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九章 危機
廢后之事,關係宮闈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間永遠不可調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選在這麼一個日子裡提起廢后,誰知道她要做什麼,難道她是想以大壽之機,要脅皇帝遵從孝道,滿足她一直以來再立江家女子為后的願望麼?
當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為后,立即便娶進了同樣是朝中重臣,家族勢大的幾位小姐,立為品秩極高的四妃,以牽制江家勢力,不到一年,這幾家勢力便矛盾升級,不斷生事,鬥得你死我活,最後江家被德妃父親司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貯糧草哄抬市價以謀重利」,這本是無關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員去查,江家也沒放在心上,誰知最後卻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販運糧食至北魏以換取武器輜重,圖謀篡位之事。
此案震動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萬鈞之勢抄家,查出違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戶,簮纓世族,傾亡竟也就是剎那間的事。接著,皇帝下旨,稱逆之罪不可恕,誅首犯江氏三子,其餘人等,念在江家昔年從龍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孫,永生不得入仕。這一來,江家主脈男丁被誅,旁支永難入仕,這個曾經煊赫一時,一門兩女都為當朝國母的豪族,註定了永生沒有翻身的機會。至於太后和皇后,諸臣本以為多少有些牽連,皇帝卻道:「父兄之孽,不當罪及深宮婦人。」話雖如此,沒過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廢。江家,只剩下了一個非皇帝親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馬惟,當即加封少傅,司馬家得意忘形,以為從此安坐釣魚臺,德妃加封,問鼎后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誰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馬家美夢落空,失去了國戚身份,又由實職轉遷尊榮卻無實權的虛銜,明裡暗裡,步步嗟跌,沒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內宦而落馬。
如此這般,不到兩個,昔年最為勢威,手伸得最長的幾大豪族在不斷的爭鬥中,紛紛元氣大傷,誰也沒落到好,而在他們彼此的消磨裡,皇權卻日益穩固,天壁二年,蕭玦立已有身孕的貴妃秦長歌為后,蕭溶誕生後,立即立為太子。
至此眾豪族終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個看似無根無基的貴妃,然而已經積重難返,回天無力,只好從此韜光養晦,小心做人。
這些不知深淺的爭鬥的,都是出身前元貴族的耄老家族們,城破之日他們縮在鄉下別業裡,遠遠逃離戰火烽煙,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沒見過開國帝后的沙場鐵血風采,更沒見過那總是微笑的貴妃當初是怎樣翻覆風雲。倒是那些當初跟著蕭玦南征北戰的新貴,深知秦長歌的厲害,不僅自己不敢插手宮務,也深深告誡自家女兒不得和貴妃齷齪,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對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賢妃進宮就生病,淑妃瑤妃醋性大,卻也只能嘴皮子上陰損幾句,才最終得以保全。
在座這些命婦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層的貴婦,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曉,只是誰也不敢付諸於口,眼見太后提出這麼個刺毛話題,俱都低下頭去,佯作吃菜,連蕭玦臉色都不敢看。
卻沒想到,竟然有人接話了。
開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左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纏枝蓮花披帛,天華錦大袖衣襯雙鸞長裙,滿頭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識,卻有人認得她是江太后的遠房表姐,早年下嫁蕭玦叔父蕭軼,蕭軼現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頗為安分厚道的一位親王,當年蕭玦因好武屢次被蕭錦責罰,蕭軼但見了,都會為侄兒說上幾句好話,是以建國後,蕭玦對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頗照顧,將民風淳厚物產富庶的安州封給了他,太后壽辰,安王妃千里來賀,自也是應該的事,說起來這位安王妃,既是蕭玦的姨媽,又是他的嬸嬸,算是很近的關係了。
「俗語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眾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雖說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該說這個,但我想著,照微若能親身來給姑媽拜夀,太后當更歡喜才是,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頭,自天壁元年,我隨王爺前往封地,在正安門辭別帝后,算起來,我亦有六年未曾見著我那侄女,王爺在安州也頗掛念,總說照微幼時活潑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樣?所以我想著,若能有機會見一見照微,將她的近況說給王爺聽聽,也算了了我們這對行將就木的老夫妻的心願。」說著便拭淚,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禮賠罪。
