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四章 試探
「胡鬧!」蕭玦將棋子啪的一擱,「你是勛爵武職,怎好去做文試主考?何況現在主考已定,怎好半途更改?」
「洪嘉石那個酸儒,他能出什麼好題目?」玉自熙風情萬種的嗤之以鼻,懶洋洋翹起蘭花指,戳戳點點那個虛空中的酸儒,「他最愛堂皇華貴文字,最喜援引,引得那些士子們挖空心思花團錦簇做文章,盡可著他心意玩文字,一篇五百字的經義,有三百字是典故,一百五十字是對仗,咬文嚼字詰屈聱牙——這是好的?」
「好了,朕說一句你說一堆,」蕭玦皺眉,「朕還不知道你?主考若是湯煥望,你一定會說此人喜平實厚重,浮揚不起,士子們會把文章寫得寒傖,個個都像餓殍,體現不出我泱泱大國富盛風範,若是項之痕,你會說這個三元進士取了巧,是天璧元年的第一榜進士,那時國家初建,百廢待興,取士制度寬鬆,他真才實學捋起來不夠一菜籃......反正你總有得說的。」
「陛下知道就好了啊,」玉自熙巧笑倩兮毫無慚色,「所以微塵厚顏自薦,文武之道,本就不必一定分出個經緯來,何況微臣若做主考,還比別人更多些好處,有益國家擢拔人才啊……」
「什麼好處?」
「微臣的美色。」玉自熙面不改色的將一張如花容顏湊到蕭玦面前,「您瞧,真正的,如假包換,無人可比的美色一一微臣連試題都想好了,叫『吾未見好德如好色也』,微臣這張臉,就是色之極品,士子們一見微臣的臉,對於『色』自然會有極深極貼切的感觸,於是文思泉湧,筆下生輝,做得華彩璀璨好文章——這真真是我西梁之福啊……」
……
蕭玦瞪著玉自熙,這世間怎會有這等不知羞的自負美貌自我標榜之人?
還有,他今天突然跑來要做主考做什麼?
前幾天聽說他在天衢大街上被一士子誤認為女子給調戲了,這人一向是我行我素不肯吃虧的性子,今天他吵著要當主考,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而且,據隱蹤衛回報這還是溶兒搞出來的事,那麼,那個膽大包天的士子,是不是長歌?
這麼一想,蕭玦的心裡便似打翻了調味罐,滿滿的奇怪滋味冒上來,酸的辣的苦的鹹的,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長歌當街調戲玉自熙?雖說是為了替溶兒解圍,但是那樣的方式……好吧她做得出,只是……
瞄瞄玉自熙宜嗔宜喜的絕頂美色,蕭玦的臉微微陰了陰,現在不比當年了,經了這一番死生歷劫,長歌的心思越發深沉如海,芳心終將誰屬,自己還真的不敢太有把握,雖說當年她就認識玉自熙,沒見有過為他美色所動的模樣,但是人是會變的,隔世重來,她會不會看上這張明明看過很多次但是每次再見還是會驚豔的臉?
這些年,宮深風冷,孤燈映壁,過慣了寂寞的日子,本也習慣了,不過就是將自己更深一點的冰封起來,在偶爾胸中颳起疼痛的大風的時刻,學會漠視或走開罷了,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可以擁有,可以重新得回當年那些唸唸不忘的甜美與溫暖的時候,突然開始患得患失,對任何微小的變化與表現,都開始忍不住細細咀嚼掂量,當年那些不管不顧無所拘束的豪氣奮勇,竟在多年後一場自以為是的錯誤裡,被心虛的磨滅了……
人心亦如水,等閒起波瀾,那些驚起的漣漪,散開的波暈層層疊疊,永無止休啊……
對面,玉自熙緊緊盯著蕭玦的神情。
他在……想什麼?
他在……不愉快什麼?
總覺得他最近很怪異,雖明烈依舊但陰鬱漸少,只是總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寧,神情也於鎮靜平穩中隱約可以找到些許興奮和期待,但那興奮期待中,又好似有些不安和不確定,彷彿,彷彿有什麼正欲祈求的事物是他心心唸唸渴望得到,但是又不太有把握的為此愁煩一樣。
今天觀察了他一天,越發確定他有問題,玉自熙在心中飛快轉著心思——太子回歸,睿懿未死,陰鬱漸少,嗯,合理;睿懿既然還活著,總有回來的一日,興奮期待,嗯,合理;但是,不安和不確定,哪裡來的?
