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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44章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七章 聖壽

  唯有楚非歡,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看也不看水靈徊一眼。

 水靈徊話一出口,已知過分,他雖嬌縱放肆,但多少是大戶人家教養出來的孩子,自己也知道這話無禮傷人已極,只是素來嘴快,一時無心而已,話出口便後悔了,本已打算道歉,誰知道眼一瞥,看見素玄黑如鍋底的臉色,立時委屈怒氣齊齊上湧,倔強俾氣發作,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怒哼一聲轉過頭去。

 卻突覺有人拉扯他衣服,低頭一看,卻是剛才自己還沒來的及注意的小娃兒,仔細一看,真是個漂亮孩子,烏亮大眼濃長睫毛,烏黑的頭髮上戴著小小的玉冠,皮膚卻比那白玉更瑩潔,粉潤得令人恨不得立即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來。

 他是這樣想的,也立即這樣做了,笑嘻嘻的雙手掐住包子嫩嫩的臉頰,「哇呀,這是誰家的小娃娃,好玩,好玩!」

 素玄忽的轉了個身,對著花圃無聲的大笑,好玩?好玩?好,好,你要完蛋了。

 被掐住臉蛋的蕭包子同學,看起來乖巧萬分,對被掐的臉蛋一點意見都沒有,如同任何一個好脾氣的孩子一般,笑嘻嘻的盯著水靈徊看,「叔叔你好漂亮,叔叔你穿的衣服好好漂亮!」

 「是嗎?」水靈徊更加高興,眼風向素玄瞟過去,卻見他背對著自己不知道盯著花圃裡什麼東西,渾身微微顫抖,心中不快,不由嘟起嘴,轉眼看小娃兒還在笑眯眯看自己,心情又好了起來,摸了摸他臉蛋,蕭包子已經道:「是啊,這綠衣服好看,和我的小綠一個顏色!」

 「小綠是什麼?」水靈徊來了興趟,「你養的鳥兒嗎?能拿來給我看看嗎。」

 「小綠啊……」蕭包子眨眨眼,「很可愛很漂亮哦……」他緊緊牽著水靈徊長袍下襬,小手微晃著袍襟,「很漂亮哦……」

 水靈徊見這孩子不說小綠是什麼,卻反反復複只知道說漂亮漂亮,不由有些意興索然,心想難道這孩子是個繡花枕頭,漂亮皮囊下一腦袋草包?

 突然覺得腳踝,腿上,手臂上都有點異樣的感覺,毛茸茸的,刺癢癢的,一拱一蠕的「什麼東西!」

 他疑惑的低頭去看,而蕭包子已經放開手,嘻嘻一笑,躲到了楚非歡輪椅後。

  水靈徊先拌抖袖管。

  「啊!」

 尖叫聲響徹雲霄。

 袖管一抖,跌落幾條肥碩的,渾身長滿刺毛的,青綠底色上還生著黃斑的,要多噁心有多噁心的青蟲。

 水靈徊的臉色,已經可以用生不如死欲哭無淚來形容了。

  蟲蟲蟲蟲蟲蟲蟲蟲蟲蟲……

  又恐怖又噁心的蟲子!

 那麼自己靴子裡的,腿上的…...啊!天啊!

  瞪大了眼,水靈徊無比驚恐的感覺到,那腿上一拱一蠕的東西,還在緩緩的向上爬,有的甚至似乎在向他皮膚裡鑽……

  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水靈徊拚命的尖叫,甩掉靴子,又在地下亂蹦,想把褲管裡的蟲子蹦出來,不知怎的,他始終不肯脫掉褲子,只一味亂蹦,他蹦得頭髮散亂,滿臉大汗,眼神驚恐臉色蒼白,那副驚絕模樣連最近被他纏得恨不得殺了他的素玄也終於有些不忍,好心勸道:你把褲子脫掉抖下來就是,這裡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話未說完就被水靈徊惡狠狠的瞪了回去,可惜那雙大眼睛裡滿含淚水,映著日光,晃悠悠的隨時要掉下來,無論怎麼瞪都失了幾分威懾力,素玄摸摸鼻子,不說話了,只咕噥道「好心被狗咬……」

 又道:「咦,你平時不是挺喜歡鼓搗這些奇怪噁心東西的嘛,怎麼幾隻蟲子上身就嚇成這樣?」

 水靈徊已叫得沒有力氣,也蹦得沒有力氣,可是那幾隻蟲子本就是蕭包子最先放進去的,他拉緊水靈徊長袍和褲腳,使他無法感覺到衣服裡被人塞進東西,蟲子放進去的一瞬,他還一邊說話一邊惡毒的微晃水靈徊衣襟,一方面使蟲子更快掉落,另一方面也使水靈徊注意力被分散,可憐水靈徊被他的年紀和美色所迷惑,掉以輕心,以至於現在,慘痛無倫。