她抬出安王,言語間不提廢后之事,句句拿著人情倫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過是已經老邁的姨媽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壽宴,再不予通融,素被稱為倡行孝道,體天格物的皇帝難免被人所譏。
一片寂靜中眾人埋頭吃菜,卻都豎著耳朵捕捉蕭玦的聲音,都聽說皇帝早先英明仁厚,但近年來性情漸冷,威儀日重,且喜怒不定,發作起來頗為可怕,眾人害怕遭殃,哪裡還敢多言,裝模作樣夾一筷菜在嘴裡,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還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而蕭玦只是端著酒樽,凝神看著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裡,有什麼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沈默是會令人難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經有點僵,安王妃扭著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滯沉凝的沈默到了即將爆發的極限,安王妃微微傾身,似已打算離座請罪的那一刻,蕭玦突然抬起頭來,狹長明銳的眸子斜斜一掃,掃過江太后和安王妃臉上,現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爺王妃心願,豈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擔心她神智不清,若是發作起來,驚嚇著太后眾妃和眾臣工內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擔待,自是無妨。」
江太后彷彿沒聽見最後一句話,只笑道:「皇帝越發細緻體貼了。」便命人去冷泉宮請江氏。
此時眾人雖都還勉強著做出喜樂模樣,其實坐在位上都已渾身不安適,不知道江太后葫蘆裡賣什麼藥,為什麼要在這個場合見廢后?
江太后笑容平靜高踞座上,變幻的目光裡,卻隱隱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這一天,已經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廢後,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這孩子總是她江家一脈,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還能顧得上照微了,便時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宮人小樂兒,在她的嬤嬤前去送食物時,將嬤嬤扯到一邊,說照微夜夜驚魘,妖夢入懷,醒來時便不停的失神嘮叨,說「她回來了,她回來了。」除了這個,神智卻一日日清醒過來,日日鬧著要見太后。
嬤嬤轉告江太后時,那句沒頭沒腦誰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的「她回來了」,卻讓素來冷靜的江太后終於變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見見照微,只是她心中明白,蕭玦雖然對她給照微送衣送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也是僅此而已,要想私下見她,便過了蕭玦允許的底限,絕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壽之日,她和提前趕來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給姑姑拜夀的名義,逼皇帝允許照微前來,只要能來,總有機會留下她,更何況,她還有個更深的想頭。
如果,照微瘋迷所說的「她回來了。」真的是她所害怕並猜想的那個意思,那麼那個她,一定是回來復仇了,要想對皇室復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宮中,也必定在王族內眷,除了自己壽辰,還有什麼機會,能夠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婦?
當年,照微在長樂宮火海前歡舞尖笑的模樣,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於無人聽懂的言語,所有人都以為不過是一個瘋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記,並深深覺得,神智瘋迷的照微,那無限混亂的意識,也許真的曾在某個時機,無意觸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她一遍遍的展開雙臂,做出翱翔之狀,妖紅火焰裡她黑髮飛舞,未繫腰帶的長袍飄風如翼,她撲上高處,再像只大鳥般俯撲而下,她笑得燦爛輝煌豔若桃李,卻又嘲諷森涼宛若深淵,「一個,兩個,三個……哈哈……」她掰手指艱難的數數,似乎數不過來般再大笑著丟開手,再數,再丟開,循環往復,彷彿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執著不休,直到怒極的蕭玦,命侍衛上前將她拉開。
那日江太后立在長樂宮外玉清宮的抄手遊廊前,遠遠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繡去霞的寬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絞扭在一起,宛如纏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繩。
如今,時隔三年,瘋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漸漸清醒,她說:「她回來了。」
多麼令人寒冷的一句話,多麼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話,這句話令她如墮深水,她是如此的畏懼並憎恨那個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個瘋子的預言,她也不惜費盡一切心思去求證。
寧中殺錯,不可放過。
讓神智異常的照微,見見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觸到皇宮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許,會有什麼收穫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長歌隨著文昌一桌桌的斟過去,她微笑著斟滿酒樽,一滴不漏,文昌執杯的手很穩定,目光卻不住往殿口瞥。