媚色流動的眼眸波光閃爍,玉自熙一抹笑意似有若無,當主考?笑話,用手指頭想也知道蕭玦不可能同意,他只不過是為了在這裡死纏硬磨一天,想見見至今還未見過的太子而己。
太子冊封那日,他不在,他被蕭玦派出去視察幽平二州軍備,近期北魏不太安分,他在軍中素有人望,又是北魏的老對手,陛下要他親臨邊境,看看叩邊的諸般手段是北魏哪位將領的手筆,回來後發現風雲變幻,那個他看中的小宮女明霜扳倒了蕭琛,而太子回歸——他問過太子形貌性格,確定果然就是明霜身邊那個心黑皮厚的小傢伙,但是,明霜呢?
這個女子傳奇而神秘的出現,以公主隨同出嫁的宮女身份和他一次次交鋒,謙和有禮而又寸步不讓,風輕雲淡而又機鋒暗藏,他因此對她越發興趣盎然,那感覺不啻於當年初遇秦長歌,先打架再吵架,打完了吵完了就互相陰對方,最後……
算了不想那女人……明霜能行此驚天一舉將蕭琛整倒,他是相信的,但是後來的故事,他就不信了,什麼?傳奇烈女以死報恩?被趙王事後報復暗殺?市井間將這個故事傳得沸沸揚揚,一番感傷惋惜讚嘆之後,漸漸也就丟開了,那些為生俗所擾的人們,每日困溺於枯燥單調的煩惱和生活,永遠只會追逐最新鮮的故事兒,那個曾經佔據了他們大部分口舌力氣的孤身叩閽的小女子,很快便如泡沫般的消失於他們的舌尖和記憶中了。
可他不相信,不忘記。
笑話,那女子事前安然無恙,卻在事後,趙王失勢後被殺?好吧,有這個可能,畢竟事先她暗敵明,事情掀出來後,以蕭琛的殘餘勢力和收買人心的本事,想殺她也有可能,但是,就他與她寥寥幾次交鋒的感覺,這女人,哪這麼容易死?
那麼她去了哪裡?下一步她要幹什麼?
還有,陛下也曾為她心動,現在他這麼奇異的表現,是不是和她有關?
玉自熙一直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見見太子,找找小破孩的破綻。
可惜不知道怎的,每次有意無意的想碰見他,答案不是太子去練武了就是太子去讀書了,跑到讀書的藻文館,他居然又不在,說是解手去了,他坐下來等,老賈端鬍子直飛的告訴他不用等,太子解手向來一解就是一天的。
他立刻很關心的送去有潤下通便功效的黑芝麻、胡桃仁、大麻仁、柏子仁、松子仁、郁李仁、杏仁、土瓜根汁、阿膠、蜂蜜、牛酥、羊酥諸物,以示對太子便秘痼疾的深切同情和慰問,原以為那個壞小子一定氣得七竅生煙,跑來找他算賬,沒想到不過一日,東宮來人,執禮謙恭,說是奉命感謝靜安王關心,附上太子的親筆謝箋和回禮。
謝箋的紙軟而長,全無冠華宮太子富貴風範,上面墨汁淋漓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多謝王爺,改日請你吃苦瓜全席。
那紙經仔細辨認,確認是宮中專用於大解的手紙。
禮物倒是中規中矩,一般的是中藥,玉自熙卻不肯相信這壞小子會乖乖的送東西,將包都拆封了一一仔細看去:
第一包,紅棗、桂圓、當歸、淮山、人身及枸杞。
第二包,旋覆花、香附、當歸、川芎、丹參、甘草。
第二包,丹皮、地骨皮、生地、柴胡、當歸。
第四包,當歸、白芍、桂枝、川芎、黨參、甘草。
第五包,青木瓜,酪梨。
第六包,花生,紅棗,黃芪。
玉自熙粗通藥理,看這些藥都是尋常藥物,功能去滯解燥溫補生津行氣活血等等皆有,但是青木瓜用來做什麼就實在不明白了,請了府中醫官來看,醫官本也不解,將六個藥包都看過了,思索一會,悄悄問玉自熙,「王爺,可是襄郡主有經血虧虛,滯下不調之症?」
嗄???!!!
