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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68章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八章 瓦解

  那少年眼底燃燒著黑色的幽火,猛烈憤恨得似乎恨不得將所有的人和事物都燒燬,將自已這計久來所有的喜悅和信任,都一把火燒個乾淨。

  他不理會虎視眈眈的執刀軍士,不看在對岸焦灼注視他的父親,只是死死的,恨不得將之碎屍萬段的,看著包子。

  包子在他的目光注視中縮了縮,一瞬間有些恍惚,想起最近這段寄人籬下也寄得很舒服很溫情的日子,想起抱著自己微笑的老太君,想起總是塞給自己點心的廚子,給自己做新衣服的丫鬈姐姐,還有……總是看起來很不耐煩很接受不了他,其實每次他的要求他最後都會答應的三公子。

  他們……沒有虧欠他的地方,甚至,他們是對他很好很好的。

  我……做錯了麼?

  包子有點混亂,張張嘴,沒能說得出話來,轉身求助的看著秦長歌。

  負手向天,秦長歌不理。

  楚非歡嘆息一聲,代替那個惡毒無情的娘,給那個可憐倒楣的兒子解釋:

  「你娘的意思,是要你自己抉擇,自己做的事,自己負責,如果你覺得被他這樣看得你心虛惱怒,想乾脆殺了他,那你娘就殺,如果你覺得對不起他,良心大發要放他,你娘也放,總之,不管你的決定怎樣,不管你的決定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損失,你娘都要你自已去想。」

  頓了頓,他又道:「抉擇本身就是痛苦的,不痛苦那不叫抉擇,你是男人,你是將來的皇帝,逃避不該是你的行為,你必須自己做決定。」

  抽了一口氣,包子白著臉看著楚非歡,後者卻對他展開一個鼓勵的笑容,輕輕道:「溶兒,帝王要走的道路,本身就是極其苦痛的,但是,我們覺得,你適合,你能。」

  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刻,包子咬咬唇,向曹昇走去。

  那少年看見他過來,立刻瘋狂的掙扎起來,搖得捆綁他的木樁都不住晃動,見實在無法撲過來掐死這孩子,他大力一扭首,呸的一聲,一口濃痰惡狠狠唾了過來,嘶聲大罵:「我瞎了眼,相信你這個小賊!」

  包子一動不動,推開上前要給他擦臉的油條兒,自己用袖子緩緩拭盡了,昂起頭,對捆綁著的少年道:「我是蕭溶,當今太子。」

  霍然抬首,曹昇驚訝得連臉都變形了。

  「你爹作亂,要搶我爹的江山,我和你,是敵人。」包子安靜的看著曹昇。

  「敵人無論對敵人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包子道,「我從來都不是那種別人欺負到我頭上我還抱頭挨打的人。」

  曹昇開始安靜下來,默默的聽著,聽比自己小十歲的幼童,以超乎年齡的冷靜和理智,對自己說著自己從沒想過的道理。

  「我一直以為我該對你愧疚,」包子繼續,臉色蒼白但目光烏亮,「但是剛才我突然想通了,我沒什麼好愧疚的,一旦為敵,就沒有什麼婆婆媽媽的憐憫,你爹想要搶我爹的江山,殺我爹的腦袋時,有沒有想過要因我而愧疚?」

  曹昇目光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我唯一的錯誤,是我不該太可愛,可愛的得到了你們真正的喜愛和歡心,」包子有些自嘲的笑了下,「我娘說過,對付一個人最狠的,消滅他的肉體還是其次,更狠的是摧毀他的愛、自尊和信任,我大約,傷害了你們的愛和信任了。」

  「然而那不是我要的。」包子咧咧嘴,「沒辦法,我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一直注意傾聽的秦長歌對天翻了個白眼,剛才還聽得覺得滄桑和悲壯,想著這孩子是不是被逼得太狠了,不想他說著說著,又開始雷了。

  抬首,向著黑暗處無聲吁氣,秦長歌這一霎心中生出隱隱悲憤和酸楚,敵人,我隱在暗處的強大敵人,如果不是因為你們的存在,我何須要逼著自己的唯一愛子學著去做一個帝王,而不是僅僅做個我最想他做的,無憂無慮的孩童?

