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十七章 虐殺
不過數日之隔,秦長歌再次踏入了金甌宮。
白日裡看金甌宮,果然不愧「金甌」之名,輝煌燦爛,精美無倫,中庭彤朱,殿上金漆,黃金塗,白玉階,壁帶紫金釭,飾明珠翠羽,較之帝后的龍章鳳儀二宮,不遑多讓。
蕭玦對這個姐姐,可謂赤誠。
也因此,國中上下,皆讚他仁厚重情,國之英主。
仁厚重情……秦長歌仰首,看著黃昏的陽光照射著蕭玦親筆題的金甌二字,龍飛鳳舞恍如似要破空而去,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一笑而過,她謙虛而恭敬的,跟在太監身後,一路傳報著進了正殿。
文昌公主正在和人對弈,不巧的是,對弈的那個人,還是蕭玦。
她一眼瞥見秦長歌進殿,下意識的就要起身相迎,立即被秦長歌一個似有若無的眼光釘在榻上。
她對面,蕭玦卻已抬起頭來。
勉強笑了笑,文昌道:「這是你說的,為我挑選的潛心佛學的婢子?」
蕭玦唔了一聲,思緒猶自沉浸在棋中,看也不看,隨意吩咐道:「好沒眼色……沒見朕和公主正在對弈?殿外侯著。」
太監立即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下去,經過秦長歌身邊時怒瞪她一眼,道:「晦氣種子……還不出來!」
秦長歌和婉的立即退出去。
在階下等候,隱約看見重簾後皇帝公主的身影,一個淡淡微笑,舉止端莊,一個神情專注,目光銳利,秦長歌微笑的看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長樂宮裡,亦曾有過類似場景。
彼時言笑晏晏,今朝隔殿陌路,恩情留人不住,都隨年華歸去。
真相未明,陰雲未散,從今之後,自己還能徹徹底底的相信誰?
時光未老心已老啊……頭頂傳來振翅的聲音,抬頭看去,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層雲裡,泛出玫瑰紅的晚霞,大片宮中豢養的雪白鴿子,如一團巨大的白雲,騰空而起,伶俐的翅尖,劃過淡藍的天幕,一道完美的弧線。
這是當年……自己愛養的鴿子,不曾想在這幾乎拔除了一切相關自己的記憶的皇宮,這些無辜的生靈,卻還存在。
蕭玦,該說你有情還是無情?
你會因為柔妃梳了一個睿懿在世時愛梳的螺髻而大發雷霆,間接害死了那許多宮女,你禁止宮中上下提及睿懿任何一句,違者立即杖殺,當年的長樂宮化為飛灰,你在上面蓋了鳳儀宮,一絲痕跡也不留。
然而鳳儀宮多年空置,我養過的鴿子一代代繁衍不休,直至遮蔽那皇宮半幅晴空。
有情?無情?
心深處,微微嘆息,面上卻笑意更濃,看起來,似乎人生如此愉快美滿。
神遊了不知多久,才聽到殿中叫進。
秦長歌眼觀鼻鼻觀心的進去,蕭玦盤膝坐在榻上,天華錦挑繡潺針玉龍的黑色長袍流滑如水,他的俊朗如此逼人,不必任何矯飾,亦能四射光芒。
「公主要去為國祈福,」蕭玦一向是明快性子,並無廢話直入正題,「她看中你了,你好生侍候著。」
秦長歌恭聲應了。
蕭玦目光自她臉上滑過,略略停留,隨即轉頭對文昌道:「姐姐可是心緒不好?朕見你今日弈棋,心神不寧,讓了你三子,依舊輸了,若是不願離宮,就不要去了。」
文昌淺笑,「陛下,不過昨日睡多了,是以精神不旺,我既許下願心,絕無反悔之理,否則,佛祖要怪罪的。」
蕭玦默然,半晌意興索然的長嘆,起身道:「我會去看你,莫要拒我。」