 眼看再也無法將蟲子抖出來,水靈徊狂燥之下突然眼神一狠,一咬唇,刷的撥出一柄匕首。

 此時容嘯天已經聽著聲音趕過來,看見這一幕,怒喝,「不許傷溶溶!」

 素玄卻已霍然回身,楚非歡也突然抬首,兩人齊齊道:「不可!」

 匕首帶著風聲劃落,精光閃耀,來勢洶洶。

 容嘯天飛身而至,一把抱走了蕭溶。

  素玄卻突然飛快彈指,一朵殘菊鬼魅般自他指尖出現,瞬息綻放,素葉千絲淡淡開,轉瞬鋪天蓋地的蔓延,柔軟的葉身突然堅硬而又筆直,每一瓣花葉都化為一柄細小的匕首,數十柄匕首,飛射,齊齊擊在水靈徊匕首之上,居然發出噹噹之聲連響,生生將她的匕首撞飛了出去。

  而此時,水靈徊的匕首,已經在自己的褲子上挑出了一道縫。

  他匕首插落風聲虎虎,力度竟似要將自己的腿肉連同蟲子一齊剜出來挑去!

  這股狠勁,連素玄也不得不動容,微喟一聲,他手指一挑,也不見他作勢,一莖長草便出現在他手中,宛如軟鞭般游龍而行,咻咻連響之下,便將水靈徊褲子裡的蟲,一一挑了出來。

 而他的褲子,雖有些破裂,但整齊無洞,長袍一掩,不至於不雅。

 蟲子落地,在地上四散爬開,水靈徊的狂躁狀態終於得到緩解,然而想到剛才那些噁心的東西在他身上遊走蠕動的感覺,想到那些蟲子的黃黃綠綠的毛可能還留在他的肌膚上,頓時覺得刺癢難耐,恨不得立即撲通一聲跳到池子裡,洗它個三天三夜才痛快。

 可是他又實在不能。初冬的風已經有了寒意,從那些裂縫裡透進來,涼颼颼的好像沒穿衣服,水靈徊含在眼睛裡的兩大顆眼淚,終於撲簌簌的滴落下來,此時也顧不上再去找那個小鬼算賬,他掩著長袍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動,可憐兮兮的道:「借衣服......」

  素玄和楚非歡本來以為這孩子嬌縱任性膽大妄為,不想卻被幾隻蟲子嚇成這樣,又怕他的暴怒起來傷了蕭溶,都有意無意的護著,此時不防他說出這句話來,面面相覷,楚非歡見水靈徊的眼光已經落到了自己身上一一一一

  這裡他最瘦,衣服尺碼和嬌小的水靈徊最為接近,立時二話不說,急急驅動輪椅便落荒而逃,容嘯天本就沒來得及走近,這下直接轉身,蕭包子往他背上一跳,揪著他肩頭衣服,一大一小逃命去也,只剩下素玄,想走,卻被拉住了衣角。

  「袍子。」素玄很想仰天長嘯,這都什麼跟什麼,所幸秦長歌來解圍了,她見到蕭包子一臉鬼祟的逃竄回來,又聽見水靈徊的尖叫,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好整以暇的出來,遞過一件衣服,笑嘻嘻道:「水小公子,我這裡沒有合適你的衣服,就這件還不錯,你將就了吧。」說著示意一個屬下,「帶小公子去後院換衣服。」

 水靈徊一接過衣服包,就知道是什麼東西了,立即漲紅了臉,悄悄覷一眼素玄,一眼,又一眼,素玄原本沒在意,被他看得發毛,眼光也落在衣包上,隔著布包,隱約看見女子長裙,怔了一怔,看看水靈徊,目光在他臉上梭巡幾回,再看看秦長歌,她笑意盈盈,一臉鼓勵,怔了怔,他先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指著水靈徊道:「原來你是女......」

  話未說完便住口,似乎想到了什麼,神色變了變,隨即,又生出幾分失落的意味,只是那瞬間的表情,他立即掩了,只突然一笑,退開了一步。

  水靈徊臉又是一紅,水汪汪的瞟他一眼,跺跺腳,撅著嘴離開。

 秦長歌只作沒看見素玄神情,等水靈徊走掉後,道:「安飛青全家被滅門,幫主想必知道了。」

 「是的」素玄微微一曬,「姑娘消息好靈通,我來找你正為這個,我已派了當地分堂主,立即趕去查看,不過據回報,安家被神秘滅門,偌大宅院燒成白地,幾乎什麼線索都沒留下。」