  篝火前,木樁前捆綁的少年身邊,勝利者和失敗者,孩童和少年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還是要向你道歉,三公子,」包子微微一彎腰,「不是為騙你偷襲這事,而是為辜負了這段時間你們對我的關心和照顧,辜負了太君和姐姐們對我的心,請你記得轉告她們,我向她們道歉——如果你還能活著轉告的話。」

  說完,他再不看臉色震驚的曹昇,直直走向秦長歌。

  萬軍屏息,風聲靜默,等著一個五歲孩童,做一個關於許多人性命的決定。

  連對岸一直憤怒喝罵布軍備戰的幽州軍,也似感應到了這刻平州軍奇異的氣氛,漸漸安靜下來。

  茫茫碧落,蕭蕭夜風裡,數萬人屏息附耳,不敢錯過一個字的,傾聽一個孩童的聲音。

 聽他平靜的道:

  「我決定了,不放他。」

  空氣中有種震驚的沈默。

  秦長歌再次呼出一口氣。

  楚非歡的眉頭跳了跳,緩緩側首去看神色堅定的包子,目光中神色複雜,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哀。

 他仰望星辰,那裡,西南之角,一顆星璀璨華光,四射耀目,在藏藍天際熠熠生輝。

  此刻。

  一顆註定會惠澤天下德被四海的帝星挾雲霓而起,升騰於九天之上,一個懵懂孩童的身影,卻將漸漸淡去。

 這是幸福,還是無奈?

  包子對深深注視他的老娘眨眨眼,道:「不要放,用還是要用的,我這許多力氣不能白費,只是……」他聲音低了低,確保曹昇聽不見,才道:「能不殺他麼?」

  緩緩轉首,秦長歌今天第一次對兒子展開微笑,淡淡道:「很好,我很高興你懂得了變通,我一直希望你既不迂腐又有一定的良心,要知道,秉持基本的人性,比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六親不認殺心濃重的陰毒帝王,要好得多。」

 她蹲下身,看著包子明亮如星辰的雙眼,道:「兒子,為人當不可失基本的仁義友悌之心,為人亦不可失堅剛決斷機巧之能,這兩者聽來極其矛盾,其實,只要把住了一定的原則,你就能——我但望你能做到。」

  「我自然能,」包子長睫毛扇了扇,厚顏無恥的微笑,「我是你兒子,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

  啞然失笑,秦長歌想著自己的兒子,終究不是一般小孩啊,擔心他太多那是浪費感情,乾脆也不再囉嗦,轉身,遙遙向對岸道:「曹都督,聽說你長子癡愚,這是你唯一愛兒,我可沒敢虧待他,你瞧見了,他連油皮都沒擦破……你想好要以什麼方式接他回去了嗎?」

 對岸風聲凜冽,秦長歌目光如炬,看見曹光世臉色鐵青,兩腮肌肉扭曲虯結,目光裡似乎可以爆出刀光般狠狼盯著自已,而李翰,則極其輕聲的不知說了句什麼,便見曹光世咬咬牙,舉起手。

  秦長歌立即好整以暇的道:「曹都督,聽說太君最疼愛的,也是這位三公子?唔……我瞧著也甚好,三公子失陷敵手的事情,老人家還不知道吧?她年紀大了,你當心點兒。」

 她言語溫柔,諄諄體貼,著實一副為曹光世著想的貼心口氣,聽得李翰恨不得撥劍上前,把她砍成肉泥。

  火光照耀下曹光世臉色白了又白——他可以不受挾制,他可以狠心殺子,為成大業,本就不當兒女柔腸,只是,他怎麼能令老母悲哀傷慟?寡母撫育他成人,不是等著要被他活活氣死的!

  抬眼,看向對方軍營,陣容嚴整,軍威雄壯,布營列陣精妙奇詭,又有這麼一個城府深沉,拿捏人心如臂使指的強大統帥。

  開戰以來第一次隱隱對自已的舉動產生了懷疑——是不是太驕傲了點?太輕率了點?太相信國公了點?多年來鴻雁往來,聽得國公說蕭玦小兒為政散亂,不復從前,朝廷混亂各自謀私,感覺上那就是一團泥潭,只有靠國公和自己,才能重整清明朝綱。

 現在,朝廷來使就在自己對面,十八歲少年,清瘦得似可被風吹去,但是,狠辣、陰毒、深沉、單薄軀體裡有一種莫名的強大壓迫,誰也不敢小覷。

 能驅策這般的臣子,陛下何嘗稱得上「散亂」?