文昌微笑,「上林庵正門永遠為陛下敞開。」
「敞開又如何?」蕭玦神情蕭瑟,濃密的睫毛在眼下垂成一小片彎月般的剪影,「連你也走了……」他欲言又止,衣袂一掀下了榻。
文昌送到門口,眼見弟弟的龍輿遠去,看著他軒昂卻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宮闕之間,微微嘆息,卻聽身後女子和聲笑道:「並非生離死別,何必悲傷哀嘆。」
轉身,文昌看著秦長歌永遠微笑的眼睛,在心中無聲祈禱。
弟弟,不要是你,千萬,不要——
當夜秦長歌宿在金甌宮,前世的姑嫂二人煎燭夜話直至三更,秋夜深涼,一輪圓月冷輝千里,刷得窗櫺微有霜色,白日裡金碧輝煌的宮闕,半明半暗掩在陰影裡,看來頗為陰森詭秘,遙遙有更鼓的聲音傳來,一聲聲沉悶而凝重,宛如擂在人的心上。
「我總覺得有些不安」,秦長歌立在窗前,仔細打量著一別數年的皇宮,「好像有些事即將發生。」
文昌皺眉,「能有什麼事?你在我這裡是安全的。」
「不是,」秦長歌搖頭,想了想,笑道:「許是我多慮了。」
她正待從窗前走開,突然目光一閃,低喝道:「誰?」
「是婢子,」進來的是文昌的貼身宮女綺陌,神情微有不安。
她髮上凝著夜露,看來在外面站了有一會了。
文昌蹙眉看她,「你要進來通稟一聲便是,做什麼鬼鬼祟祟的樣子?」
低低應了聲是,綺陌委屈的道:「奴婢是看夜深了,不敢打攪公主,也不知道這件事當不當報……」
「你說話怎麼還是這麼不著調?」文昌無奈道:「語無倫次的,到底什麼事?」
「是翠微宮的小歐子……」綺陌揉著衣角,「他偷偷跑來求見明姑娘,奴婢想著這算個什麼事呢?已經回他姑娘睡下了,小歐子卻不肯走,只說人命關天……奴婢只好來打擾主子……」
秦長歌霍然回身,道:「小歐子可是年紀不大,眉目清秀,看起來很精明的樣子?」
「是,他是翠微宮的雜役太監,明姑娘你不熟悉?」
秦長歌已披起披風,急急道:「煩勞姑娘帶我去見他。」
綺陌看著文昌,文昌點點頭,兩人匆匆出門,殿門外的花樹暗影裡,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搓著手不住徘徊,時不時抬頭張望殿門,神情頗為焦急。
正是秦長歌重生那日見到的拖屍的小太監。
見到秦長歌,他目光一閃,急急迎了上來,張口就道:「錦雲姑姑出事了,柔妃娘娘要打死她!」
秦長歌心中一冷,立即回頭看文昌,文昌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先去,我就來。」
點點頭,秦長歌跟著小歐子就走,一邊走一邊聽那小太監述說事情來由,原來柔妃今日被陛下責怪之後性氣不好,在宮中摔盆打碗的連著責罰了幾個人都不解氣,正巧當值的胡嬤嬤和錦雲姑姑有些過節,便在柔妃面前挑唆說娘娘今日之辱,都是明霜那小蹄子惹的,要不是明霜出現,陛下一定會在翠微宮留宿,說起來這丫頭早就該死掉,都是錦雲救了她,聽說還偷偷給她塞了貢品傷藥,這藥是娘娘您的恩德賞給我們頭面宮人的,本就該供起來才是,怎好隨意送給下賤宮人?如今陛下有旨意不許難為明霜,但沒說不許懲治其他人啊。
一席話聽得本就心火旺盛的柔妃銀牙緊咬,命人傳了錦雲來,先是問她傷藥哪去了,錦雲自然答不出來,柔妃冷笑一聲,反手就將手邊滾燙的燕窩羹,潑到了錦雲臉上!
錦雲未及反應便已遭了大劫,捂著紅腫的臉連聲慘叫求饒,柔妃柳眉倒豎,喝命拉出去,扒了衣服打,打死算完!
