再去串門了。
唔……自家小舅子的乾哥哥的姨表侄子聽說是趙王門人某某某提撥的……嗯,以後得關照門房,不給進門算了。
……
待得聽到後來,越聽越驚……這這這這是真的嗎?傳說中詐死和人私奔的睿懿皇后,皇室中最不能提起的絕大忌諱,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他們一直也認為,先皇后那樣的人,貌若天仙心似羅剎,已近妖孽誰能傷及?只怕這不能提的傳聞,還就真的是真相。
難道真的如眼前這個小女子狀紙中所言,先皇后真的早已死去,而兇手居然是皇帝愛弟,小叔子親手製造天倫慘劇,殺了嫂嫂和侄兒?
為何?這兩人據說連政見都是合契的,以往也未曾聽說過有何冤仇,殿下體弱,一年中有半年不上朝,和深居後宮的嫂嫂,能有什麼非殺不可的齟齬?
文官們開始傷春悲秋的感嘆……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想不到那個號稱西梁第一智人第一美人的女子,竟然早已香殞,而今日若不能善了,那麼趙王蕭琛……這個同樣西梁美名第一的清雅男子,才貌人品俱為無雙之選的皇家玉樹,是否也即將面臨隕落的結局?……當真美麗絕世的人物,都為天妒,註定如流星一現又隱,終將被雨打風吹去。
武官們開始聯想到當年的奏楚二王事變,面色發白的想起在地面上被冷凡吹起的楚王面皮……更多人卻開始更深一層的思索,這一切,是不是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否則一個什麼也不是的普通民女,如何會翻出這西梁最高層的驚天大案?會以白衣之身獲准上金殿,在天下眾目中為先皇后雪冤?……更重要的是,陛下好像是認識這個女子的,難道……朝局的風向標,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情悄轉了風向?或者……這一切只是個局?
暗潮翻湧,目光變幻,這一刻人心鬼域,影影幢幢,整個金碧輝煌的大殿,籠罩在一片驚詭的氣氛中。
所有的目光,都籠罩在蕭琛身上。
紫金冠碧璽珠,深紫織金絲九雲蛟紋袞服九章,明紫鑲五采五革帶,羊脂龍紋玉鞏,難得如此正裝的蕭琛,髮若烏木顏若皎月,神情清淡依舊,面對眾人興味各異的目光,神色自若,彷彿那廂女子首告之人,所告之足可殺身之重罪,和他完全無關。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驚訝?憤怒?寒心?對自己如此信重的陛下連聲招呼都不打,雷霆萬鈞的便拋出這個幾可置他於死地的殺手鐧的舉動而悲摧。
然而他寧靜容顏,如月光永恆投射於無人驚擾的碧湖波心,一灣幽謐。
內侍宣讀完畢,抿著嘴,將邊角已經被捏得汗濕的狀紙舉過頭頂,於海接過,躬身輕輕放上鎏金御案,立即退到一邊。
輕輕撫著狀紙封面,蕭玦緩緩抬眼,看著蕭琛。
目光相接,都毫無退縮,蕭玦烏瞳深沉如海,而蕭琛幽眸翻捲如雲。
相視一瞬,各自移開,蕭琛平靜的出列,長袍一掀,在殿中直直跪了,輕輕取下紫金冠,端端正正在身側放下了。
再次轟的一聲。
官兒們驚疑不定的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意思?趙王殿下一聲不發便認罪了?
秦長歌卻目光一縮。
蕭玦抿著唇,直直盯著金磚地上紫金冠,半晌開口,聲音低沉,「此是何意?」
坦然叩首,蕭琛寧靜的道:「臣弟既已為人所控告,現下已是待罪之身,無論真情如何,在嫌疑未去之前,自不當再享親王之禮,以全國家法制。」
眾臣皆有讚嘆之色,趙王無愧智者賢王之名,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雍容風範,立時便有人想起當年趙王受命主持修訂國家法典,數月廢寢忘食嘔心瀝血,一套囊括刑、民、禮的《梁訓》法典因此面世,因其周全完備,立法公允,一出世便立即被周邊諸國奉為上法,東燕《燕刑》,北魏《法經》,中川《法禮》,皆脫模於西梁法典——這樣一個制訂法律者,這樣一個在修法過程中首次提出「哲人惟刑「主張,認為只有賢良哲明之士才宜管理獄政,以「敬遵天命、效忠君王、執法嚴正,操守清廉」為「良、哲」之準衡的英明賢王,這樣一個曾於朝堂之上力排眾議,一力阻止前元「贖罪」之弊政,稱「刑過不辟王族大夫」的國家棟樑,如何會首先推翻自己的論調堅持,如何會將自己置於自己深惡痛絕的罪責之中,如何會知法犯法?
蕭玦自然也想到了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長歌一眼,忽道:「前元有立法,叩閽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勝者亦流放三千里,然我西梁立國後更改法典,勝者無罪,無須再被流放瘴煙苦寒之地一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兒們眼珠開始飛快的轉,不對呀……誰都知道這是趙王修改的,陛下不先問案,先用這個問題來擠兌這女子,接下來就可以順理成章引出「趙王非亂法作惡之人」這個題目,難道內心裡還是傾向王爺的?
一堆烏溜溜的眼珠子,齊齊瞅向那氣度雍容的告狀者,這些人很多地方縣府出身,問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狀的氣勢也很重要,一開始就被打壓挾制,很有可能便會節節後退,一潰千里。
秦長歌長跪於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臉龐嬌豔如花,神色亦明麗如花,坦然直視蕭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陣側抽氣的聲音,眾官再次面無人色,只有蕭琛,反而饒有興味的側首,盯了她一眼。
雙眉一軒,蕭玦神色似有微怒,「這是你的御前應答?」
「民女不敢,」秦長歌好謙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嚴明公允當為首務,叩閹首告者無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同英才羅列,珠玉生輝,摒棄先朝弊政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遲早都應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勞不在個人,因,除弊理者,只當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體天格物上應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個人薄力能為,所以,無論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誰。民女覺得都不必感謝那人,民女只應慶倖生於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輝,所以,民女說,不是人。」
好一張利口!官兒們呼的一下掉頭,再次瞅向蕭玦……陛下啊陛下,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從哪裡找了來,耳提面命過了?
