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二章 亂起
陛下,你真絕。
秦長歌第一反應就是閉眼。
別害我長針眼嘛。
還有……尿水潑過來,我豈不是要被波及?
呃……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尿啊……秦長歌痛苦的轉過眼,看見蕭玦在泥牆落下那剎又沖了回去,橫劍一掄,劍光如雪練如飄風,密織似網穿射如電,將手指一轉欲待出手的陰離攔住。
蕭玦的武功風格,用霸道來形容最合適不過,他的極其具有個人風格波湧濤嘯般的快劍,向來先聲奪人而又不容對方退卻,哪怕面對的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出劍依舊大開大合毫無顧忌,明明自己稍遜一籌,但給人的感覺,倒像對方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他自然猜得到陰離是誰,這是要省出時間給侍衛潑「水性物質」,好讓與蛇吻處得極近的秦長歌先擺脫了那東西再說,好在走陽剛路線的蕭玦,確實是武功陰詭的陰離的最佳對手,相反,武功同樣走陰柔路線的秦長歌,反倒容易在陰離手下受制。
所以秦長歌並不擔心蕭玦,眼看侍衛的「水性物質」用樹皮兜了潑來,還隔著距離那些蛇便紛紛尖鳴著狼狽四竄,這回唱得不是閔地小調了,聽起來倒像嚎喪,秦長歌見蛇一掉頭,立即一蹬樹身遠遠飛出,饒是如此,衣角下搖也濕了幾點,顯出暗黃的曖昧的污漬,秦長歌一揮手,喝道:「你們先走!」一邊刷的撕下一截衣襟,兜頭就向一條逃得最慢的小紅罩下。
小紅哀呼一聲,硬是在那軟軟的布下不敢逃脫的扭動,秦長歌目光大亮,笑道:「歪打正著,原來這東西比水還好用。」毫不憐香惜玉的一棒子砸下去,小紅香消玉殞,秦長歌腳尖一挑,將蛇屍往另幾條身上砸去,那幾條紛紛撲上,爭相咬齧,秦長歌一邊嘖嘖搖頭,一邊毫不停頓的抽身飛起,趕到打得興起,對著陰離一身的幽光彩練左劈右砍的蕭玦身邊,一把拉住,道:「走!」
兩人騰身而起,半空中蕭玦還在咕噥,「每次打得興起你都要拖走我——」秦長歌哪裡理他,一伸手放出旗花火箭,見那些忠心護主的侍衛不敢先逃還在發愣,黑絲一甩,拽了就走。
饒是如此,落在最後的侍衛,還是被泥坑中的陰離,懶洋洋的招手,虹彩一閃,拖入泥沼。
陰離並不追來,只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嘯聲,秦長歌和蕭玦已經奔到林外,打馬飛奔,一邊疾馳蕭玦一邊道:「其實我們倆是能留下他的……」
「他還有人在附近,」秦長歌道:「而且現在我沒時間,剛才我放出的火箭,暗語是『包圍此處』如果你願意的話,你留下來等大軍到來,把南閔大祭司一次性解決好不好?」
「不好。」蕭玦道:「殺了他又怎麼樣?南閔那個國家,不受禮教規矩約束,一向強者為尊,覬覦大位的強橫勢力多著呢,死了個祭司,立即會有新祭司取代,要我說,陰離沉迷練武,對擴充疆域沒有太大的野心,對咱們是好事,若是換了人,難保又要不安分。」
「陛下越發精明,」秦長歌讚一句,一抬眼看見前方有泥沼,急忙小心繞過去,道:「原來路沒走錯,泥沼果然還在後面,剛才那個,大約是陰離練功搞出來的東西,我倒想擒下他研究一下他練的什麼武功——哦對了,你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林子外埋鍋造飯的是你們?為什麼走在我後面?」
