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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69章
卷二:六國卷 三十章 珠淚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龍戰於野。

  重新整編過的幽平大軍,一路急行軍,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戰術,如風行奔雷一般,直撲北魏閔冉道大營。

  存心要以強盛的兵力,壓上對方深入敵方的孤軍。

  而當時,剛剛被三千騎改裝襲營的北魏軍,閔冉道重傷,手下副將死三傷六,主帳大營中,彼時正在慌亂一團,僅剩的幾個能主事的將領,手忙腳亂的令士兵包圍三千騎。

  正當三千騎陷入苦戰之時,時間把握精準的秦長歌率大軍到了。

  秦長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飛速行軍,並尋找當地嚮導自平靈二州之間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個時辰的超速度,天兵降臨般的出現在八萬北魏軍之前。

  連綿不斷的軍隊海洋般連波迭浪的出現,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道肅殺的線,凝望著這條線,北魏軍隊臉色死灰,彷彿看見末日降臨,而死神在仰首尖嘯。

  他們不是聽命行事的幽州軍隊,軍隊如刀刃,錯的向來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換個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們是站在飽經他們侵掠騷擾的敵國土地上的敵軍,舉目四顧,遍野都是仇恨敵視的目光。

  存心要以威懾力和絕殺手段給北魏一個警告的秦長歌,囂張彪悍到連陣勢都沒擺,翻捲大旗下一揮手,直接道:「給我,消滅他們!」

  連韁飛鞍,煙雲塵擁,蹄聲踏破碧野山闕,驚起一輪肅殺殘月,馬上健兒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飛馳如電,從四海八荒無窮無盡浩大之處吼起凝結了無數軍魂和鮮血的戰歌。

  西梁!泱泱長河,浩浩疆土!

  馳騁萬里,風龍雲虎!

  西梁!百萬強師,逐盡敵虜!

  天道殘缺,待我來補!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騰舞!

  看我蒼生,蕭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風,無休無止無遮無擋的穿透男兒胸膛,換成雄渾悠長的北地長調,和痛快殺戮的興奮嘶吼。

  殺,殺了他們,這些曾將自已家鄉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敵人,如今,換我不留你的一絲呼吸!

  曾險些刺入親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槍,如今,終於,劈入它該去的地方!

  這才叫痛快!

  除了護衛中軍的十萬大軍,其餘二十萬,被秦長歌一次性的悍然壓入對敵戰場!

  我、用、人、海、淹、死、你。

  槍起槍落,刀劈刀收,劍出劍往,鞭閃鞭飛,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碧野山腳,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蒼涼的嚎叫和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黏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腳,千萬人明月共,千萬人生死同,千萬人的熱血灌滿腳下黛黑的土地,千萬白骨化作了來年長草間如星子般閃爍飄飛的磷火。

  很多年後,後來者小心翼翼翻開厚重的史書,在閱讀此頁時皆凜然不語,意味深長的目光,穿透書頁,看見了多年前,滄海輿圖之上,真正撥動逐鹿天下戰局,真正掀開六國之戰的序幕的一個浸透鮮血的悍然開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滅閔冉道軍於碧野山腳,殲七萬餘,餘者逃奔於野,為民所誅,八萬魏軍,無一生還,是日,血浸三尺,來年,草木盛極。」

  史稱:碧野之戰。

  八萬無家可歸永遠流浪異鄉的幽魂,成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腳從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陰兵列陣,鬼魂夜嘯的傳說。

  此戰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開戰之前,邊境百姓安寧得可以開著門睡覺,北魏軍連一個噴嚏,都不敢打過了邊境線。

  當然,傳說的製造者,秦長歌同學,是一點點也不會在意死人鬧鬼之類的事的,皇權統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鮮血的土壤,才能開出帝業的繁花。

  她知道與北魏的正式大戰即將開始,但是還不是現在,北魏國內局勢現在波譎雲詭。軟禁冷宮,仍舊擁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過了一輪輪的暗殺,逼得等得不耐煩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宮為名,親率大軍進入魏天祈宮內。卻被黃雀在後的純妃以一曲離奇曲調吹垮意志,連自己都受了重傷。隨即,純妃乾脆請這兩兄弟一起住進行宮享受軟禁生活,自己打算垂簾攝政,卻因反對聲浪過於高昂,且尚未掌握軍方勢力而作罷。

 據說,玉璽和天下兵馬虎符在魏天祈處,北魏都城九門大軍軍權在魏天祀處,純妃則掌握了宮禁御林軍,北魏數月內三易其主,卻是誰也沒能坐穩龍庭,如一團亂麻糾結對峙在一起,三人都擁有令對方忌憚的一定勢力,形成了絕無僅有的古怪「鐵三角」。

