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章 深水
密道門開啟的越來越大,微微傳來水聲,原來居然要泅水而渡,眾人目光都是一閃,蕭玦有些擔憂的看了秦長歌一眼,擔心她的斷臂會受到影響。
秦長歌卻在密道口回望水靈徊,她總覺得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對勁。
挑起眉,她走向水靈徊,看向她一直擱在青銅盆裡的手,水靈徊目光幽幽的看著她,突然一低頭,吹熄了自己掌下那盞連著機關的燈。
隨即她怒道:「機關只能開啟一炷香時間,並且只能從這裡開啟一次,你磨磨蹭蹭,想害死大家嗎?」
素玄立即伸手去拉秦長歌,蕭玦卻攔住了他,道:「我來帶著她。」
他目光向水靈徊掠了掠,示意素玄注意著,幾個人都是智慧出眾之人,水靈徊的異狀如何看不出來,都怕這孩子傷心之下做出什麼傻事,素玄微微頷首,示意自己明白。
水靈徊不去看他們的動作,只是淡淡道:「進入水道之前,記得在道旁一個流出液體的石蛙口中接取一點血蓮汁抹在額上,那個可保你們無虞。」
蕭玦點點頭,當先攬著秦長歌進入密道,隨即班晏不急不忙進入,最後素玄站在密道口,回望著水靈徊。
水靈徊低低道:「你走吧。」
她的手和臉都沉在鏽跡斑駁的青銅燈背後,暗黃光線明明滅滅,素玄看不清她臉上神情,卻堅決道:「水姑娘,我們一起。」
身子微微一顫,似這為這句話驚動了內心深處某個等待了很久的渴望,水靈徊眼中泛起淚光,咬著嘴唇,遲疑半晌,終於將空著的那隻手遞給素玄,另一隻手卻沒有放開機關。
對著素玄疑問的目光,她低聲道:「咱們必須等到最後一刻再走,不然他們會遇到危險……」
「什麼危險?」
「密道里有猗蘭雪獸,這是一種愛吃新鮮血肉的動物,只有我們水氏家族的後裔的血液,它們不愛碰。」
素玄在黑暗中回首看他,目光明銳如日光看進她的眼底,「水姑娘……你方才好像說過,血蓮汁可以保得他們無虞。」
「是的,」水靈徊慘然一笑,看了看漸漸合攏的暗門,迅速抽出手,道:「走吧!」
她不由分說,拉著素玄在暗門閉攏前那最後一霎,投身而入密道。
素玄原本擔心她不肯和自己一起走,如今見她當先進入密道立時舒了一口氣,行下了幾個階梯,便見平坦的一截麻石路,一色的青石砌頂,潔淨裡微微散出些年代久遠的陳舊氣息,腳步聲響在其中,反而更襯出瘮人的寂靜。
水靈徊的步聲很重,響在幽深空寂的密道里回聲不斷,素玄有些奇異的望著她,暗想女孩子畢竟是女孩子,膽子再大,在這種沉睡多年氣味森冷的地方都難免心慌的。
於是將她的手更緊的握了握,心裡生起淡淡的憐惜……她還是個孩子,一日之間為家族所棄,也夠她受的了……感覺到手心裡細膩的小手先是微縮了縮,隨即更緊的攥住了他,素玄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包容的接受了她的靠近。
身側有幽幽的呼吸,輕細,微微有點急促,女子蓮花般的體香淡淡傳來,素玄有點不安的將身子側了側。
行了幾步,看見道側果然有張著嘴的石蛙,素玄上去,在掌心接了幾滴「血蓮汁」,先要給水靈徊抹,水靈徊卻避了,輕輕道:「我是水家人,不需要這個的。」
素玄恍然哦了一聲,自嘲一笑,自己抹了,卻突然皺眉道:這是血蓮?這氣味……」
水靈徊靜靜道:「這是猗蘭獨有的血蓮,和別處不同,血腥氣尤其濃厚些。」
她緊緊靠著素玄,在他牽攜下前行,身邊男子行走間散發著杜若般清遠的氣息,那是一種遠山之上雲海之間穿行的風般的味道,帶著綠葉的蒼翠和岩石的蒼青,或是長天之雁羽翼之尖的雲朵的飛絮的清涼,或是絕峰之巔青松之上生出的第一顆露珠的清透,寬廣而無垠的包圍過來,令她沉醉得恨不得溺身其中。
此刻……他握著她的手……他在她身側……他說,一起……一生裡最近的距離,最動心的言語,最溫暖的溫度。
水靈徊笑著,不住的笑著,眼底卻漸漸聚集起晶瑩的淚花,那一滴淚顫顫懸在眼角,欲墜不墜,一個永遠無法圓滿的弧度。
這裡是幽深的密道,散發著陳腐的氣味,四壁倒映拉長的黑影,遠遠近近都是空兒遠的足音,然而此刻在她眼裡,這裡是早春一碧深翠的小徑,四處瀰漫繁華的芳香,遠山之巔白衣的男子回首,身後傳來悠長的鴿哨的清音。
