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四章 窯子
乾元四年九月十九,定陽關。
北地九月已有冬意,風裡飄散霜花清涼沁人的氣息,定陽關前,萬丈驕陽下,蕭玦金冠金甲,燦然如神,意興飛揚的對身側秦長歌道:「當年我曾險些喪命此地,是你救了我……你可還記得?」
秦長歌微笑頷首,目光邈遠穿越雲層,看見雲煙盡處,那些共血與火的烽煙畫面裡,那個清豔少女,正輕笑著自記憶中回身,給了她一個粲然笑容。
笑容裡,往事如荼靡紛紛開放,升起於無涯的時光,再冉冉而落,那一番開謝的姿態,成熟而優雅,如這再生來一世的路途。
蕭玦深深凝望她,目光裡感概萬千,當年,當年的救命古樹,如今可還在?當年染血的樹洞,血跡是否依舊可尋?那些穿裂無數箭孔的樹身,風穿過那些寂寞的空洞時可會發出感慨的吟唱?
他亦欲拔劍而起,於這異國大風霜花之中慨然而吟,將這萬千雄心,無限情意,都化作蒼涼沉雄高歌一曲,與身邊心愛的女子共用。
他的歌聲寫在眼睛裡,那雙眼睛明亮如雪,凜冽的萬里風沙洗不去靈魂深處萬丈光芒,某些灼烈如火的情感,永不磨滅。
他微笑,拔劍,劍芒如虹霓乍起,直指向天。
「今夜,下定陽!」
呼聲如潮,揚塵蔽日的大軍,以悍然之姿,勢不可擋的攻向定陽關本就抵抗薄弱的城牆,連投石炮之類的大型殺傷性武器都未使用,黃昏未盡,晚霞初起之時,定陽城頭,已經飄揚起西梁黑底金龍的帝旗。
帝旗下,英朗男子輕輕摩挲斑駁城牆,悵然道:「曾經也有一方城牆,你我共倚,城牆下你推我讓那一碗黍米飯……長歌,此生以來,我未曾在吃過那般美味的飯。」
手按城牆,秦長歌遙望遠山盡處落日如血,而山間起了薄薄的嵐氣,越發蒼青,她微微笑著,不無懷念的道:「過去了的,因為不可重回,總會比現在的要好些。」
她目光遠遠落在城樓下,一株古樹之前,紅衣妖魅男子,正微笑著撫摸那可早已失去樹冠的樹。
他姿態輕柔,彷彿怕驚破某個凝固於時光中的永恆記憶般,一個個的,拂過那些彷彿早已凝成化石般的箭孔。
當年那慘烈浴血一戰,他是否亦正在緬懷?
在秦長歌目光籠罩裡,他突然做了個投擲的姿勢,就像很多年前,他曾經將黑髮咬在齒間,豎起雪亮長刀,於一輪血月下奔殺而來,將假魏王人頭,霹靂雷霆般的擲來。
秦長歌目光如水波一晃,隨即便見那妖豔男子宛然回首,突然對城樓上的她一笑。
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毫分,秦長歌亦報以溫文一笑,禮貌而有距離。
收回目光,離開牒垛,秦長歌悠悠道:「前路為已,人心難測那……」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一,禹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三,衛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七,廉城下。
短短十日間,西梁大軍一路連克北魏邊境禹城、衛城、廉城、昶城,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烈烈兵鋒,長驅直入北魏腹地,那些各懷異志,希圖保存實力的北魏將領紛紛按兵不動,對北魏朝廷連連發出的徵兵抗擄令恍若未聞,觀望著年輕的西梁戰神,數年帝王生涯不改英風殺氣,身後倒拖著血色淋漓的雪亮長刀,緩緩長行於北魏疆域之上,所經之處,山河變色,草木低伏。