太監們都是踩高爬底的貨色,娘娘盛怒,明擺著不留錦雲性命,下手自也極狠,這些人執鞭都練過手底功夫,可以血肉淋漓卻不傷筋動骨,可以表皮無傷卻內腑粉碎,錦雲的待遇,卻是外傷內傷都下了狠手。
當下三兩下扒光錦雲衣服,柔妃又命全宮男女都出來看著,以為懲戒,眾目睽睽之下錦雲裸身受辱,浸了鹽水的纏絲麻鞭毫不留情重重落在赤身之上,帶起血肉橫飛四濺,沉悶的聲響震得人心旌搖動,暗夜裡瀰漫著血腥的氣味,黏稠的鮮血從刑凳上緩緩流下,在白石地面上流出縱橫的溝渠。
圍觀的眾人,雖也有目光淫褻看著錦雲身子的太監,但大多閉上眼睛面有不忍之色,只有胡嬤嬤,始終噙著一抹得意的冷笑。
小歐子早先曾受過錦雲恩惠,此時見打得不好,悄悄溜了出來,他自知無人會相助錦雲,只能指望剛剛成為文昌公主侍女的明霜,想著也許公主慈悲,會順手救上一救。
小歐子急急說完,卻不聞秦長歌反應,詫異抬頭,便見月光下的少女面色重如寒霜,素來秀婉的眉目間煞氣微生,明明很平靜的神態,不知為什麼他卻覺得有森森的寒意逼體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而此時翠微宮已經到了。
沉靜的翠微宮,沒有呻吟,呼號,沒有交談言語,只隱約聽見長鞭破空的呼嘯之聲,響在闐黑的夜色裡,反襯得這暗暗宮城,越發寂靜如死。
頭頂夜遊的鸐鳥桀桀怪叫著,扇著青黑的翅膀,一閃間劃裂層雲陰霾的天空,瞪著幽深的眼珠,飛落琉璃飛簷的華麗宮頂,貪婪的聞嗅著四周濃郁的血腥氣息。
有人即將死去,而無數的活物在漠然觀看。
秦長歌匆匆前行,突然在殿門前停下腳步。
小歐子不明所以的低頭一看,倒抽了一口涼氣。
血,很多的血,匯流成細細小溪,蜿蜒如蛇般從前方緩緩淌來,宛如有生命般,逼向兩人腳下。
從這裡,到行刑的院子,還有十多米遠,一個人能有多少鮮血,這樣漫長的流過來?
秦長歌抬頭,閉了閉眼,她知道自己來遲了。
沒有任何蓬勃的生命,能夠經受這般大量的失血。
撥開小歐子,秦長歌淡淡道:「你別和我一起,仔細連你也倒楣,尋個地兒呆著去。」一邊快步進院。
院內月光如洗,襯著鮮血如錦,滿院泥塑木雕的宮人,瞪視著刑凳上那慘不忍睹的「人塊」。
那已經不能算是完整的人體,零落翻捲的肉塊和被血水浸透的黑髮糾纏在一起,從頭到腳已經沒有一塊白色的肌膚,破爛如血絮的身體之上,太監的重鞭仍在不停息的甩落,每一下動作,都帶飛細小的肉屑,有的地方已經露出森森白骨。
那無力的軀體被鞭力帶得不停的震動,鮮血因此流得更急。
見有人進來,太監愕然停手,秦長歌已快步過去,看也不看便脫下披風,遮擋在錦雲身上,那月白披風瞬間鮮紅,秦長歌俯低身體,半跪在血泊裡,湊近錦雲唯一還算完好的臉,輕呼:「姑姑,姑姑……」
她聲音低而淒切,響在靜默的院裡,有人低低的啜泣起來。
兩個執刑太監,一個默默停手退開,另一個卻豎起眉毛,尖聲喝道:「賤人,滾開!」
臺階上,胡嬤嬤冷冷道:「明霜?你還敢回來?」
秦長歌根本不理會這些人聒噪,伸手去把錦雲的脈,隱約間還有一線遊絲般的氣息。
想了想,秦長歌不再呼喚,立即去解縛住錦雲手腳的繩子。
「呼」一聲,淩厲的風聲當頭罩下,夾雜著那太監的怒喝:「賤婢大膽!」
胡嬤嬤同時冷笑,喝道:「連她一起打死!」
「啪!」長鞭及體,衣帛裂開,血色泛出,秦長歌肩頭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她卻看也不看,只快速的一一解開繩索,伸手到錦雲腋下將她輕輕托起,極小心的想要背起她。
啪!又是一鞭,這次直衝著秦長歌的臉,秦長歌靈活的一甩頭,長鞭勾住髮髻,那太監發力一扯,髮髻散開,黑髮頓如流水傾瀉,披了一肩,紛紛揚揚落在錦雲臉上。
彷彿奇蹟般,錦雲竟然緩緩睜開了眼。
她奄奄垂死,卻目光清明,那般清淩淩的眼光看過來,那太監竟怔了一怔,退後一步停了手。
秦長歌輕輕微笑,道:「姑姑……你受了點傷,我帶你去請公主醫治……」說著背起她,錦雲卻道:「放……下……」
怔了怔,秦長歌轉身,尚未來得及說話,卻見錦雲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氣力,居然自己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鮮血立即從她各處傷口奔湧,迅速在地下彙聚成一小攤,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裹著的披風,目中居然露出了欣慰之色,慘然一笑道:「……謝謝你……」
心中一慟,默默無言,而殿口處有人嘆息,秦長歌一回首,見文昌滿面悲憫,立於門前。
只是這一回首的剎那。
錦雲突然拔足前衝,大呼:「寧做鬼,誓殺汝!」
叫聲淒厲如從九幽地獄衝殺而出,帶著衝天的血氣和赫然的怨氣,如利劍般穿裂積壓於這黑暗宮廷的重重雲霾,擊中雲後那一輪顫抖的月亮,撲啦啦的噴灑上一層血光。
「砰!」
一聲悶響。
她狠狠撞上玉石簷柱!