  「他的線索,不在隴東,而在郢都。」秦長歌視線若有若無落於西天一角,那裡晚霞燒得華豔,灼灼如桃,雲朵鑲著華麗的金邊,正柔軟嬌媚的從蒼藍天際滑掠而過。

  素玄也在看天,神情似在沉思,半晌道:「我今日還是來告辭的,我有些細務,需要離開段日子。

  回過頭,奏長歌目注素玄,目光平靜無波,輕輕道「是嗎?如此,請多保重。」

  微微一笑,素玄突然一眨眼,「就這麼一句。不打算送我?」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看著秦長歌眼睛,眸瞳黝黑如深水,閃著奇異的波光,「你可傷了我的心了。」

  秦長歌莞爾,「那麼,請問大幫主何時啟程?請容我備薄酒相送。」

  朗聲長笑,不知為何笑意裡卻有些惆悵,淡若煙雲,素玄道「不過離開一小段日子罷了,五日之後的冬月初三,我出行,你若有閒,我在城郊挽陽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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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初一,江太后五十聖壽。

  對於對外號稱奉行「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計謀)取(治理)天下的西梁皇朝,「忠義仁孝」更為諸德之冠,所以太后旬壽,無論蕭玦怎麼想,那是一定要隆重操辦,以示皇家惇睦和慈的。

  大壽前三日,優賞六十歲以上在京官員,老民,及在宮中侍應的太監,長壽門外至皇極門外設太后儀駕,搭十里綵棚,諸王命婦著彩服跪迎,正日辰時,王、公、二品以上官,集長壽門外,三品以下集午門外跪侯,帝至長壽宮請安賀壽,隨即,親奉太后登點翠孔雀寶輦,至奉觴稱慶之所「萬壽殿」,升座,禮部堂官引帝於中門入,詣進表文,監侍一員跪接表文,安於寶座東旁黃案上,諸王大臣自邊門入,帝率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禮。文武百官、休致、降革官員及進士、舉人、貢生等於午門外行禮,生監、耆老於正安門外行禮。禮畢,還宮。再受內宮皇后,貴妃,諸公主諸妃諸王妃參拜。是日,點景處處,自長壽宮至西華門外沿途二十多里,不但房屋、殿宇、樓臺油漆彩畫修飾一新,且沿途彩糊、牌樓、戲臺、樂廳、遊廊、花木各式各樣點景,點景中還有以吉語為題的專題點景,如瀛海仙山、瑞雨和風、福門多喜、王母慶壽、壽與天齊菩,鑼鼓喧天,煙彩升騰,誇多鬥靡,盛況空前。(照搬自《萬壽慶典成案》,感謝慈禧大媽無私捐助)。

 經過數年休養生息,西梁國力已非建國初期可比,盛世景象,已見規模,一應開支用度,皆由國庫支取操辦,宗室王公、京內各衙門、各省督撫將軍等文武官員想著討好皇室,紛紛意欲報效,卻被蕭玦一旨斥回:諸臣工治下尚有餓殍否?尚有無家可歸者否?尚有惡乞否?尚有流民否?一方民痿,萬世之基,若藩庫豐盈至此,何不用於民生。何意以太后之壽,掠民生之資?朕所不忍,太后亦不喜也。」各地封疆大吏,生生碰了一鼻子灰。

  至於皇帝此舉,私底下引發了的一些猜測議論,包括那什麼太后皇帝母子其實不和,那什麼廢后舊事,連帶睿懿皇后疑案等等,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是日,秦長歌棒著雕工精美的玉盒,盒裡裝著她為文昌公主準備的壽禮,坐在侍女的宮車之中,第一次駛上了飛橋。橋身潔白,橋高數丈,如長虹彎月,飛接上林和皇宮,車馬粼粼而過時,秦長歌不由想起前數日和蕭玦的關於飛橋的聯對。

 那日半途溜號,不知蕭玦事後會如何憤怒?只是過兩日她卻接到消息:隴東才子文正廷遊歷郢都,不知何故為帝所知,特予召見,席間文正廷大展奇才,善經史,工詩文,精絲竹,曉政事,並呈上萬言備陳,深得帝心,當即不次擢拔,以白衣之身進左諫議大夫,從四品銜。新任諫議大夫尚未將公廨的板凳坐熱,便接到一紙詔令,特委左諫議大夫文正廷為隴東觀風使,剋日前往隴東,淮南,赤河三路,巡查各地吏治民生。