「我想你了。」蕭玦答得簡單直接,疾馳中的猛烈夜風扯不碎他明朗的語聲,「頒旨太監一走,我就坐不住了,後腳就出了京,我很怕你嫌我的信囉嗦,都給丟了,或者那太監不小心搞沒了,或者生火時被燒了——路途遙遠,什麼事都會發生啊,所以我來了。」
秦長歌無語,小心的將袖子掩了掩。
「我們進了林子,有個侍衛想起來做飯時,丟下了一件內廷標記,這東西落在有心人眼裡會給我帶來麻煩,又回頭去取,大約就是在這時候落在你後面,後來有個母親是南閔女子的侍衛,說聞見了他們那裡的聖蛇氣息,我心裡不安,便直接從樹上悄悄過去,怕腳踩在落葉上發出聲音,結果看見了你。」
蕭玦轉頭,帶點責怪的看著秦長歌,道:「你答應過我你會保護好自已,可是今天我要不是湊巧出現,大約你就……」
他突然住口,似是連不詳的猜測也不願開口去提,神色中極為不滿。
秦長歌一手挽著韁繩,一手過去拍拍他的手,意欲安撫下皇帝大人的鬱悶情緒,不想蕭玦順勢手腕一翻,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拖,已將她拖到自已馬上。
凜冽風聲裡蕭玦笑得愉快,聲如水晶相擊,明朗澄澈:「我救了你,你便以陪我共乘回報罷!」
「沒見過這麼小氣的皇帝,」秦長歌微笑,一直以來的焦灼壓抑情緒,因了他金聲玉振的笑和痛快朗然的心態而微微有些紓解,宛如春意將至之時,薄冰下淺淺化了凍,看得見簇簇嫩綠的草芽。
「我自然是小氣的,」蕭玦緊了緊她的腰,俯首在她耳邊道:「我心中只有方寸之地,放了一個你,自然再沒有地方容納別的。」
秦長歌一笑,忽然輕輕道:「你聽。」
塞上明月生,生於雲濤之中,月色輝光朗照著靜謐的北地草原和隱隱遠山,無邊無垠如一幀闊大畫卷,畫捲上那一騎揚蹄飛馳的駿馬,以優美的韻律正於河山之捲上揮灑軌跡,蹄聲踏碎草木之香和流水般的月光。
月光下兩人齊齊仰首,風糾纏著彼此長髮,以一種靜默而瞭然的姿態,聆聽碧野山外,連綿山脈盡頭之處,隱隱傳來的悠長之音。
那是長笳聲,這種北地樂器雄渾豪邁,雖奏歡樂活潑曲調,也依然低沉徘徊,帶著震撼人心的沉雄魅力,聲聲奏響。
「緹蘭族,《碧野歌》,訴說山河的美麗和時光的寶貴,」蕭玦慢慢道:「緹蘭,落日滿霜山,碧草舞星闌,風捲孤煙起,不越幽門關。」
「緹蘭,昔家有兒女,遠嫁幽山峨,漂泊無所依,誰見流光還。」秦長歌輕輕接上,微微扭首看著樂曲傳來的方向,聽得身後蕭玦,耳語呢喃,「長歌,你有多少年,沒有和我一起唱過這首歌?」
手指在韁繩上挽了幾挽,秦長歌悠悠道:「總有近十年了,那時你還只是個小伍長。」
「第一次幽州戰役我殺敵近百,名聲傳遍軍內外,愛嫉妒的鄭副將,搶去了我的功勞。」蕭玦低首,說話間輕輕吹起秦長歌耳邊鬢髮,後者怕癢的微微一躲,耳下連同肩頸肌膚亦如這塞上明月,逼人眼目的亮在眼前,蕭玦嘆息著,用額頭輕輕的蹭。
「你蹭得我癢……」秦長歌這個怕癢的忍不住笑,傾了傾肩道:「那時你很憤怒,要去和他比武,被我硬拖著去草原上賞月,你哪有心思賞那勞什子的月亮?後來我叫你聽,當時就是這個調子,蒼涼而沉靜,把你這個暴躁的家伏安撫下來了。」
「我哪是聽歌安靜下來的?」蕭玦聲音更低,漾著濃濃的相思韻味和旖旎情思,「你還不知道罷?當時,就是這樣……當你在我身側,長髮下一抹肌膚白得耀眼,我聽著歌,看著你,想著那個遠嫁幽山峨的女子,如果是你,你會嫁誰呢……我想著,不如生米做成了熟飯罷?那麼好的清風和月亮——可惜大將軍傳喚我,壞了我的好事……」