玉自熙面上笑顏晏晏,點頭,「是啊。這些藥對症麼?」
醫官肅然,「襄郡主看來體質寒弱,近期可是吃了生冷食物?以前不至於如此啊,這第一包,滋陰補血,第二包治月事胸漲氣滯,第三包治月事血熱,第四包調理月事血瘀,第五包和第六包,卻是……咳咳……咳咳……」
醫官一副礙難出口的模樣,被玉自熙盯了半晌才道:「女子豐潤肌膚所用……」
然而他那目光,卻極其曖昧的在玉自熙胸部掃了一下,暗示:豐潤此部位也。
月事?豐胸?罵我是女人?
玉自熙笑嘻嘻的揮退醫官,托腮看著那藥包半晌,輕輕一吹,豐胸調理月事的藥包立時化為粉末。
挫折了幾次,玉自熙也不去冠華宮了,那小子明顯就是在避開他,可是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總有揪住你的機會。
然後,便發生那日大街強吻事件……玉自熙將烏髮緩緩繞於指上,拈著棋子不動聲色的沉吟……那傢伙是誰呢?明擺著陰了他一道,這行事風格,倒有幾分那丫頭影子呢,事情起因肇事者也是個和太子年紀相仿的小孩,雖說相貌不像,但是相貌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只是當時他緊緊壓在自己身上,胸部骨頭硬得咯人,氣息也不是那丫頭的沁涼薄荷香氣,怎麼看都是一個男子,有女人將男人扮這麼像?
玉自熙皺眉,啪的捏碎一個棋子。
唔……今天把冠華宮裡的玩具全部玩散掉了,點心都吃完了,也沒能把黑心太子逼出來,倒是陛下,看出來很奇怪啊……他,蕭溶,那個士子之間,會有什麼關係呢?
玉自熙再皺眉,啪,又碎了一個棋子。
對面,沉浸在自我懷疑情緒中,正在嚴肅思考靜安王容貌有沒可能對自己的未來幸福造成威脅,並對長歌始終不肯告訴他自己的新身份十分鬱悶的皇帝陛下,順手也抓過一個棋子,在指尖慢慢的碾……長歌當真要去應考嗎?萬一落榜怎麼辦?她現在行事,怎麼越發令人摸不著頭腦?
啪!
……下棋的兩個人,一個咬牙沉思要找奪吻兇手,另一個神思不屬的想去泡女人,一盤棋被兩個人在無意識的沉吟中,碎成了黑一攤白一攤兩攤粉末。
二月初六,荊闈待入,杏榜之上,將署誰名?
會試當日,遍住全城的士子舉人們,提著考籃背著油布,面帶興奮之色,從四面八方往貢院彙聚而來。
秦長歌自然也在其中。
按照西梁制度,春闈會試的舉人考生,可以是鄉試中榜者,也可以由各地舉薦秀才進京參加,秦長歌沒有參加過鄉試,自然選擇了後一種捷徑——以凰盟遍及天下的鉅賈勢力,買一個秀才的身份,請託當地官府舉薦,實在是件極其輕巧的事兒。
於是,會試當日,德州士子趙莫言,優哉遊哉考試來。
貢院門口人山人海,士子們正在輪次搜身,不知道為什麼,隊伍前進得極慢,秦長歌還沒擠進去,就一眼瞄見遠遠釘子般高踞馬上,陰冷注視著貢院門口的十八赤甲護衛。
暗叫不妙,秦長歌踮起腳尖,想看清玉自熙這個傢伙是不是真的跑來了,無奈個子太矮,她發出一個暗號,不多時,她身邊暗自護衛的凰盟護衛,悄悄擠了進來,對她做了個手勢。
嗯,果然是他,這人真小氣,一點虧也吃不得。
秦長歌對身側護衛悄悄囑咐了幾句,後者領命而去。
貢院大門口,主禮部侍郎洪嘉石,副主考翰林項之痕和十八房考官,正滿頭大汗一臉苦色的圍著那位「心血來潮」要來「幫忙」搜身的靜安王,紛紛勸說。
「王爺,卑職們不敢勞動貴駕,還是請回吧。」
「王爺,搜身由禮部安排的雜役來做就好了,怎敢勞動您親自一個個搜?再說這樣搜,著實耽誤時辰……」