杜長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兒著稱的丞相毛逢恩,老傢伙眯著眼,狀似入定,竟是一個也不看,接到杜長生目光,看在兩家有點點很遠的姻親的份上,老傢伙尾指微動,橫指於唇。
閉嘴……看著……杜長生默然。
「那麼,陳上你的證據來吧,」蕭玦聽完,不置可否,只揮了揮手。
秦長歌將紙卷放入內侍送上的金盤內,清晰的聲音,聲聲鏗鏘,在六國目光彙聚的中心,內川大陸第一強國的政治頭腦集中地,雲蒸霞蔚五彩輝煌的大儀殿上不斷迴響!
「……現有證據一十三卷,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關於趙王於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詐稱慶壽,於王府設宴之證詞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戶貼原卷。」
「三、當日同席士子證詞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黃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殺士子黃墨古骨殖驗骨書。」
「六、趙王府家人證詞卷。」
「七、趙王府密道佈局國卷。」
「八、前宮禁統領,御前侍衛總統領董承佳遺孀證詞及物證卷。」
「九、當夜趙王府轎伕證詞卷(轎伕只餘一人僥倖生還)。」
「十、吏部尚書姜華,證詞卷。」
最後一句秦長歌一字字有力慢慢說出,幾乎如釘子般狠狠釘進了本就因她周詳齊備的一一羅列而諸人心中生寒,以致寂靜無倫的大殿空氣中,字字隱有風雷之聲,字字都似乎能濺出電閃火花——有的人為那殺氣凜然的語氣所驚,竟然頭暈目眩的晃了晃,聯想起剛才口氣剛硬,意指鮮明的狀紙內容,一時失卻人色。
這女子竟然取得如此詳細的證據,這環環相扣的諸多證據,如十面埋伏掩殺而來,處處困因不留死角,大家聽著,都覺得,她是一定要將趙王證入死地了!
但饒是如此,也沒能想到,這女子還有這樣的殺手鐧!
居然能令姜華為她作證!
秦長歌仰首看著四十八行龍穹頂,微微冷笑,這就是做皇商的好處了,別看地位不咋,但勢力滲透,幾乎遍及郢都所有高官貴爵府邸,消息靈通,人事掌握,在凰盟本就別有用心的多般經營下,想要什麼,都不算很難。
蕭琛是將能滅口的,都滅口了,但是當初自己在趙王府書房壁上發現那一行字之後,便下了命令,調動了凰盟全部的力量去蒐羅證據,只要有心,這世上沒有什麼做不成的事,比如,那四個車伕中的一個,本來早該死在「碧絡芳」劇毒之下,偏偏他有心疾,出事前不久託了人好不容易用多年攢的銀子買了點蘇合香——那東西和碧絡芳正好相剋,所以他沒死——而他請託的那位熟人,正是經常給趙王府提供上好香粉的凰盟分號的一個屬下——天網恢恢,冥冥中自有神意。
孟廷元是郢都大儒,影響力極其巨大,且老孟刁滑,大約也事先和蕭琛達成了什麼協議,所以蕭琛沒有動他,而那此聚宴士子,並不知內情,殺了反而顯眼,都留得命在,秦長歌如今也只是要他們證實,當晚確有聚宴,且趙王確實中途曾經離開罷了。
而姜華……這是一個意外。
這傢伙自那天寶貝兒子給皇帝吃了迷藥後,聽聞彈劾自己的奏章雪片似的遞到御前,算算罪名全家死十次都夠了,他大約是慌了,憊夜跑到趙王府求見趙王,趙王在書房接待了他,兩人談了一個時辰,然後,不歡而散——這是凰盟花了很大力氣打聽的結果。
姜華怏怏而歸,半路上被祈繁攔下——後面的事也不用詳述了,總之,不外是威逼利誘曉以利害之類的種種誘人叛變之經典策略。
這諸般舉措佈置,一直在暗中進行,秦長歌隱而不發,只為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等待一個最有力的,只說給一個人聽的證言,等待一個人在長久壓抑的沈默之後爆發的開口——江太后。
這是她從很久以前就花費心思佈置的局,為了使江太后入彀,她不惜繞著彎子拖人下水,不惜從秋等到了冬。
一尊紫玉觀音,作為壽禮供奉上江太后的小佛堂,除了經手此事的寥寥幾人,連親手送出壽禮的文昌也不知道,這是觀音,也不是,這是中川雕刻大師李南柯秘而不賞的絕技,「像中像」。
李南柯天生異像,目有怪疾,以至於看任何東西都帶了雙影,這人心志堅毅,是個不信命的強悍人物,明明是一個最不能學雕刻的人,硬是將自己修煉成了一代傑出的雕刻聖手,他成名後,有感於雕刻技藝再難更上層樓,又深恨自己的痛疾,遂靈機一動,開始鑽研「雙像」技藝,也就是因光線,角度,質地的不同,像中藏像,令雕像顯現出不同的面貌。
到七十歲時,李南柯此藝小有所成,七十八歲,他能一像顯三影,此技因為關係到他不與為人所知的殘疾,他秘而不宣,只將之傳給了自已的大弟子,並從未在外人面前顯示過這般絕技。
李南柯的大弟子,本就是凰盟分支中人。
一像雙面,其實雕刻的是兩張臉,這個手腳,做在紫玉觀音裡,而慶壽後秦長歌一直授意文昌時刻籠絡童舜,估算到蕭玦開始徹查三年前長樂火起事件,便由童舜於太后禮佛之時,將雕像的擺放角度,稍稍動了動。
迦南香寸香寸金,本就有舒神迷醉功用。
香煙嫋嫋裡,換了角度的紫正觀音,慈眉善目,皆化作逝去女子深刻於他人內心的容顏。
心中有鬼的人,是很容易被可誘出內心的鬼的。
童舜報信的時間,又拿捏得那般準。
簾幕外,親耳聽聞太后囈語的蕭玦,想裝耳聾都不能,本就因調閱案卷而心生疑竇,秦長歌恰到好處又添了一把火。
如此因蕭琛素來表現良好,而歷久以來形成的對蕭琛的強大堅硬的信任心牆,霎時又被狠狠擊碎一塊。
十分瞭解蕭玦的秦長歌,逼得他朝堂審案,昭昭眾目之下,給蕭琛一個措手不及。
一抹淡笑若清露晨流,秦長歌在百官私語中看了蕭琛一眼,他偏頭聽著,神態自若,依舊是那副淡雲疏月的神情,見她看來,斜首一瞟。
姿態……輕蔑。
秦長歌抿唇,挑眉,轉回目光,看著上方神色沉黯的蕭玦。
這裡這許多人,亂鬨哄心慌慌,為今日一個接著一個炸彈炸得暈頭轉腦,只有當事的三人,始終保持平靜清醒,蕭玦首先就冷笑一聲,單手一抹,將一大疊證詞刷的攤開,道:「你稱證詞十三卷,如何只報了十捲?還有三卷呢?」
等的就是這句。
姿態……輕蔑?