啊一聲秦長歌轉過頭來,手指一彈他額頭,怒道:「原來是個根本沒有音樂細胞,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色狼!」
「唔……」蕭玦樂在其中的摸摸額頭,問,「什麼叫色狼?」
秦長歌抬手揚鞭,呼呼的風聲裡她笑道:「喏,看見碧野山頂那隻嘯月的狼了沒?它其實嘯的不是月,而是在傾訴對月中美人的傾慕,因色而嘯(蕭)之狼,所以叫色狼。」
聽到一半蕭玦已經笑了,佯怒的一捏秦長歌的腰,道:「你哪日要肯說我一句好話,我就該燒香拜佛了。」
「你哪缺好話聽?說不中聽話的苦差事,只好我來做,」秦長歌說話時已經斂了笑容,淡淡道:「此去幽州,不安全,你還是留在城外罷。」
本來因為那一捏心中蕩漾,正想趁長歌心緒好像還不壞的時候小小的再佔點便宜,冷不防聽見這句話,蕭玦側怔住了,道:「怎麼?我這幾日日夜趕路,廷寄文書沒能跟上,發生什麼事了?」
秦長歌將幽州事變簡單說了說,蕭玦已是怔了,半晌道:「難怪你一直把這馬催得飛快。」」
秦長歌裝作沒聽懂他話中醋意,直接岔開話題,「糧庫在關鍵時刻被毀,有三種可能,一是勢力盤踞幽州多年的曹家殘餘勢力洩恨報復,有心要和朝廷作對,一是北魏細作所為,另外一個可能就是,糧倉本來就有問題,有人燒糧以掩飾罪行。」
蕭玦頷首,寒聲道:「終究饒不了他們!」
「你先莫洩露身份,」秦長歌一揚馬鞭,「到了。」
天色欲曙,薄雲浮動,幽州城門處,許多衣衫襤褸的災民,不眠不休的翹首向南而盼,神色焦灼。
忽有人大叫:「來了!」
哄的一聲所有或坐或臥的人立即飛爬而起,跌跌撞撞的向前湧去,伸長脖子看見遙遠地平線上兩人飛騎而來,當先的正是那少年尚書。
張開雙手,喜極而泣,有人大呼,「是他,是他,咱們有救了!」
也有人見秦長歌身後空空,疑惑的瞪大眼,露出失望的表情,秦長歌一撥馬,長馳而來,大呼:「糧草已至,押糧軍稍候便來,諸位不會再被餓死了!」
歡聲雷動,就有人撤開腿,一路狂奔進城通報好消息,無數人簇擁兩人的馬前行,目中滿是感激,秦長歌估算了下時間,離一日之期,尚差一個時辰。
心情一鬆,秦長歌舒了口氣,這才覺得一日一夜毫不停歇的奔馳,全身骨頭都好像鬆動了,忍不住齜牙刷嘴的按了按肩膀,和蕭玦對望一眼,揚手命令城門處的守兵,道:「把城門關了。」
不管對方用意如何,此時必定還在城內觀測著動向,城門一關,先堵掉他的退路再說。
擔憂著非歡的安危和身體,秦長歌不住揚鞭飛馳,幽州城佔地廣闊,從城門處趕到那日被圍堵的街道,還要穿過數各大衙,秦長歌轉過一各街,忽然看見前方地上倒臥幾具屍體,赫然正是剛才興奮的趕回去報喜訊的幾個災民。
身側蕭玦已經咦了一聲,注目一看,道:「剛被殺死,血跡猶熱。」
心中一跳,秦長歌抬目注視遠處,隱隱聽得呼聲再起,她凝神靜聽,突然雙目一張,道:「不好!」
與此同時蕭玦亦驚道:「好狠毒!」
兩人拚命策馬飛馳,堪堪轉過幾條街,便聽得呼聲雷動,無數人大叫,「沒借到糧,那狗官騙了我捫,殺了他,殺了他!!」
呼聲如浪,「殺了!殺了!!」
前夜的巨浪狂潮再次重演,等待了一天一夜早已無比焦躁的災民,哪裡經得起這般滅頂性的失望打擊,頓時被撩撥得狂嘶亂喊,人頭攢動,拚命向前擠去,想要將那個「騙子的兄弟」撕成碎片。
無數雙手舉著一切可以使用的致人傷害的器具狂衝而去,無數人頭,淹沒那窄巷原本的一塊無人走近的空地,沒人能夠看見裡面發現了什麼。
看不見,不知道,更令人恐慎至幾欲瘋狂!