「王爺……搜身只是查有無夾帶,您叫人家脫衣服,這個這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玉自熙高踞在一張一看就是從自己家裡搬來的酸枝寶花雲鈿,鋪了華貴錦毯的太師椅上,太師椅大喇喇橫在貢院入口,一幫靜安王府黑衣侍衛直直立在兩側。
他豔面容顏滿是懶散,以肘支頰,黑髮流水般披在煙霞赤紅重錦長衣上,風情豔色如那枝頭灼灼其華的五色花朵,輕輕一動便媚光氤氳,妖嬈得令人窒息。
靠在椅子上,玉自熙對四周聒噪聽而不聞,只是愛理不理的看著手下搜身,身材粗壯個子高大的,看都不看一眼,個子嬌小容貌清秀的,那目光便灼灼射過來。
地上,堆了一堆順手搜出來的書、肩負夾帶重任被最終脫下來的臭鞋子爛襪子、還有些具有特別嗜好的揣懷裡的小繡鞋肚兜兒,都被盡忠職守的靜安王府侍衛扔了一地,散發著令人掩鼻的古怪氣味,玉自熙皺眉揮手,一幫人立即拿去燒了,也不管那些光腳的士子站在二月寒風中哀號。
趕考的士子大多是第一次上京,所謂寒窗苦讀近十載,隔鄰母豬是天仙,這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酸書生,幾曾見過這般的美貌至光華璀璨的豔色來?一個個癡癡呆呆的眼球都不會轉了,叫脫上衣就脫上衣,叫脫褲子就脫褲子,走過去了還要掉轉頭來,噝的吸一口口水。
洪嘉石滿臉的汗,卻滾滾的落下來,眼看還有一個時辰就要閉院封門,士子們還有三分之一沒有搜完,這個魔王從今早貢院開門就趕了過來,帶著自己彪悍的護衛橫空插一腳,萬事不管殺氣騰騰,大有不把每個人都看過絕對誓不甘休的架勢,看來是因為那著名的天衢強吻事件了,他想找出那個士子?
可是再像這樣搜下去,一定是來不及的,耽誤會試時辰,這是重罪,他如何擔負得起?
玉自熙素來和他們不對付,他不喜歡文人是出了名的,十八房考官苦口婆心,對他大約也就等同蚊子叫罷!
嘆了口氣,使個眼色,他命項之痕親自去向陛下回報,自己湊了上去。
「王爺,」洪嘉石前元貴族出身,標準的世代公子哥,家學淵源,風流趣致,絲竹彈唱無所不精,自己也是個七竅玲瓏水晶心肝的人兒,見玉自熙神情已經揣摩出幾分,悄聲道:「王爺可是尋找一個身高約六尺,膚白體瘦,容貌清秀的士子?」
「你認識?」玉自熙直即睡醒,忽的一下轉頭,「老洪,是誰?」
洪嘉石苦笑,我怎麼知道是誰?瞅瞅天色,不能再糾纏下去了,一定得把這魔王先打發掉,心一橫,道:「知道,是平州士子班嶽……」
「喂!你!」玉自熙突然蹦了起來,紅雲一朵,剎那間就冉冉落於人群之中,衣袖一揮,四面人等紛紛倒跌出去,只留下人群中一個瘦小的布衣男子,正滿面愕然的轉過頭來。
「你,」玉自熙笑得非常滿意的看著秦長歌,「搜身搜身,允許你插隊。」
「哦……」秦長歌慢吞吞答應一聲,問:「請問官爺,先脫哪裡?」
「脫上衣——等等,」玉自熙一偏頭,「你不認識我?」
愕然瞪大眼,秦長歌滿面茫然,「小生今日方到郢都,此前從未有幸得見帝都風采,怎麼會認識官爺?」
「唔……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就行了。」玉自熙曼聲道:「脫吧,脫吧,早點脫完早超生。」
「哦,」傻書生十分聽話,立即去解鈕子。
玉自熙目光灼灼,似笑非笑,看著秦長歌慢吞吞的手勢,搖頭道:「慢,太慢,你這樣子,後面還有這麼多人,來不及開考怎麼辦?耽誤時辰可是重罪!」
洪嘉石在一邊暗罵,你這混蛋,現在你倒記得耽誤時辰了!
「本王親自給你搜,」玉自熙伸手便去解她腰帶,「兩個人動手比一個人快。」
「不好吧……」秦長歌忸怩,「小生有狐臭也。」
「沒關係,」玉自熙抽出腰帶往地上一扔,雙手一扯,所有布結都被崩斷,圍觀眾人齊齊倒抽一口長氣。
這……叫搜身?
