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七章 唇語
秋風穿堂過戶,掠起秦長歌鬢髮。
這髮已是隔世的陌生人的髮。
往事已矣,那些生死攸關,熱血以共,兩情深許,沙場同命,早已淹沒於史書冰冷的紙堆中,供人憑弔的永遠都是帝王的善戰英勇,無人知曉那一剎的艱厄兇險,生死相逼。
正如此刻她指下,按著的陳舊傷疤,也只是隱於龍袍之後,無人知曉的他和她的紀念而已。
紀念,卻亦成殤。
那年,在她以為自己和蕭玦都會葬身此地時,玉自熙終於趕到。
他看似嬌美,打起仗來也不比霸烈勇銳的蕭玦差,那夜他命其餘部下撒網圍剿,自己帶著五十騎直闖中軍包圍圈,人未至聲已至,大喝:「魏王人頭在我手,求元帥賞!」
劈手扔過來一個血糊糊不辨面目人頭,中軍頓時一亂。
誰都想揀起人頭辨認一下,但紛亂之下,人頭瞬間被無數雙腳踩爛。
玉自熙已經衝了進去。
秦長歌自力竭昏眩中抬起頭來時,見到的便是面白如霜,雙眼血紅,將一縷黑髮狠狠咬在齒尖,長刀帶出一溜血光衝過來的玉自熙,那白如雪玉,紅似妖月,黑髮深若黑夜,無限鮮明,他揚臂豎起長刀三尺,閃著雪亮的冷光,直矗於身後那一輪血色圓月之中,豔美異常。
宛如地獄裡衝殺而出的妖魅殺神。
……秦長歌微微的笑,眼神中一抹玩味,若水波動盪不休。
還是當年戰場之上,人更像個真實的人哪。
立國之後,隨著地位階級朝局利害的變化,漸漸的,誰也不是原來的誰……那般生死與共百戰相隨,連性命都可以互相交付的愛侶,卻在江山底定,問鼎天下承平世事後,因政見和朝局紛爭,漸生齟齬,終至……緩緩收回手,離開那個令她記憶翻湧的傷疤。
秦長歌極輕極輕的,說了句話。
沒有人能夠聽見那句話是什麼,包括近在咫尺的蕭玦。
蕭玦睜開眼時,正看見那個神秘的女子,微微動唇,似在說著什麼。
然而他聽不見。
他以為自己重傷至昏眩,不能聽見他人言語,隨即他便發現,除了有些皮肉傷,胸肺有些微癢欲咳外,自己算得上神完氣足,血脈安寧,好得很。
不對……還有解開的衣襟。
蕭玦的目光,緩緩下移到自己敞開的胸口,再移到毫無羞赧之色,仍大剌剌將手指按在他胸口的秦長歌臉上,長眉一挑,目中微微染起一抹怒色。
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微笑著,不疾不徐將蕭玦衣襟掩上,秦長歌無辜的道:「陛下,是奴婢給您包紮得不好嗎?要不命人回宮招來太醫再重新包紮下?」
嗯?蕭玦再次低頭,好像傷口是包紮過了。
看著秦長歌神情,他心中忽然一緊,目光再次落下,掃過傷口包紮之處。
移開時,蕭玦神情竟飄過一抹自嘲之色。
他忍不住笑自己,在想什麼?想從這包紮手法上看見什麼?自己真是瘋了!
秦長歌自然沒漏過他轉瞬的表情,目中笑意微微,微微笑意背後亦有淡淡冷意,蕭玦,你想發現什麼?
睿懿當年跟隨你征戰沙場,是你的專用軍醫,她包紮的手法和別人不同,白布不打結,而是繞進層疊的布下,縱橫拉住。
而我現在,很細心的給你打了個結。
還是我在現代穿大頭鞋時常打的蝴蝶結。
你,喜歡不喜歡?