秦長歌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敢想,刷的一身從馬背上翻出,一個跟斗已經掠上人群之頂,不管不顧從無數人頭上飛踩而過,半空中大喝:「休聽他人胡言挑撥!糧食已到!」
週邊的有些人,半信半疑的停住手,但是內圈的人狂躁情緒已經被撩撥起來,自己的大聲呼喊中也不去聽秦長歌喊什麼,只是紅著眼睛,拚命前撲。
又是一聲霹靂大喝,一道黑影騰空而起,順手一抓,一手抓一個人就往人群最前端擲去!砰砰幾聲,那兩人撞翻了幾個人,齊齊絆倒在地,滾成一團,立時將路面堵塞,將長龍般的人群裁成一小半和一大半,災民的步子頓了頓,還未來得及扶起栽倒的人,便覺得頭頂黑雲一閃,兩條人影呼呼的先後竄了過去。
兩人都是全力施為,身形追光逐日,快如流星,生怕稍稍遲了一步,便恨海永鑄,再難挽回。
秦長歌先起一步,一腳跨入窄巷之內,一眼看見文正廷血流滿面,正領著一隊衙役圍成一圈死死對抗著湧進來的災民,每個人都鼻青臉腫血跡斑斑,身上衣服都被撕得幾不蔽體,卻拚命不肯退後一步,看他們每個人都疲累欲死搖搖欲墜的樣子,天知道剛才那一刻,他們頂過了多少波的猛烈攻擊。
秦長歌風一般的搶過去,黑絲一甩,直接甩飛最前面兩個災民,文正廷抵抗得幾近脫力昏眩,人都被捲走了還慣性的舞動雙手,直著眼睛大喝:「你來啊!來啊!有本事拚命——」
秦長歌一把抓過他啪的一個耳光,文正廷這才被打醒,晃了晃頭,看清了秦長歌,這個迂直的書生大喜欲狂,眼淚都差點出來了,直著嗓子道:「你去看——去看——」
他一口氣接不上來,翻著白眼暈過去了,一日一夜的焦灼守候奔波忙碌,心理的巨大壓力早已不堪承受,今日這番幾近崩潰的一場對抗,更誚耗掉了他最後一點精神,在看見秦長歌的那一刻,咬牙堅持的意志,瞬間消亡。
饒是如此,他倒下前,手指猶自不忘直直的指向一方石墩後。
秦長歌一把接住他,將他放在牆角,向石墩走去。
咬著嘴唇,心跳劇烈,秦長歌突然覺得雙腿如此痠軟,而邁出的步伐如此艱難。
轉過石墩,一眼看見地上安靜側首而臥宛如睡去的男子,秦長歌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呼吸。石墩後,滿是沙礫的地面上,非歡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態斜臥著,黑髮披散一地,黑而長的睫毛紋絲不動,臉色蒼白得可以看見淡藍的血管,他額角鮮血林漓,伏身的地面,也有殷然血跡。
風聲遠去,喧囂遠去,那些獵獵大旗畫角連營濺血殺戮那些翻覆風雲前生後世恩怨仇恨統統遠去,多年前那一朵桃花卻突然鮮豔的逼至眼前,姿態觸目的灼灼晃動,其色殷紅,一如那驚心的鮮血。
秦長歌蹲下身,手指有點顫抖的緩緩湊近非歡鼻端。
手指一觸即收,隨即,她晃了晃。
宛如繃得太緊的弦,在乍然鬆開的那一刻,會不能自主的顫動。
他還活著!
巨大的喜悅如撲面的風奔湧而來,秦長歌彷彿聽見遙遠的青瑪神山上傳來四絃琴的錚錚聲響,一聲聲清泠如玉,那是傳說中一種代表生命與情感的琴,發出的琴音可以令垂危者別那間生機盎然。
帶著一抹含著淚光的微笑,秦長歌仔細的拭乾楚非歡額角的血漬,看見他身側有一些碎石,大約一開始災民投擲飛石砸中了他,幸虧文正廷機警,不知道從哪找來這處石墩,將他嚴嚴的護在石後,自己和衙役兵丁將他圍成一圈,才在那般悍猛的衝勢下保住了楚非歡的性命。
若非如此,以非歡的重症之軀,他又不願殺傷災民以自保,如何能夠等到秦長歌回來。
蹲下身,秦長歌想將楚非歡負起,不防一雙手伸了過來,將楚非歡接了過去,是蕭玦。
