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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24章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五章 屍油

  上林山的秋色是很美的,楓紅間疏黃,點染寒山蒼翠,時有白鳥雙飛,掠碧波而來,姿態飄揚如蘆花,而雙翅掠過的天空高遠曠朗,深藍如緞,雲色輕盈,如雪似煙。

 秦長歌抱著兒子,坐在後院涼亭裡一起觀景,看了半晌之後,蕭公子忽道:「難怪說雲煙雲煙,這雲和煙真像。」

 秦長歌默然,半晌道:「溶溶,我發現人家說眼睛大未必有神是正確的。」

 「為什麼?」蕭公子立即轉過他的大眼睛,努力展示他「美目盼兮」的風姿。

 「因為那根本不是雲,就是煙。」

 「啊……真的嗎?除了顏色黑點,我看也差不多啊……」

 嘆口氣,秦長歌懶得和蕭小白說話,拉起兒子,「走,去看看。」

 ——上林是皇家御苑,等閒人來不得,皇帝剛走,誰跑來生火?秦長歌心裡思想著,走近那煙火時,看見那一角衣色,笑得越發溫柔了。

 騰騰煙霧中,某奇異殘忍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群衣不蔽體瘦骨支離的乞丐正撲打糾纏混戰在一起,尖聲慘叫,撕頭髮掏下襠,摳眼睛抓耳朵,肉屑橫飛中血淋淋的糾纏在一起,偶有落敗的乞丐忍受不了慘呼著逃出來,立即幾個軍士抓住,三五下用破布條塞住嘴,用草繩牽在一起,栓在樹下,而正中早已挖起石坑,架起火堆,火光熊熊畢剝作響中,士兵們惡狠狠輪流將逃出的乞丐往那火堆上推。

 乞丐們無聲的掙扎,驚恐的眼神宛如落葉在風中飄搖,落到何處何處便驚起宿鳥,撲啦啦的遮蔽那一方晴空,那目光裡一層層血色惶然,仿若滴落在地,便是一灘淋漓的鮮血。

 秦長歌的目光,向那群不顧一切殘忍血腥相鬥的乞丐一掠,目光突然一頓。

 人群正中,一個形銷骨立的年輕瘦弱乞丐,滿面泥濘青腫,稀髒變形得看不清顏容,好似雙腿也不良於行,倚在一處山石上,利用山石護住了自己的後心,那群互相撲殺的乞丐也沒有放過他,不住往他身上招呼,然而這年輕乞丐雖出手無力,守多攻少,卻目光奇準,每攻定為對方必救之處,是以和眾多四肢健全的乞丐相比,他雖然也難免傷痕處處,卻比那血肉橫飛的慘狀好上許多,但不知為何,他明明有很多次可以下殺手或取勝的機會,都自己放棄了。

 秦長歌輕輕咦了一聲,正要走上看清楚,卻聽人群之後,火坑之外,有鼓聲緩急柔亮響起,聲聲奇韻,節奏琅然,秦長歌一聽便知這是羯鼓,卻非鄰近幾國的產物,而是草原大漠之外,高昌之國傳來,鼓的兩面蒙羊皮,中段腰細,號稱八音領袖,前元元孝帝雅擅音律,尤長於擊鼓,曾於明光殿前,見秋空迥徹,纖塵不起,遂作《秋風高》之曲,每奏之,則遠風徐來,庭葉紛墜,其韻妙絕,名重一時,後前元亡國,會這羯鼓的人日漸稀少,不過對於號稱西梁音律大家,諸般樂器無所不精的某人來說,實在不是問題。

 其時秋陽高照,碧空如洗,木葉紛飛而紅衣爛漫,那男子輕執鼓槌,衣袖翻飛間露出雪白的手腕,黑髮飄散,蕩出優魅的弧度,他微微仰首,陽光映照下,揚起的下頜精緻明潔,明媚雙眼微闔,似為那激昂音律深深迷醉,而他擊出鼓聲明冽琅然,激越時如萬軍齊進,悠緩處似靜水深流,如靜夜中聞得圓荷瀉露其音鏗然,著實是一副很美很意境的場景--如果沒有那群可憐乞丐和那煙薰火燎的石坑的話。

 為什麼這個人每次出現,都要這般詭異呢?