 激烈鬥爭了半晌,他不知不覺頹然一嘆。

  一直在旁關注著他動靜的李翰見勢不妙,目中閃過一絲厲色,背在身後的手,決然的做了個手勢。

  曹光世事母至孝,他能殺子,卻絕不肯傷母。

 但是,被拿住了軟肋的是曹光世,可不是他。

  「嘶!」勁弩發射的聲音震動了一小方空氣,更震動了全數的幽州軍,刷的一身黑色鐵甲的士兵齊齊抬頭,看見一支弩箭閃著赤紅的光,切割窒悶的空氣,直奔對岸火光中目標明顯的曹昇而去!

 數十萬人驚呼的聲音,震如雷霆!

  曹光世身子一抖,忘記身前還隔著河水,往前便撲!

  「啪!」

  火光下秦長歌單手一抬,截下弩箭!

 她橫臂執箭的手指,驚險萬分的停在曹昇胸前!

  而對岸,李翰在曹光世前撲之時,也衝了出去,一把拉住曹光世。

  他的手指緊緊扣在曹光世後心,低聲的,快速的在曹光世耳邊說了句話。

  曹光世僵了韁。

  秦長歌目光一縮——李翰手掌下,是曹光世的後心,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定然引起曹光世憤怒,怕他陣前反水,這是一不做二不休,想逼曹光世破釜沉舟了。

  淺淺一笑,秦長歌道:「曹公啊曹公,心寒否?你始終記得人家是你恩主,冒著傾家殺頭的危險想為他找回公道,可人家怎麼對你的?你幫他報兒子仇?他卻要殺你兒子!」

  目光一轉,她又笑道:「國公啊,你的親衛,挾制住所有中層將領,可是卻不能挾制住二十萬幽州軍啊。」

  眾人目光一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將領們背後都已經架上了刀刮,森冷的刀光在月色下幽幽閃光。

  「你輕狂什麼!」李翰冷冷道:「我和曹都督是刀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交情,我怎麼會傷害他們?我只是不想他們被你這個妖人胡言亂語蠱感,將來後悔莫及!」

  星垂平野,月湧大江,大河水流滔滔,滔滔水聲裡秦長歌一笑道:「是不是胡言亂語,到底誰在胡言亂語,咱們不妨細細解說一下。對了國公,你怎麼不問我,三千偷襲的鐵騎,去哪裡了?」

  曹光世霍然抬頭,李翰則皺了皺眉,硬聲道:「你自然已經殺掉——」

  「你以為我是你?」秦長歌笑吟吟截斷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日一直在拖延時間?不過正好,我也希望拖一拖——剛才,在咱們進行親切友好會見的同時,我們的人,已經穿上了貴軍的衣甲,佩戴了貴軍的標誌,揮舞著貴軍的旗幟,去靈州,熱烈歡迎冉閔道將軍了。」

  似笑非笑瞅著渾身一震,臉色死灰的李翰和曹光世,秦長歌道:「當冉將軍看見國公派來的引路支援部隊,自然是極其歡喜,要延入軍營大帳的,到時……,呵呵。」

 她的笑意突然一冷,提高聲調,厲聲道:「冉閔道是誰?冉閔道是敵國將領!是頻頻擾邊的,『邊境殺神』,幽州營的男兒們,你們告訴我,你們當中,誰家沒受過北魏軍隊侵擾?誰家辛苦耕種一年的糧食沒被北魏軍隊搶過?誰家的姐妹,沒有被迫長年抹黑容貌,以避免敵軍士兵的侮辱?誰家的爹娘老人,沒被如狼似虎的北魏士兵,惡狠狠踹翻在地?」

  幽州軍士兵多為本地出身,正如秦長歌所說,家中父老,深受北魏邊軍侵擾,苦不堪言,如今聽說主帥和國公竟然放北魏軍隊入關,頓時憤聲如潮!