血花和腦漿如大幅潑墨,鮮紅粉白的豔豔綻開,灑在雪白的石柱之上。
鮮血濺飛三尺,濺到階上胡嬤嬤腳下,她尖叫著,臉色慘白的跳下臺階。
秦長歌未及扭頭,那一聲悶響已令她僵住。
攏在袖內的手指一收,目中冷芒一閃。
霍然回首,秦長歌已撲到軟落在地的錦雲屍身前,一殿的宮人都被這慘烈的一幕驚住,奪魂攝魄僵木無語,秦長歌長髮披面的撲過來,所有人都忘記了反應。
手一伸,背對著眾人勾起錦雲屍身,秦長歌拔下她髮髻上尖利的髮簪,牢牢插進錦雲緊攥成拳的手中。
輕聲道:「走……我帶你去報仇。」
負起錦雲,估算了下位置身形,秦長歌緩緩前行,四面宮人紛紛驚惶退開,掩臉不敢正視。
秦長歌不看任何人,剛才,所有人的位置,她已經看得清楚。
胡嬤嬤躲在宮女春晴的身後,藏得嚴實。
嘴角一抹冷笑,秦長歌步履緩慢而蹣跚,她故意將步子放得很重,聲音拖得幽沉綿長,輕輕道:「姑姑,你且看著……姑姑,你現在是鬼了,那欠了你命的,別忘記……姑姑……活著不能報仇,死了總可以了……」
有幽風貼地盤旋,捲起落葉,簌簌的宛如幽靈的腳步。
夜梟戴著一輪慘紅的月亮,在殿頂桀桀笑得更歡。
四面眾人身處血肉狼藉之地,眼看著秦長歌一路行去背上屍身滴落的鮮血,彎繞虯曲如同符咒,聽著她陰測測語聲如從地府傳來,想起錦雲臨死前的那句話,都不禁齊齊打了個寒戰,從心底泛起冰水般的涼意,睜大呆滯的眸子,驚惶的望著四周深不見底的黑暗,只覺得那些暗影之處,似乎潛伏著無數魑魅魍魎,正在等待召喚蠢蠢欲動。
想不看,卻如心神被拘般死死盯著那滴落的血,想逃,卻雙腿如被縛般綿軟得抬不動腳步。
秦長歌已行至春晴面前,那宮女膽怯的退了一步。
秦長歌突然好似力竭,腿一軟,斜斜一栽。
身後的錦雲屍身頓時向她們歪落。
尖聲慘叫著,春晴雙手掩面不顧一切的逃開,胡嬤嬤驚得面色慘青的臉立時露了出來,她眼見著錦雲血肉模糊沾著腦漿的屍身向自己撲來,撲鼻的血腥氣令她心膽俱裂幾欲發瘋,她啊啊的語不成聲的叫喊起來,拚命想逃開,裙子卻不知被誰踩住,而錦雲的屍身已經栽了下來,沉沉壓向她,鮮血滴落在她臉上,恍惚間那被燙傷的慘不忍睹的臉突然睜開眼睛,齜牙向自己一笑。
啊!!!