他的侍衛剛才趕了過來,堵在了巷口。明晃晃長劍劍鋒一致對外,誰再上前就是拿血肉往劍上撞,這才逼得災民停住了腳步,所幸今日鬧事人潮本就沒有那夜多,不少災民被秦長歌故意分流到各處官署休息,還有些領到口糧的心存感激不願動手,才使侍衛們能擠進來,才使文正廷領一隊武功不高的兵丁,守住了楚非歡。
此時文正廷已經悠悠轉醒,一眼看見蕭玦,嚇了一跳,揉了揉眼晴,愕然道:「陛……」
「閉嘴!」蕭玦回答得簡潔有力,語氣不豫,秦長歌瞟了他一眼,對立正廷使了個眼色,道:「文刺史,現在不是行禮的時候,是誰在煽動鬧事?」
直起身,文正廷懼恨道:「自你走後,一直有人挑頭鬧事,暗地裡煽風點火,總想著鬧大了置咱們於死地,咱們抵擋了一批又一批,楚公子便是早早的被流石砸傷的,他醒過一次,我說要拚命想辦法送他回刺史府,他卻堅持不肯,說他答應了會等你回來,你若回到這裡不見他,會被驚著……我只好著人搬了石墩擋著他。」
秦長歌聽著,默然不語,身邊蕭玦神色古怪,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秦長歌出神半晌,方道:「鬧事者還在附近,城門已閉,暫時逃不出去,你可還記得那人聲音?」
仔細想了想,文正廷老老實實的答:「難,當時說話的人太多了。」
旁邊有個兵丁喘息著道:「我有隱約看見一個瘦子,顴骨上有顆痦子,一直躲在人後挑撥。」
此時災民們已經漸漸安靜下來,因為收到秦長歌催促旗花火箭暗號的第一批運糧隊已經趕到了,堆滿一袋袋糧食的推車絡繹不絕的湧進城門,比什麼賞言昭告都能證實事實,災民們迅速安靜下來,歡呼雀躍。
文正廷怒道:「這些混賬,長肚子沒長大腦,剛才險些殺了我,還給他們吃什麼!」說得氣勢洶洶,卻立即隨隨便便包紮了一下腦袋,就去安排設粥棚救濟事宜了,秦長歌看著他背影遠去,微微一嘆道:「我總算沒有託付錯人……」言下不勝慶倖感慨。
蕭玦頷首,道:「此人有風骨。」他盯著秦長歌面上神情,再看看楚非歡憔悴氣色,不禁微微露出一絲黯然苦笑,卻仍日伸手抵住楚非歡後心,低聲道「昏迷久了不好,我先救醒他,他看見你安然回來,想必會好此罷。」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三章 爭霸
秦長歌抿抿唇,輕聲答:「謝了。」
「你……為他謝我……你為他……謝我……」蕭玦行功完畢,收回手,聽了這句先是黯然,說著說著便突然生怒,「秦長歌,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客氣這麼有禮?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客氣有禮只會讓我覺得自已很失敗?你為何不能體諒我的心境?我是你的夫君!是你曾經最親密的人,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這般隔膜相待,我做錯了什麼?要忍受這些離別,落寞,和生疏,甚至也許,要永永久久的忍受下去?!」
秦長歌愕然的看著他,蕭玦說到最後自己也覺得有語病,頓時頹然,喃喃道:「對不住……我有點心緒不好……長歌,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剛剛走近你一點,但是轉眼間你又離遠,這種感覺讓我很不安……長歌,告訴我,是不是我以前讓你傷透了心,所以你不願再和我一起?」
秦長歌沈默的看著他,她的眼神近在咫尺而遠在天涯,交織著霧氣和悵惘,還有些蕭玦看不明白的東西,如同隔著煙霞看紅塵盡頭的蓬萊之境,煙光浩淼裡,屬於凡塵外的一夢沉酣。
半晌,秦長歌慢慢道:「蕭玦,不是這樣的……只是,我有點怕。」她語聲有些恍惚,煙雨飄搖捉摸不定,蕭玦驚異的看著她,她?秦長歌?說?怕?
怕什麼?