一生裡最黑暗卻也最光明的道路啊……可不可以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那短短幾步丈量出的距離,寫盡了誰的一生……前方,水道在望。
水靈徊閉上眼,那滴顫顫的淚珠,終於被輕輕擠落,在雪白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清亮的印痕。
素玄只是看著前方水道,注意著水中蕭玦和秦長歌的安全,不經意的問水靈徊,「水姑娘,你可會水?」
水靈徊點點頭,素玄一笑道:「那麼小心了。」拉著她縱身躍入水道。
他依舊攥著她的手,掌中柔弱無骨的手那般嬌小,令他錯覺那是孩童的手,於是這艱難險阻之前他不敢放開,怕一個疏失那嬌小的孩子就會隨水流去。
水很冷,掌中的手因此也如冰之涼,感覺到水靈徊動作有點遲緩,素玄回頭看她,問:「是不是有點冷?」
水靈徊只是搖頭,目光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素玄被看得有些尷尬,訕訕的轉過頭去。
水流無聲,無聲的水流裡,一些濕潤的液體,亦滴落無聲。
「痛不痛?」
「還好。」
「我以為你會說不痛,」蕭玦輕輕一笑,單手劃水,另一隻手輕輕攬著秦長歌,抬眼看見水道兩側漸漸不是齊整的巨石,而換成了自然的嶙峋的崖壁,一些肥短的白色影子飛快的竄來竄去,時不時越過水面,衝近兩人,卻在接近的瞬間退去,看身形依稀是那晚遇見的「動物版蕭溶」。
「原來這就是猗蘭雪獸,」蕭玦笑了笑,慶倖的道:「看它們那模樣,對這血蓮汁真的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這個血蓮……」
「你也發覺了。」秦長歌目中有憂色,「血蓮咱們又不是沒見過,無論哪個品種,也沒有這麼濃郁的血腥氣。」
「你的意思是……」蕭玦霍然扭頭看她,「獸血?人血? 」
「獸血的話,水姑娘就不必騙我們了,」秦長歌低低唏噓,「我有點擔心……」
「你是說那是她的血?」蕭玦一驚,回身去看水靈徊跟上沒有,不妨正對上班晏的臉,那女子惡意的將遮面長髮撩開,黑沉沉的幽深水道裡,用半邊鬼臉對著蕭玦一笑。
一隻撲近她的雪獸立時尖嘯著竄開去。
班晏得意的等著看蕭玦嚇回頭,結果,大膽蕭皇帝卻明亮爽快的,回她一笑。
那神情,彷彿見到的就是個驚世美女。
班晏悻悻的繼續游……秦長歌好笑的看著這一幕,隨即又皺眉,想了想道:「我懷疑那個機關是要血祭的,她當時死活不肯抽出手,大約……不過按說咱們學武人士,流點血也不至於丟掉性命,只是那孩子的神情,總令我有些擔心。」
「她那是傷心,」蕭玦不看她,望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壁頂,悠悠道:「為情傷心的滋味,本就是萬念俱灰……」
他的神情有些遙遠,目光似乎透過深黑的岩壁,看見那些深埋了守候和絕望記憶的過往歲月,那時的他,每想著長樂宮那一抔不全的骨灰,自己便也真成了灰,飄飄灑灑揚在天地間,浮游著沒個著落,看什麼都是迷離的,看什麼都隔著天涯之遠,肉身雖還在,精神,卻早已成了一抹陪她一起被焚盡的遊魂了……看著他的神情,秦長歌默然,良久,悠悠一嘆。
身後,單調的劃水之聲,安靜得只聽見幾個人的呼吸,秦長歌隱約看見跟上來的素玄和水靈徊,心下微微安定了些,低低道:「但望我是多慮……但望無事……」
水聲悠悠,他在身側。
那白衣如雪,長眉飛揚,一如當年,那夜。
……那一夜,猗蘭終年籠罩著霧氣的山谷難得的雲開月明,雲翳散盡後那一彎上弦月薄涼如玉,女子娟娟之眉般掛在樹梢。
……當時自己在做什麼來著?好像爬在樹上看月亮,有兩隻雪獸圍著她團團轉,正在拚命爭寵。
聽見大笑聲時,那彎月亮都似乎震了震,雪獸尖嘯著轉過頭去——那麼清朗的笑聲,像雪山上吹過來的風,瞬間帶著山巔上的雪沫,清淩淩拔地捲了來。
撲打人臉上,胸臆間都爽亮了亮。
自己愕然回首——猗蘭谷,真的好多好多年沒有人能進穀過,更別說半夜突然出現。
他是怎麼越過前方饕餮之林,避開猗蘭十六暗關守衛,找到猗蘭隱藏在壁間的隱蔽門戶,出現在谷內的?
