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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84章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章 鐵壁

  秦長歌一個大旋身,旋風般的已經撲過來!

  哢一聲,地面突然翻起,地表那一層青磚齊齊掉落,露出生鐵柵欄,每根柵欄足有臂粗,森然立起,頂天立地的豎在屋子中間,立時將秦長歌和宛翠祁衡隔開。

  一個跟斗倒翻出去,秦長歌立即大喝:「祁衡,擋住那個凸起!」

  矮幾之側,有四面蝙蝠雕,每個蝙蝠都展雙翼,頭凸出在幾上,宛翠的手,正要落在西側角上的蝙蝠的頭上。

  那個角,就在祁衡手側。

  祁衡早已因這驚變呆在當地,聽見這句恍如夢醒,伸手一擋,死死按住了那個凸起,怒道:「你出賣我!」宛翠卻沒有躲避,注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道:「祁郎……」

  祁衡的手僵住。

  她喚:祁郎。

  一如昔日情深。

  得了她的這些日子,那些良辰燕好,那些床榻纏綿,那些將琴代語聊訴衷腸,那些描花畫眉兩情深長,都聞得她一聲聲——祁郎,祁郎……

  徘徊迴旋,不盡柔腸。

  然而只是怔了那麼一霎,他立即伸手又去擋那個機關,咬牙道:「你……你害我成為無義之人!」

  宛翠甩袖而出,伸手架住祁衡手臂,淒然一笑道:「祁郎,放手,你別管這事,我們還是恩愛夫妻,別逼我傷你。」

  「傷我?」祁衡被她甩得一個踉蹌,抬頭上下看了看她,點了點頭道:「我忘記你會武功,可宛翠,你已經傷了我了!」

  「如果你忍心,你便繼續吧!」

  他掉轉眼,不再看宛翠。

  那女子雪膚花顏風姿楚楚,剪水雙瞳碧波盈盈,正是自己多年來傾心愛戀,四季春初見,便將一顆心都繫在了她身上,這些年苦心經營,好容易抱得佳人歸,佳人溫柔婉孌諸般體貼,他開心得連心花都似片片綻了開去……

  正如此刻心也片片被她割裂了去……

  那些溫存繾綣情思綿邈……

  卻原來,不過一場利用——

  祁衡慘笑地抓著那個冰涼的蝙蝠頭,用力去扭——

  「嚓!」

  刀光一亮!

  雪光匹練展開,半空中潑辣辣一道白綢般飛落,悍然砍向祁衡手腕!

  「哧!」

  黑絲靈蛇一現,穿越生鐵柵欄,精準而靈活的趁著宛翠揚臂落刀那一霎腋下露出的空隙,穿過她一直擋住機關的身側,啪的一聲搭上那柄刀。

  隨即惡狠狠一拉!

  嗆啷一聲長刀落地,秦長歌卻在無奈嘆息——剛才要是不管那柄刀,直接搭上蝙蝠頭上機關毀掉多好?可惜看見刀鋒下臉如死灰的祁衡一霎間,祁繁和容嘯天的臉突然閃過。

  離車前祁繁言語殷切,「主子,祁衡不懂事,請您多包容。」

  南閔容嘯天安靜的躺在祁繁臂彎,胸腔裡永無熱血鼓動。

  這是,他們的,兄弟……只是不經意的手一抖,黑絲便彷彿自己長了意志般,根本不聽理智使喚,直接迎向了長刀。

  良機一失,再難挽回。

  被捲飛長刀的宛翠立即半空飛躍,一腳踢在了蝙蝠頭上!

  隆隆聲起!

  秦長歌苦笑著看見整個屋子四面牆都若有生命般一步步移近來。

  「秦氏肉餅」,不知道風味是不是會分外好些?

  「哢」

  正門和柵欄的鐵壁之上,突然現出黑色空洞,洞中黑光連閃,數十短箭對面射出!

