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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9章
卷一:涅槃卷 第十五章 相見

  當侯在殿口的錦雲看見來奉茶的是秦長歌時,臉色立即變了。

 她動了動唇,終究是什麼都沒敢說。

 秦長歌對她微微一笑,道:「素翎姐姐有些不妥,我代她來,姑姑放心。」

 錦雲微微一嘆,道:「你這孩子……」輕輕推開了殿門。

 殿中光線微黯,門縫微微啟處,淡淡陽光灑進,人聲低低傳出。

 「公主執意出家……為什麼……上林庵那般淒苦……」

 蕭玦的嗓音聽來有幾分疲倦。

 「陛下不必憂煩,公主素有慧根,如今洞徹世情,皈依我佛帶髮修行,為我蕭氏皇朝祈福,是我皇朝之福……」

 柔妃聲氣柔婉,語聲嬌怯,令人難以想像她大棒打殺宮女時柳眉倒豎時會是怎生光景。

 饒是如此委婉,蕭玦依舊怒了。

 「你懂什麼!你們這些人,都盼著她離開宮中很久了吧?哼,其心可誅!」

 推翻桌幾的聲音。

 衣裙拂過地面的細碎之聲,似是柔妃大氣不敢吭,俯伏請罪。

 一殿的宮人,都面白唇青的跪倒在地。

 低沉壓抑的氣氛裡,殿門突然被人輕輕推開。

 一地陽光如雪錦,華美的鋪開在嵌金扣雲磚地上。

 秦長歌步履穩定的輕輕邁進。

 端著香茗,神色寧靜,她緩緩走近自己前世的伴侶、夫君。

 一線光芒轉射到蕭玦濃密的睫毛上,他似有所感應的轉頭,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淡白的陽光,光中微塵起伏如霧,又似透明綃紗,綃紗籠罩中女子身形纖秀,面容沉靜,鬆鬆挽髻,宛宛梨妝,衣袂飄舉隱然有洛神之姿。

 她走近的姿態,恍如絕頂尊貴的皇后帝姬,正雍容邁向九鳳九龍的華座。

 蕭玦覺得自己隱然聽見了那女子淡色衣袂滑過朱紅門檻時,那溫存而細膩的聲音。

 他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多年前的寂寥長街,那驀然回首的一刻,比雪潔比玉潤,長髮卻黑得如辨不清五指的夜色般的女子,懶洋洋笑著走上前來。

 紅唇初綻如花,那花從此開在他血火一生的歲月裡,從未有一刻真正凋謝。

 如今那花,開在哪方白玉階,紫金闕了呢?

 昨日亂山昏,今朝衣上雲,如今那雲,早已飄浮渺繞,不知歸處,他的錦羅衣上,熏香淡淡,卻已非舊人手澤。

 空留得他一身寂寥,一生空自記取。

 如今,連自幼扶持,相濡以沫的長姐,也要離自己而去。

 高處不勝寒,寂寞深深殿。

 清脆的茶盞擱落聲響傳來,他震一震,眼神立即清明。

 默然俯首,看著輕輕奉茶的女子,細看來,並不是十分絕色,除了那風姿不凡外,容色和當年的她相差很遠,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麼了,竟會僅僅因為一個身影,便想到了她。

 這是三年來未曾發生過的事。

 秦長歌穩穩端上茶盞,目光掠過他黑底盤繡金龍的便袍,眼底隱約一絲玩味。

 明明是不同的臉,為何蕭玦看著自己的神情,竟然微有迷亂?

 和蕭玦,此世相隔三年,但於自己記憶中,卻已經是二十三年未見了。

 那許久日子的記憶鮮明,相互映照下的他容顏未變,依舊俊朗挺拔,神情英銳,任何時候都挺峻如劍,只是隔了這許多光陰,劍鋒更厲,明光似雪,竟有不能自控的殺氣,微微溢出。

 他轉掠間的目光,似可割裂空氣,聽得見細小而鋒利的聲音,薄冰快刃般嗖嗖生寒。

 呵,時光流逝,未曾讓他深沉潛藏,他反倒更為鋒銳了。

 垂下眼睫,一抹微笑浮上嘴角,蕭玦……你的心,是否依舊是紅的呢?你的血,是否依舊是熱的呢?

 當年那個痛下殺手的人,背後的龐大黑影,是屬於你嗎?

 秦長歌深深的俯下身去。

 斟茶。

 蕭玦目光一掠,忽地濃眉一皺。

 叱道:「你懷裡----什麼東西!」

 五指一張,劈手拂過秦長歌胸前,秦長歌啊的一聲,撒手而倒,外衣衣襟為這一拽,微微裂開,啪嗒一聲,一物掉下。

 柔妃已經尖呼起來,「你你你你……你藏的什麼東西!」

 以難得的敏捷跳起,氣急敗壞的吩咐:「來人啊,來人啊,把這驚駕的賤婢給我拖出去----」

 哐啷一聲門被撞開,一抹青影捲入,行動無聲而又迅捷如電,一閃身便到了秦長歌身側,手一伸便卡住了她咽喉。

卷一:涅槃卷 第十六章 華嚴

  他身後,大開的門扉處,呼啦啦湧進大批皇帝的貼身侍衛,侍衛晃動的身影裡,隱約露出面如死灰的錦雲的臉。

 秦長歌眯著眼睛,眼光下垂,看了看卡住自己咽喉的出奇穩定的手……嗯,年紀不大,虎口多繭,練劍……不對,還有外家掌力……內力也不錯啊……江湖代有才人出,這才幾年,便有如此少年英傑了。