秦長歌緩緩蹲下,不勝疲倦的靠在他肩,低低道:「等等……再等等……蕭炔,我是為大家好……等到報了仇,一切也就不是問題了……」
深吸一口氣,蕭玦伸手攬住她,努力對她一笑,道:「好,我等。」
他豪氣干雲而又微微有點酸楚的笑,低聲而堅定的道:「反正這許多年都等了,反正最壞的感受也嘗過了,還會有什麼比這個更糟?」
他指的是當初知道睿懿確實死訊時的天崩地裂的疼痛,是的,這麼痛的痛都痛過了,還能有什麼更糟的?就算長歌最後決定離開他,最起碼,她還活著,那便很好。
蕭玦笑得明朗,秦長歌盯著他眼睛,慢慢的,也綻開一個神色悠悠的笑容。
身後傳來輕咳的聲響,兩人齊齊轉身,見楚非歡睫毛拿動,緩緩睜開眼。
幾乎在剛睜開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趕來的秦長歌身上,定定的注視她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的弧度。
他虛弱得不能說話,但眼神裡有種感情茁壯如生機蓬勃的翠芽。
秦長歌輕輕道:「非歡,我回來了……」
只此一句,她便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微笑著,握住他微涼的手。
失而復得的慶悻與欣喜,如暗潮,緩緩漫過心岸。
蕭玦早已轉過身去,負手看著遠處的人群,楚非歡睫毛抬起,目光掠過他背影,眼底有一絲陰霾轉瞬而過,秦長歌卻只對他雲淡風輕的笑著,道:「都過去了。」
楚非歡默然,秦長歌命侍衛找來軟轎,幾人回到刺史府,秦長歌親自開方子,命人抓藥來給楚非歡調養,本來還打算守在旁邊,耐不住蕭玦和非歡連連催促,一個恨不得咆哮著趕回她,一個眼神裡全是拒絕,只得回了自己屋子,抱著先前就被楚非歡迷倒一直在呼呼大睡的兒子就是一頓猛睡。
這一覺一直睡過了一整個白天和一個黑夜,第二日清晨秦長歌睜開眼,看見清晨的朝陽和昨天一樣清爽明亮的照在窗紙上,一時居然錯覺自己根本沒有睡著。不過很快,一雙特大號漂亮眼睛的虎視眈眈,立刻讓她提起精神,伸手一捏某人的肉臉蛋,陰笑道:「你這麼無辜可愛的看著我,是不是又做了什麼壞事了?」
「我這叫無辜可愛?你這什麼眼神?」包子拚命眨眼,努力瞪大眼睛以顯示出「龍威」,悻悻道:「我是在譴責你。」
秦長歌給了他一個鄙視的表情。
包子頹喪,虧他辛苦的維持著這個姿勢已經等了很久,等著給老娘一個最鮮明的印象,結果她以為他在邀寵。
為毛彪悍的人連錯覺都這麼彪悍呢?
「請問你要譴責我什麼?」秦長歌起身,根本不把譴責當回事的指揮兒子,「去,給我把外衣拿來。」
說完突然怔了怔,低頭看看自己的清涼衣著,想起好像自己昨天睡覺時是和衣而睡的吧?為什麼現在卻只剩下褻衣?誰幫自己換過衣服了?
狐疑的瞟向包子,沒可能,這孩子哪有這麼多事。
秦長歌問兒子:「昨晚有人來過?」
包子搖頭。
「你爹來過?」
包子再搖頭,抿著嘴一言不發,臉上的表情是「你打死我我也不說」。
轉了轉眼珠,秦長歌抓過外衣一陣亂撥,突然驚道:「我衣裳夾層裡的密報呢?哪裡去了!」
「什麼密報?」門簾一掀,立即探進來一張精神奕奕的俊朗臉龐,神情有些不安,「我看過了,沒有啊……」
話說到一半,覷見秦長歌臉上似笑非笑表情,立時知道這個陰毒女人又使壞了,刷的把門簾一放,消失在門外。
身後,那女人陰惻惻道:「關門!放蕭溶!」
睡飽了的秦長歌,手指頭勾著包子,神清氣爽的走出房,一眼看見外間蕭玦人模人樣的坐著看軍報。
看見秦長歌出來,他抬頭,一笑,本來很明亮的日光立即暗了暗。
秦長歌那點小小的怒火也給這亮得灼人的笑容給撲得飄了幾飄,霎那湮滅,無可奈何的嘆口氣,也不想追究豆腐被吃的事兒了,在桌邊坐下,蕭玦早已分外溫柔又慇勤的推了推桌幾上的案盤,道:「睡了一天一夜,餓了吧。多吃些。」
秦長歌盯著滿桌子的東西,忍不住道:「我不是溶兒。」
旁邊蕭包子立即翻白眼,道:「你侮辱我,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風格,我剛吃的比這個多多了。」
秦長歌拍了拍他鼓脹如蛙的肚子,包子立即作肚子欲炸狀。
白他一眼,隨手拈起個像眼饅頭,秦長歌喝了口白果粥,問:「非歡吃過沒?」
包子道:「吃了一點,又睡了,這就是我要譴責你的,你那晚對乾爹做什麼了?弄得他半死不活的回來?」
噗一聲秦長歌嘴裡的粥全噴到了蕭玦袖子上,蕭玦顧不得擦自己袖子,眼疾手快的先塞了塊方巾給秦長歌,轉而怒瞪包子。
包子被瞪得一縮,看皇帝爹殺氣騰騰狀,趕緊掩面假哭奔出,在迴廊處撞到那對雙胞胎,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回身探頭笑嘻嘻對蕭玦喊:
「爹,這兩個,你誇過漂亮想要她們侍候的丫頭,現在兒子我送給你,一個叫宛兒,一個叫妙兒,兒子我連她倆的封號都幫您想好了,宛嬪,妙嬪。」
「噹!」
皇帝大人繡金鑲明珠的九龍荷包,惡狼狠的砸到了門楣上。
砸走了腹黑兒子,蕭玦趕緊叫兩個丫頭走路,生怕秦長歌生出一絲誤會,兩個丫頭再次眼淚汪汪被趕開,站在迴廊當中相顧茫然,不知該往哪間房侍候——嗚嗚嗚少爺不要我們,老爺也不要我們,嗚嗚嗚不是說以我們的容貌誰家少爺老爺都會一起當寶貝搶的嘛,嗚嗚嗚為什麼這家子都恨不得把我們推出去才好呢?