直到那一日,黑衣帝王,紅袍郡王,和雍容瀟灑的少年將軍與漫天血雨腥風中抬首,才發現已經攻到了北魏邊境合富庶腹地之間最大的城。
北魏重城,杜城。
比尋常城市更為高闊的城門,和城樓雉堞上黑壓壓的箭手,昭示著對方的蓄勢已久和嚴陣以待。
北魏國土上,終於有一座如虎之踞之城,以強硬的姿態,對西梁大軍,張開了猙獰之口。
一路過關斬將無往不利的西梁軍隊,其長驅直縱之勢終於在杜城有所停頓——玉自熙麾下最勇猛的將軍申紹,接連攻打兩次杜城,都未能攻下。
而早在西梁大軍逼近杜城之前,留守杜城的守將李登龍,便實行了堅壁清野之策,放棄週邊城池,集中周圍的守軍及糧食,全力保衛杜城。
他們放棄了附近所有不必要堅守的城鎮,將所有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全部燒燬,並堵塞沿途所有水井。
這給西梁軍隊帶來了一些困難——因為逐漸深入北魏腹地,補給線拉得過長,八十萬大軍的口糧是個驚人的數字,所以玉自熙每到一地,都下令搶割掉一半當地居民的稻子,他本來的意思是全部搶光,蕭玦和秦長歌都表示反對,蕭玦認為這樣會引起北魏百姓的仇恨,對大軍行進不利,秦長歌則一向心懷廣大,從無一家一國觀念,在她看來,這天下遲早都全是西梁的,那麼北魏的百姓遲早也是咱的百姓,把北魏的百姓欺負狠了,以後撫慰起來也麻煩,所以兩人一直贊成割一半留一半。
如今杜城來了這麼一手,糧食多少受到了點威脅,更關鍵的是水源,八十萬大軍沒有了水,那才叫可怕。
杜城守將李登龍,是死在碧野山腳的倒楣的冉閔道的表兄,他擺出決不妥協的姿勢,是要給表弟報仇來了。
那些青苗,尚未全熟便被割完,地上連根癟穗都被揀盡,秋陽高照之下,百里之內,無人煙,無水源,連所有的果樹都被劈倒,劈不倒的,果實全部摘淨,太多了帶不走,全部踩爛在泥地裡。
昔日最為繁盛富饒的秋季的土地,在此地,卻成為最為貧瘠和沈默的荒原。
「百里之內,所有的水井都被堵塞,所有的河流都飄滿死豬,」秦長歌舔舔乾裂起翹的嘴唇,有些怨恨的盯了近幾日特別晴朗的天空一眼,再看看神情煩躁的巡邏士兵,皺眉道:「攻了兩次,沒能攻下,現在八十萬人,沒有水,可真是糟糕的事兒。」
蕭玦憐惜的看著她,輕輕道:「你一天沒喝水了……渴狠了吧?」
他帶點欣慰的神情,仔細的在袖囊裡,變戲法般的摸出一隻梨子,帶點得意的微笑著道:「我特意留著的,沒捨得吃,這個解渴最好了。」
秦長歌眼前一亮,問:「哪來的?」
「玉自熙送來的,某村一棵梨樹上因為太高,沒來及摘下的最後一隻梨子。」蕭玦小心的用自己的盤龍錦緞衣袖拭淨了,遞到秦長歌唇邊。
秦長歌接過,想了想,遞給一旁沈默看軍報的楚非歡。
楚非歡立即搖頭拒絕,一言不發調轉輪椅就要走,秦長歌一把拉住他,道:「非歡,你當初要參戰時,答應過我你會好好照顧自己,你的身體不比從前,也不比我們,你不能不吃。」
蕭玦心疼的再看看秦長歌起皮的嘴唇,卻也在勸說:「楚先生,你吃吧,我們終究要好些……」
他心知楚非歡心性高傲,有些字眼不願提起,楚非歡停住,沒有回頭,卻只淡淡道:「我不需要。」
他說得斬釘截鐵,蕭玦只得苦笑,秦長歌對著手中的梨子看了看,又遞迴給蕭玦,道:「你的嗓子都啞了,還讓給我做什麼?你說話比我多,事情比我多,等會還要探營,給士兵們鼓氣,啞著個喉嚨怎麼成?」
蕭玦立即退後一步,努力的清清嗓子,笑道:「誰說我啞嗓子了?我明明中氣十足得很。」
他語音雖然努力清晰了點,卻依然聽見絲絲的聲音,大約咽喉已經充血了。