  秦長歌正位於兩牆之間。

  短箭厲飛如鐵雨,帶著騰騰的殺氣撲飛而至,交織成密集的黑色殺戮之網,存心要將被擠在這方寸距離之間的秦長歌徹底射穿。

  「砰!」

  秦長歌平平睡倒下去,後背緊緊貼上地面。

  短箭呼嘯著從她的面門前擦過。

  那些機關礙於人的習慣位置,安排得不會太低,秦長歌躺倒避過這一輪箭雨,卻也不敢大意,立即一個滾翻,一腳勾起一個盆架,死死抵在不住移動逼近的牆上。

  堅實的雞翅木做成的三腳盆架抵在不斷緩緩靠近的兩牆之間,漸漸經受不住那般的壓力,發出吱吱的斷裂之聲。

  「哢嚓」

  盆架斷成兩截。

  秦長歌立即又勾過一個椅子。

  少頃。

  「哢嚓」椅子斷。

  桌子斷。

  門斷。

  凳子斷。

  當最後一點可以拿來抵牆的東西在秦長歌掌中徹底粉碎時,秦長歌在的身子已經快貼到了鐵門,森冷裡帶點鐵腥氣息的牆壁已經逼到她的眼前,她的手已經無法伸直。

  千鈞之力,退無可退。

  啪的一聲秦長歌黑絲穿出柵欄,拖過那半邊的一隻裝飾性的銅琵琶,卡在了兩牆之間。

  宛翠搖頭一笑,道:「屋裡就這麼幾件東西,你已經拖完了,還能拖什麼?」她微笑著欣賞秦長歌的窘境,一手掐住祁衡腕脈,全身痠軟動彈不得的祁衡目中全是怒火,死死盯著宛翠,那女子卻全然彷彿未見。

  秦長歌深吸一口氣,貼緊柵欄,目光瞄向祁衡,閃電般向那矮幾一掠,示意他別忙著憤怒,注意機關。

 祁衡目光一抖,仔細一看宛翠的手,發現她的手始終停留在右側一個蝙蝠附近,不讓他靠近。

  銅琵琶亦在巨大的壓力下不斷呻吟,嘣嘣之聲裡絲絃一根根斷裂,聲聲宛如催命,祁衡聽著那聲音心急如夢,可惜全身卻毫無力氣,只得憤恨聽著眼前女子格格嬌笑,聲音清脆,看著她微微晃動的烏鬢下皓頸如霜雪,耳後那一側肌膚潔白若明月。

  若明月般的細膩的耳後肌膚……

  祁衡忽然心中一動。

  他低下頭,輕輕在宛翠耳後一吹。

  輕微的髮絲揚起,女子的笑聲突然軟了軟。

  祁衡帶著一絲冷笑,親暱而旖旎的湊近宛翠頸後,氣息低微,輕輕喚:「翠……翠……」

  宛翠的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兩人多日狎暱,床笫之歡,耳鬢廝磨彼此都最熟悉對方的身體和情趣喜好,沒有人比祁衡更清楚宛翠身體的每一寸,耳後向來是她的死穴,但有撩撥,一定眼煬情飴,瞬間化為一汪春水。

  祁衡的冷笑更森然了幾分,俯向宛翠耳後的姿態卻更為親暱,伸舌輕咬宛翠耳垂,暱聲道:「翠……」

  「哢嚓」銅琵琶斷裂,秦長歌一把抓起斷成兩截的琵琶,再次反身一抵,背對祁衡——這種活色生香的現場表演,有人看著總是影響發揮的,要給人家施展的空間。

  身後傳來低低輕吟,秦長歌卻已無心欣賞,最後半個銅琵琶戛然斷裂,兩面牆已經即將合攏,面前那面牆已經逼在了她鼻尖!

  秦長歌被卡住!

  再多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要被活活擠死!

  ……

  祁衡在努力調情。

  心急如夢面色焦急、口舌繁忙言語溫柔的,調情。

  宛翠已經紅暈上臉,身上身子顫抖,身後男子熟悉氣息騰騰襲來,令她不斷想起那些被翻紅浪兩情歡愉,耳後的酥癢似乎已經傳遍全身,她的手勁,漸漸鬆了。

  祁衡立即不失時機的輕舔她耳後……

  宛翠輕輕啊了一聲,手一鬆。

  「啪」

  恢復自由的祁衡立即伸手將那個看中的蝙蝠頭一扳!