室內,秦長歌淺笑著慢悠悠喝粥,蕭玦不住親自給她布菜,用銀匙黴起一勺翡翠芝麻羹,笑道:「這個好,養顏,來。」便要餵她。
秦長歌掀起眼皮看了看,笑盈盈道:「原來陛下嫌棄我醜。」
蕭玦手頓了頓,苦笑著將芝麻羹送到自己口中。
刷的一聲橫空出世一隻漂亮大頭,一口將銀匙叼了去,喜滋滋道:「她醜,你也醜,你們養顏養了也不過這樣子,不如養養我的玉樹臨風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英姿。」
兩個「醜男醜女」相顧苦笑,秦長歌道:「這無恥性子可不是我的。」
蕭玦立即申明:「也不是我的。」
突然想起了什麼,蕭玦若有所思:「像玉自熙那傢伙……」
秦長歌毫不動氣,笑吟吟道:「溶兒,那你就改姓玉好了,玉溶,玉溶,多符合你的一枝梨花壓海棠的超群氣質!」
包子哀號一聲,立即丟下翡翠羹再次竄出,不要啊,不要和那人妖聯繫在一起……
笑鬧了幾句,蕭玦神色一肅,取過一方紙卷,攤開,六國版圖赫然其上,蕭玦用筷子指了指德州方向,道:「玉自熙已經率邊軍四十萬趕來。」
秦長歌一挑眉,笑道:「終於要開始了嗎。也好,爭霸之戰終不可免,將天下亂勢以最快速度結束在你我手中,對黎民未必不是好事。」
蕭玦的銀筷子好似長劍一般在版圖之上縱橫激盪,尤其在北魏疆域之上風雷捭闔,「長歌,你看,北魏每年秋冬之際,必定進行邊軍換防,屆時北魏京城肅京防衛空虛,最宜趁虛而入,現在北魏政局紛亂,各地將領紛起割據,正是收拾他們的好時機。」
秦長歌趴在輿圖之上,仔細看著那些以不同顏色標出來的軍隊標記和動向箭頭,淡淡道:「今年北魏政局不同往常,若是那三人互相挾制,不敢換防呢?」
「那更好,」蕭玦傲然一笑,神情風雲在握,「他們繩子般絞扭得死死,心思全在帝都那個位置上,連換防都顧及不上,那就說明因為勢力分散,三人都已無餘力應對外敵……哈哈,那麼,北魏之大,由我馳騁罷!」
「若三人因外敵來侵,同仇敵愾,暫時放棄了爭權奪利,先齊心對外呢?」
「合在一起有合在一起的打法,說實在的,我還寧願北魏拿出全國之力,咱們硬刀硬槍的拼一場,才叫痛快,」蕭玦說起打仗立時眉飛色舞,目光發亮的一把扯過輿圖,筷尖上的芝麻準準落在肅京的位置,道:「你看他們的京城,據說糧倉豐儲,圍城三年也足可抵禦,其實……」
秦長歌將那芝麻拈了來,慢條斯理的吃掉,笑嘻嘻道:「吃了!」
蕭玦大笑,一轉眼看見眼前女子雖然依日是男裝打扮,但眼神烏亮清靈,眼波流轉之間風姿醉人,粉色舌尖如杏花初探,於嫣紅櫻唇悄然一抿,一個無意卻誘感十分的輕舔姿態。
那一舔,彷彿舔在了乾涸已久的心上,酥麻微癢間,生出此細細的火苗,熬煎著久曠健朗男子寂寞已久的情思,蕭玦只覺得連掌心都絲絲熱起,忍不住便要拉她的手,攬她入懷溫存摩挲。
忽聽外廊文正廷跪啟:「陛下,微臣等捉獲了那幾個煽動鬧事者……」
蕭玦和秦長歌齊齊抬首,對望一眼,秦長歌立即避坐到一旁,蕭玦怒氣一現又隱,暗罵自己運氣不好,總是在緊要關頭戛然而止,長此以往,真是傷身傷神。