遠遠的,清瘦的身影在宮女扶持下,緩緩行至眾人複雜的目光中。
太后已經坐直了身子,抿緊唇,手指扣在雕鳳鎏金寶座的扶手裡,蕭玦擎著酒杯,神色不動,目光中卻似有火焰燃燒,那夜長樂宮近乎絢爛的大火似乎在這一刻飛騰到了他眼底,每一絲火星,都綻裂出疼痛的記憶。
那身影越來越近。
素衣披髮,別無裝飾,只是披了一襲太后命命人帶過去的銀狐氅,沒有想像中的瘦骨支離,也沒有傳說中的狂顛瘋態,只是臉色蒼白得像漢白玉的雕像,似乎連走路的力氣沒也不般,倚著宮女的肩,緩緩上階來。
眾人看著久已不見的困於冷宮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荊釵,脂粉不施,寒素蒼然步履蹣跚的近來,都在心裡抽了口冷氣,想當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榮華貴盛,華豔逼人?那些貴婦都記得,江皇后素來生得美,是那種寶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嬌豔,金粉世家簮豪族教養出的貴女的盛氣,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見這孱弱,憔悴,滿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著她殘留幾分明豔卻不再耀眼的眉目,看著她昔日鴉青的鬢髮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間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過剛剛二十七歲。
流光淒涼催人老,來者,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飛灰,或墮了塵埃,或傷了心境,或失了憑依,到得最後,竟然無人得勝,各自嗟呀。
此刻,她步聲緊緊,近前來。
將到殿口,突然停下,抬頭,看看自己闊別數載的長壽宮,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輝煌火樹銀花,絲竹鼓樂皇室風流,茫然神情裡,慢慢多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木立良久,終於徐徐吐出一口氣,抬腳進殿。
無意中目光一輪。
此時文昌恰好和秦長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個年紀小些的更加出眾,如畫眉目間宛然有幾分熟悉,文昌自是認識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來了,可得代你兄長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來施禮,盈盈笑意裡微微有幾分羞怯,道:「是,謝公主抬愛。」十指纖纖去接酒杯。
秦長歌上前斟酒,忽覺有目光射來。
抬目,正正迎進江照微的眼眸。
那烏黑卻茫然無焦點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無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閃,接著,那黑色慢慢擴大,如被狂風撕扯一片死黑,如尖嘯著的幽水如翻滾著的深淵,一層層浮出無限青紫色的驚恐來。
那不是瘋子的眼神!
秦長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瘋了很久了,而瘋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計的!
她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此時兩人在殿口面面相對,文昌和秦長歌身量都比廢后要高,將她遮了個嚴嚴實實,除了敬酒喝酒的四個人,其餘人都坐著,雖然看著殿口方向,卻看不見廢后神情。
而秦長歌和文昌都已發現,那一霎廢后神色大變,滿面驚恐,抬起手來,張嘴欲呼!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章 瘋子
秦長歌心中警鈴大作,不及多想,端著託盤的手指一翻,將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廢后,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時傾斜,噹的一聲碰翻了託盤上的酒壺,秦長歌立即撒手,酒壺連同託盤頓時滾落到正在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噹啷一聲酒壺落地,酒液潑灑而出,襄郡主一驚之下下意識的要跳開,不防秦長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無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長裙被絆住,襄郡主立時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聲,面朝廢后直直的栽落下去。
與此同時,廢后的尖叫聲亦起。
她大叫:「你……」話未完,已被襄郡主的衝力帶得身不由己,整個人向後仰去。
而她的身後,就是長壽宮的殿門,長壽宮的門檻,因為太高曾令太后絆倒,所以鋸掉了,廢后一倒,便倒在了門外。
她跌落時雙手亂揮,意欲抓住什麼東西穩住身體,正正抓著襄郡主當胸的衣服,將她一同拽倒,撕拉一聲,便見好好的一件水紅色馥彩掐金絲雲紋宮裝被抓裂了好大一個裂口,乳黃織錦繡鴛鴦抹胸上雪膚香肩,都白亮灼目的於眾目之下。
滿殿的人驚呼著站起,都蜂擁著想往前來,但因為人數眾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鶯啼燕呼夾雜著環珮叮噹之聲一時亂得不可開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靜等待這一刻的秦長歌一拉文昌,兩人同時驚呼著上前去救,「驚亂」中文昌踢到落在地的酒壺,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長歌腳下,她頓時踩滑,身子一趔趄,自己也跌倒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飛來橫禍,早已懵了,衣服在這堂皇場合眾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憤欲死,此時秦長歌又撞過來,倒楣事一樁接著一樁根本來不及反應,再加上秦長歌故意加了幾分衝力,立時將已經快要栽到門前丹墀邊緣的兩人又往下推了些許。
而往下,就是長長的漢白玉臺階。
三人齊齊翻滾著滾下臺階!