「陛下,」秦長歌伸手一指,漫不經心又語氣肯定,「還有三卷,在您手中。」
!!!
眼角瞥見蕭琛身形,似乎微微一晃。
秦長歌慢慢綻開的笑容,冷如冰雪,緩緩叩首,一字一頓的道:「還有三卷,封存於皇家金匱室,除陛下您之外,任何人無權調取,為大內宮侍衛佈防交接調動記錄,當日值宿內侍衛首領名單,及,趙王殿下和前統領親筆簽字的應到記錄。」
「第十一卷,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內宮侍衛佈防交接調動記錄。」
「第十二卷,天璧二年二月乙末,當日值宿內侍衛首領名單。」
「第十三卷,趙王琛、董承佳親筆簽字交接記錄。」
「而,」秦長歌斜瞟蕭琛,意有所指,「這三卷,在,陛下手中。」
有意的,沉重的重複和強調,是能給人巨大的壓力的。
被震得一片冷凝肅殺的氣氛裡,秦長歌仰首,逼視蕭玦。
這是無聲的戰場,不見血的搏殺,你,或者我,誰都不可以溫情脈脈,你做不到?我幫你。
「請陛下主持公義,助我將證詞補全。」
……
蕭玦僵坐於御座之上,瞪著秦長歌……你是誰……你是誰……
你的行事風格……
你這身姿弱如飄萍的女子,為何行事殺氣暗隱,言語利刃深藏,銳如名劍之鋒?
為何選擇這般當庭掀開,赤裸裸血淋淋將他的不信任展示於眾?展示在阿琛面前?
阿琛……受傷必重。
這一刻心緒複雜難言……阿琛若有罪,他會報仇,可是他卻不願意在判詞下達之前,如此直接而當面的,將隔離懷疑的刀鋒,搶先割傷孱弱的幼弟。
證實罪名之後的秉持公正的判決,和在首告之前就開始早早的懷疑,那意味,和造成的傷害,是不同的。
敏感細膩的阿琛,會怎麼想?
秦長歌垂下眼睫……我要的是什麼,你一定在疑惑,你,現在還不會知道。
事情……哪會有這般簡單呢?
何況打倒敵手,本就無需心懷悲憫,我若對敵人暖若春風,我的下場只怕早就冷若嚴霜了。
我可還記得你那句「以民誣告皇族,可知後果?」呢。
不逼到一定境地,如何能夠得到我想得到的結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百官們反而沒有任何聲音了。
任誰也看得出這一刻詭異的氛圍——笑容別有意味的苦主,一直沉穩平靜卻突然如被重擊面色蒼白的被告,以及,高踞御座,臉色鐵青,目光如濤翻湧,似恨似怨似驚似疑的,皇帝陛下。
這不是尋常的殺人案,這也不是尋常的苦主和被告,想活命,閉嘴吧。
……
半晌之後,蕭玦澀澀的道:「好,但望你能以證實趙王之罪。」
他手一招,於海會意的進入偏殿,去取那三份證據。
見到這場景,百官們真是恨不得買把鎖,鎖緊嘴算了。
連驚呼聲這回也不敢有了。
十三卷證據齊齊攤在龍案之上,蕭玦不看蕭琛,只盯著秦長歌,道:「宣人證。」
我主聖明。秦長歌微笑回身示意。
早已等候在偏殿,被內侍一一引入的,孟廷元、聚宴士子、趙府諸般證人、董承佳遺孀。最後出現的是姜華。
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證人的身份,滿面難堪的挨挨蹭蹭的進殿來,在殿角跪了。
其餘人等,大多不過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過王府偏堂門外,哪裡經歷過這國家核心之地,煌煌威嚴的政治中心,上臨無上尊貴的天子,身周俱是遠遠遇見便要遠避的貴人的場合?更別提還要在這樣層簷歷歷,金龍飛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臨帝王垂詢,舉證親王之罪……一個個連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漢玉雲母磚上,扒著磚縫,瞅著前面跪著的人的腳跟不敢抬頭。
秦長歌無聲吁了口氣——忒沒膽色了,虧得臨行前還叫祈繁給他們各吃一顆她以前研製的可提升膽氣的「壯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場。
依次三跪九叩,一個個輪流說了,雖然有的人結結巴巴,有的人詞不達意,有的人斷句錯誤,有的人語無倫次,但總算是,說完了。
「……草民賤辰,本應三月,趙王於二月初,曾對草民言:『擬為先生壽,但三月恐無暇,可否提前』?草民虛榮,貪戀親王愛重,遂應了……二月乙末,實在非草民賤辰。」
「……當晚黃墨古酒醉,曾汙趙王衣袍,趙王進內室整理,大約去了兩刻工夫……我等都是親見。」
「……黃墨古飲酒有過敏之疾,平日少飲,那日卻行跡異常……」
「……奴才當晚進書房打掃穢物,劉管家吩咐,內室不許去,也不許別人進去,要奴才守著那內外間相連之門。」
「……當晚趙王從後門乘轎出門,奴才們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後門等著,當晚二更許,王爺出來,是奴才和另幾位兄弟抬的,一直抬進宮內值宿房,是董統領出來接著的……奴才回來後,當晚睡得很死,醒來後便見自己在亂葬崗……幾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個,但也從此殘了,一直討吃度日……」