  「而你們的國公,你們的將軍,」秦長歌冷笑,一指李翰曹光世,「他們引狼入室,將敵國軍隊請入西梁境內,袒開自己承諾愛護的子民和土地,供敵人燒殺擄掠,並且,他們答應,事成之後,割讓平州給冉閔道!」

  萬眾譁然中,秦長歌一抹譏嘲深深:「平州的男兒們,你們真幸運,如果不是我截到了他們的信使,你們很有可能就要成為北魏人了!」

  那邊已經快要炸營了,秦長歌猶自不忘記火上澆油,微笑道:「幽州營的男兒們,看看對岸,這裡,隔河相望的,很多都是你們的鄉親,鄰村的親戚,甚至或許是真正的親人,而你們,即將因為某些人的私慾和野心,和殺害欺負你們親人的敵人為伍,卻對著和你們同樣血脈的親人,揮起刀劍——你們覺得,這應該嗎?」

  「殺了這些狼心狗肺的狗軍官!」

  不知是誰喊出了第一聲,隨即,無數雙手舉起來,無數柄武器寒光閃亮的豎起,鐵甲與鐵甲的碰觸撞擊聲不斷迴響,人潮如奔湧的海水一般向著自己最近的軍官湧去,鏗鏘的兵器撞在一起,激起一溜一溜的火花,而那個軍官立即將自己的武器向地下一頓,大喝:「老子也有親人在對面!老子家裡也被北魏軍搶過!老子和你們一起,和他們那些混蛋拼了!」

  呼聲如潮,一波波翻捲開去,如地震如海嘯,難以控制的蔓延開去,那些挾制著高中級軍官的李翰親衛,早已被士兵們呼啦一下湧上,狠狠的撞了開去,立即便有無數雙腳踩上他的頭顱,直至將他踩成肉泥。

  而被士兵們裹在中間的高級軍官,目光中亦閃耀著憤怒的神色,一指曹光世,大喝:「都督這個決定,我們不知道!都督,你忠於國公,我們跟著你!你想建功立業,我們給你拚命!但你為什麼瞞著我們,要把大家一起拖上船,拖成萬眾不齒,死了也無顏見祖宗的罪人!」

  有人憤然而去,有人愕然而立,猶豫不知所以,有人狠狠一口唾沫呸向曹光世和李翰,更多人則是放下武器,和士兵們一起,飛奔向對岸。

  「大人!我們無知癡愚,為野心主帥所矇騙作對朝廷,請大人看在我等愛國赤誠之心不死,原諒找們,收留我們!!!」

  「我們願意誓死跟隨大人,不做賣國賊!」

  月光下,大河中,幽州營建制全散,大批大批的士兵湧向對岸,不斷有人搬來舢板,來不及的就紛紛棄甲跳入河中,一片片青黑色的人頭,烏雲一般黑壓壓湧向平州營。

  注視著這般不可挽回的狂潮,李翰的手,不能自禁的顫抖起來,而曹光世突然開始慘笑,道:「國公,你還挾持著我做什麼呢?難道你覺得現在我說的話,還是命令麼?」

  踉蹌一退,李翰臉色蒼白的垂下手,曹光世看了看還在拚命揮舞著刀劍呼喝想要重新集合隊伍,拚死擋著自己不被士兵們傷害的中軍,宛如一個小小的圈子,被外面數萬人橋壓得不住顫抖飄搖,隨時都有破裂粉碎的可能。

  有人一刀捅死了意圖衝向對岸的士兵,立即引起了更多人的憤怒,更多人呼嘯著衝上來,一人一刀將他砍成碎片。

  人群亂糟糟的糾結在一起,看不清容貌神情,聽不清呼喊嘶叫,人們只有兩個選擇——或者隨著狂潮的隊伍向對岸湧,或者逆著這個方向,被踩成泥。

  月光若流動的寒霜,火把卻升騰起熾烈的煙光,飄拂的平州大營旗下,秦長歌微笑深深,淡淡道:「李翰,你是隻豬,你不懂,內戰再怎麼打,還有份道理在,成者王侯敗者寇,誰有本事誰當王,一旦借助敵國勢力,性質就全變了,畢竟,大多人都不喜歡當賣國賊的。」

  「你是誰!你是誰!」李翰突然抬頭,嘶聲大呼:「我不相信,不相信!」

  抬頭看了看還有部分猶豫不定的軍官和士兵,以及死死護住曹光世的中軍,這些人大約都是死忠曹光世的那派,秦長歌目中精光一閃,向南方一拱手,朗聲運足內力,聲音遠遠的傳開。

  「我是德州士子趙莫言,但在入仕之前,我曾有幸遇見赴海外養傷的睿懿皇后,曾得她親自指點,治國平天下之大策!」

  「啊!」

  「而皇后,也即將回歸!」

  「啊!!!」

  驚呼聲起,那群還在觀望的軍官士兵面面相覷,這才想起,皇后未死,雖然遠在海外,但隨時都有可能回歸!