 凝目向灰衣紅甲的人群中一張望,秦長歌將兒子往身後推了推,問:「溶溶,你害怕看見死人麼?」

 「怎麼個死法?」蕭公子眨眨眼睛,「祁繁叔叔家裡開善堂,有時候有些乞丐死了,叔叔會派人去收屍,有次也帶我去看了,那是個餓死的,很瘦,骨頭可以直接拿來做棒槌,叔叔叫我記著,說百姓流離,餓死於道是為人君者之過……奇怪,別人的過錯,為什麼要我來記著?」

 棒槌……秦長歌默默了半晌,放棄此刻對兒子實施再教育的想法,嘆氣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個死法,我只是知道某個人很喜歡殺人,經常搞出古怪的名目來殺,我怕你會被嚇著。」

 「某個人?」蕭公子張望了一下,手指一指,道:「你不會說的是那個娘娘腔吧?」

 秦長歌順著他手指看去,「娘娘腔」正微笑著向她看來,雙目流彩如煙波蕩漾,每一道漣漪都風情無限。

 「幾天不見,你孩子都這麼大了?恭喜恭喜。」

 秦長歌微笑,「幾天不見,您看起來又年輕了許多,上次八十四這次四十八,恭喜恭喜。」

 玉自熙撫撫臉龐,哀怨道:「啊,我有這麼老嗎?難道我如此費盡心思保養容顏,依舊沒有用嗎?」

 「保養容顏?」秦長歌目光掠過那石坑,「不會是用這個吧?」

 「對啊,」玉自熙喜滋滋站起來,丟掉羯鼓,道:「有個方士告訴我,用屍油敷臉,可青春常駐。」

 「屍油?」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六章 競殺

 玉自熙笑容尤物,姿態宛如在談論德州府的名花牡丹,娟娟靜好,「將屍體架到石坑上焚燒,燒至半焦爛,用水澆滅火,將屍體扔到坑內水中,屍體內的油慢慢滲出,溶入水中,那油養顏是極好的。」

 「嘔……」蕭包子做嘔吐狀,大怒:「還我早上的翡翠包!」

 「人肉包吧,如何?」玉自熙微笑,「風味很獨特的。」

 秦長歌微笑,玉自熙還是這樣啊,要多美有多美,說話要多噁心有多噁心,可是你真要他抹屍油,吃人肉,他一定立即把你殺了。

 「閣下就在這裡練屍油?」秦長歌環顧四周,「在我西梁皇室御苑別業,佛門清淨地上林庵腳下,以活人搏殺煉油?」

 「怎麼?」玉自熙嫵媚的笑,「這裡風水很好啊,練出的油一定是絕品。」

 「閣下一定在西梁官高爵顯,」秦長歌微笑,「只是我記得西梁律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誰說我犯法了?」玉自熙眼角斜斜逸飛,膚色水光脂豔,紅衣一拂,一張紙箋平平飛出,緩慢的逆風飛行,有如無形之人在紙下托舉,將將停在秦長歌眼下三分處,供她觀看。

 包子見狀不滿,努力踮起短腿,又伸手去夠,玉自熙眼波流轉的看著他,衣袖一拂,不遠處一方青石無聲移近來,包子爬上去,正好。

 眉開眼笑的道:「你不錯,我現在看你不娘娘腔了。」

 玉自熙莞爾,「多謝多謝。」

 秦長歌盯著那紙箋。

 「生死書」。

 生死書是元朝留下來的規矩,前元一朝,起於草莽,早先是青瑪山下西蒼高原的遊牧民族哈桑族,逐水草而居,沐天風而長,民風彪悍,驍勇善戰,於先齊王朝式微之時,起兵橫貫高原,帶著高原牛羊羶味的雪亮彎刀,劃裂暖風熏醉的長空,眨眼間便劈裂了歌舞昇平早已不識兵馬為何物的久安王朝,佔據內川花花江山後,哈桑族人剝去厚重油膩的羊皮袍,換上輕薄柔軟的絲緞,撤去案上滴著血水的肥羊肉,換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南人美食,休掉豐乳肥臀被草原四季長風吹得臉龐黑紅,行止粗俗的妻子,納進嬌弱如柳顏如春花雅擅曲藝的亡國官宦的千金小姐,嚴禁治下百姓稱其哈桑族,自稱是出身於青瑪神山下的天之神族,應約天命,拯救眾生。