秦長歌默然,看著手中圓潤飽滿、散發著果味清香的梨子居然送不出去,露出一絲苦笑,喃喃道:「這是梨子還是炸彈?」
取過一柄小刀,秦長歌乾脆將梨子劈成三分,再遞給兩人,不想蕭玦再次拒絕:「不成,不吃。」
「你這是做什麼?」秦長歌眉毛一挑,有些生氣,蕭玦神色有些古怪,遲疑了半晌才慢慢道:「分梨,分離,我覺得不吉利……還是算了。」
怔了怔,秦長歌又去看楚非歡,後者長長睫毛垂下,不和她眼神接觸,但顯然也是不願的。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喃喃道:「溶兒若在就好了,那就順理成章是他的,咱們也不用推來讓去了……」
包子在蕭玦誓師時已經返回京師,國不可一日無君,儲君也是君,太子建國,哪怕只是五歲的太子,也不啻於給西梁百姓吃了定心丸。
蕭玦自然早早安排好了文武重臣好生操心國務,蕭監國只需要每日在御書房坐坐便成了。
如今沒了「吃神」包子,遠離國土的異國戰場之上,一隻普通的梨子,竟難住了從來都舉重若輕的秦長歌。
最後秦長歌無奈一笑,乾脆尋了碗和搗汁的小木杵來,將那寶貴的梨子細細的搗成汁水,小心的分了三份,道:「喏,現在不是梨子,現在是果汁,再不喝我要生氣了。」
蕭玦接過分給自己的那份,仔細的和秦長歌手中的那份比了比,秦長歌忍不住好笑,道:「看什麼,沒少給你。」
「我巴不得你少給我。」蕭玦慢慢的笑了笑。秦長歌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微一熱,一轉眼看見楚非歡正試圖將那點可憐的梨汁放進帳篷的角落,立即喝道:「你們誰要不喝,我立刻倒了這梨汁,大家一起渴死拉倒!」
蕭玦立即像喝酒一樣將梨汁一飲而盡,抿了抿唇,笑道:「喝,為什麼不喝,你別看我,我不會給你的。」
楚非歡的手頓了頓,慢慢收回來,低著頭,一口口喝掉了梨汁。
秦長歌出神的注視著碗底那點流蕩的清亮液體,真的很少,不過一口而已,那兩個人,一個帝王,一個王子出身,享盡人間尊榮富貴,見識過不知多少珍貴之物,此刻卻把這一口普通果汁推讓得好似那是什麼生死人肉白骨的絕頂名珍,一時有些好笑,好笑裡卻微微升出酸楚——患難見真情,不過最普通的一句話,然而不身臨其境,不親自觸及患難鐵青深冷的面孔,是不能真正感受那一刻貼心沈默的溫暖的。
梨汁喝完,蕭玦放下碗,秦長歌拍拍手,楚非歡抬起頭,蕭玦和秦長歌同時道:「今晚一定要攻下杜城!」
楚非歡雖然沒說話,但眼神也表明了這個意思。
「不能再這樣渴下去,要知道絕食能堅持七天,絕水只能堅持三天,李登龍龜縮不出,堅不應戰,杜城兵力充足,一時也攻不下城,他拿人命拚命填缺口,就是為了拖延時間,等西梁士兵自己渴死一半。」蕭玦凝望著杜城灰青色、民夫趕工加厚了的城牆,神色凝重。
楚非歡也抬首對杜城看了一眼,一回首接觸到秦長歌的目光,他皺了皺眉,尚未來得及說話,秦長歌已道:「我有一個辦法。」
她拍拍手,「杜城作為北魏重城,凰盟是有屬下潛伏在內的,只是未曾混入實權階層,我去聯繫了,搞點事出來,裡應外合,當日可破。」
「不行。」蕭玦和楚非歡齊齊反對,秦長歌笑道:「別說得這麼乾脆,非歡,你剛才一直在看地形圖,眼光落在了什麼位置?蕭玦,先前你召了申紹來,佈置了什麼任務?莫不就是挖地道吧?」
「那也是我用,不用你去,」蕭玦倒沒有否認,「大概楚先生也看出來了,杜城城牆東南角有一處小樹林,因為隔了幾處地勢看起來好像離城很遠,其實直線距離並不長,我已經安排申紹派兵挖地道,八十萬人,挖個幾里長的地道,還不容易?但是去的人極其危險,長歌,我們男人在,還要你去行險,不成,絕對不成。」