  對於純妃,秦長歌潛伏在北魏的凰盟的資訊回報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備她,對她很有戒心,入宮那幾年,純妃備受恩寵卻處處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對這個宮妃不知底細的魏天祀,放出了這條美女蛇,至於為何兩人明明達成協定,純妃卻再次對枕邊人下手,以及事變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現在還是個秘密。

  秦長歌不急,她有預感,和這個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殺夫的愛好),遲早會對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北魏的消耗,也許會讓魏氐兄弟放棄對敵西梁的企圖,但是,完顏純箴不會。

  女人瘋狂起來,本就比男人更不顧後果的。

  秦長歌懶得去揣摩一隻母螳螂,她現在忙著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來的職責。

  賑災。

  朝廷的賑災糧食早已運到,災民卻沒有及時得到賑濟,市面上米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無數災民流亡於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記著為自己的權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顧的上位者,自然會被天道拋棄。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餘人等,都已押解去京,這些善後,交給蕭玦去頭疼吧。

  刨去路上時間,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乾淨的解決了幽州事變,順帶滅了殺傷邊民最狠的冉閔道軍隊,其雷霆風雲之舉,翻覆風雨之能,行事作風之狠,瞬間傳遍天下,四海震驚,諸國警惕。

  趙莫言大名,成為六國間,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傳最廣泛的三個字。

  用包子的話來說,就是:親,你紅了!

  蕭玦的旨意來得很快,秦長歌那個「代尚書」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現在她是部長級別,真正躋身國家最高決策部門的高幹了。

  聖旨後面還黏著一封信,傳旨太監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長歌,「陛下說,請尚書大人務必親閱。」

  親閱就親閱,還務必,看來蕭玦對自己,真是超級不放心啊……

  秦長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間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經就職了,文正廷,這個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誰的光的好運氣的書生,因為在幽州事變中,揣測準確,報信及時,摧升幽州刺史,成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員。

  秦長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燈火下展開信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潔白紙箋明亮如玉,微州香墨光潔明潤,紙上只有這四個字。

  蕭玦的字體,一改往日的龍飛鳳舞,一筆一畫,凝重謹慎,看得出,下筆時一定寫得慢而悠長。

  彷彿下筆者,每畫下一筆,都凝結了自己無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飽滿欲將溢出的墨蹟,寫滿龍章宮裡孤燈對影,遙思伊人的牽念和寂寞。

  燭火跳躍,跳躍光影裡秦長歌慢慢的笑了笑,翻開下一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長歌愕然,手指連連翻動,厚厚的一疊紙,每張紙都是這四個字。

  翻完最後一張,秦長歌向椅背一靠,望著承塵怔怔半晌,隨即,啞然一笑。

  這叫什麼?另類情書?

  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坐起,仔細的數了數紙張。

  五十一張。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發,到得聖旨下達那日,離開他的天數。

  換句話說,這些字,是他每天一張寫下來的?

  從她出發,踏出龍章宮那剎始,御書房裡凝望她背影遠去的帝王,便緩緩抽出信箋,於滿案奏摺書簡,紛繁國事之間,靜心埋首,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牽掛思念。

  這是一封厚重超過所有記載著急如星火的國家大事奏摺的,信箋。

  相思迢遞,有一種表達簡短而心意綿長,字字凝結著深沉牽記。

  秦長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緩緩撫過那些因為墨蹟飽滿而微微凸出的字體,一筆一畫的撫過去,細緻得彷彿想在這些字體中,撫出某些深藏的畫面來。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離此刻不遠——那個英風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場分離時,戰火烽煙間,寫一封封的信給自己,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不喜歡用長篇大論來表達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長歌,今日撥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

  時光有時彷彿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沈默而有力的鐫刻。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著,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為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傢伙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

  ==============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著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裡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著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蕭玦有關的東西。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麼。」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沈默了很久,兩人的呼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裡,靜謐裡有一絲躁動。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麼?」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嗯?」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涼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舔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楚非歡默然。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娘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著最後的對決而已。」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為何你如今改了論調。」

  楚非歡這次沒有迴避,很直接的看著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個機會,能好好照顧你,給你一段真正清閒自在,沒有仇恨背負的生活。」