 一時士子們大羨文正廷,埋沒山野多少年,一朝入得京都,立時風雲直上,如今更榮膺欽差,代天子巡查天下,威風八面,果真郢都是寶地,處處有機會!於是連日來奔赴郢都的文人才子又多了許多,都懷著幸進的熱衷之心而來,在郢都各處繁榮之地大賣詩文,大論政事,都望自己的精彩華章,上達天聽。

 只有秦長歌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半路跑掉,蕭玦定然會回頭到趙王府找「文正廷」。結果此文正廷非彼文正廷,蕭坎自然知道上當,以他的性子,只怕難免暴怒,不過那酸儒本來就有幾分才學,對答之中,自有不凡之處,因此被他看中,誤打誤撞的反而得了入朝的機會。

 笑了笑,奏長歌對這結果早有預料,也算是她對文老兄保守秘密的回報吧。

 手指輕輕撫摸上盒蓋,盒子裡是一尊紫玉觀音,極少見的葡萄紫,祁繁花了好大功夫才找來的寶貝,至於紫玉觀音裡的好東西比紫玉還寶貝。

 似笑非笑,秦長歌扣緊了盒蓋,哢噠一聲。

 飛橋是直線距離,不需繞道,不多時,宮門已至,自長壽門入,在花團錦簇的長壽宮前停下,滿院子等候太后自萬壽殿返駕接受朝賀的宮眷貴婦們看見屬於公主的九翟翡翠宮車,俱都齊齊轉過頭來,而長壽宮管事太監童舜,已經神色莊肅的迎了上來。

 這些人都是養氣尊榮的貴人,平常學的就是深沉自斂風雷不驚,饒是如此,看見深受太后信重,素常眼高於頂的大太監童舜竟親自迎接這個不受太后寵愛的公主,目中也微微露出訝異之色。文昌下輦,虛虛扶了施禮的童舜,微笑道:「免了,童公公近來康健?」

  「托公主的福。」童舜單獨面對文昌,不怕人看見表情,一臉感激的答話。

  前些日子,他那過繼過來的兒子,不知怎的得了急病,眾醫束手,眼看著活不了,據說非得產自中川的奇藥血靖沙參,才成,這東西是奇品,中川也不是年年上貢,宮中也不過幾株,珍藏著留著給皇族救命,宮外那是絕對沒有,他老娘急得沒法,求人往宮裡給他遞消息,消息剛到童舜耳中,宛如晴天霹靂,他自然知道那東西的珍貴,等閒王族求取尚不可得,他再受寵,也不過是個卑賤的下人,一個卑賤的太監的兒子的病,絕對不夠份量去求取沙參。

 他還沒想到如何去求那藥,兒子已經不成了,童舜的老娘無奈之下,跑到護國寺,祈佛保佑,無意中遇見前來和護國寺方丈談講佛經的文昌公主,公主仁善,當即施以援手,賜了她珍藏的沙參,救了童家子一條命,消息傳到長壽宮時,正急得團團亂轉苦思如何向太后開口的童舜當即出了一口長氣,他是畸零之人,此生已無念想,這個過繼來的兒子,是他的眼珠子心尖肉,公主如此慷慨,也等於救了他一條命,如何不感激?

 當然,如果他知道所謂的兒子重病,公主相救種種,都是秦長歌暗中搞的鬼的話,只怕就不會笑得如此感動了。

 「不敢,太后聖壽,福澤遍及天下,你是太后身邊人,自然是託了太后洪福。」文昌笑容誠懇,公公可不要折殺了我。

 這話是暗示童舜不要顯得太親熱,以免惹人疑竇,日後也不方便往來,童舜何等人,自然心領神會,當下不再多話,微微一禮便走開了。不多時,太后返駕,蕭玦陪到宮門口,原本按規矩,他在萬壽殿已率百官叩賀,這後宮賀壽,他不必參加,不知怎的,他攙太后下輦時,目光在跪滿一地的人群中一掃,突然頓了頓,隨即便留了下來。

 長壽宮玉階丹墀,紅毯一層層鋪入華貴殿堂深處,蕭玦負手立在長壽宮前,神色平靜看著一地參拜的人群,一身金面黑狐金龍袍團龍飛舞,兩肩日月行龍,繡翟紋及十二章紋,袍擺江水海牙精繡華彩,貫五采玉珠十二旒袞冕,垂金鑲碧訝紐帶櫻駱,玉拚維冠,青擴充耳,白玉珮綬,黃絛玄纓,他本就高貴俊朗,氣度非凡,如今這一身極其正式的袞服華章,身姿修長,黑貂金龍大氅在風中飛舞,越發光彩逼人,英銳如神。