前方響起喝問聲,對答聲,然後,掌風呼嘯聲,兵刃相接聲……她懶懶的躺了下去,聽風聲,那是水家守衛出動了,水家守衛若是行走江湖,最起碼也是個一流高手,水家的坎離陣,等閒人來得去不得。
這位,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她立即聽見守衛們的驚呼聲,她霍然轉首,看見數十柄水家獨有的飛銀刀似旋轉著的月光,四面迸射開去,黑夜中開起了一朵燦爛的銀色的花。
隨即她聽見叔叔水應申的叱聲,一道青影流光般的掠過來。
她起了點興趣,翻了個身,托腮等著看叔叔教訓那個狂妄小子。
遠處銀輝下只看見青影沉雄而白影瀟灑,流光般的飛旋轉折,仿若天地間一道流星冷電,又或是仙山之上生出的雲霓流霞,明明只是普通的招式,卻浩浩然如四海之威,朗朗然若玉山之摧。
她不知不覺看入了迷,抓住一隻雪獸無意識的在拔毛,每看見精彩處都揪一揪,那隻倒楣的爭寵成功的雪獸不住吱哇亂叫。
不出數招,自己那號稱猗蘭谷三大高手之一,猶以功力精深著稱的二叔就踉蹌退後,而那白影一個旋身,月光下他伸手一引,長笑道:「打得痛快,佩服!」
那一引彷彿引出了蒼穹下的全部星光,輝煌的沒入他的雙眸。
她心口若被雷撞,手一鬆,雪獸哀呼著逃走。
大叔叔的掌風排山倒海襲擊向他時,她已經不由自主的跳下樹,遠處凜冽的掌風裡,那個輕盈飄逸前進後退圓轉如意的身影,似有魔力般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她一步步,走近對敵之場。
呼嘯的罡風裡,背對她的男子,突然一回身。
他黑髮揚起,雙目如月色明朗……她心底泛起搖撞不休的漣漪,漣漪中開出清麗而芬芳四散的花,面上卻漠漠然冷若霜雪,她抽出鈴鏈,一聲清叱:
「來著何人?速速受死!」
……來者何人?何人?何人?
此番一來,踏雲披月而來,那般不可逃避的生生撞入她心底,泛起碧波千頃,直至此刻,此刻尚未休。
她被撞裂了十六年琉璃般的絢麗華美,被珍愛被呵護的平靜歲月,那些記憶裡無憂無慮不知悲苦的人生從此呼嘯而去,她騰身而起,努力去追,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落入永恆的深水。
深水之中,她漸漸無力掙扎,也不想掙扎……十六年來,她享有過其他兄弟們不曾有過的珍惜,也許是貪婪的要得太過,命運罰她一朝失去,一朝全數相還。
……十六年前,她給出水氏家族最後一聲欣喜的嬰啼,卻換來祖爺爺一聲悠長的嘆息。
……薄命之女…………十六歲之前勿換回女裝,十六歲之前勿出谷,或可保一生平安…………
她被當做男兒養大,自小吃著奇異苦澀的藥,她會時不時流血,一旦流血就洶湧可怕永無止歇,她的關節常常因充血而腫脹,她曾經大病欲死,險險被救回。
所有人都保護著她,不讓她勞累、悲傷、受傷、流血,所有人都在等待那個十六歲,小心翼翼的帶著黑暗的影子過去。
……然後十五歲那年,她看見他。
……她不顧一切奔出谷,以雪素黃金蘭的失蹤為藉口,為了尋找她,三哥這個家族最重要的人物親自遠赴敵國,將她帶回。
……遇見她的那一刻,看見她的女裝,三哥那般平靜雍容的人,終於變了臉色……他嘆息,說,冤孽。
冤孽,是麼?
她不悔。
那過去的琉璃般的十五年歲月,不是她自己活的,她真正活的,是最後這一年。
能這般全心全意沒有顧忌的活上這一段日子,能這般全心全意無限憧憬的去愛過一個人。
真好。
……水好重啊……卻……如此溫暖。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向身側的他,輕輕靠了靠。
他沒有避開,而是體貼的將她往身側拉了拉,她滿意的笑著......今生裡寤寐不得的擁抱,最後一個的擁抱,終於以這樣的方式成全的自己.......真好。
她的手,在他手中,她整個人,在他懷中。
與子攜手,不能共老。
不過沒關係……她微笑著,闔上雙眼。
素玄……我慶倖此生遇見你。
……水聲悠悠,在黑暗中泛著細碎的粼光,隱隱的上方依舊傳來震動,延伸至這地底深處已經轉至輕緩,水面漾了一層又一層,光怪陸離的瀰散開去,看來如一場綿延不絕生生不息的夢境。
素玄覺得身邊女子的手,越發的冷下去,動作也漸漸輕緩下去,她似乎有些冷的,向他靠了靠。
這寒冷的水中靠得再近也不可能有溫度傳遞,素玄還是憐惜的將她往身邊拉了拉,承擔了她全部的重量,女子舒舒服服的躺在他懷裡,一點力氣都不需使用了。
這個女孩子……還是很可愛的……一直以來,他像看待妹妹的一樣看待她,在熾焰幫裡,那般的糾纏喜悅都是她的,他只是淺淺無奈,包容著這孩子的任性。
……今日,大約是傷了她的心……好在這孩子雖然跋扈卻本質不壞,當初在熾焰幫,她黏得太緊導致自己發怒,她狠狠哭上一場,轉個身立即又笑了。
素玄淡淡的想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角輕輕泛上一個笑容。
前方,水勢漸淺,隱約可以看見階梯。
素玄目中露出喜色,道:「水姑娘,你看——」
他突然住口。
懷裡的女孩子,為什麼突然重了許多?
這點重量原本不會被他這個高手感覺得到,然而他從自己思緒中拔離,抬首去看前方的那一刻,懷裡依著他頸項的頭顱,並沒有隨之揚起。
素玄心中轟然一聲。
他近乎慌亂的去扳起她的頭。。
……眼前少女的濕漉漉的臉,眉毛頭髮都被水浸得烏黑,纖長的睫毛緊緊的閉著,睫毛下,雙頰上顯現出不祥的慘白之色。
連唇,都已是霜白之色。
那唇角,卻有一抹微笑,如將要飄零的殘花,淺淺一綴。
素玄盯著那笑容,有生以來一直穩定如恆的雙手,突然開始顫抖。
他抖著手,輕輕去探她的鼻息。
!!!