「唔,那你就去吧。」秦長歌的回答令蕭玦瞪大眼,十分愕然,這女人這次怎麼這麼好說話?卻聽得她悠悠道:「只是,陛下,非歡,你們兩個,有沒有覺得有點睏呢?」
「啊……你在梨汁裡放了……你這女人……」這是蕭玦被迷昏前的最後一句話。
楚非歡以手支頭,目光抬起,與秦長歌相觸,隨即輕輕一嘆,嘆息聲裡,悵然無奈。
秦長歌看著兩人都閉上眼,立於帳篷中央悠悠一笑,淡淡道:「沒想到吧?沒想到我這麼沒心沒肺?這麼溫情感動的時刻也能算計你們?不過,我沒有歉意,阿玦,非歡,誰教我們彼此,這麼瞭解對方呢……」
她溫柔的將兩人放好,還很體貼的各自給蓋了被子,拍拍蕭玦的臉,她道:「乖阿玦,你最近夠累了,好好睡一覺,等我回來。」
給非歡掖了掖被子,秦長歌默然半晌,輕輕道:「非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總之,相信我,沒事的。」
一身緊身衣,束好各式準備派上用場的武器用具,秦長歌步伐輕快的出了皇帝大帳,一路對著暗號,不急不忙的離開大營往小樹林去。
走不多遠,一株楊樹下,突然轉出身姿曼妙的男子,倚著樹,叼著草根,眼波流動似笑非笑,斜眼向秦長歌水汪汪一瞟,問候:「早啊,趙將軍。」
「不早了,」秦長歌好誠懇的笑,老老實實答:「已經將近黃昏了,王爺是來此欣賞這杜城郊野的壯麗日落嗎?」
「我來欣賞一個準備做壞事的小賊,」玉自熙笑得開心,「看他爬洞時姿態是否優美。」
「論起爬洞姿態優美與否,」秦長歌肅然,「想必無人及得靜安王爺您,莫言一想到王爺在我身前爬洞,身姿搖曳,暗香微散,以超越郢都城第一象姑館醉春居的第一紅倌人清吟的無比誘惑之姿,以足可榮膺菊花教教主尊位的絕世風情,盡莫言一飽眼福,莫言就熱血沸騰,歡欣鼓舞不能自己啊……」
玉自熙眨眨眼,突然撲哧一下,道:「好,好,你果然猜得到我要和你一起,和聰明人說話就是有意思,不過,什麼叫菊花教?」
「這個問題很複雜,涉及抄襲人妖絕戀悲情自戀美少年較弱小雛菊等等時髦激情因素,若要等下官給您解釋完,只怕明早的太陽都出來了。」秦長歌微笑,「還是先去爬洞吧。」
「哦,」玉自熙轉身看了看那掩蔽過的洞口,想了想道:「你先。」
秦長歌暗笑著矮身入了地道,身後,美人跟著進來,地洞其實挖得寬闊,盡可躬身向前,秦長歌聽得身後玉自熙悠悠道:「莫言,你步子很快啊。」
「賊嘛,鑽啊鑽啊的就習慣了。」
「莫言,你哪裡人,為什麼說話我都聽不懂?」
「王爺您太純情了,純情的人需要保護,不懂最好。」
「莫言莫言,遇事莫言,你這名字,很有玄機啊。」
「王爺,自熙自熙,自我調戲,您這名字,更有玄機。」
「……莫言……楚非歡為何出現在大營裡?我記得她是皇后信重的人,你認識他?」
秦長歌半偏頭,回首,黑暗中某人的狐狸眼灼灼閃光,亮若明玉。
無聲的笑了笑,秦長歌聲音平緩,「楚兄我自然是認識的,我曾經遇見過皇后一次,得她點撥教導,並特意提起,如果有遇見楚兄,不妨結交為友,我與楚兄一見如故,楚兄聰慧剛毅,雖不幸身殘,但志節不墮,我很佩服。」
「難得聽你說一句正經話,」玉自熙笑,「我也認識他,皇后出事後,他失蹤三年,後來再出現,連我一時也沒人出來,啊……我記得三年後再見他那次,當時他偷了我東西,被我叫人揍了一頓。」
他偏頭,微笑看著秦長歌,秦長歌哪肯上他的當,愕然道:「是嗎?不會吧?聽說楚兄被人所冤淪落過一陣,但以他的風骨,怎可能性偷竊之舉?王爺記錯了吧?」