  軋軋一聲,似乎是齒輪和鏈條相互摩擦的聲音,發出了令人齒酸的尖銳聲響。

  隆隆之聲立止。

  移動的牆停住,停在秦長歌鼻子前,將她還算高直的鼻子擠得微扁。

  秦長歌想舒一口氣,卻發現被擠得太緊,已經不能痛快呼吸。

  身後傳來驚呼聲碰撞聲,兩個人的聲音都有,秦長歌已經無法轉身去看,乾脆聽著風聲,手越過柵欄,黑絲再次甩出。

  呼的一聲纏上某個肢體,那人一聲低呼正是宛翠,秦長歌暗勁一湧,啪的一聲甩了宛翠一個跟頭,大喝,「祁衡,逼問她移牆之法!」

  祁衡立即撲了過去,一把撥出宛翠用來想砍他的長刀,架在了宛翠脖子上。宛翠不斷咳嗽,剛才被秦長歌那的一甩,已經受了點內傷,眼見祁衡無限憤怒的撲過來,眼中閃過絕望的神色。

  她神情一狠,突然張嘴。

  秦長歌卻已背對這邊再次大叫,「祁衡不要讓她自殺!」

  祁衡原先以為她要呼救,此時才想起她是想咬破齒內毒藥自殺,眼見她牙齒落下,自己也不會卸人下巴,慌急之下將自己的拳頭塞進宛翠口中。

  隨即哎喲一聲大叫,拳頭鮮血淋漓。

  卻也不敢將手撤出,死死的堵住宛翠,宛翠哀哀的看著他,神情間突然多了幾分悽楚之色。

  秦長歌聽聲辨位,知道祁衡已經制住宛翠,當下吩咐,「祁衡,掏出她齒縫裡的蠟丸問她怎麼將牆移開。」

  祁衡應命行事,當他將藥丸掏出,將刀死死架在宛翠頸上時,宛翠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祁衡的手抖了抖,剛才滿腔怒火因她這一刻的淒然宛轉,瞬間變得無措茫然。

  她……還是愛自己的吧?

  否則那般挑逗,也難以讓她動情,女人和男人不同,對於自己厭惡的男子,是不可能那般容易被撩撥的。

  先前那一刀……也未必是真的要殺自己吧?

  她有很多機會可以一刀殺了他,就再不會有後面自己被反制的事,然而她沒有。

  誰心軟,誰就輸。

  祁衡知道自己不能心軟,他心軟會害死秦長歌,然而對著自己心愛的女子,想起那些眼淚暗遞兩情相悅的歲月,想起這段日子的幸福欣喜,恍惚間直如一夢,夢境未畢,心卻已被眼淚泡軟。

  這世事怎能奇突如此?