「靈徊!」
一聲大喝驚住了前方已經離開水道爬上階梯的蕭玦等人,尚有半個身子在水下的秦長歌霍然回首,便見身後數丈遠處,素玄站在水中,雙手抱著少女,少女黑髮披散,雙手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勢軟軟垂下。
秦長歌只覺得渾身冷了冷,霍地腿一軟磕在臺階上。
蕭玦急忙去扶她,秦長歌一把推開他,霍然回身涉水奔向素玄,一邊艱難的前行一邊從懷裡拚命摸索防水的火摺子。
素玄立於水中,一動不動。
「嚓!」
班晏點著了火摺子。
秦長歌停在水中,停在素玄面前。
飄搖的火光照著那水中的男女,照著那女子下垂的手,她右手的一根食指已經沒有了,斷指之處,被泡的發白的傷口猶自不住的滴落淡紅的鮮血,落到水裡,洇開淡淡的血絲,瞬間不見。
秦長歌盯著那到現在還在流血的殘手,只覺得手腳冰涼,她輕輕喚,「素玄……素玄……」
素玄緩緩抬起頭來。
他臉慘白不似人色。
他聲音響在空洞的密道裡,聽起來如隔在紅塵之外,「……我為什麼沒能發覺?」
秦長歌默默然……水中,感覺不到溫度和血液的流逝,她大概一直在流血吧……混雜入水裡,無聲若默默流下的淚,沒有人能夠知道。
素玄又是那麼隨意的性子,她不動,他還以為她是想偷懶,他將她保護在懷裡,不要她費力去遊,他一路前行,看著前方的身影,不知道身側的女子的生命在一點一滴隨水而去。
看著水靈徊絕無生氣的臉,秦長歌知道已經沒有挽救的希望,那個孩子,她在死前的一刻,想著什麼?
素玄還在怔怔的問,「我為什麼沒能發覺?」
秦長歌突然覺得胃痛,五臟六腑攪在一起如同被巨手捏緊,她深深彎下腰去,大滴大滴的冷汗冒出來。
這是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個永遠不能回答的問題。
因為答案,太過殘忍。
耳邊響起蕭玦的擔心的詢問聲,卻又混沌得彷彿什麼都聽不請,四周安靜詭異而又喧囂雜亂,一幕幕景象浮光掠影而過……脆笑如銀鈴的少女……月光下鈴鐺中竄出的奇形怪狀的蟲子……拚命抖著毛蟲的要哭的孩子……背著楚非歡在屋脊上拚命逃竄的女子……猗蘭之毀……絕崖上撲地大哭……石山前的猶疑與被擠兌……密室裡沉重而古怪的神情……她伸手去扳機關……她的手一直在青銅盆中……她不許她靠近……石蛙口中流出的狀似人血的「血蓮汁」……那許多前事蜂擁而來,變幻起伏,如波般於她腦海洶湧不休,最終只剩下言笑晏晏容顏靈動的小小公子,在絕峰之巔得意的大笑,「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褲子撕下來?」
……靈徊。
我曾答應你一起去看素玄被扒褲子,如今我站在水中,看素玄抱著你的屍身茫然相問。
我曾經送了女裝供你相換,好讓你在你的心上人面前一現嬌媚,如今我卻用自己的言語的機鋒,擠兌著送你走上絕路。
我一生殺人從不手軟,害人從不皺眉;我一生悍然與敵相逢,從不懼苦困相逼;我一生不畏以暴止暴,用鮮血來淘洗鮮血,換得鐵血的秩序與新生;我一生翻雲覆雨,玩弄人心,使盡計謀,算盡機關。
然而這一次,我終於,算錯。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一章 炸山
密道尚未開啟,卻不知從哪裡起了一陣小小的風,旋轉著貼近水面,起了一個個精緻漩渦,令人想起,依稀彷彿,那個逝去的孩子,曾經也擁有過一對世間最明媚的笑渦。
風裡,素玄抱著懷中女子冰涼的軀體,神色之間一瞬間空無所有。
風裡,睥睨天下從不低頭的開國皇后,生平第一次因為苦痛,深深俯下身去。
她彎身的姿態艱難而疼痛。
宛如一種,贖罪的姿勢。
素玄慢慢抬眼,看了看秦長歌,他目中什麼表情都沒用,瞳仁黝黑如永遠不見天日的深獄,他抱著水靈徊,緩緩繞過了秦長歌。
那前行的步子竟然有些踉蹌,秦長歌身側的蕭玦下意識的想扶住他肩頭,卻在將要觸到他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讓他……一個人安靜吧……蕭玦看著他的背影,沉重而漂浮,令人覺得似乎只要不小心觸著,就會立刻碎成千片,徹底崩潰。
這一刻的深水,淹沒人世間一切歡樂的堤岸,要等到多久多久以後,才能掙扎得出?