長眉一挑,忍不住冷聲道:「你身後沒有人,人呢?死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斷了陛下綺思的文正廷冷汗冒了出來——陛下根本沒有出門啊,怎麼就知道自已身後沒人的?將身子伏得更低了此,愧然道:「幾人在西門被查獲,他們混在災民中想出城,被認了出來,其中有一人是原本刺史衙門專司糧庫的長史,兵丁們將他們捉下後,一時不防,都已服毒自盡,臣辦事不力,請陛下降罪。」
秦長歌起身,出去同了問文正廷那幾人的死法,回來對蕭玦一笑,道:「不曾想那日的三個猜測,居然齊齊命中。」
北魏密探以重金買動那名長史,將賑災糧庫裡的糧食全部偷運至北魏,李翰需要借用閔冉道力量,對此事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長史滿心盤算著李翰打入京城,朝廷自顧不暇,幽州無糧自也無人理會,不想秦長歌雷厲風行,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平息了內戰,立即便要賑災,糧庫全空無糧可賑的長史急了,在有心鬧事的北魏密探和曹氏門下餘孽教唆下放火燒庫,北魏人更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挑動災民鬧事,令野心勃勃的西梁暫時無法北顧魏國,才有了那場險些令非歡喪命的驚心暴亂。
理清來龍去脈的蕭玦,臉色陰霾,目光沉沉的看著魏國方向,半晌,一聲冷笑。
魏氏,趕緊數日子當著你的王罷,朕的碧騮馬,等著用你們的皇家馬廄呢!
乾元四年九月中,幽州城歷經災荒、內戰、民變、暴亂之後,再次迎來其作為邊境重鎮不可擺脫的戰場宿命——九月十七,西梁皇帝蕭玦,引兵八十萬,御駕親征,以靜安王玉自熙為主將先鋒,封刑部尚書趙莫言為建翎上將軍,提馬北魏邊境確商山,誓師北伐。
是日,平原秋霽,蒼翠如洗,獵獵塞上風中,八十萬男兒靜默無聲,如鋼鐵之龍,蜿蜒無際陳兵平原之上,日光反射著鋼鐵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沉凝厚重烏金之色。
八十萬人沈默於野,八十萬雙眼睛親眼見證帝國皇帝,於深秋金風之中,黑袍金甲,一騎馳騁,原野廣闊,陽光燦然如碎金,那英朗男子飛馬而來,以萬丈霞彩為披風,以光耀烈日為冠冕,英姿灼烈,耀人眼目,如一柄黑色神劍般颯然霹靂穿過大軍陣前,眾人屏住呼吸,看見帝國年輕的皇帝,直馳兩國邊境,駐馬,仰首,纏金絲黑色長鞭迎風一抖,在炫目的陽光下劃出一道流麗的弧影,啪的一聲,生生甩斷了分割西梁和北魏兩國,已經矗立多年的堅硬的岩石界碑!
豪情滿天下的西梁皇帝一聲朗然大笑裡,風雷鐸銳,拔地而來。
風雷裹挾著那聲鞭響和長笑,穿越廣袤內川大地,激盪起鐵血風雲,沉沉壓上九州蒼穹,蒼穹之下,諸國震慄回首,目光惶然。
雪刀所指,向北長驅,八十萬西梁大軍以烈火利劍之姿,剖開北魏沉靜已久如今卻暗潮洶湧的國土,刀下,燃起帝國爭霸,帶著血色鮮豔的層層烈火。
乾元四年九月,秋北地草尖凝霜雪,萬里征成為一統,長纓擊取,誰為天驕?心懷倥傯,沖卻塵籠,高崗上金冠男子灑然揮手,譜寫胸中慷慨雲夢。
西梁制霸天下,征戰六國的序幕,自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