  一個級別最高的副指揮使,忽然哐噹一聲扔掉自己的長劍,滾落馬下跪伏塵埃,大聲長泣。

  「末將當年曾經傷重垂死,幸得皇后親手相救!此恩此德多年來不可或忘!男兒生於當世,忘恩負義者有如豬狗!我已經無奈做了一次無恥之人,再不能繼續下去!都督,你雖對我恩重,但恕我實在不能再跟隨了!」

  當年的帝國雙璧,蕭玦衝殺戰場,為人懶惰的秦長歌則大多負責出謀劃策,以及充當不拿薪水的軍醫,千絕弟子的醫術,豈是常人可比?她救活的士兵或者將領,就算這些年調動佈防都被打散,分佈在每個軍營中也還是不少的。

  本就已經風雨飄搖,人數銳減的曹家嫡系軍,這一下又被策反一大批,感恩的,畏懼皇后盛名,對照現今形勢覺得大勢已去的,紛紛放下了武器。

  大旗獵獵,火光熊熊,平原之上星光欲流,一片夜梟低飛而來,向著那此散發著血腥氣味的人群歡喜而去。

  馬上少年,不動如山,笑容如風,輕蔑的眼光如流水,瞬間淹沒那妄圖作亂的不自量力者。

  她啟唇,淡淡道:

  「錯誤的永遠是最上位者,而盲從者的過錯要想被原諒,真的很簡單。」

  她笑,宛如彈去煙灰般,彈指。

  「用始作俑者的鮮血,洗去那些錯誤的歷史。」

  「殺了他們。」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九章 錯殺

  殺了他們!

  一聲命令宛如魔咒,成千上萬人為之瘋狂。

  嗷嗚一聲,有如虎兕出於柙,潛龍游於淵,洶湧人潮直撲向有如大海小舟飄搖動盪的曹光世中軍。

  那葉小舟勉力掙扎,在波峰波谷之中上下顛搖,很多次險欲滅頂,又撕扯著堅持了下來,小小的人圈無數次被擠壓得變形,但始終未被沖散。

  秦長歌遠遠看著,淡淡道:「曹光世經營多年,不是全無人望的,這個時候留下來的,都是死士了。」

  楚非歡頷首,「都是西梁好兒郎,為那人私慾野心,死於自家兄弟之手,何苦來?」

  「是的,」秦長歌一笑,「練出精兵不容易啊,我捨不得。」

  她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的平州營軍立即開始搬了木條架橋。

  由凰盟屬下組成的一個隊伍最先趕過木橋,直奔那個小小包圍圈,那裡,曹光世和李翰意圖突困,幾次拚殺不出,拚死護衛的中軍,倒下的屍體層層疊疊,足有丈高。

  反戈的眾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彌天大罪,若非送上曹光世兩人足夠有份量的人頭,如何能夠撫回在陛下心目中的評價?是以越是反叛的高級軍官,攻殺越厲,下手越狠。

  那些無辜的士兵,為不再清白的忠誠而死,死於自己兄弟上司手中。

  直到凰盟高手趕到,二話不說,統統三下兩下處理了點了穴道扔到俘虜堆裡,圈子很快被打開缺口」再被凰盟高手以自己人填補,不斷填充擴大,過不多久,李翰和曹光世幾手就是被凰盟屬下全部圍困住了。

  背靠背,抬眼望去,舉目滔滔,皆為我敵,李翰發出一聲英雄末路的慘然大笑:「天不憐我,時運不濟啊!」

  「不,」臉色蒼白卻神情冰冷平靜的曹光世冷冷道:「你我,從一開始就必敗。」

  「哼!」

  「這個人,」曹光世抬眼看正和楚非歡緩緩過來的秦長歌,「他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贏我們,其實無論是拼硬仗,比陣法,使計謀,我們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你我現在覺得輸得冤枉,只是因為他選擇了一個最省事最取巧的辦法而已。」

  「一言瓦解萬軍的奇蹟之所以出現,根源在我們自己,」曹光世慘笑,「你不該為仇恨沖昏頭,選擇從北魏借兵;我不該明明知道這樣不妥,還不願拂逆你的意思;而我們又太過輕敵,竟然讓對方截到了我們的信使,我捫做了這麼愚蠢的事,還能不服別人吹灰一般輕易的消滅我們?」