蕭玦悠悠嘆息,他亦是痛苦的過來人,長樂妖火,曾經焚盡了他三載的歡樂,他比誰都清楚此刻素玄的感受,何況,素玄只怕還要比他更多上一份「我不殺卿卿,卿卿因我而死」的自責與內疚。
還有……長歌。
擔心的扶住秦長歌,蕭玦細細注視著她的神情——長歌一生裡明銳決斷心狠手辣,卻並無傷害無辜之事,並無虧欠人心之處,然而今日之事……誰都沒有錯,卻釀成大錯。
世事弄人,一至於斯。
水聲悠悠,不絕流淌,永不知人間悲秋。
素玄抱著水靈徊,緩緩上岸,上行幾步階梯,又是一盞做成童女託盤壯的青銅燈。
盆裡,果然有一處圓形的孔,先前,通道的那段,水靈徊就是將手指伸進了那樣的孔,從而失去了自己的手指和生命的。
蕭玦和秦長歌立即同時伸出了手,卻被素玄決然拂開,他力道之大,將秦長歌揮得一個踉蹌,蕭玦手一伸拉住她,深深一嘆,無聲退了開去。
素玄將手指卡進圓孔,輕輕一勾,轟隆一聲,前方看起來只是山壁的地方,突然出現門戶,緩緩開啟。
秦長歌盯著素玄的手。
沒有鮮血流出。
素玄緩緩伸出手,手指完好無缺,他似乎有些遺憾的望著自己沒有傷痕的手,怔怔的出神。
秦長歌回望幽幽水道盡頭,那已經看不見的那處水家密室裡,那個開門的機關,到底設置了什麼樣的傷害,來懲罰擅自洩露家族祖先停靈重地的水家子弟,已經註定將成為永久的迷,伴隨著這個女孩的亙古沉睡,永遠沉沒,無人能解。
秦長歌只大約猜出,那是血祭的機關,鮮血湧出,積蓄到一定位置,衝開機簧打開暗門,多餘的鮮血便從石蛙口中流出。
而水靈徊當初的猶豫,是緣於她的不同常人的體質,別人只是殘肢的傷口,於她就成了死亡的切痕,秦長歌深恨自己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有種人是不能流血的。
暗門開啟,新鮮的空氣與外面逼人的翠色剎那湧入,那麼鮮亮的顏色和感受,彷彿是那個孩子給人的感覺,然而這一生裡她再也不能如此鮮明,然而他們這一生裡再也不能看見那個總愛翠綠緋紅鮮黃素白,將色彩穿得界限分明的小小少女。
她的鮮明,結束在那一段暗無天日的深水裡。
是不是預見到結局的蒼涼和灰暗,所以那十六年裡她拚命著亮麗逼人?
素玄緩緩抬頭,迎著暗門開啟那一縷日光,似乎有點疼痛的眯起了雙眼。
目光燦爛的逼過來,日光裡,有人在盈盈衝著他笑……素玄,你賠我的鈴鐺兒……你賠你賠你賠……她說起鈴鐺的時候總要帶個兒字音,舌頭微微翹起,聽起來嬌俏而玲瓏,自己也宛如一個到處都在響的漂亮鈴鐺。
那麼活力四射的女子,玲玲脆響著闖入他生命的女子,怎麼會變成了此刻,他臂彎裡那個冰涼的軀體?
素玄伸出手,輕輕擋住了那道鮮黃的日光。
他喃喃道:「我賠……」
他身側,秦長歌輕輕震了震,她默然抿緊嘴唇,森然的望著暗門之外,已經遠遠越過漪蘭疆界的深綠的山巒。
有一種崩毀難以復甦,有一種廢墟不能重建。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決然跨出了門外,並用力一拉,將一直站著不動的素玄拉出門。
蕭玦很有默契的走在最後,阻攔回去的路——他和秦長歌都很害怕,素玄會在他們走出後將暗門關閉,將自己永遠留在暗道中陪伴水靈徊。
素玄立於朗日長風之下,不動,不前行。
他素來挺直頎長,五陵年少烏衣子弟般風度優雅的背影,這一霎似也因沉重的背負而微微佝僂。
秦長歌回身看他,她神色憔悴痛苦卻已恢復平靜從容,她冷冷盯著素玄的眼睛,輕輕道:「……素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覺得對不起她,我也一樣,在她面前,我們都是罪人,而我的罪,比你更重。」
素玄抬眼看她。
他目光亦如深水,水底翻湧無盡波瀾,每個起伏都是疼痛的傷痕。
「我明明看出她的為難,我明明知道她此去定有難處,我明明清楚她擅自開啟祖先陵寢必將受到懲罰,但我為了大家脫險,為了一己之私,我裝作不知道,我自欺欺人的以為,一點小小的懲罰不會要了她的命。」
秦長歌深深看著水靈徊,用唯一能動的那隻手,輕輕撫過她冰冷的臉,一字字道:「是我,殺了她。」
素玄的手抖了抖,蕭玦目中泛起痛色,正想說話,秦長歌已經繼續道:「但是,素玄,我不會因為我的錯誤去將自己賠給她,因為她要我的命毫無用處,而她更不會願意看見你自責傷心,將一生就此頹然虛擲。」
她揚起臉,眼底水光晶瑩,在南閔之冬溫暖的陽光下鍍出流麗的反光,「素玄,靈徊愛著的,是那個深夜闖入猗蘭谷,揮手間連過三關的你;是那個觴山之巔,大笑著毀去她的鈴鐺,還說要打她的你;是那個立於武林庸庸眾生之上,俯視天下笑看風雲的你。」