無聲的笑了笑,玉自熙突然道:「唔……也許是我記錯了,這世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哪裡理得清呢?」
「王爺是有心人,從來都理得清,但看您願不願意理罷了,」秦長歌一伸手,指向頭頂一點隱隱的光亮,笑道:「到了。」
她的手,頂在地道上方那層浮板上,微笑著看著玉自熙,「王爺,您猜猜,咱們這個出口,在哪裡?」
玉自熙立即答:「人多噪雜之處。」
「為何?」
「地道離城西最近,城西是三教九流雜居地,沒安靜地方的。」
「中隱隱於世,」秦長歌一笑,伸手一引,「靜安王,請容下官陪您,親自視察異國妓院。」
她笑得客氣而狡黠,「您先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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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即使充斥再多苦難戰爭殺戮危險,依然會有夜夜笙歌銷金買醉的溫柔鄉。
尤其是戰時,越是緊張的氣氛,越是惡劣的環境,越有被肅殺壓力逼得不堪忍受的人們,奔向姑娘們的雪臂櫻唇,尋求紓解的最佳渠道。
「客自來」聽起來像個酒樓的名字,卻是杜城城西首屈一指的窯子。
姑娘們價廉物美,老鴇兒風韻猶存,龜公們個個俊秀,必要時還可親自上陣充當孌童。
夜半,妓院各處木廊下都掛起風燈,燈光綺麗紅豔,遠遠投射出圓方圓數丈,照在院子中雙人合抱的樹上。
嘩啦一聲,一排紙質拉門被打開,喧囂的人聲立即如浪一般衝了出來,一個嫖客喝多了酒,大聲笑著,跌跌撞撞跨出門。
身後有人笑著打趣,「老安,聽說這院子裡有女鬼,你解手記得解一個回來,給兄弟們一起嘗嘗鮮!」
「好說,好說!」老安笑得口水直流的回身揮手,「一定帶個,一定帶個!」
哄笑聲裡,他歪歪斜斜的走到樹下,開始脫褲子。
樹突然一動。
接著,一大塊樹皮掉了下來。
接著,探出一個容色美豔的腦袋。
女鬼……
真有女鬼……
真有美豔女鬼……
老安瞪大眼睛,即將出來的尿意,刷的一下又憋了回去。
酒喝多了導致嘴角不受控制的流涎水,驚嚇之下流的更多,啪的一聲滴到地上。
那「女鬼」慢慢抬眼,春色流波,華光瀲灩的眼神,先瞟了瞟底下那滴口水。
再慢慢上抬,瞟了瞟老安拽著褲子的手。
最後瞟了瞟正對自己臉蛋的物體,皺皺眉,露出個嫌棄的眼神。
……
夜半,深院,遙遠的人聲,樹洞裡冒出的美人頭。
老安拽著褲子,僵在半夜的冷風中,只覺得「重要部位」冰涼冰涼,忍不住渾身開始打抖,但是腿軟得像麵條般,怎麼也拖不動腳步。
張了張嘴,老安想喊,卻根本發不出聲音,整個人仿若沉入夢魘,看得見人影聽得見聲音,感覺得到危機逼近,卻無法掙扎和動彈。
他眼睜睜看著那女鬼懶洋洋的爬出來。
看見女鬼,漫不經心的靠近自己。
看見女鬼,似笑非笑得用帕子墊了手,掂了掂他的「重要部位」。
一臉鄙視的道:
「太小!!!」
「砰嗵!」
遭受生理和心理雙重打擊的老安,眼睛一翻,暈倒在地。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五章 女妝
「不就是說你小嘛,犯得著傷心成這樣?」玉自熙嫌棄的踢踢老安,咕噥,「要給你看見我的,你會不會憤而自殺呢?」
「王爺您在說什麼?」第二個腦袋探出來,壞心的秦長歌,笑眯眯的看著玉自熙。
「喏,這個。」玉自熙努了努嘴,給秦長歌示意衣衫半褪的老安,「這傢伙嚇昏了。」