「狐臭有什麼不好?」玉自熙笑得開心,「風情獨具,別樹一格,本王就愛聞這個。」
圍觀的士子立即齊齊抬臂,去嗅自己腋下。
……
「皇上駕到!」
太監的嗓子極其具有穿透力,即使在這亂如一鍋粥人聲鼎沸之地,依舊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洪嘉石立時鬆一口氣,最先跪下去,高聲叩首,「我主萬歲!」
被帝駕御臨驚呆了的士子們這才清醒過來,亂七八糟的跪了一地,這些人不懂陛見請安規矩,萬歲陛下皇上胡喊一氣,前方九龍拱日御輦上,蕭玦龍袍金冠,一身剛下朝的朝服,早已大步行下輦來。
目光一掠,立時停駐在人群正中正被玉自熙扯著袖子的秦長歌身上,有些不確定的上下看了一圈。
是長歌嗎?
一個球從御輦上滾了下來,扯著他衣袖,做了個ok手勢。
蕭玦自然是不明白太子爺的天雷手勢的,不過看他的樣子也知道,這是長歌,看樣子玉自熙不忿天衢大街被強吻,硬是衝來貢院找人了。
他眼光瞄到秦長歌已經解開的衣襟,再看看玉自熙還停在秦長歌前襟前的魔爪,怔了怔,眼光已經黯沉下來。
你這傢伙放肆得也過火了吧?當我這個前世之夫是個擺設嗎?
身側,有人悄悄拉了拉他衣襟,自然是蕭家太子提醒,別在這地兒失態,別給這狐狸看出什麼來,否則壞了咱娘的事你一定會被三振出局。
抿抿唇,緊了緊腮幫,蕭玦回覆雍容平靜的帝王風範,淡淡道:「都平身罷——朕去天壇祭香,順便路過此地,想著今日春闈開考,過來看看,怎麼這許多人還在門外?還有,靜安王,你怎麼會在這裡?」
「陛下,微臣也是路過的,」玉自熙面不改色的答,「看見老洪這裡人手不夠,怕開考時士子還沒進門,耽誤時辰老洪是要殺頭的,同在一殿為臣,微臣怎麼忍心老洪落此下場,所以來幫一把手兒,唔……老洪你就不要感激我了。」
洪嘉石一口鬱悶的鮮血差點噴出來,玉自熙,從此我和你不共戴天!
「哦,」蕭玦不置可否,先皺眉對洪嘉石道:「時辰快到了,朕許你五門齊開,增派人手,先讓所有士子進房開考,你是主考,別的事你不須理會。」
洪嘉石立即感激涕零的叩個頭,重新安排士子搜檢,人群散去,蕭玦方冷冷看向玉自熙,「臨時路過?臨時路過你也搬著個椅子?」
他看似無意的邁步前行,經過玉自熙身邊,伸手一拉,一把將玉自熙拽了過去。
「你鬧什麼鬧?你再這樣,朕也不能再維護你!」
「陛下,您在緊張?您在憤怒?您為什麼憤怒?」玉狐狸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威脅,只是目光流轉,極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他又不是您的女人,您緊張什麼?」
他微笑著,一旋身閃到秦長歌身邊,一把抓住她,笑吟吟對蕭玦道:「陛下,既然您來了,正好省了微臣的事,微臣自從上次被這少年當街輕薄,突然起了龍陽之思,想試試男子滋味……這書生當街欺辱郡王,本有杖責之罪,微臣看陛下對他似也頗有顧念之心,便賣陛下一個好兒,也不用揍了,以人代杖,請您把他賞給微臣吧?」
卷二:六國卷 第五章 野餐
「你要誤了人家應試,」蕭玦將怒火捺了又捺,盯著玉自熙緩緩道:「讀書人不容易,十年寒窗懸樑刺股,就這樣給你攪了你於心何忍?你看上誰是你的事,龍陽之好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事體,你居然拿來和朕有商有量,要朕賜你孌童?你將我西梁堂皇國體置於何地?將朕這九州之主置於何地?胡鬧!回府思過去!」
秦長歌睜大眼看著蕭玦,差點鼓掌讚嘆,這傢伙歷練出來了啊,滴水不漏冠晃堂皇,應對沈著分寸有度,更難得的是印象中那個有點暴烈的性子,也開始收放自如拿捏得當,竟是一點破綻和空隙都沒給玉狐狸佔著,皇帝這個最鍛鍊人心智城府的職業,果然不是白當的。
她不好鼓掌,太子爺卻是可以盡情表達自己的由衷讚賞的。