  他笑著,一伸手抓牢了一柄刺過來的長槍,抬目一瞟,認出那曾經是無數次對自己表過誓死追隨忠心的部下。

  那人正滿面獰厲的意圖去撥自己的槍,然而曹光世的手穩若鋼鉗紋絲不動,那人大驚之下連忙撤手,卻發現後退已經來不及,曹都督只要輕輕一送,那槍就會刺穿自己的肚子。

  曹光世於萬軍從中,喊殺聲裡,注視著自己曾經的部下,如今的敵人。

  看著他滿面冷汗,惶然抬首。

  淡然一笑,他抬手,將長槍輕輕的塞回到對方的手裡。

  不再看那張愕然的臉,隔著黑壓壓的人頭,他遠遠的向對岸木樁上綁著的少年看了一眼,目光裡隱隱眷戀,但是卻立即收回。

  隨即,他低低道:「國公,對不住了……」

  反手一掌。

  李翰厲嗥一聲,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嚇了一驚,呆呆的住了手。

  怔怔的看著他。

  安靜也是會傳染的,圈內震驚的氣氛漸漸感染了外圈的人,喊殺聲漸止,人們面面相覷,轉頭看向這個方向,用眼光互相詢問:「怎麼了?」

  風裡有血和火的氣味,夜梟得意的桀桀大笑,在火焰頂端做盤旋之舞。

  逐漸安靜的戰場上,曹光世聲如奔雷,「我已擒下逆賊李翰,請趙大人一見!」

  哦!

  眾人恍然。

  原來你做的也是和我捫一樣的事兒啊。

  馬蹄聲嗒嗒,清晰的近了來,人群自覺的分開,平州大營的軍官,已經開始接收投降隊伍,清點人數,編制名冊,準備天明後打散幽州軍隊建制,重新編入各營。

  秦長歌和楚非歡自萬眾中央緩緩而來,無數雙目光,帶著畏懼和敬慕仰視。

  而他們卻只看著那兩個統帥——氣焰不可一世的國公,和號令如山一呼百應的幽州都督,一個昏迷於地不醒,一個頭髮披散遍身血跡,形容憔悴而狼狽。

  毫不示弱的和高踞馬上的秦長歌對視,曹光世緩緩道:「趙大人,光世知悔,如今已擒下逆賊李翰,連同光世自己,交由朝廷發落。」

  秦長歌深深注視了神情寧靜的曹光世一眼,他滿是鮮血和灰塵的臉上,有著生死度外的平靜光輝,火光裡,眼色黑白分明。

  笑了笑,秦長歌下馬,曼聲道:「都督大人迷途知返,深明大義,莫言感佩。」

  曹光世一笑。

  秦長歌也一笑。

  笑容尚自未逝,寒光如雪亮起,曹光世突然一個大旋身,嚓的一聲撥出身後馬背上的丈二長刀,一刀「巨斧開山」揚起狂暴颶風,惡狠狠劈向秦長歌天靈!

  與此同時,大約還要早上一剎。

  昏迷不醒的李翰突然暴起,

  他先是怨毒的看了曹光世一眼,一撒手向他後心射出一柄飛刀,隨即狂撲而起,直撲楚非歡!

  幾乎發生在同一瞬間。

  非常奇異的,四個人相對的人中,有三個人受敵。

  曹光世攻秦長歌,李翰攻曹光世和楚非歡。

  萬軍齊齊驚呼,愕然不解。

  刀光一閃便沒,沒入曹光世後心!

  後心袒露給他,全無防備的曹光世渾身一震,劈出的長刀頓時失了準頭,他愕然回首,目光愴然。

  「爹!!!」

  遠遠地一聲慘叫,震得人人回首。

  而秦長歌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看見,根本沒管過那長刀洶洶來勢,霍然飛退,退到楚非歡馬側。

  但李翰本來就離楚非歡馬近,他暴起的劍光,已經先一步到了楚非歡胸口。

  秦長歌霍然回首,目光中無限自責後悔!

  楚非歡袖底突然飛出一線白光,啪的彈上長劍,隨即立即向後一倒!

  劍尖被白光擊得微微一歪,擦著他胸口滑過,掠開一條皮肉翻捲的血痕,即將釘入他左肩!

  「呼!」

  袖風一卷,盪開劍尖,來勢不止,一股奇異的震盪傳來,李翰把握不住,長劍脫手。

  一聲憤怒的冷笑,秦長歌甩袖一揮,袖底長劍霍然轉向,直襲李翰咽喉!