  他伸手,覆蓋住秦長歌的手,微涼的掌心,傳遞的卻是深藏的體貼和熱意,他道:「長歌,我想,我能佔用你的時間,並不多了……」

  伸掌,摀住他的唇,秦長歌輕輕道:「不要說,不會。」

  楚非歡卻輕輕吻了吻秦長歌掌心,輕如吻一朵新綻的花。

  秦長歌一怔,臉在黑暗中卻微微紅了,下意識的想抽手。

  楚非歡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的手從自己唇上移開,他難得這麼堅持而強勢,秦長歌深深的看著他,放棄了收手。

  楚非歡卻不看她,只是將她的手緩緩移動,去靠自己的額,聲音低低如呻一吟:「長歌……長歌……你看……我大約是燒糊塗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顫,掌心下額頭是有些熱度,秦長歌震驚的盯著楚非歡,不是為那熱度,而是為他絕無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歡是何等堅強剛毅之人?是什麼樣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亂失所語無倫次?

  秦長歌緩緩靠近他,低聲道:「非歡……我答……」

  「起火了!!!」

  一聲大喝霹靂般突然響在耳際,聲音裡的無限驚惶令兩人霍然抬頭,這才發現幽州西南角存放糧食的倉庫大火熊熊,兩人剛才都是背對糧庫,又各自一番混亂心思,竟然沒有注意到何時失火。

  霍然回身,秦長歌問匆匆趕來的文正廷,「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失火?著人去救了沒?」

  「已經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趕去」,文正廷一臉被熏得烏黑,只看見發亮的目光中滿是焦灼,「火頭是剛剛燃起的,但是來勢很猛,好像是多個火頭一起燒起來的,很兇猛,我還在丈外,前額的頭髮就沒了,根本無法接近。」

  放火!

  秦長歌和楚非歡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原本準備明日放糧賑災,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四鄰八方的災民都在源源不斷的趕進幽州城,此時出了這事,希望滅絕的災民一旦暴動,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是誰放的火,到底為什麼放火,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來,立時被紅通通的天際嚇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懼火,刷的一下立即跳進楚非歡懷裡,秦長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約一歲時那場大火,給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怖陰影,他潛意識裡甚是怕火,這樣也好,省的硬要溜去湊熱鬧。

  匆匆道:「我去看看」剛要舉步,楚非歡道:「軍糧。」

  心頡神會的點頭,秦長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趕到糧庫,一路上看見無數饑民正往城南湧,糧庫前無數人意圖沖上去救火都被衝天的烈焰逼回,看見搶救糧食無望,許多饑腸糠轆的饑民都開始伏地大哭,鮮紅火光裡他們烏黑的臉被淚水沖出一道道的溝渠,衣不蔽體的身軀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睜睜看著生的希望就此斷絕,災民們悲聲震天,消息一層層傳遞出去,無數人痛哭流涕,眼看著糧庫漸漸被燒成白地,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絕望的號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鎚得鮮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么兒快死了啊……」

  他身側瘦如一把乾柴的婦人,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淚如湧泉,卻已哭不出聲來。

  文正廷的眼淚已經嘩啦啦的衝了出來,一跺腳正要說話,被秦長歌一把拉住。

  「城中現在足有幾十萬饑民,你能救得了幾個?」秦長歌注視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森冷,緩緩道:「你一旦救了這個孩子,無數雙手就會立即伸向你,淹沒你,你打開刺史官邸,無數人就會立即湧入,會擠倒整個官邸,然後,有人死亡,有人受傷。」

  「這……」文正廷怔怔的看著那將死的孩子,「難道我就什麼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睜睜的看著饑民因為沒能及時被救濟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籌集一批糧食運來,這裡的人會死上大半。」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春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麼活命的問題。」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群裡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狗官!」

  「殺了他們!」

  「這裡有兩個官!」

  「把他們扔到火場裡去!」

  絕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沖上前,推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備,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拚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沖上去一陣踩踏。數萬人呼嘯著衝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捲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捲過,面目全非。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著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扎,如今便輪到自己了。不,自己比他們更倒楣,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較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群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憑藉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湧動的人潮中闖進那個街道,身後拖著長長的,不死不休的狂暴憤怒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裡,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為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你調軍糧!」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於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嗄?」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儘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蹟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面面相覷,這話的內容著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隨著一遍遍的大喝,人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只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萬眾矚目中,他道: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困圍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萬眾默然,齊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風裡捲著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著沈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得他道:「剛才,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後,連破李國公之子姦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姦犯科貪官污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為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嘆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沈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裡,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著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裡,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

  輕若鳩羽,重似萬山。

  擊穿久遠歲月,擊絆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裡,翻騰捲湧的浪潮。

  這山河染色胭脂,只為這一刻盈然花開。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回雪。她伸出手,道:「好,一起。」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面,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著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裡,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為!」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抬頭向她看來。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請你立即安排將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以下幼童進入休息。」

  「是。」

  「下令全城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是。」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是!」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麼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又是哄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呼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有些淒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嘆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裡,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才也看見了,他為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著千萬人的面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眾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這種情形下,當著全城軍民的面做下這等事,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後都很難保了。

  他們面面相視,都已開始動搖。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為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何脫身?