  明明昨日還言笑晏晏你彈琴來我唱曲,相攜殷殷看桃花,今朝便天地翻覆,成了拔刀相向爾虞我詐的死敵。

  三年四季春,千碗翠玉粥,他喝粥喝到一生裡再不願碰任何粥,才換得她芳心輕繫相與歸。

  到頭來她掐住他腕脈,他架刀她脖頸。

  祁衡心底突然生出了莫名的火氣,卻又不知為何憤怒對誰憤怒,滿腔鬱憤煩躁裡只欲仰天大罵,卻也不知道該罵誰。

  他怔怔的架著刀,看著自己愛人在自己刀下無聲流淚。

  「逼問」二字,實不知如何做起。

  身後一片寂靜,令秦長歌一聲嘆息。

  爾有情我有意的一對男女,卻因為身份屬敵對而不得不拔刀相向,多麼俗爛的戲碼,俗到一百集的韓國肥皂劇都懶得再用的情節,然而當真遇上,才知那痛鮮明殷切,難以逃脫。

  祁衡這個未曾經歷宮闕江湖諸般艱險,從來被兄長保護得很好的孩子,學不會冷酷狠心,也是正常。

  只是自己……不能不狠。

  牆壁擠壓太緊,心臟受到壓迫,她呼吸困難眼冒金星,彷彿時時都被人扼住喉嚨般難受,再拖延下去,遲早窒息而死。

  這也是宛翠採取哀兵之策的原因,只要祁衡不忍對她下手,拖過了一定的時間,秦長歌也死定了。

  秦長歌手一抖,黑絲拉直,黑絲那頭的宛翠,被她悍然一拉飛起,砰的一聲落在柵欄前。

  速度太快,祁衡來不及撤開長刀,雪亮刀鋒哧的在她頸上拉開了一道口子,鮮血若珊瑚珠子般一路滴溜溜滾了過去。

  秦長歌反手一抓,一把掐住宛翠咽喉,冷笑道:「我快悶死了,你也來感受下。」

  宛翠雙眼反插,換氣著喘息,猶自冷笑,「你一定比我先死……」

  她十分不甘心的恨恨道:「……你居然……沒中毒……」

  「那碗藥麼?」秦長歌冷然道:「你以為我真的會去聞?」她一伸手哢的一聲折斷了宛翠一根小指,低喝,「說,那個樞紐是移開牆壁的!」

  「啊!!」宛翠一聲慘呼,卻隨即冷笑,嘶嘶的抽著氣,冷笑,「沒有,根本……沒有!」

  「哢!」又是一根。

  秦長歌拗斷手指的手法極為殘酷,骨斷的那一刻將斷骨反插,那種疼痛非人可以忍受,宛翠一聲慘叫後身子迅速癱軟下去,滿頭冷汗瞬間滴落,落在精鐵地面啪嗒有聲。

  祁衡下意識的衝前幾步,又站住。

  秦長歌毫無不動容的折著宛翠手指,聽著她不斷慘呼卻什麼也不說,心一點點沉落下去。

  自己猜得沒錯,果然只有啟動和逼近兩個機關,這兩面牆竟然是不能分開的。

  身後的精鐵柵欄,質地也非常普通鋼鐵,對方處心積慮,自然不會留下可以輕易對付的漏洞。

  蕭玦的明霞劍如果不失就好了,再加上他的雄渾內力,也許可以一試……

  秦長歌深吸一口氣,只覺胸腔似乎下一刻就會炸裂,已經無力去思考對策。

  其實不是不知道最有危險的也許是自己,只是終究不放心,怕應在溶兒身上……臭小子,你娘我要死在這裡,那真是虧大發了……

  這般精絕巧妙的機械之術,這幫人,應該來自中川吧。

  秦長歌惋惜的嘆了口氣——她聽見了衣袂帶風聲,那步法卻不是非歡的,從風滿樓到皇宮再到這裡,是頗為周折的一段路,非歡不可能現在過來。

  來的不是友朋,自然是敵人。

  秦長歌不再拗宛翠手指,手一滑落於她肩井,毫不動容的暗勁一吐。

 宛翠立時噴出一口鮮血,軟軟暈在地上,秦長歌已經徹底毀了她的武功和全身筋脈。

 祁衡面色慘白的衝過來,抱起宛翠,只覺得她全身軟如泥漿,沉澱澱的壓在自己臂上,根本不像個正常的人體,祁衡霍然抬頭,望著秦長歌。

 秦長歌淡淡道:「今日落入人手終不可免,難道你覺得我應該留著她健全的肢體和武功,等下來報復我?還是你覺得,你可以保護我不被她報復?」

  祁衡震了震,嘶聲道:「你可以殺了她,你可以殺了她......這樣子你要她怎麼活?」

  秦長歌轉眼看了看他,默然不語,祁衡不懂武功,不曉得自己為了他放棄了唯一逃脫的機會,他只知道為情人的悲慘遭遇悲憤,秦長歌不打算和他計較,也懶得解釋自己的心思。

  毀人比殺人威攝力更重,秦長歌那一手陰毒無比的毀脈之力,敵人見了多少也有幾分顧忌,這本就是無奈情形下的自保手段。

  不再理會祁衡,秦長歌摸了摸面前的牆壁,想了想,伸直手臂運起真力,掌力一層層催吐出去,對面鐵壁上那些偽裝用的木板泥漿之類立即簌簌掉落,每掉一層,秦長歌便將那些垃圾從柵欄裡踢出去,那些木板本身都有厚度,大約有半根手指厚,不多時身邊鐵壁的空間便寬闊了些,秦長歌慢慢的挪過去,胸腔被壓迫的爆炸感立時減輕了許多。