  那劍來勢如急電,無可辟易,李翰大驚之下拚命扭身後竄,然而終究慢了一步。

  長劍穿透他琵琶骨,再釘入地面,將他生生釘在地下。

  血光起,和剛才已經倒地的曹光世的鮮血,流在一起。

  變起倉猝,一切只在眼簾開啟的瞬間開始,在眼簾未及眨動的剎那結束。

  結果:一死一重傷一輕傷。

  萬軍凜然,惶然四顧,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更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曹光世和李翰是詐降?那李翰為什麼要殺曹光世?

  秦長歌不去管那兩個,抿著嘴二話不說先奔去餵了楚非歡一顆藥丸,隨即簡單看了他的傷口,所幸只是皮肉淺表傷,血已自動止住,秦長歌驚魂初定,忍不住自責:「是我不好,我以為他們的目標只是我。」

  「別說了,」楚非歡淡淡阻止,臉色蒼白,目光亮如清泉,「讓我自己來。」

  他目光裡淺淺悲哀,「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秦長歌低聲嘆息,道:「非歡,不是這樣的……」

  「是的,不是這樣的,」楚非歡微笑,秀若皓月,「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立於馬下,昂首看著清瘦,卻精神無限高大的男子,秦長歌輕輕道:「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不擔心,真的。」

  「我亦希望,沒有人能比我對你更好。」楚非歡一笑俯首,催她,「去解決那兩個吧。」

  「送公子回營休息。」秦長歌吩咐屬下,看了楚非歡一眼,轉身走到血泊裡的曹光世和李翰面前。

  看著血泊裡掙扎蠕動,喘息著死死看著李翰的曹光世,秦長歌目光裡不知是恨還是憐憫,半晌道:「你從頭到尾,都幫錯了人,到頭枉送性命,死在你全心為他著想的人手裡,你何苦來?」

  「你說什麼?」咬牙忍痛的李翰瞪大眼,「這個無恥之人,賣友求榮,你說什麼為我著想?」

  曹光世顫抖得更厲害,抽搐著從齒縫裡崩出一句話,「我沒有……完全……想救他……但我想……我想……」

  「你想幫他報了仇,也算對得起他了,」秦長歌淡淡道:「你恨他欲殺你子,但你覺得他有情可原,畢竟獨子被殺,實堪可憐,你這人一向恩怨分明,所以你擒下他,算是他要對你兒子下手的報復;然後你出手殺了我,幫他了結畢生唯一心願,報了獨子被殺之仇。」

  她看了一眼臉色大變的李翰,冷笑,「可惜有人不理解你的苦心,還以為你真的只是要賣友求榮。」

  「你怎麼……你怎麼……」

  「我看見你的神情,便知道你是詐降,一個賣友之人,怎麼會有那般平靜坦然,憂傷決死的目光?」秦長歌目中生起怒色,「所以我注意了李翰的呼吸,我發現他根本沒昏,我以為是你們倆串通好了詐降好一起出手殺我,所以沒有防範別人……誰知道你是真的出手,李翰卻早已對你有防備,他以假昏騙你,他恨你對他下手,所以先殺你,再意圖挾制我身邊沒有武功的同伴。」

  「陰錯陽差,連我也沒想到,你們竟然不是串通好的……」秦長歌嘆息,「天意……天意要你摧折於一個無奈的誤會……」

  眾人至此方才恍然。

  心中都不禁凜凜生出寒意。

  如今詭譎的局勢,如此良苦的用心,如此齒冷的辜負,如此不可挽回的,生命的誤會。

  如此悲涼的,結局。

  苦苦一笑,躺在自己血泊中靜靜望著天空,曹光世喃喃道:「國公……我算對得起你了……當年……你救了殺了人……將要處刑的我……還救……了我娘……我說過要……還你兩次……我還……你……了……」

  他艱難的喘息著,拚命掉轉目光,深深看了木樁上的少年一眼。

  將死者的視線其實已經模糊不清,他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見跳動的火焰和蒼白的人影。

  看不見那少年嘴唇咬出了鮮血,淚流滿面,死死盯著血泊裡的父親,卻堅決不肯發出一聲抽噎。

  黑暗之潮一點點蔓延,卷沒生命的堤岸,曹光世眼中的光芒,漸漸淡去。

  他留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

  「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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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冷。

  冷的是這夜的風,是少年曾經火熱的心,是義氣男兒一腔奔湧的熱血,還是暗黑森涼的命運本身?