秦長歌不去管那個襄郡主……事實上她已經嚇昏了,滾了兩階,裙子上的繫帶便絆在階角停住了,而廢后還在往下滾,秦長歌伸臂奮力一夠,抓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滾了下去。
天地顛倒,光影迷亂,耳邊有風聲呼嘯,驚呼聲從遙遠的高闕上傳來,聽起來模糊失真,彷彿響在雲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離裡,前生後世的宿敵,以一種絕無可能的奇異的相攜的姿態,一起滾落玉階。
玉階上鋪了紅毯,但是依然可以感覺到後背一陣陣硌得巨痛。秦長歌卻不去管這些,只在翻滾間歇,死死盯著廢后的眼睛。
而廢后,居然奇異的沒有暈過去,也沒有再尖叫,這一路的滾落裡,她也和秦長歌一般,平靜的,幽深的,充滿探索但又無比肯定的,望向對方的目光深處。
兩人對望著,翻落。
說起來很長,其實只是一剎間。
滾到最後一階時,秦長歌嘆息一聲,伸指。
督脈,「腦戶穴」。
一指點落,廢后輕輕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盡。
「做瘋子,就做得徹底點吧。」秦長歌緊緊貼在她耳邊,看起來像是一個忠心的奴僕,在不顧一切的護住。
輕輕道:「有些天機,無意得知是會損壽的,我是在救你。」
又是微微一震,閉上眼的那一刻廢后的目光如星火掙扎著閃了閃,掠過一絲清明,但轉瞬便渾濁暗淡,如燭火飄搖著熄滅了。
從現在起,她是真正的瘋子了。
或者以前她也是,但那樣對世情的逃避的瘋,也許反而造就了某處常人混沌的靈機的開啟,於是,她竟然若通鬼神的知道了一些本不能知道的事。
只是,她永遠註定輸給秦長歌。
輕籲一口氣,秦長歌放下心來,這才感覺到後背竟已汗濕,大約還撞出了一些傷口,汗水淹著了,一陣陣刺膚的疼痛。
原來江太后用意竟在於此。
廢后認出她,別人也許會當瘋話,但太后一定不會。
廢后說一句:「是你!」江太后用盡辦法也不會放過她,就算她不怕,但查明真相的道路,勢必添上許多麻煩。
所幸,她天生敏銳的感應,幫她解決了這個麻煩,廢后的那聲尖叫,被襄郡主的尖叫蓋過了。
其實,廢后的尖叫在前,襄郡主在後——只是秦長歌料敵先機,出手極快無人察覺,這一切發生在剎那間,廢后尖叫方起,襄郡主也尖叫著倒向她的身上,在別人聽起來,兩聲尖叫是同時發出的,在別人看來,廢后的尖叫,是因為襄郡主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秦長歌微微嘆息,先前廢后叫出的那兩個字,江太后到底聽見沒?