  良久,剛才閉攏的人群,終於再次讓開,一條坑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著過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一章 重逢

 朝陽升起,一線光芒,有如長天之劍,劈開黑暗。

 日昇原野上少年策馬奔馳,衣帶亦如劍劃開北地翠綠蒼黃的風。

 身軀和馬貼成一絲,一條墨色的明銳的線黑色的軌跡前一秒尚自攝入瞳孔,下一秒已經尋不見蹤跡。

 又或是一支射穿廣袤大地的鳴鏑,風生雷動的穿越浩瀚碧野。

 秦長歌單人獨騎,飛奔與幽州緊鄰的靈州。

 大軍調撥需要時間,如今她已來不及去城外軍營指揮此項事宜,只能命令屬下隨後趕來,自己單身上路,與時間賽跑,搶回所有人的生機。逐風追月,馳至天明,前方,靈州城外十五里,一個現模完整的小鎮般的連綿建築出現在眼前,鎮中,分佈著一座座兩層樓高的建築,都是高大結實的庫倉。

 長林糧庫到了。

 靈州長林糧庫,是西梁欽定軍糧總庫,立國初便有明旨:存糧萬石,一年一換,非戰時奉旨不得開庫,擅取糧草一芥者,誅。

 守糧官紀震,職在三品,是土生土長的北地軍人,因為不受幽州都督曹光世待見,被排擠來,做個日日數糧袋的守糧官。

 官場嗟跌的紀大人,性子愚拙圓執,不認為自己的行事為人有何不足之處,將命運的不如意一切歸結為懷才不遇,時運不濟,自此時時悵嘆,日日傾倒酒鄉。

 秦長歌一馬長馳直入糧庫時,他正在鎮上小酒館聽曲買醉。

 秦長歌報出身份時,官低兩級的紀大人不情願的擱下酒杯,顫巍巍的行禮。

 秦長歌一伸手,還未來得及虛扶,紀震已經自己挺直了腰,斜睨了秦長歌一眼,心中暗暗憤懣,為何眼前這個年輕得胎毛未退的少年,已經是中央堂皇機構的一品大員,而自己混跡官場多年,鬢髮已蒼,卻還只是個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做個閒得抓蝨子,沒油沒水的守糧官?

 因此秦長歌一說要借糧,他想也不想立即搖頭,大約覺得這個要求太過荒誕,語氣裡忍不住對這個不知輕重的毛孩子,生了幾分輕蔑,「趙大人,國家律法不用下官教你吧?你借糧說起來簡單,卻是在要下官的腦袋,下官怎麼能夠罔顧律法,將一家老小的性命,平白無故的送給你?」

 「我說了,朝廷若有怪罪,我一身擔之。」秦長歌忍著氣,沒辦法,自己的人還沒來,沒有他的支持和配合,糧食是拿不出來的。

 「你一身擔之?」紀震拿惺忪的醉眼看秦長歌,不緊不慢的悠悠笑,趙尚書,少年高進,果然意氣非凡,可吞虹霓啊,「只是可惜,你的腦袋,也不比紀某重上幾分罷。」他放縱的瞄了瞄素長歌,還拿手比了比她的頭顱,似在稱量份量,隨即裝模作樣的搖頭,借酒裝瘋,有意埋汰眼前這個孤身前來,令他看得不舒服的少年顯貴,隨從的兵丁立時也棒場的一陣吃吃的笑。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決定再忍他一次,笑道:「趙某的腦袋自然不如紀大人厚重有容,不過紀大人也不必憂心,趙某在來前,已經給朝廷遞了折子,所謂事急從權,陛下深仁厚德,定然也不願放著糧庫不支用,卻任幽州餓殍遍地,災民暴動以致攪亂民生,一定會准了的。」

 「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口口聲聲陛下,可記得陛下說過,軍糧是國家戰備,決不可輕易動用?眼下各國勢力不寧,齊皆窺視我西梁國土,你動了軍糧,如果北魏打過來呢?屆時陛下調用,我拿什麼餵飽大軍?萬一因此打敗仗,那些死的人,不是人?」默然半晌,看著對面自以為已經憑藉絕頂詞鋒和彪悍辯才,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因而洋洋得意的紀震一眼,秦長歌微微一笑,道:「是我思慮不周,受教了。」她甚至微微一禮以示歉意,紀震象徵性的扶了一下,滿足的捋鬚笑道:「難怪趙大人少年得志,單憑這份謙沖雍容,知錯就改的泱泱之風,便不虛盛名啊。」