「罪婦姚瓊,恭祝陛下萬年,並代先夫申冤於丹陛之下……先夫受人蠱感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前,被人過河拆橋設計殺害在後,先夫留有血書在此,罪婦深知仇家勢大,數年來不敢聲言,懷揣先夫血證躲藏漂泊,今日終得金鑾殿上,向陛下剖陳分明……先夫有罪,但趙王更有滅口殺人之罪,若非忠心於此人,先夫何至背棄陛下,遭此殺身之禍……罪婦願身代先夫之罪,身受淩遲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華……有罪……趙王與董統領當日長樂宮前密謀調換侍衛,是犯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犯官當日當值,子時前後,犯官出外將當日奏簡交遞御書房時看見他們……金匱室有犯官出外的記錄……」
……
眾口一詞,鐵證如山。
眾人心中都道:趙王休矣。
目光或憐憫或不忍或幸災樂禍的投向始終不言不動的蕭琛,這人素來以沉穩睿智,聰慧出眾著稱,據稱有『一言抵萬金』的美談,很少說話,但每句話都不是廢話,每句話都極有份量——今日一見也是如此,只是,在現今這個厲害女子織就的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鈞之力的言語,才能破網而出,甚至反戈一擊?
眾目睽睽中,蕭琛不看竊竊私語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卻淩厲的秦長歌,只是跪於當地,沉靜甚至微帶哀傷的看著蕭玦,眼色幽涼,如雪裡梅花,雲中遠月,這一刻的清絕的蒼涼,悵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詞。
他似是對那樣的滔天大罪厲絕言辭毫無感受,似是對反證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從蕭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個樓閣深處飛雪輕盈之中舞劍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這個威嚴高貴的男子。
他只是那般緊緊盯著蕭玦。
蕭玦的手指,卻只是攥著那十三份證詞。
目光緩緩下移到蕭玦攥緊的手指,蕭琛突然,極其愴然的一笑。
猶似幾多深恨,不解昔日調悵。
那年石板橋上的寒霜,怎麼到了今日,還森涼的掛在眉稍,好冷啊……
連心都凍著了……
他的眼色,一分分的冷了下去。
似一方冷玉,沉入永恆不見天日的深淵之冰泉中。
這一刻的沈默宛如萬年。
萬年之後,滄海桑田,浮雲變遷,遙遠變得更遠。
一聲低弱的言語,卻如巨鍾之聲乍起,擊破層層捆縛,震盪在每個人的心頭。
「你始終在指證,我當晚行跡詭異,於長樂宮有陰私之行,但是你不能舉證出,我殺了先皇后。」蕭琛淡淡道,「而且你的所有證據,都建立在,秦皇后和明宣太子之死的前提之上。」
「假如——」
他譏誚的側首,看秦長歌。
這一刻目光冷若冰劍,刺入肌骨髮膚。
「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根本沒死呢?」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四章 下獄
一語出而風雷起,一語出而萬人驚。
這已經不是「一言抵萬金」,而是「一言抵萬敵」了。
「砰」一聲,一個素有心疾的官員,經不得今日金殿之上,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震撼,直直的摔倒在地,做了這場無聲攻殺的第一個受害者。
內侍立即手腳快速的將人拖了出去。
蕭玦已經無暇理會昏倒的人,更無暇理會官兒們的神情,這一剎新潮激盪幾乎把持不住,他手指緊緊扣著御案,無法自控的真力沖指而出,幾乎將堅硬的檀香木摳出一個洞——可能嗎?這可能嗎?
這些日子,翻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難道臨到頭來,一切轉回原點?
近期在心中的那個懷疑,一直在試圖尋找蛛絲馬跡的那個懷疑,只是自己的幻想?
而長久以來的執念,才是真正的現實?
這原是一個太美好的奢望,美好到有如水月鏡花,美好到這些年他不敢面對,連她的名字也不願聽取——他不願給自己深想的機會,他害怕那些深入的探索,會將夢想生生擊碎,直到明霜出現,使他鼓起勇氣去探尋真實,卻終被血淋淋的現實狠狠一擊。
若非傷重如此,他又怎會試圖復仇?又怎會忍著割心的苦痛,去選擇去懷疑自己孱弱的幼弟,將他置於朝堂之上,面對他人利劍狂刀般的控告攻訐?