此時長壽宮侍衛,殿上人等,長壽宮門外禁軍都已被驚動,在長壽宮門外跪賀太后聖壽的官員們遠遠的探頭探腦,而蕭玦龍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來,他趕到時廢后剛剛昏迷,而秦長歌正努力的支撐著身子,想從地上爬起來。
幾乎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蕭玦已經微微俯下身,目光快速的打量了秦長歌周身,伸手遞向她欲待扶起,皺眉道:「傷著沒有?你怎麼那麼莽撞?」
語氣雖冷,說得雖是責怪的言語,但話裡的關切還是聽得出的,秦長歌詫異的抬頭,便見細碎的金色殘陽灑落在冕毓龍袍的天子肩頭,背光的輪廓俊朗英瑞,濃黑的長眉下,狹長黑眸寶光流動,宛如流金。
他伸出手的姿態,宛如在等候一個睽違已久的攜手。
目光在那隻手上一掠而過,再看看隨後趕來的宮眷禁軍們,秦長歌垂下眼睫,緩緩的爬起身,就勢拜倒,連聲請罪。
伸在空中的手,有些尷尬的停在那裡,頓了一頓,隨即緩緩收回,在袖中握攏成拳,鬆開,再握,再鬆……如是三次以後,才霍然起身,也不理會秦長歌,之怒聲道:「來人,送江氏回冷泉宮!」
此時跟在後面給襄郡主披上自己披風的文昌也已趕到,亦自責不已,稱自己無意失手致禍,請太后皇上降罪。
長壽宮的宮人,抖抖索索上前,扶起廢后,蕭玦不堪任何人,從齒縫裡冷冷道:「姐姐何須自責,不關你事……著太醫給她看看,再撥一隊禁衛,加守冷泉宮,江氏不祥,出必有禍,為後宮安穩計,以後不用再出來了。」
他冷冷瞟了面色焦黃的安王妃和神情僵木的江太后一眼,神情間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太后直直立在階上,盯著場中人,有心發作卻又沒有理由,氣得身子微微顫抖,卻勉強按耐住了,髮髻上鳳穿牡丹鑲明珠雙翼冠上下垂的紅珊瑚流蘇細細,水波般流蕩,華光搖曳裡遮了她鬱奴陰沈的眼神。
蕭玦又道:「給襄郡主和……這宮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驚,金甌宮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宮裡吧,今晚且歇宿宮中,明日再回,太后這邊宴席未散,各位繼續,淑妃,你好生照應著。」
淑妃上前應了,太監抬過軟轎,襄郡主此時已被抬下玉階,悠悠醒來,眼睛一睜,正看著蕭玦背後,眼圈一紅就哭了起來,「表哥……」
秦長歌一怔,回首才看見,不知何時,玉自熙紅袍華錦,已進了長壽門,在不遠處,倚著殿前盤龍鳳舞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轉,似笑非笑。
難怪這姑娘眼熟,原來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幾分相像,只是這傢伙不是說父母雙亡的孤兒嗎?哪裡冒出來的表妹?
見表妹呼喚,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蕭玦參拜了,隨即道:「請恕外臣失禮,實是在長壽門外聽見家妹的驚呼,兄妹關心,所以不得諭旨擅如內殿,僭越了。」
他嘴上說僭越,面上神情卻毫無不在乎,蕭玦向來是知道這個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意之處的,他聰明狡詐,卻不愛權位也不愛結交,和朝中大多顯貴不相往來,整天帶著他的府兵和愛犬們滿街亂逛,他作為受封的郡王,按規矩應離京就藩,偏偏要死賴在京城,為此飽受御史攻扞,但無論怎麼攻擊,也只能說他不守朝規,卻無法說他居心不軌圖謀九五……因為他拒絕了蕭玦封給他的上好封地,一位沒有封地和子民治屬的空頭郡王,也就是身份尊容,卻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問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衛個個精煉彪悍,卻個個都是乞丐流民出身……這點秦長歌是早已見識過了。
連蕭玦和前世的秦長歌都不知道,玉自熙這個人,到底喜歡的是什麼,在乎的是什麼。
玉自熙一向不受約束,頂多給他這個皇帝幾分面子,攻擊他的人,玉自熙當他們在汪汪汪,心情好,當笑話聽聽,心情不好,街上遇見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訴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們「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兩肉!」於是堂皇京都大街,車水馬龍萬眾聚目之地,就見惡犬狂追,御史狼奔,雞飛狗跳,亂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屬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職命名的狗們,則一臉興味的看好戲,看得不亦樂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為此彈劾玉自熙有辱官緘,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捂著撕破的褲襠向蕭玦哭訴,蕭玦也就是下旨申斥,玉自熙更高興,接了旨閉門思過,在府裡玩馴狗遊戲,「思過」完了已然故我,蕭玦其實對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鬧過頭,不傷著西梁政局國體,鬧又如何?像他這樣一邊不靠任性恣肆的「獨夫」,總比那些表面上曲意順從私下裡蠅營狗苟通氣串聯的臣子們來的讓人放心吧?