 秦長歌笑得越發謙虛,「您誇獎了,紀大人是前輩先賢,莫言當執弟子禮求教之。」

 紀震得意的呵呵大笑,手一招,道:「趙大人,你憂國憂民之心,下官佩服,只是那些骯髒賤民,死幾個便死幾個,反正過不了幾日便有糧運來,鬧事,出兵鎮壓便是,辦法多得是,不值當咱們為這種不知好歹的賤民冒險。」

 「大人真是老成之言,」秦長歌乾脆一掀衣袍,不急不忙在桌邊坐了下來,她在桌邊似是出了一霎的神,隨即搖了搖酒壺,笑道:「在下衷心感佩,可否借花獻佛,容在下敬上一杯?」

 紀震大笑著連道不敢,卻已立即坐了下來。

 笑著給紀震敬了杯酒,看著他一飲而盡,抬眼瞄了瞄幾個護衛的兵丁,秦長歌道:「我與老兄一見如故,蒙老兄點撥深有所悟,有幾句體己話兒想和老兄說,只是……」紀震立即揮手趕走了幾個兵丁,「去去!不要妨礙我和趙大人說話!」喜笑顏開的湊近奏長歌,心想著也許和這少年顯貴攀上交情,折服了他,許是能夠調出這鬼地方,換個肥差。

 「我想說,」秦長歌看著他,慢吞吞道:「你該糊塗了。」

 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紀震腦中突然一暈,卻又沒有完全暈去,只覺得眼前景物突然一晃,水波般影影綽綽動盪不休,對面少年清逸的容顏,也有些怪異的扭曲了。

 語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卻令人安心,有種溫柔熨帖的感受,令人不想拒絕對答。

 「糧庫有多少位副守?」

 「糧庫如何開啟?」

 「鑰匙在何處?如何使用?」

 「副守糧官都是哪些人,現在何處?個性如何?」

 一一回答,根本意識不到對方問什麼,紀震最後朦朧的看見少年倒盡杯中和壺中酒,直身而起,聽得他淡淡道:「……我本想殺了你,我連祭弔墳墓的躬都給你鞠了,但是最後一刻我放棄了。」

 空氣中沉靜下來,少年沈默了頃刻。好像很久之後,他模模糊糊的聽他道:「我要儘量為非歡積福。」

 他的最後一抹視線裡,是少年決然開門而去的背影。

 邊陲小鎮長林,在平靜了很多年後,於一個看起來最平凡的日子,迎來了一個寒氣凜冽的場景。

 一路以絕殺手段實現仕途升騰的殺頭尚書秦長歌,在長林小鎮,再次給當地居民們留下了關於她的永生難忘的記憶。

 長林糧庫庫門開啟,需要所有副職守糧官和紀震一起到場,每人手中鑰匙一把,在相關記錄上做過開啟記載,方可一起使用。

 秦長歌哪有時間一個個找來等開門?她必須要在日正中天,充當運糧隊伍的大軍趕來之前,把所有糧庫都打開,這樣才能來得及如約趕回,給幾十萬翹首期盼的流民一個交代。

 現在災民的情緒就像一個火藥桶,暴躁煩悶,經不得一點撩撥和不順,秦長歌很想將日期定得寬限點,可是災民們定然不願等待那麼久,每刻時辰流逝,都會造成垂危的災民死去,而死去的人越多,耐心和信任,便會消磨得越發單薄。

 一天一夜,是一個極限。

 秦長歌也不願拖延,她寧願在一日一夜間奔去半條命籌措糧食,也不願讓非歡在那種危險之境中多呆上一刻。

 沒有誰等得起,那麼,阻攔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出了酒館門,秦長歌立刻抓了十個兵丁,冷笑著每人彈了一顆藥丸到嘴裡,告訴他們這是催命奪魂斷腸十全大補丸,要人三更死不能四更活,想要活命,每人必須得在一刻鍾內找到每庫的守糧副官,在糧庫前集合。