媚笑著指了指老安,他道:「莫言,你看,這也算是男人哦。」
「唔,」秦長歌面不改色煞有介事的打量了一下,由衷頷首,「很悲哀。」
玉自熙有點失望的耷拉下狐狸眼,靠在樹上,看著秦長歌隨手將人點了穴,扔進樹洞裡,又把那塊偽裝的樹皮蓋好。
「你打算刺殺李登龍?」玉自熙悄悄對秦長歌耳語,「你去,我給你把風。」
他俯得極近,說話間的氣息吹動秦長歌耳邊鬢髮,敞開的領口微微散出奇異的香氣,濃郁魅感,有點象朱頂紅花的香氣,朱頂紅也叫孤挺花,秦長歌忽然想起前世裡看過這種花的花語:華麗之美,喋喋不休。
忍不住淡淡笑起來,倒真是像這位啊,只是,前前世裡,玉自熙並不像現在這般多話呢……
「喂,你在發什麼呆?」某位美麗妖狐的聲音更近了此,近得,秦長歌只要下意識一回首,就會把自己的臉頰送上他的嬌豔雙唇。
僵著脖子,把自己不動聲色的移出三寸,秦長歌道:「杜城有咱們朝廷的人,陛下有給我聯絡方式,咱們對這裡不熟悉,先得想辦法混近李登龍身邊再說。」
「老安怎麼解手到現在還沒回?」刷的一聲有人拉開紙門。
刷的一下秦長歌一把抱住玉自熙,轉了個身,將他壓在樹上。
那人四處張望了下,看見院子中背對著卿卿我我的兩個人,「喂,你們看見剛才有個人在這解手沒有?」
秦長歌用力將玉自熙往下壓,踮腳俯身將頭靠在玉自熙肩上,從背後看就是她正在「深吻」某人,一邊百忙之中胡亂揮手對那人搖了搖,鳴嗚嚕嚕的道:「沒見!正忙!」
「哈,你慢慢忙,慢慢忙,」那人怪聲怪氣一笑,拉回紙門,隱約聽礙他大聲對裡屋同伴笑道:「這半夜三更的在外面吹冷風玩女人,是不是更有野趣點?」
裡面一陣哄然大笑。
「我這是被你壓第二次了。」玉自熙聲音輕輕,當真如情人呢喃。
「壓啊壓啊的就習慣了。」秦長歌哈的一笑,毫不臉紅的蹭蹭玉自熙光滑肌膚,嘖噴嘆道:「王爺,您皮膚怎麼保養的?這北地風沙,愣是沒能磨損分毫啊。」
「新鮮玫瑰花汁拌離海明珠粉,加入牛乳,記住,牛乳得是東燕花斑牛,玫瑰花得是中川『金絲玫瑰』,離海明珠,每顆不得小於拇指大小。」玉自熙微笑,「很容易的。」
「那我還是算了,反正我沒您天生麗質。」秦長歌看看天色,玉自熙已經催促,「你還磨蹭什麼,今夜好多事要做,難道等天亮去殺人?」
秦長歌笑一笑,也不答話,先從懷裡取出一張面具,往玉自熙臉上一貼,又往自己臉上貼了一張,直接拽著玉自熙就走,玉自熙很是不滿的嘆氣,「哎,我的絕頂美貌啊,就這樣被你埋沒了……」卻也沒有取下面具,兩人大搖大搖一路前行,這院子原本就熱鬧,出了後院前堂更是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兩個面容猥瑣的男子,逕自出了門。
跨出妓院大門,秦長歌看了看方位,目光在一溜牆根下掠過,微有些驚異的亮了亮,隨即左拐,行過一條短街,然後,再慢條斯理的跨進另一道懸掛紅燈的大門。
玉自熙愕然抬頭看看門楣,「百媚樓」。
又是一家妓院。
「喂,我說……」玉自熙一把勾住秦長歌的肩,吐氣如蘭的低低媚笑道:「你是不是行軍在外,餓狠了?盡向妓院跑?你真想要,哥哥我陪你嘛,何必總往這三流妓院鑽?」
「好啊,可是你陪我也得一張床嘛,咱們這就去找床。」秦長歌似笑非笑,拖著玉自熙向裡走,院子中迎客的龜公過來,秦長歌笑道:「我找玉人姑娘。」
「啊您不巧,」龜公賠笑,「玉人姑娘現在有客人,要麼,給您喚玉雅姑娘來可好?玉雅姑娘色藝雙絕……」
「煩勞你告訴她,家鄉來客,渴欲一見!」秦長歌就手拋過一塊碎金,笑道:「她會見我的。」