  數萬人於北地平原的初秋微涼的風中寂然無聲,看著那個曾經自已仰望的高貴人物,星光暗淡的逝去。

  看著素來豪雄英勇的國公,怔怔看著身邊同伴的屍體,良久,發出一聲泣血的壕叫。

  叫裂了那一夜躲避於雲層後的月色,受傷的月亮汩汩流出鮮血,光色暗紅。

  滿原偃伏的長草,被那無盡悲涼絕望自責的一吼,驚得齊齊立起,在風中妖舞。

  秦長歌回身,月光下一個冷靜漠然的秀致側影,淡淡道:「看守好俘虜,別讓他們死了。」

  匆匆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一眼看見楚非歡正在看書。

  過去,抽掉他的書,秦長歌不容分說的開始解他領扣,楚非歡無奈,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開,明滅燭光下最先入眼的是一抹精緻鎖骨,平而直,緊緊繃著潔白光滑的肌膚,玉簪一般美好瑩潤的弧度,不同於紅衣妖豔的玉自熙那袒露的放肆的美,楚非歡微微蒼白的肌膚,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澤,襯著如大海之藍般清素而又內在華美的外袍,宛如一彎掩映在淺雲薄霧後的朦朧月色。

  縱然此時不是有綺念的時辰,秦長歌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對於美的事物,任誰也難以抗拒。

  因了她這多看的兩眼,楚非歡立即發覺,尷尬的掩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見了,一點皮肉傷,剛才軍醫端了參湯來,也用過了,你還不放心什麼?」

  「那就好,」秦長歌毫不臉紅的在他身前坐了,嘆息,「我還沒犯過這麼大的錯誤呢,我是真沒想到曹光世居然肯為李翰犧牲如此,他也算人傑了。」

  「此人真英雅。」楚非歡正色道:「李翰其實不配為他之主,可惜他選錯了效忠的物件,否則天下之大,何愁沒有他一席之地?」

  「士為知己死,將軍陣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秦長歌道:「我會厚葬。」

  正說著,秦長歌突然對地面變幻的光影看了看,淡淡道:「再偷看就罰款。」

  「錢迷!」笑嘻嘻進來的自然是最近發財的財主蕭包子,賊兮兮的左瞅瞅楚非歡右瞅瞅秦長歌,楚非歡拒絕和他目光接觸,默然不語,秦長歌則皺眉道:「你看什麼?你再看一樣罰款。」

  「罰就罰唄,犯錯誤就得認罰,」包子一攤手,「我覺得你很善良了,最起碼你沒提出沒收風滿樓。」

  「謝謝你提醒我,」秦長歌露齒陰測測一笑,「我會記得回京後著手辦理移交產權手續的。」

  「我不會簽字,」包子悍然答,「要簽字,毋寧死!」

  秦長歌根本不當回事的瞟他一眼,問:「哦?死?是想在甜湯裡淹死,還是想被火腿砸死。」

  「我想吃得撐死。」包子肅然答,「八十年之後我遍嘗天下美食,肥死。」

  忍不住一笑,秦長歌道:「好了別鬧了,知道你來幹什麼,曹昇現在不能放。」

  垮下雙肩,包子喃喃道:「他死了爹,去祭拜一下不成麼……」

  「你想他在他爹靈前撞死麼?」秦長歌摸模包子的頭,「人總是要長大的,能夠一帆風順的成熟自然是幸運,可是有多少人有這般好運氣?有些經歷,雖然殘酷,但是熬過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殺他麼?你不怕他報仇麼?」包子大眼睛亮晃晃的盯著老娘。

  「我怕他報仇?」秦長歌挑眉一笑,「兒子,怕人報仇的都是懦夫白癡,我問你,你怕他報仇麼?」

  包子立即搖頭。

  「那就是了,」秦長歌一笑,「我不在乎,我兒子也不在乎,我兒子的兒子那是蕭溶你自己的責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兒子教育成一個懦夫,一個無用的人,那被人尋仇殺掉,也是活該,我只負責一代,不管第二代。」

  她悠悠的道:「那還遠得很哪……」

  出神的看了遠山高天許久,她回身,對楚非歡和包子道:「現在我們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吃掉閔冉道的軍隊,然後,大約,咱們和北魏的親密接觸,便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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