 最起碼,現在不會被憋死了。

  忽然感覺身側黑影一閃,有人從柵欄前掠過,單手一揮,一線銀光閃現,隨即便看見身前身後上下左右的鐵壁上,各自飛出鐵條,搭建成馬車大小的四方形,然後鐵壁慢慢向後移開,移出也約莫是馬車大小的空間。

  轉眼間,鐵壁的重新排列組合已經完成,秦長歌現在待在一個三面鐵板,身後是鐵柵欄的一個四方形的空間裡,看起來有點像鐵製的馬車車廂。

  秦長歌扒著柵欄,讚嘆道:「巧奪天工阿,這叫什麼?有點像死囚上刑場的牢車,就是欄桿方向擺錯了。」

  對面宛翠「父親」捋了捋山羊鬚,笑道:「咱們的東西,不會錯的。」

  秦長歌身下鐵板忽起軋軋之聲,地下突然翻起一面薄鐵板,大小正和柵欄等同,牢牢將柵欄裹住。

  秦長歌立即落入完全的黑暗裡。

  「嘩拉」一聲,身側四根鐵條突然後縮,縮進鐵壁之中,空出小小的一面窗子。

  從窗子中看出去,隱約外面有人影晃動,身下也有震動,秦長歌盤膝而坐,閉上眼睛,仔細感受著震動,在心中緩緩的數,「......左、右、左、右。」

  愕然睜開眼,秦長歌自言自語:「不會給組合成一輛馬車了吧?」

  那老者得意的用煙斗敲敲鐵壁,笑道:「果不愧是趙太師,是的,鐵屋已經成了鐵馬車,即將載閣下去敝國作客了!」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一章 兩心

  八角巷最末的一間院子,桃花依舊開的熱鬧,那枚垂在門邊的桃枝,不曾因院裡的驚變而摧折一分。

  青石板巷子平滑潔淨,連一根草節都不見,陽光照在淡青石面上,遙遙看去恍如晃動的波影。

  遠處高樓有人吹笛,笛聲悠遠,曲折幽微,如綠波淡淡,自天際傾瀉而來。

  一片安靜祥和和幽謐的氣氛。

  如同這江古千山,從不因主事者更替而換顏,長天厚土,永恆不老。

  沉靜的巷子裡,卻有人飛快掠來。

  那飛掠的姿態,如一朵藍色的雲,一抹清逸的流光,一捧長天飛落的仙泉之水。

  楚非歡。

  長長的巷子,在最後一間院子之前有一個轉折,如同一個精巧的角,橫在來客的眼前。

  楚非歡流水般的身姿,突然在這個轉折前停下。

  他目光極其精準的在轉角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掠,隨即蹲下身,輕輕揀起一個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隻耳環,上好的翡翠,琢成別緻的海棠形狀,質地華貴雕工精美,等閒店舖是做不來的。

  只有衡記的店舖能有。

  楚非歡目光上移,看見轉角牆體上,有被重物和硬物摩擦的痕跡,青磚從上到下都有破損。

  霍然抬首,將耳環攥在掌心,楚非歡比剛才更快的射了出去。

  黑色木門前他停也不停,風一般掠進,那一枚垂落的桃花被他快速行進帶起的風聲驚動,紛紛碎落如紅雨。

  院門啟處,楚非歡停住。

  忽然覺得不能前進,不能呼吸。

  那許久傷殘期間時時而生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再次重來,疼痛的研磨著他的記憶……明明已經付出了一切,只為好好站在她身側保護她,為什麼事到臨頭,還是發現自己完全無能為力?