可是,阿琛言語淡淡,神情卻如此漠然而蔑視,他是真的沒有畏懼。
一線星火,死灰復燃。
他緊緊盯著蕭琛,自己都沒發覺連聲音都有些變化,「趙王,為何有此一說?」
蕭琛眼底瀰漫著淡淡的雪意,語聲也清涼如雪珠,襯著他蒼白的頰,似是一輪冬夜裡淒清的月色,他居然不答蕭玦的問話,而是側首,眼色複雜的看著秦長歌。
「你好心計,好縝密,好周全……可是你終究不能證實我暗殺之罪,你步步為營,自以為天羅地網?可惜我看你,好無稽!」
他一叩首,也不看蕭玦,只低聲道:「先前這女子將該說的都已說完,也該輪到臣弟辯誣了——臣弟亦請求陛下主持公義,予臣弟自辯之機。」
目光一縮,微有悵然難過之色,蕭玦半晌方澀聲道:「准。」
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阿琛……經此一事,我們兄弟,是不是再難回歸當日和睦無間真心相待的時光?
朕……終究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
蕭琛緩緩起身,盯視著秦長歌,嘴角浮現一絲笑意,不是得意,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破釜沉舟,此去決然的笑,明光四射,寒氣凜人。
他看著秦長歌,一字字道:「今日本王教你一個道理,你仔細聽著,這輩子估摸你是沒機會用了,投胎後大約還用得著——言語,永遠看的是份量而不是多寡,不是你擺出的證物夠多,你言語便給利若刀鋒你便可以得意到底——我無需長篇證詞,無需這一群繫在一根繩上的螞炸般的證人,甚至無需多言,我只要兩個人,就足夠證明,你,你這個低賤的女子,得了失心瘋吃了豹子膽,居然在朝堂之上,御駕之前,妄圖以大逆之罪,誣告一國親王!」
他冷笑,拂袖,轉首,道:「請皇后,太子!」
皇后!太子!哪個皇后和太子?
百官們的手指掐進了掌心,掌心裡濕嗒嗒黏膩膩全是汗水——西梁皇朝,能夠同時存在的皇后和太子,只有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
今天這是一出什麼大戲?一百年也見不著一次!
眉毛一挑,寒光一閃又隱,秦長歌剛才因為蕭琛言語而微鎖的眉峰,這下真的皺在了一起。
容嘯天怎麼搞的!
居然真的沒能看住人?
蕭琛……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啊…
她哪有心情理會蕭玦和眾臣的反應,只顧低頭緊張思量對策,忽覺四周靜了一靜,有種屏息的奇異寂靜,隨即,騷動又起。
寬闊宮門,深深幾許。
有女怡然,踏雲而來。
一抹朝陽斜鍍,光色爛漫,不及那人豔光四射,娥眉雲鬢,迴風舞雪,香培玉琢,鳳翥龍翔。
其豔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她行步而來的姿態,帶著優美而奇異的韻律,月白裙裾若梨花一朵,攜了滿襟高貴清豔的春色,每一步都擁紅堆玉、芬芳暗隱的香滿殿堂。
她淺淺微笑,神態和靜,膚光瑩潤,如玉雕成,帶著溫玉般乳白柔軟的質感,溫柔嫻美之態,宛如娟娟淑女,只是那上挑的黛眉,氣韻淩雲,明明近在咫尺,卻令人感覺遠在雲端。
她不看任何人,只微笑俯身看著手中牽著的幼童。
那孩子三四歲光景,著一身紫紺色小錦袍,繫著櫻紅髮帶,烏髮勝墨,玉雪可愛,清俊的小臉濃眉英銳,瞧來甚是眼熟。
朝堂上倒抽氣的聲音,彙聚成一片,響亮而龐大,聽來有若雷鳴。
能立於金鑾殿上,必得四品以上官員,在場的大多都見過睿懿皇后,而先皇后容色驚人,但凡驚鴻一瞥者,無人能忘,此時一見這女子,容貌相差無二,已紛紛認了出來。
而她那份溫柔卻疏離,和雅卻睥睨的獨特神韻,向來也是睿懿的專屬標標誌。
這不是睿懿皇后,還能是誰?
她手中牽著的孩子……眾人看著他的小臉,細細端詳了眉目,不由自主的將目光轉到陛下臉上。
……神似得緊。
眾人譁然,立時又將惋惜的目光轉到秦長歌身上。
這女子……完了。
又是碰的一聲,姜華無聲無息的暈了過去,腦袋撞在殿角,撞出一聲沉悶的迴響。
其餘下跪證人等,除了那個願意身受淩遲而始終以恨惡凜然目光看著趙王的董氏遺孀,皆抖簌如同篩糠。
奏長歌抿唇,暗恨。
哪裡出了問題?
趙王侍妾……你好大的膽子。
山寨版也敢登堂入室!
趙王殿下……你天生適合當水貨製造商。
你連假包子都搞出來了,包子知道了一定宰了你,他最討厭別人學他了。
……那日趙王府驚弓之戰,敗於秦長歌暗算手段下的蘊華,面具掀開的一刻,曾令秦長歌大罵。
那活生生的是睿懿第二。
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造就?除了蘊華本人,誰也難以查考,聯想到蘊華南閩彩蠱教聖女的身份,再想起南閩當年以美色妖姬對付中川的手段,奏長歌想到一個可能,立時噁心得想要嘔吐。
若不是不想驚擾大局,奏長歌一定會好好和蘊華交流一番。
今目叩閽之前,一向滴水不漏的秦長歌,早早安排容嘯天率領屬下攔截蘊華一一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女子出趙王府。
不想,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這女子還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了。
奏長歌決定,今日若能脫身,日後一定要把這女子給解決掉。
踹倒你,再在你臉上擦我的繡鞋……
蕭玦早已怔在了御座上,渾噩僵木不知動彈。
她還活著?她們還活著?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真的沒死?
只是,為何這許些年她都不曾出現,卻在今日這麼湊巧的時機到來?