 於是長林百姓便愕然看見一幕平日懶散得一步三拖的糧庫兵丁,以媲美奔馬的速度一路狂奔。

 一刻不到,秦長歌就在糧庫前等到了所有守糧副官。

 第一句話秦長歌就是:「鑰匙帶來了麼?」

 十個人面露驚訝之色,秦長歌一封文書刷的扔過來,眾人看了,一起拜倒:「尚書大人!」

 秦長歌笑笑,道,「開庫罷。」她一指被她帶到糧庫門前,看起來軟癱如泥的紀震,道,「幽州賑糧被燒,饑民暴亂一觸即發,我前來借糧,事後若有不是,與你們無關,紀大人已經被我勸服了。」她勸服兩字咬字極重,眾人看看紀震模樣,誰知道他是個什麼辦法「勸服」的?大多人都不想被這樣「勸服」一把,再說眼前這位趙大人,名聲可大得很,殺神。

 迫到眼前的殺神,和暫未到來的處罰,兩害相權取其輕,眾人乖乖的掏鑰匙。

 卻有兩人梗著脖子,不言不動。

 秦長歌看過去,帶著笑意,輕輕問:「冷超,匡建齊?」

 那兩人互望一眼,目中有驚異之色,卻仍有恃無恐硬硬的施禮,「是!」

 盯著這兩個據說因為後臺很硬所以脾氣很大的副官一眼,奏長歌難得客氣。

 「兩位大人有異議?」冷超上前一步,話語硬邦邦冰雹般砸過來:「下官別無他意,下官的意思是,開庫事關重大,是否先發文朝廷,等批文下達後再開庫。」

 「啪!」

 一條人影飛起半空!再重重撞到糧庫門上!

 秦長歌一腳飛起,雷霆萬鈞,冷超被她直直踢起,橫飛出去,後背砰的一聲撞擊上厚重鐵門,發出滲人的沉悶聲響,冷超啊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軟軟的順著鐵門滑到地上。九個人齊齊後退一步,匡建齊臉無血色。

 秦長歌微笑,上前一步,九個人再退。

 無人敢靠近她身前三尺之地。

 「幽州災民數十萬,因為活命的唯一希望被毀,絕望之下,如今正圍困了整個幽州城,今日我若借不回糧,死的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千個萬個人,是整整一座城。」盯著匡建齊的眼睛,秦長歌慢慢的道:「和死很多人比起來,我不介意殺掉你們十個人,因為我沒有時間和你們羅唕,現在,我再問一遍,這遍問完後,是繼續死人還是活命,你們自己決定。」她一字宇道:

 「鑰、匙、呢?」

 噹啷連響,九把鑰匙先後掏了出來,連匡建齊也陰著臉,掏出鑰匙,秦長歌一揮手,書辦老老實實棒上記錄冊,十個人,連同昏死的冷超和人事不省的紀震一起被拖過來按了指印。鑰匙一一對上,沉重的鐵質機扭在緩緩轉動,轟然一聲,庫門開啟,清香的稻米本味伴隨著草木谷麻的微澀氣味,洶湧的撲鼻而來。

 這是生命的味道。堆得山尖的囤子裡,滿滿的都是糧食,秦長歌心算了一下全部的糧食數量,終於露出了昨夜以來的第一個真正的笑意。

 轉身,日光爛漫的從庫房的通風天宿頂上射下,映著白而亮的前方道路,而道路遠處,漸漸出現了黑壓壓的人頭,前來接糧的大軍,已經到了。

 來時壓力沉重,去時心急欲飛。

 奏長歌還是先運糧早隊一步,提前趕回,讓非歡包子他們呆在那個一觸即發的城內,她實在不放心,早點回去通報好消息,也好讓非歡早點被解圍。根據鎮子裡的百姓指點,她抄了一條近路,是從一處林子中穿過,繞過一座低矮的山坡和泥泊,可以比大路提前兩個時辰到得幽州。

 初秋黃昏下的草原色澤華豔,金烏將沉未沉,萬朵濃雲背後有一抹淺淺的冰輪之影,遠處的山色在日光坦然的照射下分外明媚,極目處皆蒼穹高遠,風物闊大,原上離離長草湧動如浪,起伏的金色的浪。

 人在浪中馳。

 只看見神駿的黑馬烏光一閃,流星飛墜般的速度,轉眼間掠草飛花,路面漸漸不復最初的平坦,已到了一處黑壓壓的樹林前。

 秦長歌仰首看著那樹林,目光一閃,江瀾現矩,遇林莫入,此時已將近夜,這林子比想像中要大而密,按說走不該進的。輕笑一聲,一抖韁繩,秦長歌繼續前行。還沒看見危險就被嚇走,不是她的風格。

 進入林子前,卻在路邊土坡下看見有人埋鍋造飯的痕跡,地面上還有沒收拾盡的充當柴禾的樹枝,被小心的寨進石縫裡,秦長歌抽出來,看了下數量,又摸了摸那塊地面的溫度。

 十幾人,剛走了大約一個時辰。

 雖然知道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一定不會是普通行客,但秦長歌並不以為意的繼續前行。

 林子依山,村木高大茂盛,地上有積年掉落的樹葉,馬行走起來不甚著力,秦長歌策馬而行,注意聆聽一切異樣的聲響。不想直到走出林子,依然未見異樣,秦長歌不禁笑自已草木皆兵,加快策馬前行。

 馬方揚蹄,踏出不遠,突然前足一軟,半個馬頭向下栽去!