「你若想她含笑九泉,你若想用她最希望的方式永遠懷念她。」
「請,繼續做回當初那個你,那個她所深愛膜拜,用盡生命去愛的你。」
素玄沈默了很久。
他長立風中,風聲嘶嘶似馬鳴,風聲悠悠似水流。
多年以前,街角駐馬的少女,勒韁之下,一聲馬嘶喚醒了他瀕臨死亡的神智,她淡淡下俯的臉,如一朵豔麗光明的花,照亮了他餘生黑暗的歲月。
多年以後,猗蘭密道下水流悠悠,女子的笑意綻放在青銅燈的微弱光芒下,她貼近了他,再輕輕離開,從此帶走了他心深處的某一處溫暖。
世間一得一失,一飲一啄,似有天意。
森涼而輪迴的天意。
良久,素玄微微仰起頭,對著雲端之上,那個迤邐飄近似有若無的笑靨,微微一笑。
他道:「你放心,我明白。」
轉過臉,看著秦長歌,他淡淡道:「抱歉我不能陪你去找非歡了,我得先給她找個她喜歡的地方住下。」
深深看進他的目光,良久,秦長歌道:「好。」
素玄再不多話,抱著水靈徊決然離開,他雪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翠綠的叢林之中,在他臂彎之處,女子飄落的烏亮黑髮綢緞般的在風中招展,宛如生時。
秦長歌和蕭玦,目送著他離去,落木蕭蕭長風悠悠裡,心中生起離別的蒼涼和悲切。
那些永生不能圓滿的憂愁,終究換不得命運的憐憫回首。
班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
秦長歌不想關心她的下落——她只要活著,那麼就一定不會放過水鏡塵,如果不是因為水鏡塵是靈徊的三哥,秦長歌其實很想自己就先殺了他,現在有班宴,那更好。
南閔玄螭宮和猗蘭谷,兩大勢力一直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和平,如今終於撕破臉皮,一場碰撞勢不可免。
秦長歌打算趁亂取得踏香珈藍,然後回國整軍,趁兩方打得兩敗俱傷之際,將南閔給收拾了。
此次南閔行,心傷身傷,若不是回點利息,著實會鬱悶吐血。
環顧了下地形,秦長歌確定現在竟然已經到了猗蘭週邊山脈,換句話說,非歡現在反而應該遠遠在她身後。
兩人當下不再猶豫,蕭玦一把拉起她,飛奔向原先非歡等待他們的谷外。
路程挺遠,地形複雜,兩人不熟悉方向,居然繞了將近一天一夜才找回正確的路,好容易遠遠的看見熟悉的地方,以兩人的目力都已看清楚谷外景象,秦長歌步子晃了晃。
那裡已經沒有人,谷口崩毀,緊緊挨著的谷外自然也受到波及,樹木地面被砸得支離破碎,那些支起的帳篷早已被壓在滾落的碎石下不成模樣,原本等在谷外的各家弟子在大難來臨時早已作鳥獸散。
秦長歌拎著一顆心過去,在原先楚非歡他們那個帳篷的位置轉了一圈,那裡也沒了人,帳篷在碎石之下露出破碎的一角,秦長歌緩緩揭開那些角,害怕自己會看見零落的血跡和狼藉的斷肢。
還好,沒有,什麼都沒用,走之前非歡裹著身的毯子也壓在帳篷裡,秦長歌抽出來仔仔細細看了,沒有血跡。
長長吁了口氣——幸好,幸好,非歡沒有像幽州暴亂那日,寧可放棄生的希望也要在原地等候她。
蕭玦也鬆了口氣,笑道:「大約他們避開這裡,駐紮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秦長歌突然面色一變。
她連招呼都來不及打,發足便奔。
蕭玦不知所以,也跟著奔過去,卻見她是向著那個搖搖欲墜的石山的方向,想了想臉色也變了。
疾奔中隱隱聞到一種嗆人的奇異氣味傳來,蕭玦咦了一聲道:「好像是火藥?」
秦長歌奔得飛快,遠遠看見亂石山下,一處靠近邊沿石較小的地段,堆積起一堆黑色的火藥,火藥底牽出長長的引線,依稀有幾個人圍著那堆火藥,在計算著方位和距離,似乎還在爭執著什麼。
看身形正是祁繁容嘯天和楚非歡三人。
三人爭執著,似乎正在為什麼不肯相讓,楚非歡突然動了動袖子。
隨即祁繁和容嘯天便倒了下去。
接著楚非歡便揮手示意旁邊的幫工屬下將兩人遠遠拖開。
他昂首看著猙獰堆積的石山,這麼遠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可是動作卻毫無猶豫,手指一晃,指間已經多了一個火摺子,一簇鮮紅火苗跳躍著燃起。
秦長歌眼前一黑——非歡要炸開通道!可這不是固定完整的石山,這裡全是亂石,一個計算不好,亂石崩塌,他會被第一個壓死!
成功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一!
不,非歡不會這麼蠢,他怎麼會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他為什麼要這樣?