  院子裡,橫七豎八躺倒的,全是長歌帶去的鳳凰護衛。

  而原本該是正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狼藉,屋子傾毀,牆皮掉落,滿地亂糟糟的毀損的傢俱物事,這個院子外表看來一片寂靜,裡面卻十分狼藉。

  楚非歡掠到廢墟之上,在地面一寸寸查找,他的手指不顧汙髒的一一摸過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在一處碎成幾塊的銅琵琶上,發現了他害怕的血跡。

  手指輕輕一拈那血跡,血色淤紫——誰受了內傷?誰?誰?

  一想起某個可怕的可能,楚非歡便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似乎在絞緊,尚自溫熱的鮮血突然也變得冰冷,卻不知到底是血冷,還是自己指尖寒冷。

  眼光一瞥地下,隱隱露出鐵器的尖端,楚非歡伸手去扳,卻扳不動,以他的真力卻無法撼動的東西,那一定是深埋地底的。

  楚非歡仔細看了一眼那碎的不堪的銅琵琶,裂口在中間,邊緣不規則,是被來自兩人端的重力擠壓斷裂的。

  重力……

  楚非歡手指一抖,銅琵琶的慘軀在他手上再次粉碎。

  長吸一口氣,楚非歡再不停留,飛快掠出院子,先去凰盟總部,再去皇宮。

  不多時,八角巷外震響隆隆,無數飛馬疾馳而來,來勢兇猛迅捷如雷,整個地面都在微微震動,漫天煙塵裡隱約聽見訓練有素的軍隊按照各級命令分散包圍並驅散圍觀百姓的腳步聲,更有一騎搶在眾人之先,穿雲躡電,長驅而來,尚未趕至便已悍然厲喝:「善督營,給朕將這地面,全部掀了!」

  三千人齊齊掘地,蔚為壯觀。

  包子從馬上骨碌碌滾下來,撲向那堆廢墟,大呼,「哎呀我的媽呀,你和奧特曼幹架了?怎麼連屋子都掀了?」

  蕭玦黑著臉,將他往旁邊一拎,蕭包子一看老子臉色,知道自己最好閉嘴,圍著地面轉了三圈,趴到地上,用鼻子拚命嗅。

  蕭玦原本不想理他,只想找找有沒有長歌留下的蛛絲馬跡,一轉眼看見兒子德行,怒氣又不打一處來,喝道:「做什麼?」

  「不幹嘛,」包子爬起來,悻悻道:「我好希望我是警犬。」

  他想了想,叭在地上,屈股撅起老高,抓著個玩具似的小金鋤頭,吭哧吭哧的挖地,挖了半天,地上才掘出個淺淺的小坑。

  蕭玦縱是滿腔焦灼,也不能不管兒子,大步快速過來,手一伸拎起某隻球,怒道:「這裡是連著鐵板的浮土,你挖什麼挖?你是來挖坑還是來搗亂的?」

  包子半空中很有氣勢的瞪回去,「我來目蓮救母,愚公移山的!」

  他低頭對半米下的地面望了望,想起當初被玉在熙摜到地下的悲慘往事,立刻威脅自己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老爹,「不許扔,不許扔哦,你扔我就跟你急哦——」

  「呼——」

  很沒面子的蕭太子被蕭玦毫不客氣的扔了出去——扔到再次趕到的楚非歡的懷裡。

  楚非歡接住包子,一把再把他傳送到馬背上,將自己掌中的耳環遞過去,道:「我已經命令凰盟屬下全員出動打聽消息,陛下,請看這個。」

  「我也已經下令九門關閉,從現在起只進不出,所有出城者要有九門提督的親筆通關路引,一隻鳥,也不許飛過郢都城牆!」蕭玦面色沉重的接過那個耳環,問:「誰的?長歌不戴耳環的。」

  「宛翠。」迎上蕭玦疑問目光,楚非歡靜靜解釋,「剛才我已經問過,就在我們去南閔的時候,祁衡將四季春賣唱姑娘宛翠和她的父親接了回來,並置了這座宅子,盟裡很多兄弟去喝過喜酒,這女子據說三年前就在郢都四季春賣唱,祁衡一早就看上了,這女子卻一直不為所動,近期才應了他。」

  蕭玦有點不可思議的打量著楚非歡——從出事到現在,楚非歡到小院,去皇宮,去凰盟佈置命令探聽消息,再幾乎緊跟著就趕回這裡,這般周折奔忙,才花了半個時辰,怎麼做到的?