龜公笑應了去通報,不多時過來,笑得越發慇勤的道:「姑娘有請。」將兩人可入二樓一間閨房。
房垂水晶簾,簾後光影淡淡,中川出產的名貴織錦地毯上,素裳女子懷抱琵琶,正出神的看著窗外。
她長髮散披,長可及地,並未挽成時興的各式繁複華麗的髻,髮質光亮如一匹上好黑綢,又或是一抹流動的幽水,長髮流瀉下的身段雖然只是個散漫的坐姿,卻曲線恰到好處,飽滿噴薄處誘人遐思,曲線玲瓏處引人愛憐。
聽見人聲,她回首。
只覺得一段烏黑的目光如巨大的黑色浪潮般撲面而來,幽邃,沉重,遙遠,蒼涼,彷如遠古的鐘聲或是那些深埋於地下的遺蹟,帶著被塵封和壓抑了的久遠記憶,帶著故紙的暗香和劫灰的黯沉,直直的衝入人心底,令人呼吸一窒,心魂俱都一失。
對望一眼,秦長歌和玉自熙都心中驚訝,這個潛伏在魏國多年的密探,竟然如此年輕,更奇特的是,如此年輕的女子,竟然擁有如此死寂沉重,如同垂暮老人般的眼神。
看著她烏黑超過尋常人的眉眼,秦長歌的左手垂在腿邊,三指縮於掌心,微微躬身,笑道:「玉人姑娘。」
那女子眼光在秦長歌手上掠過,隨手在琵琶上撥了個音,聲若玉珠,她語聲也若亞珠般玲瓏清美,只是充滿疲倦,淡淡道:「你們來了……很好,我等很久了。」
秦長歌凝視著她,緩緩道:「玉人姑娘貴姓?」
「我姓李」,那女子一笑,笑容蕭索,「李玉人。」
她年輕,美貌,身姿動人,可是每句話的語氣姿態,都好似老婦般不勝疲倦。
「李姑娘似有痼疾?」秦長歌看著她的氣色,問:「可需在下為你看看脈。」
「不用,」李玉人無所謂的道:「兩位來得不容易,別在我這裡浪費時辰,我自從聽說城外斷了水源,想著你們該來了,本來是不見客專心等你們的,不過剛才那個客人,倒是非見不可,而且……」她笑了笑,「你們聽了想必很高興。」
「哦?」秦長歌一笑,「莫非是李將軍府中人?」
目中難得的生出一絲驚異之色,李玉人頷首,「是,今夜是李將軍府中最受寵愛的小妾二十歲生辰,本來正當戰時,李登龍不欲操辦,不過他這房新娶的小妾雅擅音律又容貌無雙,李登龍著實疼愛,拗不過她的要求,答應尋了杜城最好的伶人,合力來奏她最近新譜的『碧雲霄』之曲,剛才便是前來下帖邀請的李家家人了。」
她懶懶的笑了笑,「你們去吧,反正李府沒什麼人見過我,我一向不見李家人,今日事了,我等在這裡的任務也完了,明日我就離開杜城。」
「和我們一起走吧,去西梁,」秦長歌看著她,「我會安排好你的。」
「不了,」李玉人嘆息,悠悠嘆息,「我習慣一個人了……想到處走走,看看四海之大,天涯之遠,外間的風物,想必很美吧……」
她語聲中淡淡嚮往如流星般一閃便沒,隨即便起身,打量了兩人一下,一把將玉自熙推坐下來,隨手就揭去了他的面具。
玉狐狸傾國傾城的絕豔相貌,令得幽光淡淡的室內都似乎亮了一亮。
李玉人也驚了一驚,怔了一刻方笑道:「真是意外之喜,公子絕色,倒不需我費工夫了。」
「費什麼功夫?」玉自熙皺眉看著她取過胭脂水粉,「你不會要我扮成女人吧?」
「公子不扮,誰來扮?」李玉人端詳著他的眉眼,「這裡誰還能比你更適合?」
「他!」玉自熙立即手指秦長歌。
李玉人微微一笑,「這位想必相貌也是好的,但是現在要的不是容顏,是風情,妓樓女子天生當有的風情,玉人覺得,普天之下,真的沒有哪位男人能有公子這般與生俱來的風情了。」
玉自熙一拂袖,堅決拒絕:「不,不要做娘們。」
「玉人姑娘,好了麼?」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一個中年男子沉聲問:「堂會快開始了,就差您一個,九夫人命我來催請。」
李玉人對兩人做了個手勢,曼聲答:「馬上就得。」