 一地宮妃貴婦,於皇家富貴風流氛圍之中,抬起眼角悄悄看著風采幾可令人窒息的年輕皇帝,眼神都不自主帶了幾分迷醉。

  長壽宮中,太后升座,鳳座珠翠生輝,丹墀燈火明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盤鳳紅燭灼灼燃起,雍平和貴的中和韶樂奏起,諸妃公主命婦們插燭似拜下去,一片珠動佩搖,花枚招展。

  禮畢,獻上壽禮,先前莊嚴肅穆的氣氛略略鬆泛了些,先在太監引領下在早已備好的席位上團團坐了,便見淑妃張碧蕪,領著捧著寶盒的侍女,粉黛香氛撲面的,嫋嫋婷婷上前來。

  她著寶藍煙雲錦綴珍珠繡雙鳳長裙,玉色擰絲紗羅上好大手筆的鑲滿藍色細碎寶石,行動間寶光閃耀,一陣陣灼人眼目,鑲玉飛鳳簪,鑿花金梳蓖珊瑚步搖,真正是金玉妝點出來的人兒,華貴豔麗,而又不失分寸。

  蕭玦後宮現在后位虛懸,位分最高的便是張淑妃,她的父親也是朝中重臣,武官之首的太尉,張家是西梁淮南世家,豪富之門,是以才能成為蕭玦後宮裡目前位次最尊的妃子。

  她當然是當仁不讓的首獻。

 帶著世家嬌養出來的大小姐的矜持尊貴的微笑,淑妃纖手輕招,宮女將盒蓋啟開,寶光剎那升騰,五色氤氳中映得淑妃桃花人面越發色澤瑩潤,引起了譁的齊聲低嘆。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八章 壽禮

  離得較遠的妃嬪貴婦們,忍不住墊腳探頭張望,眾人驚異神色裡淑妃面有得色,鶯聲燕語的道:「臣妾碧蕪以此恆海明珠衣,晉獻太后,此衣以南閩天蠶錦摻金絲織就,綴絕品深海鮫珠萬顆,著此衣者,肌膚潤澤,體輕康健,容顏不老,蒼髮返青,謹以此恭祝我梁萬年,太后千秋。」

  女人群裡騷動更劇,已經有些不老成的,露出了驚羨或嫉妒的神色,深海鮫珠是離國特產,頗為名貴,以在座貴人們的財力地位,擁有數顆,或者擁有鮫珠做成的首飾,也算勉強能為,但像這樣以萬顆鮫珠綴衣,且顆顆不小於指頭大小,實在是近乎於驚世駭俗了。

  張家財力,可見一斑。

  張淑妃含著矜持笑意,注視著太后神情,見江太后神色滿意,一抹微笑悄綻於嘴角,她此次下了血本,一是為壓壓諸妃風頭,宣告這後宮中她永遠第一,二是為了后位。蕭玦並不好拂逆太后太過,若是太后能和她張家達成默契,再在朝中聯合起來加點壓力,蕭玦也許就順水推舟的立后了。只是諸妃爭得緊,互相監視得嚴密,她多次尋找機會討好太后,都被半途破壞,如今壽宴,卻是個堂堂正正的機會,此時不做得出彩驚人,更待何時?

  秦長歌侍立文昌身後,神色不動的看著那珠衣,心中卻想到另一個問題,深海鮫珠是恆海中一種少見的珍蚌獨產,生長期長,取珠困難,因此凡達到指頭大小,便是御用之珠,不可於市上流通,張家再有勢力再有錢,對於離國來說,也只是他國富戶而已,如何能夠得到這許多御用珍珠?

  除非……

  抬眼向蕭玦看去,卻見他竟然也盯著那珠衣若有所思,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蕭玦濃長的睫毛一掀,目光如電的射過來,兩人目光相接,秦長歌微微一笑,垂下眼睫,蕭玦的眼瞳,卻縮了縮。

  她總是這樣,不在乎,不怕他。

  看似不敢面對天威逼視,躲避對視,其實他覺得,她也許只是不想看他而已。

  正如那微笑,看似溫婉如三月春風,細細感覺,卻只有濃霧一團,寒氣三分。

  剛才在殿前,跪地的衣香鬢影五色繽紛的人群中,他莫名其妙一眼就看見了她。

  這喜日子,她難得不若平日裡清素,一身緋紅銀繡衣裙,插一枝瑪瑙攢珠宮釵,鴉鬢雪肌,笑容婉轉,作為一輩子,他可謂閱遍人間春色,但很少能見到一個人能將素淡和鮮豔都穿出常人難及的嫣然風致,只是那一雙妙目,卻清冷冷如深秋月下碧波千頃的江水,映著月色輝光,尚未接近,便覺得一絲清寒之意,從骨髓深處,淡淡瀰散出來。