 而生死書便是哈桑的久遠風俗,是身為奴隸或地位低下人等者求進於高門的階梯,哈桑約書上記載:「卑賤的奴隸之子,如果你們擁有無倫的勇力,欲成為老爺們麾下的勇士,終身甩脫奴隸的枷鎖,那麼來簽訂下生死書,生死不計,勝者榮光。」

 生死書,便是欲圖擺脫自身卑賤地位的人,不計生死進行的賭命搏殺,只要在書上籤字,便代表死活與他人無干,元王朝建立後,因為此舉的血腥殘忍,漸漸少有此書出現,西梁王朝新建,在對前朝體制的動改當中,秦長歌曾經發現過這東西,本想下令廢止,後來聽聞國內幾乎已無此類事端,便也罷了,不想如今這個妖美的玉自熙,竟鑽了律法的空子,揀起前朝舊規矩,玩起殺人遊戲來了。

 玉自熙猶自不甘休,笑吟吟招手喚過一個灰衣甲士,道:「金梧,說說你是如何到我身邊的?」

 金梧立即上前一步,指了指那群混戰的乞丐,大聲道:「卑下原先就和他們一樣,泥坑裡尋食,萬人欺千人唾的一個乞兒!卑下現在是六品武略騎尉,掌王府武器弓兵事!若非王爺給了卑下機會,卑下怎會有今天?卑下謝王爺恩德!」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說話不要這麼大聲,」玉自熙盈盈淺笑,「有理不在聲高,殺人最宜無形,你什麼都好,就這點悟性不夠。」

 「是!」金梧一個躬身甲冑亂響,「卑下一定好好學著如何殺人無形!」

 秦長歌面上笑容滿滿,心裡早已懶得和這對變態主僕搭話,自顧自行至那群猶自撲殺不已的乞丐身邊,看了半晌,忽道:「生死書雖然殘忍,但向來公正,王爺,你的生死書,卻有些不公呢。」

 玉自熙眼光一掠,看著那個殘疾青年,媚然笑道:「唯血火泥濘中掙扎出來的最為悍勇的生命,方有資格成為我麾下勇士,我選人,不論出身門第,不論心地行事,只論成敗,越是於劣境困苦中脫出的勝者,在我麾下出頭的機會越大,甚至一開始授職也是因此判定,你覺得對他不公,我卻覺得我對他十足公平,換了別人,誰會給一個殘廢機會?」

 「我的規矩,能殺人的人,才配做我的屬下,」玉自熙笑得婉孌,「他們當中,無論誰,只要能保護自己不被殺,並能殺掉一個人,就算輸了,我也會照顧。」

 「他們,原本都是在一起的朋友吧?」秦長歌注目半晌,微微一笑,「只有殺掉朋友,才有活命的機會,才有進身之階?」

 「生死榮辱之前,沒有朋友。」玉自熙微笑,「為了所謂交情放棄這個機會的傻瓜,我不要。」

 兩人對談之間,場中情勢忽變!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七章 穿喉

  一個黑胖乞丐,因為身高體壯最具有威脅,被幾個乞丐目標一致的合力圍攻,一個年輕乞丐趁他不注意,咬咬牙,突然搬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向他的後腦。

 胖子聽到風聲,本想讓開,不知怎的腳步一浮,那石塊便狠狠砸了下來。

 狂吼一聲,那黑胖子一個踉蹌,所幸他個子高大,那乞丐卻不及他身高,兼之下狠手終究心虛,微微偏了準頭,砸在他後腦下方,立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那黑胖子立即暈頭暈腦的栽了出去,栽在地下伸手一摸,摸到滿手的鮮血,頓時急了眼,大叫一聲便要爬起來,然而那幾個乞丐見終於打倒了一個,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來,抓了趁手的東西紛紛砸下,血光飛濺裡,那胖子痛叫連連,雖然皮粗肉厚,終究也經不起這般連連毆擊,但身體疼痛,一時也無法爬起,捂著腦袋,於石塊棍影中突然覷見前方一雙腿。