心潮翻湧,不知悲歡,往昔的女子影像與此刻階下仰首而笑的顏容交替閃回,不住重合,恍恍惚惚中似真似幻而又非真非幻,她就在眼前,依舊無雙國色,依舊風致高華……此番似喜似疑似驚似怔,雲濤霧卷若明若暗,幾近失聲。
「陛下……」他說不出話,階下怡然而立的雍容女子,卻已微笑開口,「別來無恙否?」
她以當年睿懿母儀天下的神后之姿,儀態萬方的輕輕施禮,眼波流動,風采妙絕,「與君一別久矣……臣妾不勝思念陛下。」
那思念二字,含在齒間,輕柔旖旎,繡面芙蓉,一笑而開。
她微笑著輕推那幼童,「溶兒,來拜見你父皇。」
那孩子極其乖巧的上前,俯首階下,聲音清朗,小小年紀便隱隱氣度非凡,「溶兒見過父皇!」
「……起來吧……」半晌蕭玦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此時心中雖難掩激動,但長久以來久居高位者,定力多半是要有幾分的,加之猶存的幾分疑惑,令他深知此刻並不可朝堂認子,否則萬一事情有詭,西梁國體也將因此蒙羞。
他雙手按在龍案上,借助冰涼光滑的紅木觸感,寧定自己的心神,半晌,緩緩道:「你……因何而去,因何而來?」
「臣妾因人陷害之局而去,為解恩人被人陷害之局而來,」假睿懿答得從容流暢,「事關宮闈隱秘,不宜宣諸朝堂,但臣妾本人在此,便已是最好的證明,請陛下還趙王清白,並追究設局陷人者欺君之罪!」
蕭玦細細的將假睿懿打量半響,那神情,風姿,眉目,舉止,言談,無一不似,時光時於美麗的女子似乎別有一份偏愛,三年光陰,並未對昔年的她有任何戕害,反倒將最為動人的韻致,絲毫不改完完整整的保留了下來,她對峙當面,鮮活如初,便要硬指她不是長歌,都覺得荒謬無稽。
只是,最初那份震驚激動過後,為何此刻心中並無喜悅?並無當年每一見她便由衷生出的如浪潮拍岸,令人澎湃而激越的莫名喜悅?
再將目光轉向雖然局勢徹底翻轉,卻仍無驚駭之色,只是皺眉若有所思的明霜,……她,要如何自辯?在這極其不利於她的情勢下?
他尚自沉思,假睿懿怎肯放過秦長歌,步步緊逼,「陛下,臣妾知道今日出現得太過突兀,難以取信於您,但溶兒當面,卻是實實在在的西梁太子,您的骨中骨血中血,臣妾斗膽,請求滴血認親。」
奏長歌心中一跳。
她經過現代這一世,自然知道滴血認親的非科學性,但是在落後的時代,這是強大的不可摧毀的認親手段。
而以蘊華擅長毒蠱的南閩邪教的出身,想要在滴血過程中搞出點貓膩,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就算從現代醫學上來看,a型血和b型血本身就極易相溶,蕭玦那個性鮮明朗銳,像是a型血的特徵,就是湊巧,也有可能認出一堆兒子來。
這丫真狠毒,認了兒子,還能不認娘?何況這個娘還克隆得比原版還像正版。
奏長歌無聲嘆氣——當她看見情勢不可挽回的逆轉,蕭玦首肯,內侍端出金盤玉碗清水的時候。
再看見群臣伸脖子瞪眼晴,看著金殿之上,那孩子和蕭玦各自擠了一滴血,滴就玉碗清水之中,眾人屏息等倔,隱約似可聞心跳如鼓。
時間這一刻,漫長至難捱。
那兩滴血滴在清水中游戈,似是有所感應亦有所召喚,無拘無束的奔向對方而去。
最終緩緩,而又眾望所歸的融合在了一起。
奏長歌看著蕭玦此刻終於難掩的激動驚喜神情。
哀怨的嘆息,幾乎就要衝出口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啊……
眼下,局勢突然逆轉,不容她反應的,走到難以翻轉的地步。
眼下,她能做什麼?
是拆穿假睿懿的身份,毫無證據的用那個西梁幾乎無人知曉,極其神秘的彩蠱教來為自己辯白?
就算自己走了狗屎運,皇帝陛下相信了,那麼,如何推翻那張臉?……蘊華那張臉,殺傷力實在巨大,就算現在秦長歌和蕭玦說:娘的,這丫是個南闐盜版,我才是西梁版睿懿,只怕也不抵她把這張臉一擺來得有說服力。
……辦法不是沒有,畢竟真正和蕭玦做過夫妻,兩人耳鬢廝磨那些旖旎舊事,真的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隨便提出一件,也足夠蕭玦激動的飛撲來認妻了。
或者,使計讓蘊華自現馬腳,這對陰謀詭計信手拈來的秦長歌根本不是問題,只是那個假太子呢?蕭玦大約心裡已經認了他,畢竟在這個時代,滴血能溶,便幾乎可以等同於鐵板釘釘的真實親生,不可顛覆,而蕭溶,這個失蹤時僅僅一歲的孩子,在蕭玦和天下視野裡未曾有機會表露過任何自己的個人特徵,要想在滴血認親認定血脈後再推翻假太子,最起碼硯在還真沒有好辦法。
當然,蕭玦認了自己這個妻,對方的兒子自然是假的。
只是……認妻?
在這裡?