  這個女子,看似溫暖好接近,給他的感覺,卻是拒人千里的。

  這反倒激起了他的注意和好奇,明明她總想將自己湮沒於人群,他卻總能第一眼於萬花叢中發現她,那種淡定無謂,居高臨下的氣質,也許常人發現不了,但作為同樣身處高位的他,反倒第一時間覺得熟悉。

  他調查過她的資料,平平無奇,唯獨出身雲州這幾個字,令他怔了許久。

  雲州……長歌雖說出身千絕門,自小在門中長大,但她說自己祖籍雲州。

  是不是雲州的女子,都有這份常人難及的非凡氣質?

  他這裡盯著秦長歌出神,秦長歌怎麼可能不知道,心知再這樣看下去,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當下輕輕一碰文昌,文昌會意,立即站起,趁著淑妃已經退下,微笑帶著秦長歌前來。

  本已欲待起身的瑤妃怔了怔,悻悻的坐了下去。

  她這才想起,文昌位居一品,地位不僅不比自己低,比淑妃也要高上些許的。

  照例說了些善禱善頌的祝詞,文昌尚未獻禮,眾人的目光都已投向秦長歌手中盒子,便見雪白鏤空玉盒玲瓏剔透,微透紫光,那紫色純正溫醇,如葡萄鮮豔欲滴,色彩極其分明誘人。

  這本就是秦長歌故意為之,特意棄用尋常紫檀,以免蓋了紫玉的獨特顏色,用上好的頭羊指白玉,襯出那葡萄紫的絕頂色澤。

  文昌微笑將手一引,秦長歌輕啟盒蓋,深紫光芒乍現,又是一陣驚嘆,觀音本是常見,然而那尊觀音雕工極其華美細膩,衣袂波紋,玲瓏指甲都一一顯現,且唇角微笑,神秘悲憫,微微俯首,目視眾生,目光竟如活人般流波轉動,神采絕異,所有注目那觀音的人,都心神一陣恍惚,覺得那目光溫暖慈憫,如溫泉拂過己身,舒暢無倫。

  那觀音造型也奇特,即非蓮台坐像,也非普通大媽狀的千手觀音魚籃觀音淨瓶觀音,而是一腿直立一腿盤曲的立像,雙掌合十,衣帶當風,容顏秀麗,仙姿飄逸。

  毫無疑問,太后的目光,已經完全被這尊論質料還是雕工都堪稱絕品的觀音像吸引,她仔細注視了一會,神情欣喜,卻似突然想起什麼,猶疑的看了一眼文昌。

  童舜已經微笑俯身道:「恭喜太后,您上次還說東配殿小佛堂內缺尊觀音像,可巧今日便有了一尊,此觀音像果然在莊嚴華貴,堪為國母所用,也多虧公主是虔心我佛的居士,方能深體太后心意啊。」

  他這麼一說,太后想起文昌現今的身份,神色和緩下來,文昌已笑道:「太后聖壽,文昌豈敢以尋常俗物相獻,這尊觀音像別的也罷了,卻是中川雕藝耄祖李南柯大師親手所雕,而且,由聖德國寺方丈釋一大師親自開光呢。」

  此言一出,譁的一陣騷動,連太后也「啊」了一聲,童舜驚聲道:「怎麼可能——啊,請恕老奴失禮——李大師已多年不曾親自雕刻,據說他徒弟的雕工便已是千金難求,這個便也罷了,而釋一大師據說已仙人入境,閉關多年不見外人,皇家宣召也不曾應詔,如何會為此像開光?」

  「說來是機緣巧合,許是信女子與我佛有緣,」文昌微笑平靜,目光瑩潤,當真有了幾分淡泊高遠之氣,「前些日子聽聞護國寺釋正大師開壇講法,我也微服去了,聽到一半,有沙彌來請我,只說有緣人欲待相見,不想便是釋一大師,自此蒙大師青眼,有幸晤談幾次,得益匪淺,所以為太后請了這尊觀音佛像後,方能得大師開光。」

  說到此處眾人已是悚然動容,釋一大師現已是百歲高齡,五十年前便是名揚天下的得道高僧,據說他自幼生來便有異象,妙解佛義智識天涯,為一代禪宗之祖,八十歲後他便深居簡出,多少人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不想文昌這個帶髮修行的居士,居然有這等機緣。