此時卻什麼也來不及想,只顧發力狂奔,秦長歌開始咳嗽,巨大的風鐵板般的撞過來,心胸一痛的同時秦長歌突然腦中一醒,明白了楚非歡的心意。
谷中崩毀,聲勢如排山倒海劇烈龐大,任何人都會覺得裡面的人難保性命。
這種摧毀程度,時間越長越沒有生機,以他們幾個的武功,只要活著,以猗蘭的距離,早該出來了,到了現在還沒有出現,誰也不敢再往好的方向想。
非歡已經等到絕望。
所以他選擇了以最決然的方式救援。
石山難渡,他肢體已殘更不可能跨越。
那麼,炸吧。
如果炸出通道,那還能為她求得一線生機。
如果不能,那麼,陪她一起死。
不能獨生。
大喝一聲,蕭玦也已看出楚非歡的意圖,兩個人都在拚命狂奔,可是兩人此時的狀態都糟糕,不僅都疲憊萬分,而且蕭玦早在發力砍崖的那一刻便傷了筋脈,一路不得休息左臂越發疼痛,平衡和速度都受了影響,秦長歌現在也是個半殘廢,原本她因為身體輕盈,輕功一直練得高超,應當比蕭玦快些,現在先奔出去,也不過就快了一步。
而猗蘭內部崩山猶自未完全歇,隆隆之聲不絕,對面說話都需要大聲,兩人拚命呼喊,卻是除了自己誰也聽不見。
楚非歡出神的看著山那邊,緩緩俯下身軀夠引線。
秦長歌急得已經快要吐血。
她霍然回首,向著蕭玦,道,「我們倆的肢體都不平衡,跑起來太慢,我身子輕,你送我一程!」
蕭玦心疼的看著她滿身灰土傷痕,卻只一言不發咬了咬牙,道:「好!」
他猛力前衝,單臂揮出,一把托起秦長歌腳底,大喝:「起!」
運足全力的秦長歌立即一朵輕雲般的飛了出去。
楚非歡指間火花明滅,瞬間靠上引線!
秦長歌飛身前縱!
引線瞬間點燃,火花哧哧的閃爍著向後退去!
秦長歌啪的一聲半空中抖開黑絲!
引線很快燃盡大半,只剩下巴掌短短一截!
楚非歡仰首,神情決然。
「啪!」
黑影一閃,大力抽下!
火花頓弱。
「砰!」
人體重重砸落,悍然砸在地面火線,隨即狠狠一個翻身,將最後一點火星也壓滅。
騰起的灰塵間,有人在不住咳嗽。
騰起的灰塵間,楚非歡慢慢睜大了兩日一夜已經滿是血絲的雙眼。
騰起的灰塵間,那個人體肉彈抬起頭來,狼狽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眼黑白分明,她不住的咳著,卻一直在笑。
她笑著道:「非歡,我們都不要死。」
南閔大衍王朝承和六年冬,一場性質單純的弔唁,葬送了南閔武林絕大多數的豪強人物,成就了百年巨族猗蘭的死亡與新生,那些將故族的廢墟悍然踏於腳下的人,將過去遠遠的拋在身後,雄心萬丈的打算重新開始,猗蘭新谷主水鏡塵在老谷主的弔唁儀式上,對前來詢問的天下武林人物坦然相告,水家從未接待到玄螭宮天使班宴以及諸位所說之武林豪雄,水家在谷外等候已久卻始終沒有找到任何人。
此話出自聖人水鏡塵之口,誰也想不起來去懷疑,水鏡塵在儀式後邀請來客參宴,淡淡品茗間幾句話,立時叫人聯繫到天使班宴的身份和玄螭宮大祭司的詭奇行徑,和光輝燦爛的猗蘭比起來,陰詭深沉的玄螭宮,名聲自然差上許多,一時眾怒頓起,群雄洶洶,恰逢在百里之外就被水家派人接過來的王宮來使也在座,眾人轉而請求來使主持公道,來使一番書簡上報朝廷,本就對玄螭宮頗有心結的王朝立時「派員至玄壇求問無辜人士失蹤細故。」與此同時,水家詔告天下——諸位武林人士乃是為弔唁老家主而葬身奸人之手,水家責無旁貸,定當助朝廷以綿薄之力,為天下英雄求得一個公道。
於是,一場弔唁風波,南閔三足鼎立多年的局面被打破,一直勢力龐大卻旁觀世事,不參與人間風雲的水家作此表態,南閔政局一直以來維持的表面和平的面具立時被撕裂,有了底氣的大衍宮的「派員詢問」立即將那人員數增加到數萬軍馬,與此同時,水家「猗蘭雪甲衛」同期出動,這個只在傳說中聞名天下的猗蘭鐵衛,終於在新任家主接任大權之後,以肅殺彪悍之姿,出現在天下武林之前。
當然,在一片軒然勃然對立向玄螭宮的呼聲之中,也有一些異聲出現,比如南閔幽火澤玄螭宮三十里外的赤偃城中,一個平日裡總愛說大話的半瘋的乞丐就曾一邊捉蝨子一邊對隔壁一個正在搓垢泥的乞丐道:「什麼求公道?什麼失蹤?什麼伸張正義?都是他媽的笑話,我看是看陰大祭司正在練神功閉關的緊要關頭,趁火打劫來了!」
可惜小人物的聲音,註定要被憤怒的正義的大潮所淹沒,那些飄蕩在空氣中的不和諧的音調,瞬間便如塵灰般,踩在前進者的腳步下瞬間無跡。
頂多換得搓泥的那個乞丐嗤聲一笑,答一句:「關你屁事!」
然而事物的變化總是離奇的,就在天下武林和朝廷勢力齊聚幽火澤,要求陰大祭司給出答覆,交出天使班宴,憤怒的大祭司悍然相對,據不理會的時刻,看起來有點狼狽的班宴突然陰森森的出現,半面鬼魅半面佳人的班宴,一出現就以天魔音殺鎮壓下喧鬧的人潮,尤其針對雪甲衛和朝廷中人,幽火澤上,她長髮飛舞厲嘯千雲,轉瞬之間橫屍數百,硬生生將人群窒得一靜。
剎那的安靜裡,班宴口齒清楚不疾不徐的,將水家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毀猗蘭另起爐灶,嫁禍他人心懷叵測的種種般般,俱說了個字字分明。
萬眾哄然。
哄然聲裡,風姿殊然的水鏡塵神色不動,微笑如常,只溫和的問:「可有證據?」
班宴自然是沒有證據,猗蘭建築全毀,誰能指著那一堆廢墟說那就是猗蘭?誰又願意相信水家會發了瘋將百年基業全毀?何況眾人剛由「猗蘭」谷中過來,那亭臺樓閣,建築恢宏,明擺著建築多年,其是一朝一夕能成?荒謬,真是荒謬!