當然這是帝王不可對人言的心思了,只是當年秦長歌便說過,「靜安王,智人也。」
他對抗所有人,也就沒有了真正的仇人,他不插入紛繁潛流各方勢力,卻經營得自己的府兵力抵千軍,他是獨夫,卻不是孤臣,如果做個孤臣,難免要被某些潮流捲沒,不能得之便滅之的下場多的是,他不涉政局,卻戮力自保,想拉他,沒門,想滅他,一樣沒門。
蕭玦對他,算是放心的,一起沙場搏命出來的交情,也不會計較一些俗禮,當下道:「你來了也好,公主也不是外人,向來視你如弟的,你若不放心令妹,一起隨著去便是。」
玉自熙媚然一笑,道:「皇上仁心如海,自熙謝恩了。」欠了欠身,轉過身來,卻悄悄對秦長歌眨了眨眼睛。
秦長歌哪肯和他眉來眼去,蕭玦面色不善的盯著呢,當下各坐了軟轎去金甌宮,連秦長歌都分了一頂,蕭玦負手立在殿前,見她步履有些艱難的離開,只覺心中沉沉,如這天色晦暗,層雲重疊,卻終究不知,這晦暗心境,由何而起。
天色如晦,陰沈欲雪,灰色濃雲泛著暗紅的邊緣,一層層堆積在天際,一輪將沒的太陽,灰暗無光的半掩在雲後,遲歸的北雁,驚電墨線般從雲層中穿越。
平地上起了陣風,旋起未及掃盡的花園裡的殘枝落葉,盤旋飛舞,為靜靜矗立風中的華貴的金甌宮,點染了幾分難得的淒迷。
宮人們得了消息,都已在宮門前跪侯,滿滿的一大群,據說文昌離宮後,宮務府曾請示過蕭玦,是否將剩餘金甌宮人撥分到各處應差,被蕭玦否了,他怒問宮務府主事:難道你要宮主偶爾回宮,自己端茶倒水,灑掃庭院?嚇得主事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就退下了,是以原本金甌宮人,一個不少。
秦長歌和文昌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想起那個動了手腳的金弩。
秦長歌輕輕道:「當初出宮,可有人見著你帶那放金弩的箱子?」
文昌搖頭,低聲答:「是綺陌一人收拾的,那箱子本就放得隱秘,帶出來時是擱在一口大箱子裡一起放上車,我走後我的寢殿便鎖了,應該沒人知道我把金弩帶到了庵裡去了。」
兩人對話一句,立即不再說話,進了殿,吩咐太醫給襄郡主把脈,尚未來得及看看秦長歌的傷,玉自熙已經湊過來,笑道:「公主,你這個侍婢很伶俐啊,我喜歡。」
文昌自然知道他的德行,微笑道:「是嗎,多謝王爺賞識我的婢子。」
挑挑眉,玉自熙笑得得意,「公主,你這裡這許多丫頭,也不差她一個,送我可好?」
「阿彌陀佛,」文昌宣了聲佛號:「王爺怎出此言?佛家云眾生平等,婢子也是人,不是物品,怎可送來送去?我是修行之人,不敢做這等褻瀆教義之事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自熙一眼一眼瞟秦長歌,目光鉤子一樣在她全身上下肆虐,「公主潛心佛學,一意虔誠,我是不敢勉強的,只是公主,你這個婢子,我倒是覺得不是誠信修佛之人呢,你將她拘在那寒山古寺,青燈黃卷之地,不怕委屈了她那大好青春?」
「哦?不是誠信修佛?」文昌一怔,「王爺何出此言?」
「她調戲我,」玉自熙再次語出驚人,神情無比哀怨,就差沒攥了手絹眼淚漣漣唱竇娥冤,「想我純情男子,無知少年,長至如今姑娘的手都沒摸過,京都上下,誰不知我玉自熙嚴謹守禮本分忠厚?不想卻被這婢子佔了便宜,汙了我如玉清白,我每每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繞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慟無倫,我之損失如此慘重,我之痛苦如此劇烈,公主,你可要還我個公道啊。」