 那個殘廢的青年,正坐在他前方,抵擋著另幾個人的進攻。

 人被逼急了,是什麼都能做出來的。

 求生,在最危急的時刻,幾乎是本能。

 「殺一個人就能活是不是!」一聲狂吼,那胖子也不起身,就地滾了出去,抓起一塊尖銳的石頭,就去砸那殘廢青年的眉心。

 秦長歌的目光跳了跳。

 一伸手拉住了欲待奔前的兒子。

 石塊尖銳,隱約黏著鮮血和塵埃,於紛擾囂亂,慘呼與怒駡同響亂石與棍棒齊飛的混戰群中,無聲無息而又殺氣凜然的襲向要害。

 霍然抬頭!

 那青年髒汙的亂髮中,掩映的目光忽若冷電一閃。

 那目光寒銳似劍,雪亮勝刀。

 又似大片冰雪,呼剌剌的一捧,於寒冬最蕭瑟的風裡,毫不容情的潑了出去。

 冷至骨髓。

 如此近的距離,殘疾的軀體,圍攻的人群,無法避讓的空間。

 看來,必死無疑。

 那目光匹練般一掠,卻瞬間平靜。

 他忽然一翻身,從石旁翻開。

 極其敏捷,宛如一隻水鳥,在獵人弓矢飛臨前躍入水中,在空中劃出流暢的弧線,一種決絕而淩厲的姿態。

 這一翻,立即避開要害,卻將自己的雙腿,生生迎上對方猛力砸下的尖石。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起。

 胖子怔了一怔,那喧囂中依舊無比清晰的骨頭碎裂之聲,似一道閃電劈進他混沌的意識,令本已無所畏懼,只想著孤注一擲的他的心也砰砰的跳了起來。

 而血花爆開,四處飛濺,有幾滴濺入他的眼睛裡。

 他視線血紅,驚心動魄的去擦。

 手卻被擋住了。

 骨裂聲起,血花豔綻的同時,那殘疾青年一偏首,右手一伸,兩指一扣!

 喉核被捏碎的聲音。

 比骨裂聲輕,比骨裂聲軟,卻比骨裂聲更為殘忍淩厲驚動人心。

 一聲壓抑在咽喉中的慘嗥,未待出口已經吞沒在狂湧的血沫裡。

 而瘦弱的青年,已經面無表情,硬生生扣著胖子的咽喉上兩個深深的血洞,慢慢的將他軟癱下來的身子拖過來。

 乞丐們全數停下了手。

 呆呆的看著胖子在他指下抽搐,痙攣,爛麻袋般被他扣著咽喉拖拽過去,身下泥土拖出長長一條血線,蜿蜒如蛇。

 看著那血沫如泉,自那兩個貫穿的小洞中不斷的往外湧,一個人的身體裡居然可以湧出這許多的血沫,多到似乎要將已成血人的胖子淹沒。

 看著那瘦弱而一身泥濘的青年,亂髮後的眼神平靜,彷彿指下扣著的不是人的咽喉,不是方才還強壯有力的人命。

 不過是一隻雞或一條狗而已。

 秋風捲起樹上欲掉不掉的楓葉,鮮紅的飄入另一處鮮紅中,在濃郁堆積的血泊中輕輕蕩漾,色彩越發明麗得詭異。

 而天際雲霞深紅,映上那青年染血的唇角,偏偏那唇角,無一絲顫抖畏懼,冷靜得仿如石雕。

 石坑裡燃著黑煙,灼燒人體的焦臭氣味,樹葉在火光裡發出嗶嗶剝剝的炸裂聲響,這一刻安靜得近乎瘮人。

 「逃啊!」

 似是從噩夢中驚醒,忽有人發一聲喊,被這冷漠殘忍殺著驚呆的乞丐們如夢初醒,立即拋下手中亂七八糟的武器,四散奔逃。

 玉自熙一直微笑負手看著,此時微微一哂,輕聲道:「殺。」

 金梧面無表情,手一揮。

 飛箭如雨,連瀑而出。

 向著那些手無寸鐵的乞丐的後心。

 慘呼聲裡,無數身體被利箭射中,洞穿,再挾帶著狂湧而出的內臟肉屑透身而出,噴灑出一地的血肉,有的被生生釘死在地下,猶自如斷尾之蛇在地上蠕動掙扎,卻將那些血淋淋的豁口撕裂得更大,有的被貫穿後腦,乳白的腦漿和殷紅的鮮血匯流在一起,在地上汩汩淌出腥熱的溝渠。