 面上卻一片驚惶戰慄之色,牙關打戰的看著蕭玦,嘶聲道:「陛陛陛下……」

 蕭玦卻不看她,只把目光投向地面。

 一卷泛黃的經書,落在濺翻的茶水中,墨蹟已被水跡洇染,但仍然可以看見陳舊封面。

 《華嚴經》。

 此時柔妃也看見那經書,目中掠過一絲驚詫,嬌喝道:「你這賤婢,手腳忒不妥當,拖下去!」

 她厲聲吩咐,那掌扼秦長歌呼吸的人卻理也不理,只看著蕭玦。

 蕭玦盯著那經書,似是想到了什麼,抬眼問秦長歌:「你身上,如何會有經書?」

 咽喉被稍稍鬆開,以方便秦長歌回答皇帝垂詢。

 秦長歌恭謹伏地,顫聲道:「陛下……奴婢少年多病,家父為了給奴婢積福延壽,自幼便在佛門做了掛名弟子,算是個在家居士,經書,奴婢是時時隨身唸誦的,今日衝撞聖駕,罪該萬死,求陛下念在奴婢無心之失,饒奴婢一命。」

 蕭玦不語,目光深深盯著秦長歌,似要看出她言語裡幾分真實,秦長歌肚中暗罵,這小子幾年不見,越發難測……身子卻伏得更低。

 蕭玦看著俯伏腳下的女子,皓頸如雪,雲肩一抹,纖弱秀逸得像秋風中不堪嚴霜的夏花,心中微微一動,難得的微生憐憫之意,揮揮手道:「起來罷。」

 話音剛落,那青影仿若流光一抹,瞬間消失。

 秦長歌很適時的做出驚訝之色。

 蕭玦也不理會,目光一輪,指著地上經書,道:「你既稱熟讀經書,那麼考你一考,華嚴經第八十捲十二品,說的是什麼?」

 秦長歌眨眨眼,奇道:「陛下,我朝華嚴經有兩個譯本,一是元孝靜帝朝無名氏譯本,四十捲十八品,號稱《四十華嚴》,一是元廢帝朝拓跋羅陀譯本,六十捲,又稱《六十華嚴》,何來第八十捲之說?」

 蕭玦哦了一聲道:「是朕記錯了……華嚴經作為超度之經,文辭還是很精煉的。」

 「陛下又錯了,」秦長歌微笑,「華嚴經是法界之法,圓融美妙,以大智慧宣講菩薩的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諸法門行相,闡明法界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無盡緣起,輾轉一心。」

 「無盡緣起,輾轉一心……」蕭玦的目光微微變幻,忽冷笑一聲,也不多言,長身而起,道:「恕你無罪……柔妃,莫為難了她。」

  言畢再不回望,竟至去了——

  當晚,秦長歌不出所料的接到太監傳旨,命她至金甌宮侍候,由文昌長公主斟酌是否選隨入庵。

 秦長歌平靜的謝恩,自去收拾包袱,錦雲急急的趕了來,執了她的手,道:「明霜,你今天怎麼了……嚇死我了。」

 秦長歌反握了她的手,道:「姑姑,讓你費心了,總之,有驚無險,是我命大。」

 錦雲上上下下的看她,忽道:「明霜,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什麼打算,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這宮中,步步危殆,時時殺機,你是個聰明的,須得自己看清楚才好,有些事太過冒險,你成功一次,未必能成第二次,再說,陛下也非可欺之主,你,自己掂量了。」

 秦長歌微微一笑,錦雲在宮中歷練多年,算是精明的,只是她依舊想左了,以為自己是想邀君恩寵,蕭玦的恩寵??還是算了吧,自己不想要他的命就不錯了。

 「我只是倦了這翠微宮時時膽顫的日子,怕了那主兒反覆無常。」秦長歌努嘴示意前殿方向,反握了握錦雲的手,「長公主聽說為人仁厚,就算跟她出家,也勝過這日日提心吊膽,動輒丟掉小命,姑姑,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放心。」

 「好吧,」錦雲無奈,「你是難得的透徹孩子,這樣也好,有機會,我去看你。」

 秦長歌看著她眼睛,慢慢道:「姑姑,這幾天,謝謝你,有機會,我希望能報答你。」

 「傻孩子,說什麼報答,」錦雲微紅了眼,「當初你也算救我一命,這些都是該當的。」

 秦長歌笑而不答,輕輕的擁了擁她,轉身而去。

 錦雲怔怔的站在長廊中,看著她纖秀的身影轉過長廊,良久咕噥道:「這孩子,這什麼禮節呢?」

 她突然覺得有些冷,寒意透體,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抬頭看前方花苑,秋風肅殺,摧折枝頭姹紫嫣紅,不過短短一瞬間,遍地斑斕,一層紅,一層紫,一層黃。

 蕭瑟中有種驚豔的美。

 錦雲緩緩蹲身,挑起一枝半萎的菊葉,單薄的花葉於指尖瑟瑟可憐,她突然覺得蒼涼。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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