 秦長歌一驚之下立即飛身而起,看見腳下樹葉堆積的地面突然開始下陷,宛如地底有一雙惡魔之手,正緩緩揪住地面往下拉,而馬身剎那間已經下去一半,馬腿全數落入地下。

 是泥沼。

 馬哀聲長嘶,努力的想要掙扎,但泥沼一向是越掙扎越向下陷,馬下沉得越發迅速,秦長歌一腳踏上旁邊一棵樹,摸了模自己常用的黑絲,想著不能用,刷的撕下外袍衣柚,撕成一條條再連接成柔軟的布條,淩空一抖,霍的一聲纏上馬脖。

 手底使著巧力,秦長歌緩緩的將馬外拉,馬不能失在這裡,她還指望著快點趕回幽州呢。

 此時來不及思考為什麼說是出樹林還有一截距離才到的泥沼,會在剛踏出樹林時就遇見,秦長歌只管專心拉馬,卻覺得手底馬身的重量著實有些奇怪,重得超出想像,好像泥沼底真的有個人在和她角力一般。

 只是這腥臭幽深泥沼,入者即死,怎麼會有人?今夜無月,層雲厚重,偶有星子的微光一閃,像是蒼穹被那些尖利樹梢刺穿的,露出的蒼白的縫隙。

 風裡有一點奇異的腥氣,不是血腥,不是鐵腥,也不是泥腥,倒像是這些氣味混在一起的味道,鼻端有點生澀的冷意,氣溫好像降低了點,但是心裡卻隱隱的燥起來。

 秦長歌把背往樹上靠了靠。

 被樹覆蓋的泥沼,突然汩汩的冒出氣泡。

 那些啪的一聲鼓出的黏膩氣泡,再啪的一聲炸滅,炸滅的瞬間各自緩緩爬出一條怪異的蛇蟲之物。

 只有一條腿的蜈蚣,長尾巴的瞻蜍,兩頭的壁虎,頭上有角的大蜘蛛。

 總之,都是奇形怪狀,世間難見的噁心東西。

 這些東西在泥泡上呈圓心狀蠕動,似乎在等待什麼。

 最後一個最大的氣泡,終於緩緩炸了開來,爬出來的是一條好像正常了點的東西一條三足赤紅小蛇。

 那蛇爬出,所有怪蟲立即俯首,那蛇宛如帝王巡遊般緩緩一圈,忽然轉頭,盯了那被漸漸拔起的馬一眼。真的是「盯」,宛如人的眼睛,陰毒而邪惡,有表情的一盯。

 秦長歌怔了怔,因為一條蛇的表情而突然手心發冷。

 那蛇突然騰身而起,飛快的繞著馬脖子遊動一圈。

 它遊動速度極快,眨眼間一圈完畢,遊完,再次落入泥沼,扭頭,這回很有「表情」的盯了秦長歌一眼。

 那一眼竟然好像有點得意的神氣。

 與此同時秦長歌手底一空,隨即便見鮮血噴濺,那馬的馬頭突然如被人齊齊斬斷般,咕嚕嚕滾落泥沼,立即被守候已久的怪蟲們一擁而上分舌,轉眼間那馬首只剩白骨,唯剩一雙大眼原封未動,那怪蛇不急不忙的過去,享受屬於它的美餐。

 秦長歌盯著那蛇,隱隱約約想起一個自已聞名已久但一直緣慳一面的人物,想到那個人秦長歌立即頭皮一炸,心知不好,立即將布帶一拋,翻身就起。

 卻聽有人柔聲道:「小紅,少吃點,等下還有好夜宵。」

 星空下,馬身已經全部陷入泥沼,一個碩大的圓狐卻在緩緩崛起。

 先是半圓形穹窿形狀,隨即漸漸凸顯出人體的輪廓,長而圓的頭顱,寬大的身體,不合比例的手腳,在星子冷輝下,蕭蕭木葉間,披著灰黑淋漓的泥漿外衣,混沌一片如鬼魁般從地下鑽起。他不辨面目宛如泥捏的臉上,大約是嘴的那個方位,凹出一個圓圓的洞,發出的聲音卻不是想像中那般幽深難聽,而是微微沙啞,帶幾分磁性溫柔,只是每個字的尾音都有些下沉,有一點陰邪的味道。他招了招手,那條名字很鄉土氣質很邪惡的蛇,立刻很乖順的婉轉遊了去。