 秦長歌在聽到那個殺字的時候,微微一猶豫,伸手去擋蕭溶的眼睛,蕭溶卻自己將她的手拉了下來。

 抿著嘴,四歲的孩子靜靜看著血腥的一面倒的殺戮,面容沒有一絲驚駭。

 慘呼聲裡,他輕聲問:「為什麼可以這樣殺人?」

 「因為強權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弱勢者沒有掙扎求生的餘地。」秦長歌並不打算多解釋生死書的殘酷約定,弱肉強食,對於尋常百姓也許不需要知道其所包涵的血腥和殘忍的含義,然而對於蕭溶,對於自己,這都是必須要直面,並為之踐行的要義。

 蕭溶的奇異出身,開國帝后的恩怨宿結,註定了他將來走的路途,既非普通百姓的安逸平常,也非養在深宮的太子順理成章,他所要經歷的,是比所有人都更為鐵血的道路,心軟,怯弱,浮躁,優柔之類普通人可以有的毛病,他不能有,因為那都會成為他前進道路上的森森利牙,成為在某一日尋機噬咬他生存機會的殺著,因此,秦長歌並不憚於以鮮血來喚醒幼子關於慘厲世事的清醒認識,她唯一的顧忌,只是怕蕭溶腸胃不適而已。

 兒子的表現,她很滿意。

 「那我們為什麼不救?」

 「因為我們救不了,」秦長歌諄諄善誘,「我們還不夠強。」

 「我們不夠強,就必須看著?」

 「是的。」秦長歌近乎冷酷的微笑,「別說是這些和你不相干的乞丐,就是你祁叔叔,容叔叔,如果遇到這樣的事,但你沒辦法解救,那你也只能看著。」

 「那如果是你呢?」蕭溶轉頭看秦長歌,烏黑的眸子灼亮逼人,「如果是你,遇到這樣的情形,我也看著?」

 「是,」秦長歌毫不猶豫,「你記著,如果有一日,我遇險,而你不能救我,那麼,你不要救。」

 蕭溶默然,秦長歌嘆了口氣,覺得這樣的話題對四歲的孩子來說太沉重,不由微微俯身,微笑道:「溶溶,我很高興在你心目中,我地位不輸於撫養你長大的祁叔叔容叔叔。」

 「你是我娘,」蕭溶並不看她,語氣卻斬釘截鐵,「我知道。」

 頓了頓,他又道:「你難不難過?」

 「嗯?」

 「我不救你,你會難過。」蕭溶抿著嘴,肯定的語氣,小小孩童,臉上有淡淡的悲憫。

 「你傻兮兮衝出來救我,平白多送一條性命,我才會難過,」秦長歌笑,「我會氣得從地下爬出來揍你。」

 點了點頭,蕭溶若有所思,「所以我要強。」

 他一指那血色瀰漫的修羅場,道:「我強,我便可以救下我想救的人,我便可以要他們不要欺負一個殘廢,我便可以找個高手來,逼著這個娘娘腔簽下那個什麼書,把他打得滿地找牙,也嘗嘗被人隨意殺掉的滋味。」

 ……秦長歌抬起頭來,正和玉自熙似笑非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對著她勾起唇角,玉自熙的目光卻緩緩下移,落在蕭溶臉上,微笑道:「我要不要把這個將來的會找個高手把我打得滿地找牙隨意殺掉的大英雄,現在就滅絕後患呢?」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八章 相逼

 剛才還豪氣滿胸的蕭溶立即眼珠一轉,躲到秦長歌身後,大聲道:「我可沒和你簽那個什麼書,你殺我就是犯法。」

 「犯法?」玉自熙柔婉的道:「這裡,上林山腳,四面全是我的人,我殺了你和你娘,誰會知道?」

 蕭溶抬頭看看秦長歌,又看看玉自熙,笑嘻嘻道:「殺我娘?那太可惜了吧?我娘很美的,你捨得殺?」

 小子你什麼意思!