秦長歌竄到玉自熙身邊,附耳道:「王爺,您十萬委屈則個……」
「不!」
「只要今晚事成,莫言必贈以重寶」,
「不稀罕!」
「……赤河冰圈內蛇涎鏈飾一枚……」
「好吧。」
玉自熙立刻冉冉自錦凳上坐了,長指一挑烏髮瀉落如水,垂落如瀑,笑吟吟看著李玉人道:「來,把我扮得更美一點,我要豔驚李登龍,我要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做鬼也風流。」
佩服的看了秦長歌一眼,李玉人微笑著先遞過一件淺紅貼金絲薔薇花俏紗長裙,玉自熙眨眨眼,把這件裙子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正色道:「請你為我準備薑湯,我一定會凍死的。」
秦長歌同情的看著那裙子……確實,這種衣服,就是用來若隱若現,雲山霧罩,吸引男人尋幽探秘的,美觀價值無限大,保暖係數等於零。
嘆口氣,毫不在意外人在場,玉自熙漫不經心的寬衣換裝,李玉人避過身去準備首飾插戴,奉長歌卻靠著椅子,笑嘻嘻一眨不眨的注視著眼前男體,極其讚賞的吹了聲口哨——所謂造物之美,盡鍾於一人之身,不僅給了他絕色容顏,還給了他世人難及的美妙軀體。
瘦不露骨,尺寸均勻,寬肩細腰長腿,每一寸的線條都恰到好處,肌膚微微泛著瑩光,如五般的溫潤明潔,卻又令人感受到那溫潤之後的彈性和力度,如水黑髮下軀體飽滿而收斂,每個動作都充滿優美至控人呼吸的誘惑。
秦長歌鼓掌,「美……美不勝收……你乾脆別穿算了……不穿比穿了更好。」
玉自熙哪有空理她,滿頭大汗的和裙子折騰,喃喃罵:「這東西怎麼這麼複雜?到底怎麼穿?」
李玉人抿唇過來,親自替他將繫錯到脖子上的細帶重新繫到腰上,那些細帶繁複無比,都綴著細小晶珠,折轉間不斷泛起水波流動般的粼光,襯著如雪肌膚,不同於尋常女子浮弱的充滿彈性之美的線條,令人不捨錯開眼珠。
芙蓉髻,明月璫,輕紗綃裳,一枚芙蓉石攢千珠金翅步搖迷離晃蕩,行步間雪膚隱隱,暗光閃爍,真真是風華萬千。
「活色生香啊……」換了小廝裝束的秦長歌趴在桌子上流口水,「你生來就是為了氣死女人們的啊……」
玉自熙瞟她一眼,香風冉冉的曼步過來,靠上秦長歌的肩,俯下嬌顏,輕佻玉指,眼波流蕩吐氣如蘭,「李將軍……妾身美不美?……您那第九房如夫人,和妾身比起來,如何?」
「不如何,只配給你提鞋,」秦長歌肅然,作陶醉狀,「玉人,你當真如玉徹成,絕色麗人,請允許我,五體投地的拜倒在你的七寸大足之下。」
玉自熙哈的一笑,李玉人已經過來,給玉自熙披了一襲高領披風,領圈一圍雪色絨毛,如此便遮掩了略寬的肩,又披了一幅殊光雪絲面紗,雪亮的珠光和玉自熙流波般幽黑眼瞳交相樣映,越發攝人心魄。
嘩啦一聲拉門開啟,屋外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人抬起頭來,便見風姿婉麗的女子,扶著門框,嬌弱不勝的回首向屋內人囑咐道:「鄉親們請稍候,玉人去去就來。」
說話的自然是李玉人,她半掩在門後開口,玉自熙演雙簧一般楚楚動人的給了外面的人一個回首的剪影,好掩飾先前秦長歌和玉自熙進來後的行蹤。
然後,玉自熙一回身,嬌花照水般的風姿,屋外李家下人眼睛一亮,齊齊抽一口氣。
「小乖,」玉自熙嬌笑著招手示意抱著琵琶的小僮秦長歌,「咱們走罷!」
秦小乖挑挑眉,笑影一閃而逝,「主僕」二人,怡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