「妙哉斯言!」蕭包子大力拍掌,最近聽賈端老頭子的課,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現搬來應景,又滿面嚴肅的對秦長歌一擺手,「這位……先生,你快去考試吧。」
「小生謝陛下、太子隆恩!」秦長歌立刻應聲,極其俐落的玉自熙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服,背著自己的籃子一溜溜跑了,玉自熙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面色沉肅盯著他的蕭玦,笑了笑,媚聲道:「微臣也……謝主隆恩。」說罷一禮,搖曳生姿的揚長而去。
一場風波由此化為無形,秦長歌在跑向貢院大門時同時做了個手勢,暗示凰盟護衛中止計畫——蕭玦來得這麼快,超出她意料之外,本來還想指使手下裝模作樣去燒玉自熙隨時帶著的那盞燈以便調開他——誰都知道那燈是玉自熙的命根子,除了上朝時放在簽押房,其餘任何時間都隨身不離。
算了……惹急了這狐狸,炸了毛也是不成的。
+ + + + + + + + + +
三場考試,六日,九日,十二日各開一場,每場三天,小小號房九天足不出戶,秦長歌用一大半的時間睡覺數手指,其餘時間應付那些經義策論詩賦,最後一天考完,背著小提籃出來,陽光燦爛得近於熾烈,對面街邊白玉蘭樹上花朵開得奇香四溢,大如玉盤,入眼有一種清豔逼人的美,秦長歌迎著日光閉了閉眼睛,目光下移,這才發現斜倚樹邊的黑衣男子。
眨了眨眼睛,秦長歌站定,又仔細的看了看。
對面,頎長的男子一身普通黑衣,有點訕訕的迎上她的目光,英銳的長眉下目光堅定,臉卻微微發紅。
抿了抿唇,秦長歌看看自己的男裝,眼光向城西飄了飄,她最近搬了家,現在住在城西,那裡是中等民戶集居地,小小的院子,裡外三進,住著家鄉發大水現在來郢都投奔親戚討生活的遠房兄弟三人,最裡面一進住了有病的兄弟,第二進住了大哥夫婦,第一進和偏房住著兩個沒成家的兄弟——有病的,自然是楚非歡;大哥夫婦,是祈繁和凰盟女弟子的假冒夫妻;另兩個是容嘯天和秦長歌,大家都改了裝,有滋有味的過起平常生活來。
秦長歌的意思是:咱身份現在都不方便,去家裡。
不料對面的蕭玦卻沒動步,眼光向城門方向飄了飄。
呃……出城?
做什麼?
眼光再向旁移了移,一匹看出來腳力上好卻不打眼的黑馬在一旁打著響鼻,踢踢踏踏意態悠閒的轉著。
對面,蕭玦對著她疑惑的目光,做了個口型。
「犒勞你,出城轉轉。」
皺皺眉,看了看皇帝陛下沈默卻執拗的神情,隨即無奈一笑,秦長歌很輕的搖搖頭,做了個「你先」的手勢。
蕭玦的眸子如啟明星一般灼灼的亮起來,立刻轉身牽馬而行。
街上人潮流動,匆匆來去,無人注意到一前一後兩個「男子」,以著同樣的步調和目的地,懷著不同的心緒和回憶,緩步前行。
午後的風清爽乾淨,風拂起前方男子烏亮的髮,秦長歌的目光,這一刻微微有些遙遠和柔軟。
恍惚間時光倒轉,十六歲少年憤然回首,眉目清亮。
蕭玦,我們似乎曾經,這般向著同一個方向,漫漫行路。
卻又不知在何時,錯失了彼此的路途?
蕭玦牽著馬,在前方慢慢的走,他的步子穩定而堅實,修長的身形永不會被人流湮沒,他行得並不十分急切,雖然企盼和長歌單獨相處的美好,但是這條路,這般一前一後的漫步而行,似乎也可以走得再長些,這一刻時光靜好,全心去愛的人就在身後,一轉身便可觸摸到她的容顏,那是種多大的幸福?
而那種身後有牽絆,有目光緩緩燙上後背的滋味,自己又睽違了多久?
蕭玦的目光,也漸漸遙遠……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過類似的一幕。
長空下,碧草間,秦長歌哀怨的走近來。
……這人一看就是思春了,忘記她武功大大不如以前了,雖說最近努力練功,也抵得上三流高手,可是九天試考完了,她真的是很累啊,為什麼那馬不能借她騎騎呢?