 秦長歌悲嘆一聲,看來自己白憂心了,還擔心真要遇到先前和溶溶討論的那種情況,溶溶會不會不顧生死衝出來救她呢,他根本就不會救的,瞧瞧,人家才一威脅要殺他,他的豪言壯語立即沒了還不算,還毫不羞恥的準備獻上他娘的美色……不理那無恥小子,秦長歌根本沒把玉自熙的威脅當回事,真要殺她,以玉自熙的性子,何必說那許多話?他不殺女人和小孩的習慣,看來還是沒改啊。

 「這位勝者,您打算怎麼履行承諾?」秦長歌指了指那低頭盤坐於地的殘疾青年,他已經緩緩放開了早已死去的胖子,正在將自己被血染紅的手指在對方身上擦拭,他擦得很緩慢很仔細,仿若那不是手指,而是絕世寶劍的青鋒。

 不過他的手指,確實也可比寶劍鋒銳了。

 「承諾?」玉自熙臉上突然掠過一絲詭譎的笑容,「什麼承諾?」

 秦長歌指指生死書,微笑道:「您不會想耍賴吧?」

 「本王一向言出法隨,豈有耍賴之說,」笑容越發詭秘,玉自熙道:「不過你數數生死書上的名字,有幾個?」

 秦長歌看了看,道:「十七。」

 目光一轉,皺了皺眉。

 場中連人帶屍體,卻有十八人。

 玉自熙微笑,「他沒有簽生死書。」

 怔了一怔,秦長歌目光轉向那瘦弱青年,失聲道:「沒簽生死書,那你……」

 那人頭也不抬,只繼續擦他的手指。

 「沒見他一直不肯下手殺人麼?」玉自熙笑道:「我遇見這批乞丐時,他們正在合力欺負他,將他按在地上痛揍,我看出他其實有武功底子,卻好像不能也不願使用,我想知道為什麼,所以才提出簽生死書,那些乞丐我根本沒打算要,我只想看看他的身手而已,不想他大約是被人打習慣了,竟不肯簽生死書,也堅決不讓乞丐們簽,所以這群認為他挾恨報復,認為他是居然妄想阻止他們脫離苦海的不知好歹的乞丐大多都圍攻他,一方面是恨他阻路,另一方面是欺他殘廢,想揀個現成便宜。」

 「他不簽生死書,自然不能殺人,他越不肯使用武功,我越感興趣,終於逼出了他的老底……」玉自熙笑,彷彿殺掉這許多人只為看一個人有沒有武功是件很輕鬆很有趣的事情,「如今,你沒簽生死書,卻終於殺了人……哈,殺人賠命,你知道否?」

 他緩緩踱步到那青年身邊,笑得豔若深夏薔薇,容光奪人,「嗯……你早已看出我的用意了是不是?你不想成為我的手下是不是?你阻止他們簽生死書是想救他們一命是不是?你一直不下殺手,一方面是不想令我得逞所願,另一方面也是你想保全他們性命是不是?可是你想保護的人,卻想拿你做晉陞的階梯,踩著你的鮮血去邀功,為這些不識好歹的,拚命欺負你的,不明白你苦心還想恩將仇報的乞丐,你的忍耐和犧牲,值得?」

 秦長歌淡淡看著玉自熙,這人就是這麼惡毒變態,最喜歡逼出人性中最為黑暗無恥的東西,來映照出每個人心底的自私和醜惡,讓人人在現實的冷酷無情中呻吟哭泣心生怨恨,最討厭看到善良溫情柔軟之類光明美好的東西,如果他面前有這類美好事物出現,他是一定要用盡手段也要將光明染黑,溫情砸碎,善良摧毀,柔軟風乾。

 那青年將手指擦盡,又默然看了看,突然開口道:「我只殺該殺的。」

 這是他在這裡第一次說話,聲音微微低啞,嗓子似乎受過傷害,但聽來不覺得難聽,反而微微有些水波蕩漾般的低徊之意,那水波衝擊著人心堤岸,如浪迭起,每個字都沙沙的,磨人心魂。

 玉自熙媚笑:「欺負你的人很多,為什麼就他該殺?原來你那些善良也是偽裝啊,逢到自己身臨險境,你還不是一樣下辣手?」

 目光掠過胖子屍體,那青年冷冷道:「你——動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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