純情男子……無知少年……嚴謹守禮……本分忠厚……滿殿侍女太監俱都死死咬著嘴唇,生怕洩出一聲笑意惹怒這魔王,這世上竟有人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開眼界,開眼界啊……
文昌對玉自熙的顛倒黑白胡扯亂彈也有點招架不住,捧著額頭蹙眉道:「靜安王,我對你的遭遇實在是同情,想你……純情男子,咳咳……無知少年,竟被我這婢子佔了便宜,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明霜,這是真的嗎?」
秦長歌睨一眼玉自熙,上前施禮道:「奴婢並不認識王爺,奴婢知道今日方才知曉王爺身份,奴婢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調戲王爺萬金之體。」
「你沒有嗎?」玉自熙斜斜飛過一個眼風,不像在討伐猥瑣犯,倒像是在活色生香的勾引,「那晚,樹林裡,你摸了我的……」
他曖昧的一笑,故意不繼續說下去,滿殿的宮女,卻已齊齊臉紅了。
眼光偷偷向秦長歌瞟過來,也不知道是在驚訝她的大膽不知廉恥呢,還是在羨慕她的無邊豔福。
秦長歌瞪大眼,「這是從何說起?」,她又看了玉自熙一眼,怔了怔,退後一步,在看看,突然恍然大悟道:「哦……」想了想,又搖搖頭,「不對,還是不是,怎麼可能?」
她在這裡自言自語,所有人都一頭霧水,玉自熙也懵然了,眨眨眼睛,道:「嘎?」
秦長歌一臉無辜,「剛才倒是想起,奴婢有次下山採買東西,路過樹林,是見著一個少年,穿一身布料很少的衣服,睡在一盞紅燈下,奴婢那時剛從宮中出來,沒見過什麼世面,只記得聽採買的公公說過,有種『賣花兒』的少年,沒有固定接客之處,晚間就出來遊蕩,以紅燈為標記,招來顧客,價錢是很便宜的,我當時見著,想來便是這種少年,心裡很可憐他,想要不是生計艱難,誰家兒郎會出來做這營生?他倒是有出言……挑逗我來著,我見他年紀啊、還小,長得宛似我早夭的弟弟一般,心裡愛憐,摸了摸他的臉,只覺得那便是弟弟,並無半分邪念,後來也便離開了,說起來,樹林裡就去過那一次,所以剛才想著,難道我見到的是王爺?」
玉自熙似笑非笑:「你說呢?」
秦長歌肅然道:「但奴婢轉念一想,不可能,王爺是什麼人,我西梁貴胄,身份貴重堂皇煊赫,出入車馬如龍如雲,更是純情少年如玉潔白,京都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嚴謹守禮本分忠厚,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怎可能如此不知自重,晚間孤燈,一個人睡在那腌臢的地方,還形如野娼衣衫不整出語挑逗?這兩人根本不可能是一個人嘛,便是將王爺與那男子聯繫在一起想,也是大不敬啊,所以我越想越糊塗了。」
……
寂靜的殿裡,有人「咕」的一聲,想必是實在忍耐不住,悶在喉嚨裡笑了一聲。
真是以其人之身還治其人之道啊……硬生生拿玉自熙厚著臉皮誇自己的話給堵了回去。
玉自熙再糾纏下去,就等於搬石頭砸自己腳,自認「野娼」了。
玉自熙一眨不眨的看著秦長歌,似笑非笑,良久道:「如此說來,是我記錯了?」
秦長歌笑得溫婉,「王爺日理萬機,這等瑣碎小事,偶有記錯也是該當的。」
「唔……」玉自熙想了想,以手掩口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也許……」
他這句話拖得很長,秦長歌卻突然聽見極細的聲線在自己耳側道:「小丫頭,我說,你那纖纖玉手,怎麼就拂到江氏腦戶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