 而翻身而起的秦長歌早已僵在半空,在她身前身後前後左右,各各冒出一條「小紅」,俱都「神情妖媚」的盯著她。她相信,只要自已的手指尖再動上一動,小紅們一定會嬌笑著撲入她們看中的任何一個屬於自已的身體部位的。苦笑了一下,深吸了口氣,秦長歌道:「請問閣下是誰?」

 「我是小紅的主人。」對方回答得很絕,泥塑般的身體閃著灰色的幽光,「過路客,你打擾了我和小紅。」

 「是,我打擾了你和小紅卿卿我我,實在對不住。」秦長歌歉然道:「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啊,你們繼續,繼續。」

 對方呵呵的笑起來,鼻子那個位置好像抽了抽,道:「你很有趣,我聞見了熟悉的氣味,我想,我還是殺了你好了。」

 秦長歌偏偏頭,無奈的對頭頂一條小紅,道:「你能不能換個角度,不要看我的頸子。」

 寒光一閃,秦長歌的黑絲從髮間彈出,剎那飛纏,刷的一聲已經蕩到另一棵樹上!

 以令人不及反應神速的安然著陸,秦長歌鬆了一口氣,正想繼續蕩出去,逃離這個見鬼的人和蛇。

 然而一抬頭,幾雙很有表情的蛇眼,光澤幽魅,繼續緊盯。

 小紅們一步不丟的跟了來,連位置都跟剛才一模一樣,該看她頸子的還在看頸子……

 秦長歌也有點懵了,小紅們她本來就不喜歡,再加上最不喜歡練功被人打擾的南閔大祭司陰離,她要怎麼逃?

 陰大祭司如何會出現在這裡,秦長歌隱約能猜到和睿懿未死這個消息有關,大約還和即將展開的戰役有關,只是自己運氣著實不好,抄個近路也能抄出這麼個強人來。今日要是死在這裡,不僅冤枉,還後果堪憂啊。

 大約感知到秦長歌的心急如焚,小紅們得意的昂頭,尖鳴起來,聲音高亢嘹喨,居然是閩地山歌的調子。

 暗夜下泥沼前蛇們在唱歌,著實驚悚。

 歌聲裡陰離混沌的臉上起了一層層的泥漿紋路,好像也在愉悅的微笑,並輕輕哼著調子。

 一邊哼調子一邊輕笑道:「吃夜宵吧,寶貝們。」

 立即,嘶嘶的妖紅長舌,流著翠綠微黃的液體,液體散發出千年泥潭般的腐臭氣味,向近在咫尺的秦長歌靠近來。

 秦長歌苦笑著,祈禱了一句什麼,老老實實的閉眼。

 「咚!」

 彷彿巨炮砸出的千鈞砲彈,又或者是滿弓射出的重箭強弩,一道黑色的颶風以酣暢磅礴的衝勢飛射而至,以一種面前是海把海撞飛面前是山把山撞垮的無以倫比的悍然氣勢,轟然而來!地面落葉被罡風帶得呼的旋飛而起,唰啦啦聚成一片再呼啦啦散開,如一件破碎的巨大披風,霍然展開在天地間,再被瞬間丟棄在流光般的身形之後。

 那風所經之處,樹枝顫動,枝上的小紅們齊齊向後一縮。

 狂射,電閃,人未至半空中長劍一掣,亮出滿月般的炫目光華,一閃跨越天際,比自己身子更快的直直遞到陰離咽喉!

 陰離抬頭,伸指就去夾鍾芒寒銳的長劍。那人卻霍地一個翻身,頭下腳上,長劍往泥沼裡猛力一挑,大片泥漿立即黑牆般被挑起,矗在陰離面前!

 只是那麼阻隔視線的一瞬間,那人已經霍然飛退,退起來居然比衝過來還氣勢驚人,滿地好不容易靜歇下來的落葉再次刷的騰舞,落葉漫天裡那人戳指大喝:「給我燒了那蛇!」

 秦長歌同時大叫,「那蛇不怕火,用水!」

 說完怔了一怔,此時哪裡有水?

 那人卻想也不想,又是一聲大喝!

  「脫衣,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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