  神情有點黯然,他道:「換句話說,對方很早就潛伏西梁,甚至在長歌重生之前,那麼最初的目的,難道並不是為了對付長歌,所以不肯接近祁衡,最近他們的目標突然轉向了長歌,才嫁給了祁衡。」

  「陛下說的是,」楚非歡頷首,「我懷疑這是一批他國潛伏在郢都,長期執行密探任務的間諜,平日裡以三教九流的身份蒐集消息傳遞迴國,遇到需要便執行一些秘密行動,比如,俘虜長歌。」

  「看來想對付長歌也有一段日子了,」蕭玦轉頭看士兵挖地的成果,人力無窮大,不過一個時辰,整個小院地面已經全部被翻開,正屋周圍的地面更是被掘地丈許,露出整間屋子下設計精巧、佔地足有半間屋子大的巨型機簧。

  機簧看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齒輪,連著無數錯綜複雜的鏈條,齒輪中間還有些繁瑣複設計,精密而又有序的各自排列,如一隻幽深的巨眼,森然的望著天空。

  真的很難想像這個普通小院的地下竟然會有如此精妙強大的巨物,令人望之生畏,天知道設計機關的人,又是何等的能人。

  軍士們齊齊用眼神表示了驚嘆,然後悄沒聲息的退開。

  蕭玦和楚非歡上前,看了看那東西,對視一眼,齊聲道:「中川。」

  蕭玦森然一笑,語氣幽寒的道:「單紹打下南閔後,我讓他回師時順帶把中川給解決了,大軍已經逼臨中川,北堂嘯這是狗急跳牆,想挾持長歌逼我撤兵,難得他也算消息靈通,居然隱約猜出了長歌的重要性。」

  「吞併諸國,是在長歌任太師之後,陛下向來又愛重太師。」楚非歡語氣聽不出別的意味,淡淡道,「中川國小力微,不敢和我西梁雄是由對戰,只能用點下作伎倆了。」

  蕭玦臉色僵了僵,道:「你是在責怪我將長歌置於風口浪尖了是麼?」

  「陛下,事已至此,再去爭執誰是誰非毫無意義,現在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長歌,」楚非歡目光清銳的轉過來,直直的和蕭玦對上。

  「是我的錯,我沒能保護好她,前世如此,這輩子也如此,」蕭玦神色痛苦,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可是她一直拒絕,我要派大內侍衛輪班守衛,我要安排內廷高手隨身跟隨,她都不肯,說自己有凰盟護衛……楚先生,我有時甚至覺得,長歌好像有點故意以自己為餌的意思,想引出一直潛伏在背後的一些人和事,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查真相,可是她為什麼不能相信我?不能讓我去努力?非要拿自己來冒險?有多少幸運能夠一直垂青一個人?如果,如果再來一次長樂事變——」

  他突然說不下去,猛的掉轉身,背對著眾人咬牙注視前方不語,從楚非歡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黑龍袍寬袖下突然攥緊的雙拳。

  夕陽的金光鍍在那個背影上,那一直挺直如松的身軀,此刻竟然有些微微顫抖。

  楚非歡一聲嘆息,逸散在黃昏霞光明滅的雲嵐裡。

  「我們不是長歌,我們不能真正知道長歌的心思,」半晌,他道:「但就我來說,無論她是怎樣的想法,無論她怎麼做,無論她做了結果如何,都不是我要管的事,我只管陪著她去做,做錯了,我去補;做壞了,我去賠;弄丟她了,我去找。」

  他平靜的仰起頭,看向雲天深處,他所愛的女子,前生今生,都於他如雲天之外般遙遠,她躡雲而來踏風而去,從未有一刻真正屬於他,然而他亦從未有一刻想過要棄她於不顧。

  她是他無聲的誓言,寫在生命裡,血液裡,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夢裡,不需出口,卻時刻等待時光和磨難的考驗。

  他語氣清淡,字字卻重如千鈞:

  「去找,哪怕窮盡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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