班宴也不動氣,安靜的看著覺得被愚弄了的憤怒的人群,她的神色居然也和水鏡塵的招牌一般,悲憫而溫柔,她只看著水鏡塵,輕聲問,「靈徊死了,你可知道?」
靈徊死了。
你可知道?
沒有人知道在人群之前,只面對著班宴的水鏡塵當時是什麼神情,那一霎水波般的細微變化,只有班宴看見。
這是玄螭宮和水家的最後對話。
之後,大戰爆發。
幽火澤面對圍攻,展現了它經營多年所擁有的兇悍勢力,陰大祭司始終沒有出現,自然是上三使主持大局,班宴是理所當然的首領。
對於洶洶圍攻人群,她只是慢慢將長髮梳起,臉容全露,全然不顧萬眾驚呼,緩緩道:「事情,終究是要有個了結的。」
自此,這位在武林中鮮少出現的神秘女子,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了她驚世駭俗的實力,三日三夜中,她一步未移的高踞幽火澤一處斷崖之上,利用幽火澤的獨特地勢,以妖霧、幽火、沼澤、萬螭、音殺,以重重疊疊如萬物生如波濤起的絕殺手段,擋住了南閔朝廷和水家一波又一波進攻,並派人截斷道路,將南閔朝廷派來的援軍阻在幽火澤之外,天地人上下使和風雷電三使,各自領玄壇守衛鎮守一方,幽火澤,成為三方勢力拚命死絞在一起的修羅殺場。
三日三夜,鮮血蔽日,屍骨成山,幽火澤終年暗紅的土壤岩石轉為深紅之色,天空中一直被迷離的血色霧氣籠罩,遠遠看去勝過明霞,妖豔如火。
三日三夜,喊殺上衝雲霄,驚破連綿山闕,萬鳥惶然齊飛,烏黑的羽翼遮沒風雲變色的天空。
那些喧囂帶著死亡的絕音和飄飛的血火,曳著兵器交擊的長音,遠遠傳出幽火澤。
卻傳不進某處,安靜幽然的角落。
那些臨終的吶喊和得意的長笑,那些將死者在踐踏的腳底的悲慘呻吟,摧折著對敵者的心魂。
卻無法摧折那幾雙永遠明亮冷靜的眼神。
萬骨之枯,誰家之榮?
承和六年冬,十二月末,風裡有了微微的寒意。
幽火澤背後,一處凹陷的山地裡,幾個行商打扮的男子,眯著眼看著眼前那條蜿蜒隱秘的小道,眼底有審視的意味,半響,一個清瘦男子轉身,問身側一個乞丐打扮的人:「就是這裡?」
最愛在廟中說大話捉蝨子的乞丐,生平從未有人認真聽過他的話,此時卻也沒有驚喜和受寵若驚之色,他神色複雜的看了看那條道,半晌,點了點頭。
那一霎他眼底的神情,渺遠蒼茫,意味無窮,那一霎他看了不再是個零落赤堰城的乞丐,而像個曾經叱吒風雲,擁有無數的人上之人,那曾經的繁華榮威,風雲翻捲都於他眼神中飛速掠過,倒映了紅塵煙華三千。
他笑笑,指向那條道:「這是陰離也不知道的秘密……從這裡,直接通往玄螭宮,因為出口就是玄螭宮的玄天大陣,多年來沒有人進去過,所以從無人發現,你們如果要從這裡走,出來時一定會觸動大陣,」他突然皺眉轉頭,看著眼前幾個衣著普通的男子,眼光尤其在那個虛弱殘疾的男子身上轉了轉,道:「其實這等於也是條死路,你們一定要去?不如等前方戰事有個結果再……」
「誰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誰知道會是個什麼結果?從戰場穿越還不如走小路。」男子滿不在乎的微笑,「放心吧。」
他抬頭,看著前方血霧籠罩的天空,眼底掠過一絲森然的笑意。
「陰離,乖乖練功,你就不用,費心接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