「阿玦,」她站住,氣喘吁吁的扶住膝蓋,「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嗎?」
正在尋找背風處的蕭玦,突然頓了頓,半晌道:「長歌,難道沒有話要說,你就不肯見我嗎?」
怔了怔,聽出他語氣的黯沉,秦長歌一時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智慧天縱,但是於情愛一道,卻並不是此中老手,前前世,十四歲之前苦練武功,同門師兄弟雖有,但要麼年紀不對要麼哥哥都是武癡,能入絕世名門,是幾輩子修來的機緣,誰願意將時間浪費在虛無縹緲的感情上?而十四歲下山,第一個見到並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便是蕭玦,其後隨他從軍,不斷輾轉南北,鐵火硝煙,征戰無休,兩人的愛情,是在馬背上談出來的,兩人的感情,是靠那些流出的汗與鮮血一滴滴締就的,那種同生共死牢不可破的堅實情感,使得她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別的男人存在,建國後嫁作他的妃子,也成了順理成章,全天下人都認為,秦長歌該是蕭玦的,她自己,也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長樂大火,再歷一世,經過前世現代社會豐富資訊和觀念的薰陶,秦長歌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在前世,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愛他的。
愛,如何能忍受他為了政局平衡,再娶那許多妃子?
愛,如何肯將后位讓於他人,自己只做了妾?
愛,如何在居於陰暗深宮後,任開國皇后不盡的雄心,無限廣闊的翅膀被束縛被埋沒,而不生怨懟?
不,也不能說不愛,她的犧牲與容忍,同樣建立在對蕭玦的感情基礎上。
也許……他是她的選擇,卻不是她的唯一。
是不是她始終牢記著千絕門弟子的身份和使命,為此壓抑並扭曲了自己真正的情感走向?
秦長歌問過自己無數次,也無數次沒能給出自己答案。
乾脆也不必自尋煩惱了,既然答案無解,前塵也不可重回,那便從頭再來一遍,看著新的大千世界,無數選擇之前,自己由心奔向的,是否還是他深情的眼眸?
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如果沒記錯的話,蕭玦何嘗不是在十六歲那年第一次注意到姐妹以外的女孩,並在以後風雨相伴的歲月裡愛上她的呢?
是不是,他也是一個「順理成章」?以為自己最愛,到了最後變成「應該愛。」別的選擇都成了錯誤,這是不是命運的一種心理暗示,給他的和她的。
秦長歌微微仰首,對著舒爽的春風笑了笑。
昨夜長風好袖手,看我整衣上高樓,紅塵悲歡多少事,且付眼底大江流。
一轉眼見蕭玦依舊凝注著她,沉聲道:「長歌,是不是現在無論我說什麼,都再抵不得當年了?」
秦長歌皺皺眉,正要回答,卻突然怔住。
山坡背風處,不知何時被蕭玦神奇的鋪了塊布,布上金盃銀筷,還有一方雕龍繪鳳的銀質食盒,另有一個小小的烘爐形狀的東西。
挑起眉,秦長歌緩緩走近,低頭看看,嘆道:「淮南煙華錦,寸錦寸金,尤以紫色最為珍貴,十中無一,被你拿來隨隨便便住地上一鋪,可惜了的……不過你這是要幹什麼?」
「哦,」蕭玦親自將食盒裡的金盤玉碟一樣樣取出來,頭也不抬的道:「聽溶兒說……你告訴過他以前你春天會去踏青,還會……野餐,我問他野餐什麼意思,他說他也沒見識過,左不過男女一起吃飯,鋪塊布,帶點吃的,我想著既然你喜歡,就……」
他說話時始終頭未抬起,秦長歌眯起眼睛,很不懷好意的盯著他耳朵看,這傢伙臉紅先紅耳朵,果然——蘿蔔再世。
笑了笑,秦長歌也有些感動,走過去,在煙華錦上一躺,叼了根草葉,慢慢嚼著道:「阿玦,說實在的你不像個皇帝,我以前讀那些小說,皇帝要麼暴虐冷酷,要麼城府陰沈,要麼花心無情,要麼森寒迫人,很少看到專情的,明亮的,霸氣而善良可愛的皇帝,如你。」