秦長歌一直不願意將自己的身份太早揭露,更不願意揭露於這朝堂之上天下之前,今天只要蕭玦認了她,明日整個內川大陸都會知道,那個陰毒殺神秦長歌又殺回來了——太早暴露自己,可不是好事,尤其當真相,看似已露其實還未全露的時候。
她始終隱隱覺得,即使今日能扳倒蕭琛,也未必就是真正打掉了當日暗殺自己的那個隱於幕後的勢力,對蕭琛出手,為的也就是逼出更多的一此真相,如今看來,打草了,驚蛇了,蛇在意料之中反咬了,放蛇的,或者捉蛇的玩蛇的看蛇的,也在蠢蠢欲動了,但是那蠢動反擊的力量,比她想像的還要大。
秦長歌重生以來,因為今日突然脫出掌握的事態,第一次對敵手生出凜惕之心。
大巧當若拙,大刃應無鋒,明霜已經置於敵人視野之下,秦長歌……還是再隱一隱比較好,須知不同身份必然有不同反應,對方再強大,在沒有確定她是誰之前,設置的障礙阻攔,想必也會不同些。
思前想後,一瞬間想出一百個可以證明自己打倒蘊華的辦法,但每一種都多少和自己身份有關,秦長歌頹然一嘆,終於放棄了。
好吧……兒子,兒子他乾爹,我老人家累了,不打算玩了,接下來想要再見到我,看你們的了。
她無奈的嘆氣,看著蕭琛一言不發向她看來,目光平靜卻隱隱怨毒。
更無奈而悲摧的,看著蕭玦神色複雜的凝注她半晌,一揮手,道:「來人,將這干人等,統統打入天牢!」
蕭琛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睿懿皇后既已當面,此女喪心病狂,當殿欺君,搆陷親王之罪已昭昭於目,此為建國以來第一驚天大案,必得以嚴刑峻法匡正法紀以震傚尤,否則不足以交代於天下——以我律法第三百四十二條,此罪當淩遲,連坐三族,請陛下下旨。」
三族你個頭啊,三族?小叔子你要不要自殺?
蕭玦目光一閃——阿琛素來不是如此操切,今日卻有咄咄逼人之勢,他是恨上明霜了?還是怕朕有回護之情,赦免明霜?
再次深深看了明霜一眼……事已至此,怎能赦免?
形勢逆轉,眾臣們自然趕緊要扯順風旗,此時紛紛落井下石,忙著向趙王殿下賣好。
「此案勢必驚動天下,諸國之下,必將關注我主應對,此女行為無恥,窮兇極惡,居然妄以白衣之身於朝堂之上,搆陷親王,行徑令人髮指,此獠不除,何以對天下,何以對臣民,何以對我有功藩屬,何以對我西梁棟樑!」
「趙王乃國之長城,怎可於金殿之上,為宵小所辱!請誅此等不知綱常天理之逆賊!」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此刻群情奮勇,萬眾一心,空前的熱烈和團結。
也都十分聰明的,一字不提:此女行為周密,背後必有相關勢力,尚需徹查。
笑話,這些宦海浮沉的老手,誰看不出此刻趙王已將這個女子恨透了,只恨不得她立刻血濺朝堂,哪肯再慢慢查證,給予對方時間反應導致節外生枝?自然也樂於成全,心照不宣,一片喊殺之聲。
微微冷笑,秦長歌閉目不語——實在說不得,也只好魚死網破了。
深吸一口氣,蕭玦何嘗是笨人,心若明鏡台,照得見諸般飛揚塵埃,他既然早知群臣心思,哪裡肯被牽著鼻子走,目光一掃,群臣立時噤口。
一片凜然的沉寂之中,蕭玦聲音迴蕩在站了近百人依日空曠暢朗的大殿裡,顯得分外清晰森然:「此等大案,令人驚震瞠目,朕自然要有交代——不僅要有交代,還不能草率交代,此女一孤弱女子,何能獨立蒐集這許多證詞並尋來這許多證人?背後定有人主使,此人梟獍之心,竟妄圖害我皇弟!朕雖憐惜生靈,也不當為此窮兇極惡之徒有所寬憫,朕,不惜再興大獄!但凡欺君飾罪者,無有可恕!三尺之冰,正為汝設!來人——」
他俯首對著跪地聽宣的侍衛,目色幽深,冷冷道:「交刑部主審,務必徹查此女身份來歷,及身後有無相關主使諸事,及時報朕!」
也不容人再反應,長身而起,攜了「兒子」的手,對假睿懿溫言道:「一別久矣,朕有滿腹的話兒想和你說,也不知你近年過得好不好,長樂宮已毀,朕帶你去看看鳳儀宮。」
目光一閃,秦長歌微微舒了口氣。
蕭玦……已經不是當年的蕭玦了。
這是要套問蘊華了——他沒有完全相信,最起碼對蘊華,沒有。
秦長歌無聲冷笑——假皇后啊假皇后,你要如何和蕭皇帝暢談當年呢?
那廂,蘊華神色如常的盈盈施禮,淺笑道:「臣妾亦思與陛下徹夜清談,長夜剪燭,月移花影之下,訴久別重逢之思,不知今夕何夕。」
她明明語氣坦朗,一字無涉於私情,然而不知為何,聽來卻覺餘情宛轉盪氣迴腸,那兩個『夜』字,那句不知今夕何夕,每個字都微微的起了尾音,似是鳩紅嬌軟的花瓣飄蕩入心,搔得人心癢難熬,一顰一笑,風情無限。
蕭玦的手勢,緩了一緩,原本不打算碰她的手,突伸來,款款牽了她的手。
秦長歌心中一震……媚術……她用了媚術……
這女人好本事……隱而不發,似若無形,竟能於對談言語中不著痕跡的探入媚功!
秦長歌吸氣……嘶……當初就不應該想著留下她來追索南閩彩蠱教和蕭琛的關係……應該直接殺了她的……
那兩人手指相交,相視一笑,蕭玦滿面喜悅,正要舉步,蘊華忽然嚶嚀一聲,臉色蒼白,蓮折梅落風捲嬌絮般,軟軟倒了下去!