……秦長歌溫柔的笑著,給蕭玦掖了掖被角,柔聲道:「奴婢去給陛下看看藥熬好沒。」恭謹的施禮退下。
蕭玦注視她衣袂飄飄的退開,抿緊唇,忽怒聲道:「朕不要你伺候,你看完藥也不必來了。」
他的手在被下,緊緊握成拳,掌心薄繭觸著前幾日小指脫去指甲的傷口,一陣陣抽絲般的微痛。
卻不抵這一刻心中翻轉的浪潮,如此令人難以忍受。
剛才那一剎,這個女子眼中的春花般的笑意裡,隱約那一抹的奇異的神情,竟令他恍惚間彷彿看見長歌。
很久很久以前,長街初見,那驀然一回首,那如雪如玉的女子,立於街角微笑看他,依稀也是這般眼神。
那時的風很透明,路很遼闊,蜿蜒的長街延伸到她腳下,被她微笑而淡然踏足,她明明纖秀清瘦,溫柔平靜,然而目光裡,睥睨天下。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八章 雙絕
秦長歌溫婉的應對帝王的突如其來的怒氣,行禮如儀的退了出去。
蕭玦……還真是喜怒無常呢。
出得廊外,文昌等候在外,牽著已經梳洗乾淨的蕭溶,目光中微有憂色。
看秦長歌出來,她轉頭看向蕭溶,又看看秦長歌。
微一猶豫,秦長歌點頭,隨即道:「公主,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該消失的,不該消失的,都會消失。」
「我知道,」文昌微喟一聲,「相信我,我一直認為,這件事先瞞著阿玦,才是正確的,我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傻姊姊。」
「我自然相信你,」秦長歌一笑,「陛下遇刺這般大事,宮中一定得了消息了是吧?」
「是的,」文昌道:「阿琛恰在宮中,聽聞消息,帶領御林軍趕來了。」
「蕭琛?」聽到這個名字,秦長歌難得的皺了眉。
趙王蕭琛是蕭玦幼弟,自幼體弱,有不足之症,是以也無心政務,專心的做個富貴王爺,其人雅好丹青,尤其精擅詩文,最愛結交文人墨客,西梁每年三月初春的「鬥春節」,便為他所創,其時鶯飛掠柳,嬌燕穿花,江天澄闊,汀渚白沙,於西梁京郊景緻最盛的儷山,張彩絲帷幕,置酒水案幾,詩客仕女,踏歌而來,女子入幕彈琴填詞,各展才藝,並自帷幕內案幾上各取一花,每人以花為號,遞出簾外的詩箋皆附此花,箋上花香淡淡,引人遐思,更兼有佳人手澤,精妙詩句,詩客儒生們憑酒臨風把玩詩句,評出三甲,興致來時亦可以詩相合,若得了哪家小姐青眼,難說又是一段美好良緣。
而三甲名花,從此亦一舉成名,成為京中佳媛,炙手可熱,為各家公子慇勤以逑。
聚會上還有鬥草,射鴨,詩謎,聯對,尋物等種種雅緻遊戲,務令人盡興而歸。
而節上諸般用度,皆由趙王應下,酒為好酒,食皆美食,更兼有皇家宮制名點,及趙王府諸般美婢侍候,由不得名士文人,不趨之若鶩。
只是節上畢竟有名媛淑女,為防登徒子濫竽充數,蕭琛定下規矩,節日那天,進儷山只有一條水路,所有蘭舟都在趙王屬下手中,前來登舟的文士,需向趙王府人索取花球,每球內有隨意命題一則,在一炷香時辰內必須完成,方有登舟之權。
一詩畢,踏歌來,舟破浪,長衣飛,那蘭舟直向淩雲崖諸淑媛帷幕之地而行,藍天碧水,雲淺山青,風掠衣袂,飄飄而來,落在諸般佳人眼中,又是何等的瀟灑?這般意興瀟然的風雅之舉,文士們怎能不動心?