驚天動地的慘叫,胡嬤嬤胡亂揮舞雙手拚命廝打,想要將那可怕的臉拂開,隱約看見秦長歌似乎一臉驚惶的也撲了過來,好像要去扶錦雲屍身,紛亂中變幻的紅黑光影裡她昏亂得看不清一切,不知怎的咽喉突然一涼,似乎也沒怎麼疼痛,全身的力氣卻突然如流水般都奔洩而去了。
狂噴的鮮血濺起丈高,那輪微紅的月徹底變成了血色。
胡嬤嬤躺在地上,眼睛幾乎瞪出了眼眶,瞳仁卻已經散了,她身上壓著錦雲的屍身,那屍身手中一隻寒光四射的金簪,正正插在她咽喉。
她死了。
四散逃開的宮人太監,僵僵的呆立著,看著這詭異恐怖的一幕,如死般僵滯沉凝的氣氛裡,人人面色冷白如鬼,良久,砰通一聲,一個宮女栽倒在地。
她被活活嚇暈了。
又是「砰通」一聲,卻是響在內殿的,眾人呆呆望去,卻見柔妃倒在門檻上。
她本已睡了,聽見喧鬧出來看,正看見錦雲屍身撲向胡嬤嬤的那一幕。
嬌貴的妃子哪裡經得起這個,一聲不吭的便嚇昏了。
「冤魂索命啦!」
一聲淒厲尖叫驚破驚魂的沈默,所有人都狂奔著,尖嘶著,四散而逃,轉瞬跑個乾淨。
連暈倒的妃子都顧不得了。
只留下秦長歌負手而立於滿院血色月光之中。
對擔心的看著她的文昌微微一笑,秦長歌不急不忙的轉身,輕輕走到柔妃身邊,蹲下身端詳了她一眼,淡淡道:「貌美心毒,終究有報,我現在不方便殺你,給你留點紀念吧。」
伸出雙手,在柔妃左右耳後,重重一擊。
半晌,柔妃的雙耳裡,緩緩流出血來。
細心的掏出帕子,把鮮血拭淨,柔妃看起來完好無損。
「你再也聽不見奸人挑唆之言了,」秦長歌微笑,「美人是最應該修心養性的。」
再不理會柔妃,步下臺階,秦長歌默默凝望錦雲屍身。
這個女子,是她重生以來,唯一主動給予她溫暖的人。
初見,陰暗的柴房,遍地零落的屍體,錦雲隔著窗焦急的張望,看見她還活著的那一刻,由衷綻放的笑臉。她遞過的那瓶藥,在她這個睿懿皇后看來最為平常的物事,不曾想卻成為致她死命的因由。
這宮中人情冷漠如隔遠山,只有她攬她入懷,只有她微笑誠懇,說:「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這宮中,步步危殆,時時殺機,你得小心著。」
不過幾個時辰,這殺機便無聲降臨,葬送了她自己。
而秦長歌許諾的報答,將永無償還之期。
她頂著明霜的身體,享受了她的關懷,卻永不能如明霜一般,施恩於她。
月色微紅,如冤魂雙目欲流之血。
秦長歌看著她大睜的雙眼,輕輕道:「我答應你,終有一日,我會結束以貴賤論分人命的不公,結束上位者可以任意支配他人生死的特權,我會讓傷害我們的人在我們復仇的刀鋒下呻吟,以他們的血灌溉你我荒丘下的白骨,我會不惜踩碎無數人的頭顱前進,只為不辜負這次不知悲喜的重逢。」
她的手指,輕輕撫上錦雲的眼瞼,溫柔拂過。
手移開時,錦雲已經安詳的閉上了眼。
秦長歌站起身,再不回顧的離開。
文昌在殿口看著她,詫然道:「你不為她收屍?」
「屍體無知無覺,不過一堆皮囊,何必去收?」秦長歌平靜的看著她。
「留下她,翠微宮才好隱瞞消息,才方便你我離開。」
卷一:涅槃卷 第十八章 挑燈
乾元三年十月十四日夜,翠微宮一宮女因不堪主子責駡而觸柱自殺,死後冤魂作祟,致柔妃隨身嬤嬤胡氏死,柔妃莫名失去聽力,百治不癒,終身成殘,自此宮中惶惶不安人心浮動,太后特命在護國寺作三日夜法事超度亡魂,三月後,帝命柔妃遷宮另居,封閉翠微宮。
乾元三年十月十五,文昌長公主自請離宮帶髮修行,素衣簡從,輕車驅馳,只帶著少許護衛和數個宮女,靜默無聲的進入上林別苑內,松柏綠樹掩映間古樸莊重的皇家庵堂。
一線飛簷,斜挑於鬱鬱瑩綠之中,簷下,秦長歌默然佇立,看著宮中正在建造的龐大工程,一道飛橋如矯龍,又似長虹貫日,自宮中延伸,飛搭向上林半山。
這是蕭玦下的命令,因為上林庵離皇宮直線距離近,但真正要進宮需要下山繞路,頗費工夫,蕭玦為了方便姐姐偶爾回宮,特令建造連接宮中和上林庵的飛橋。
聽見身後腳步聲,秦長歌回身,道:「文昌,如今天高皇帝遠,我也不耽誤時間了。」
「今夜我就下山。」