那孩子立即飛撲而至,嬌嫩童音裡滿滿焦急和哭音:「母后……母后……你又犯病了……」
譁然聲中,蕭玦滿面焦灼,先掐人中再輸真氣,無奈懷中佳人動也不動,蕭玦霍然抬頭,怒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怎麼了?」
「娘有傷……一直沒好……」假太子抽抽噎噎,哭得煞是可憐「……王爺叔叔知道……」
「陛下」,蕭琛適時上前一步,肅然道:「其實若非皇后為人所害,臣弟無奈之下不敢聲言,她早已和陛下團聚,今日大約是聽聞臣弟身處危境,她才不顧鳳體急急趕來……此事說來話長,救人要緊,請容臣弟稍後再稟,只是臣弟要提醒陛下一句,臣弟覺得,臣弟今日陷此重罪,完全和皇后被害有關,這些人步步緊逼,竟是再不容陛下夫妻團聚,兄弟和睦了。」
「來人!」蕭玦霍然抬頭,滿面殺氣,怫然道:「將這干人速速打入太陛天牢,三日之內,刑部必須追索此案余逆,連同今日上殿誣告佐證者,三日之後,全數處斬!」
!!!
好,好,好狠的一招!
秦長歌難得的佩服了人家一回。
這叫釜底抽薪啊,暈了,傷了,還談個啥的情?
假皇后病重不醒,假兒子整日哭啼,真皇帝焦頭爛額心慌傷痛,還記得清醒的去思考有沒有其他內情?
三日?不用三日,誰都知道夜長夢多,蕭琛用「皇后重傷無能對話」這個好不容易扯出來的時機,暫時不用面對蕭玦的疑問追索,就是為了空出對自己下手的時間。
今日夜間,趙王殿下要是不對我這個被篡位了的可憐人下毒手,咱就跟他姓!
秦長歌好無奈的笑著,聽著鐐銬丁零噹啷聲聲清脆,看著侍衛神色如鐵,向自己走來。
金鑾殿你來我往翻生倒死殺機雲湧,棺材店父子相對侃天說地和樂融融。
冬日小風吹得那叫一個和煦,包子說話那叫一個天雷。
「我跟你說,」包子坐在楚非歡膝上,在身後一色黑色雲木大棺材的彪悍背景裡,神態肅然如同師長在教導學生,「我娘那個人,你任何時候都不要太相信她,她真的好惡劣,一天不整人她就好像一旬沒洗澡般難受……乾爹你是不是喜歡她?哦我好同情你,哦你好倒楣。」
淡淡看了看那個拚命說自己親娘壞話的「孝順」兒子,楚非歡道:「我會把你對我的同情如實轉告你娘的。」
和包子相處這麼久,他也算是知道了,在這個皮厚心黑的小子面前,你千萬不能臉皮太薄,因為他絕對不會因為你臉皮薄就良心發現維護你的薄臉皮,他一定哪壺不開提哪壺,直到逼得你的臉皮熊熊燃燒成灰燼為止。
對他,就該用一直以來秦長歌的方式:以牙還牙,以毒攻毒,絕不防守,堅決反攻。
「不要吧……」包子果然立刻頹然,「愛告狀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沒討到便宜的包子決定換個話題,眼珠一轉,唧唧歪歪揪住楚非歡繼續口沫橫飛——他就是存心的,他就是不想讓他睡覺,誰叫除了娘,只有乾爹一個肯仔細聽自己說話?搜索枯腸找不到什麼新話題,乾脆開始回憶當年——當然,對芳齡四歲的蕭太子來說,所謂當年,也就是和秦長歌初遇那時辰,半年前罷了。
「……第一次遇見你那次,咱還不認識你,娘娘腔王爺在殺人,我問我娘為什麼不救,我娘和我說,因為咱們沒有能力救,她還說,假如有一天她遇險,而我救不了,也不許我救……」
楚非歡挑起眉,靜靜看他。
這是秦長歌的風格,但是,蕭太子你,真的這麼聽話?
你若真的這麼聽話,我倒要重新審視你了……
「後來我仔細想過這話,」蕭包子手一攤,「女人就是沒見識,你瞧她說的什麼話?」
???
「我要是看見自己娘倒楣了還不救,我還是個男人嗎?」包手越說越憤怒,「她這是在侮辱我作為男人的尊嚴!」
一直在旁邊傾聽的祈繁對天翻了個白眼,太子爺,好像,大概,也許,你現在真的還不能算男人吧?
「祈繁!」
一聲大喝突然驚破祈繁的腹誹。
抬眼望去,楚非歡沒來由心口一緊。
門被砰的一聲撞開,容嘯天滿面憤怒的衝進來,形容蒼白酷厲,左臂血跡殷然,嘶聲道:「有人使計……我的人死了大半……人沒攔住……」
院內數人,嗵的站了起來。
祈繁站起得太急,砰的一聲帶翻了凳子,他自然知道「人沒攔住」代表什麼意思,想著假皇后出現有可能引發的嚴重後果,冷汗自額頭密密滲了出來。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來不及說了!」容嘯天頓足,「先去救人!」
「救人!怎麼救?」祈繁怒道:「你當金鑾殿是棺材店,說去就去!」
將翻落的凳子扶好,他頹然坐下,以掌支額,喃喃道:「一著錯,滿盤皆落索……已經錯了一步,不能再錯,必須拿個周全的章程出來才能救人,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機會了!」
楚非歡一直以手撫胸,淡淡遙望著宮城的方向,對他們的對話恍若未聞,稍傾,將目光緩緩放下,輕輕落於滿面茫然的蕭溶身上,道:
「現在,是你兌現你剛才諾言的時候了……溶兒,你娘遇險了。」
「什麼?」蕭包子一驚,轉目看看眾人凝重神色,突然大怒,一腳踹翻了自己的小凳子。
「我的娘,我欺負,別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