  絕頂紫玉,南柯精雕,釋一開光,皆是可遇不可求,意味著這尊雕像便是走遍天下也不會再有第二件,便是皇族貴胄,富有四海,也絕難抗拒此等誘惑。

  太后已是喜動顏色,連聲道:「好,好,難得你如此有心。」當即便命童舜小心捧了,供奉到東配殿小佛堂去。

  目光在文昌身上轉了一圈,本打算嘉許幾句,突然停在秦長歌身上,打量半晌道:「你這孩子哀家看著眼熟,是金甌宮帶去的宮人嗎?」

  文昌的袖子抖了抖,秦長歌及時上前一步,擦過她袖邊掩過了,緩緩給太后施禮,細聲道:「奴婢……奴婢原是翠微宮人,因自幼學佛,被恩選陪侍公主修行,奴婢明霜,給太后見禮,太后福壽萬年。」

  她故意放低聲氣,微作驚惶,控制好作為一個小宮女在大場合前應有的作態和分寸,只是雖然深深俯道,依舊感覺到上方那一雙黝黑灼烈的目光,牢牢鎖在她背上。

  「哦……哀家想起來了,曾見你隨侍柔妃來請安過,不想年餘不見,風姿出落得越發好了,難得這等容姿年紀,居然能甘守寂寞虔心佛學,好,好,」江太后笑容可掬,接過童舜遞來的茶盞,淺淺啜了一口,眼皮微掀,漫不經心的道:「文昌,你得謝謝柔妃,難得她如此有心,知道你要修行,特地送了自己宮人給你。」

  文昌未及答言,上首側座蕭玦已道:「母后誤會了,這宮女是朕在柔妃宮中遇見,得知她精通佛學,特意命她前去侍奉公主的。」

  「哦?」江太后保養極好的豐潤容顏微微一偏,目光裡滿是慈愛笑意,猶如面前確實是自己最心愛的兒子,「那就是皇帝有心了,原來哀家又看錯了。」

  蕭玦肅然道:「公主棄皇家榮華,遁入枯寂之地,為天家祈福,為國運祈福,朕無論於公於私,都應照拂有加,選個宮女不算什麼,朕只怕自己為她做得不夠,令她受了委屈。」

  笑容微微一僵,轉瞬便又展開,江太后溫和的道:「怎麼會,蕭氏皇族直系一脈,現在只剩不過三數人而已,文昌是我心愛的女兒,若有人要欺負她,別說是你,我先就不答應。」

  蕭玦欠欠身,道:「母后慈憫。」文昌也上前謝恩,江太后溫和一笑,又命秦長歌退下,秦長歌俯伏施禮退下,立在文昌背後,眉梢微微跳了跳,剛才這段對話,好寒氣凜冽啊……

  江太后母子不合,那是全朝廷都知道的事,當年極其榮盛的江家一朝武微,太后親子秦楚二王被誅,皇后被廢,這種種般般 ,都已成為這對天家母子永生不可解開的死結,而這多年來母子相對,雖心底冷如寒冰,然而上言笑晏晏,笑意裡偏偏又微露淩厲寒光的刀鋒,帝王家獨擅的技藝,令人退避三舍,不敢輕櫻。

  聽著這母子對話,秦長歌卻突然想到明霜,看太后對自己的態度,明明是熟悉或者說注意過明霜的,想必是這個女子的籍貫令她不安,以江太后的性子,也不可能不知道明霜被選到文昌那裡,她故作不知,出語試探,卻又為何?

  聯想到重生那一刻,青蓮說的話,秦長歌目光一閃——原來如此。

  明霜應該是被太后害死的。

  雲州籍的女子,是江太后的死穴,雖然斷絕了明霜的幸進之路,但她依舊不肯甘休,在柔妃帶明霜過來請安,得知明霜是柔妃的梳頭宮女之後,便設計讓柔妃犯了蕭玦的忌諱,江太后自然瞭解柔妃的性子,被蕭玦冷遇的她,定然會將怒氣發洩在自己的梳頭宮女身上,於是,明霜無辜枉死。

  江太后自然不會知道明霜的身體已經換了人,但是小宮女的大難不死,令她生出警惕,出語試探,是為了知道蕭玦的心思。

  而蕭玦的態度,想必已經令她不安了。

  文昌退下,接著便是其餘妃子貴婦獻禮,可惜兩件絕頂重禮在前,任何人都覺得自己的禮物相較之下實在寒酸,有些拿不出手,不免都有些怏怏,江太后卻是一概做出喜歡的樣子,每個人都撫慰幾句,不偏不倚,皆大歡喜,秦長歌冷眼看著,在心中冷笑,一別經年,她還是這長袖善舞的老樣子啊,真難為她演了這許久。