文昌一驚,道,「你如今沒有武功在身,深夜下山如何能行?」
秦長歌笑道:「不妨,我雖無武功,反應未失,自保沒有問題,只要能找到當初的舊人,日後安全更無問題,如果呆在你這庵裡,我倒覺得不安心。」
「可也不用這麼急……」文昌還待勸說,秦長歌一個笑意流眄的眼波過來,她無奈住口。
「宮廷悶煞人……」秦長歌說走就走,「我去散散心……」
她揮揮衣袖,騎上備好的馬匹,漫然一鞭,輕馳下山,夜色裡,很快只剩下一個淡黃色的纖弱背影。
文昌嘆息著,回了庵,關上門。
秦長歌走出老遠,回身,看門已被關上,無聲一笑,下馬,將馬繫在路邊,徒步走回。
她起初走得尋常步伐,一直走回上林庵,卻未從正門入,而是繞著圍牆,一直走到庵後。
庵後不遠處有林,林深茂密,少有人行,那些樹,乍看來生得雜亂,東一棵西一棵,沒個章法,且樹形不知怎的,都長得奇突,歪斜難看,張牙舞爪的伸向天空,在一輪慘白的月亮映照下,淒森可怖。
秦長歌閉目沉思了一會,邁入林中。
只行一步,她便站定,環顧四周,低低道:「他們未曾忘記我啊……」
慢慢的按照進三退一,先左後右,再進二側左,再進二退一的步伐,扭扭歪歪的繞樹而行,一步步慢慢接近林中。
最後停在一方普通青石前。
蹲下身,緩緩撫上那青石,手指一點點摸過那青石,在靠近底端的部位,按到小小突起。
伸手,抵住青石旁一株古樹,古樹上有些節疤,秦長歌的手指,正正抵在順數第二個節疤上。
將身子微側,直到避開古樹的範圍,秦長歌才按下那突起。
一陣軋軋聲響,古樹平平無奇的樹身,突然露出一方黝黑的洞口。
黑暗的洞內,有什麼東西在幽幽閃光。
秦長歌鬆開一直按住節疤的手指,似笑非笑駡一聲。
「一群混蛋,也不知道偶爾改動下機關,被人發現怎麼辦?」
眯著眼看看那機關,想想也覺得,這樣步步為營的機密之處,實在很難為人發現,比如剛才,就算找到了青石上那個突起或者不小心碰到,不按住那個節疤偽裝的機簧的話,立刻就會被射成刺蝟。
取出準備好的布,包住手,取出那方擱在洞內錦緞上的幽幽閃光的權杖,小心的不讓自己的手碰到洞內任何地方,秦長歌微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當年,自己親自設置這機關時,非歡倚在樹邊,姣好如女子的秀麗顏容一片冷漠,出神看著天邊明月,淡淡道:「真是個不置人死地絕不甘休的毒辣女人。」
洞內,有最後一招殺著,整個洞壁,塗滿沾膚即死的毒汁,任何人,發現此洞歡喜探掌而入時,只怕都不會想到,千辛萬苦破解了重重機關,最後一步,依然有死神殷殷等候。
她秦長歌,一向就是個很擅長抓住人最為疏忽的時刻施以攻擊的女子。
而楚非歡……是個連她秦長歌也不能不願輕忽的男人。
身世離奇,因特異的,時靈時不靈的預言能力而被視為鬼怪異端,飽受斥逐的一國王子,才智出眾,僅憑一本揀到的破爛冊子便學成武功,並有所新創的一代武學奇才,寧願漂泊天涯,寧願似有似無的跟在她身邊,也不願再回到那華貴糜爛的王宮,去和野心權欲膨脹氾濫的哥哥妹妹們,為黃金座,碧玉杵,天下權,作你死我活,血肉橫飛的爭奪。
他被放逐,亦自我放逐。
非歡,你,現在可好?
是回了離國,還是依舊在西梁飄蕩?
……突有夜梟尖笑。
撲楞楞的飛過樹頂。
秦長歌抬起頭,看著天際那一輪微微泛著血色的月亮。
那淡紅的,似乎散發著腥味的顏色,看來有如殺人無數的兵器上生出的血鏽般令人厭惡,覺得不潔。
一抹同樣微紅的雲漂移過來,遮了半邊月色。
秦長歌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個人,在這樣的血月之夜裡,便行徑奇異,喜歡挑燈行走,那盞燈,鮮豔如血,如流著不絕鮮血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悠遊。
一陣微涼的風掠過。
林子裡,最黑暗之處,突然出現一點紅光,無聲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