是以能進儷山的,都是當時名士。
西梁民風開放,文武皆重,帝后對這類有助文學推廣之道也甚為推崇,尤其睿懿皇后,稱「文學可進民智,為基業之根本。」,甚為推許,是以起先原只侷限於京中巨戶貴族的「鬥春節」,漸漸擴大到鉅賈名賈,寒門有才學子亦可一試,而自從據說睿懿皇后隱瞞身份,以普通仕女身份參與鬥春節後,每年該節,都有大量書生不遠千里而來,只為碰碰運氣,期盼得見皇后尊顏。
睿懿那次的改裝參會,被京都中人傳得神乎其神,說皇后入得帷幕,被諸女譏笑衣著寒酸,皇后並不動怒,只哂然曰:「諸位皆以衣裳認人,安知衣裳有知,不為著於諸位之身而自覺羞辱焉?」一語出而眾女驚,皇后看也不看,隨手便取了幾上諸花,也不坐下思索,在幾前援筆立就,詩句傳出帳外,令當時名驚天下的隴東才子,傲氣衝天不可一世的文正廷當即變色,默然而去,眾人挽留,他頻頻搖首,將詩句塞入袖中,以指示唇,不顧而去。
後來還是帝駕御臨鬥春節,眾人才知,先前那一詩逼得牛氣衝天的名士無言而去的寒門女子,竟是當朝名動天下的開國皇后。
再後來有好事之徒跑去問文正廷,當日為何有此一舉,若能和皇后詩酒唱和,必能成就一番美談,他文正廷也就流芳百世啦。
文正廷苦笑道,那詩如何能和?非人間氣象,非人臣氣象,他一介寒儒,敢和這般手筆唱和,不是找死麼?
自此越發將皇后傳得神乎其神。
如今秦長歌想起,不由苦笑,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闖進鬥春節,哪是什麼風雅興致,純粹是和蕭玦爭執,心緒煩悶之下,找茬去了。
蕭玦找不見她,急亂之下詢問素以聰慧得名的蕭琛,蕭琛道:「皇后非向隅自苦之人,當哭之事也必以輕歌飾之,不妨往人多處去尋。」
所以才有那所謂帝后親臨鬥春節的風雅盛事,歪打正著的越發令鬥春節興盛繁榮。
而蕭琛也從此名動天下,與靜安王玉自熙並稱西梁雙絕,京中有「靜安嫵媚,趙王淡泊,水碧櫻紅,挑燈踏歌」之諺,踏歌便是指鬥春節了。
挑燈自然是指玉自熙的古怪嗜好。
微微一笑,秦長歌蹲下身摸摸兒子大頭:「小乞丐,餓了吧?走,咱們去廚房偷東西吃。」
「哦,」蕭公子很謙虛,很文雅,很客氣,「有東西吃嗎?我要求不高的,水晶蹄膀,鳳尾三絲,翡翠玉團,金絲燕窩,隨便來幾樣就可以了。」
秦長歌微笑,「這要求是不高啊……不過我告訴你,你說的這幾樣其實都沒什麼意思,我倒是知道這裡的廚子有樣好手藝,叫白水綠玉,好看又好吃,你要不要試試?」
「真的真的?」蕭包子兩眼放光,「走走走,去嘗嘗。」拖著秦長歌就拔腿。
秦長歌被兒子扯過迴廊,聽得院前有喧譁之聲,轉過頭去,見迴廊盡處,一襲如天水之碧,清雅絕倫的色彩飄過。
隱約文昌迎了過去,那人立於院中,輕輕的嗯了一聲。
聲音極其好聽。
文昌低低說了幾句,那人輕輕點頭,天水之碧的長衣滑起波紋隱隱,每一條皺褶都清雅好看。
似乎又說了什麼,引起院中樹梢鳥兒不甘心的清鳴,一聲聲努力婉轉。
似乎感覺到遠處有目光注視,他微微側頭,薄透皎潔如明月的膚色,亦如月光於山巔升起,而鳳眼黑而明亮,清澈有如山澗流泉。
那側臉輪廓秀逸,轉目行止間透著溫文的書香,卻又毫無酸腐氣息,只是清雅靈韻,如精緻的卷帙,無需翻動,於紫檀案頭,博山香爐側,將千古傳奇,華辭佳句,輕輕無聲訴說。
他的容貌毋庸置言自然很美,但更美的卻是那輕雲流月舞風回雪般的詩意氣質,那氣質如水如空氣,無處不在,而又不令人察覺,卻潛移默化,令人不知不覺沉溺。
高貴耀眼至咄咄逼人的蕭玦,是華美大賦,妖魅絕豔至懾人心魄的玉自熙,是婉約麗曲,蕭琛,卻是一首於絕世詩人於山水蓬萊煙雲間徜徉,偶得靈感寫就的清詞,水為骨玉為神,仙姿清妙,空靈無際。
秦長歌無聲的笑笑,想起這些絕世姿容的男子,和那些前世糾葛,挑了挑眉,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