忍俊不禁,蕭玦也在她身邊坐下來,舒服的一躺,雙肘支頭,仰望藍天浮雲,一笑道:「不知道你看的什麼書,盡將皇帝往奇奇怪怪的路子上寫,好像不這樣說不足以表現皇帝的特別一樣,可是皇帝也是人,為什麼會一模一樣?而且長歌你知道我的,我出身也就是一個小郡王府的庶出兒子,還不受寵,兄弟們月銀伙食都比我高貴,後來你陪著我打天下,也是火裡來血裡去,沒過過嬌慣日子沒時間去享受,建國後忙於適應朝局政務,適應如何將眼光放及天下——我的全數經歷時辰,都用在不斷的前進和學習之中,皇帝應該怎麼做,我要學;皇帝應該是什麼樣姿態性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麼體態尊榮?什麼天子城府?天下在我腳下,我不尊榮也尊榮。天下抓握於我手,我不城府也城府。」
「你最後一句話說得好,」秦長歌笑,「我就愛聽這個——順便回答你剛才的話,不是這樣的,不是說你說什麼都不抵當年,阿玦,我視你一如當年。」
目中突然燃起雄雄烈火,蕭玦忘情的一翻身,一把抓住了秦長歌的手,「一如當年!那麼長歌你——」
他突然頓住,眼前,已經脫去面具的女子秀眉攏煙肌膚晶瑩,翦水雙眸清亮如碧海神珠,容華淡佇,韶華綽約,被風吹散的一縷黑髮停在唇邊,那唇色呈透明的粉色,宛如一朵初初開放,在春風中姿態邀請的薔薇。
心中轟然一聲,這容顏似陌生似熟悉,然而那眼神,不正是自己苦苦思念了三年的她。
腦海這一瞬間神思邈遠,突然想起那日聽隱蹤衛回報,天衢大街之上,那誰強吻了誰……
那誰是誰,突然忘記了,滿腦子裡,現在只剩下了「強吻」兩字。
睽違三年已久的唇,是否芳澤依舊?
那朵嬌豔的薔薇……開在風裡……誰擷取幽香深深,用一生來陶醉?
他深深俯下頭去……
「停!」
伸指點住蕭玦嘴唇,清亮亮的目光似笑非笑的看著兩頰微紅的他,秦長歌輕輕道:「我現在可是男裝,你不怕人當你斷袖?」
一翻身,翻出個安全距離,秦長歌重新帶上面具,抱膝坐起,一笑道:「阿玦,這時光真好,你我都是諸事繁多之人,難得有此閒暇共用這一番春色,不可辜負,而且春色雖好,看看也就是珍惜了,再要在你我身上來這麼一遭,就有點煞風景了。」
無奈的一笑,蕭玦也只好坐起,想了半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長歌,你說話永遠這麼曲裡拐彎,有時我想我大約是真配不上你。」
「愛情與相配與否無關,」秦長歌去翻食盒裡的好東西,「前提是那必須是真愛。」
「我對你自然此心可表……」蕭玦極低極低的咕噥一聲,將碗筷給秦長歌布了,指著菜色一一給她介紹:「我帶了鹿唇、飛龍、鰣魚、羊羔肉,點心是冰糖燕窩、芸豆卷、蜜炙雲耳,絲窩虎眼糖。你可喜歡?」
「怎麼除了點心其餘都是生的?」秦長歌愕然,「你要烤了吃?」
「溶兒說你們都是烤肉吃,宮中倒是有烤爐,但是太大,我叫他們趕製了一款小巧的,你看合用否?」
蕭玦一邊試著用火摺子給爐子生火,一邊看似漫不經心的問:「唔……長歌,你們那個野餐……人多嗎?男人多還是女人多?」
含笑瞟了他一眼,秦長歌拈了個芸豆卷慢慢吃,一本正經的答:「都多。」
「……那你什麼時候……野餐的?你不是剛剛還魂回來的嗎?你和誰?楚先生他們嗎?」蕭玦繼續漫不經心,將火摺子啪的一下迎風抖著,去湊那烘爐下的火油和炭火。
「唔……在以前啊……好多男人哦,不過不是非歡他們。」秦長歌眼波流轉,淺笑盈盈。
蕭玦手一抖。
「阿玦你幹什麼?」
「轟!」
~~~~~~~~~~~~~~~~~~~~~~~~~~~~~~~~~~~~~~~~~~~~~~~~~~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天意給你的東西你不要,反會受到天意怪罪,這裡是秦長歌勸說蕭玦要順應天命,因為他為命定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