  接著便開宴,不過是羅列八珍水陸肴醴,及諸般細巧宮點,太后桌上多一個福海壽山大攢盤,另設一案,一百個面蒸的雪白的壽桃點紅配綠,粉致豔麗的供奉在太後面前。

  雖說已開席,所有人卻都心有靈犀的不動筷子,眼光有意無意的瞅著上首,因為按照規矩,開席之後,應由皇后和貴妃,或品級最高的兩位宮眷向王妃命婦們勸酒。

  而如今皇后被廢,賢妃多病,四妃中只有淑妃在場,餘下的一個該是誰,頗令人玩味。

  要知道,被欽點執壺勸酒的妃子,很可能便是要晉位四妃,就算不能晉位,最少也說明了聖心眷顧,西梁後宮諸妃,身後多有家族勢力,宮中女子升降擢黜,多少關係各家勢力在眾臣心目中的評估,這些命婦們都是自家老爺打出的太太牌,老爺們目光在朝堂,她們的注意力在後宮,蕭玦目前依舊無子,后位虛懸,因此誰受寵,誰將來會誕下皇子,關係體大,怎能不雙目灼灼的盯著?

  在眾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中,瑤妃和柔妃都挺直了腰背,狀似無意的眼觀鼻鼻觀心,把持著自己不失態,目光卻蛛絲般的不住往蕭玦面上黏黏纏纏,蕭玦卻根本不看她們,聽了司禮太監的請示,皺皺眉,哦了一聲。

  這一聲讓兩妃都繃緊了身體,不知不覺擱下了筷子。

  一片寂靜中,卻見蕭玦看向文昌的方向,道:「你……哦,煩勞姐姐各桌走走吧。」

  人群裡嗡的一聲,卻立即收斂了,目光齊齊轉向微笑站起躬身應命的文昌,因此都忽略了蕭玦的神情。

  秦長歌卻在文昌背後,悄悄鬆開了捏緊的手指。

  剛才蕭玦的目光,是看著她的。

  甚至說的那句話的第一個字,居然也是對她說的。

  她在驚訝之下,已經開始考慮萬一這傢伙真說出什麼不對勁的話,自己該如何應對了,還好蕭玦及時醒覺轉了口。

  抬起睫毛,悄悄向蕭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視著面前一盤菜不語,雙眉音隱隱陰霾,似在思索自己怎生會有此舉動?

  蕭玦確實是在疑惑,剛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後,目光從太后身上一掠而過的那個叫明霜的宮女時,不知為何那一剎她的神情竟讓他恍惚間回到從前,依稀記憶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於朱堊紫闕華堂中羅袖飄颺,幾分散漫幾分瀟灑的目光,如水掠過那上座中心思深沉的國母,婉然笑容裡幾分冷意清絕。

  景像重疊,似曾相識,心旌搖動中,彷彿昔人昔景重業,他執著銀龍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脫口而出,「你去勸酒吧……」

  萬幸剛剛吐出第一個字,那宮女突然目光一抬,溫柔中帶點畏怯和興奮的眼色,與一般女子無二卻絕不屬於她的神情,而那張臉,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

  看著捧著酒壺,隨文昌去給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纖細身影,蕭玦舉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臉,他一氣將酒飲下,酒液入喉,沉重緩滯,彷彿飲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燒的石塊或是灼烈的焦炭,滾燙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願面對的熟悉的疼痛……

  飲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暈,眩暈裡聽得身側太后突然擱下酒樽,微微一嘆。

  酒樽擱落桌案的清脆聲響不算大,卻立時被所有人聽見了,滿殿珠動翠搖,正在鹹與皇室榮光的妃子命婦們,立時歇了笑語,齊齊向上首看來。

  剛才還笑語溫存的殿中,立時靜得落針可聞。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們難得過來,儘管自便,不要理會我,我只是見你們歡喜熱鬧,一時心有感慨罷了。」

  眾人都是人精,當然知道這不過是虛語,哪裡敢「自便」?正襟危坐著都只是聽著,等著下文,秦長歌已眉頭一皺。

  果然她還不死心麼?

  江太后果然繼續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長壽宮此刻熱鬧喜慶,冷泉宮卻不知是何等淒涼,可憐她命運多舛,親姑姑旬壽,竟也不能親身來賀。」說著便拭淚。

  一時眾人面面相覷,目光悚然。

  都知道這個話題等同炸藥,那是絕對接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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