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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23章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三章 臨幸

 「啪!」

 廚房門被撞開。

 侍衛們呼喊著「陛下」,齊刷刷的衝了進來。

 然後齊刷刷的止步。

 廚房內間門前,扭扭捏捏的站著個小小人兒,包子般的臉頰粉嫩嫩,一朵紅雲很精準的浮在臉頰上,於是包子成了壽桃。

 壽桃以指豎唇,神秘兮兮的對著侍衛們,「噓」了一聲。

 侍衛首領詫然止步,正要詢問,壽桃已經羞答答道:「莫吵啊莫吵,陛下正在臨幸呢……」

 侍衛首領腦袋一炸,心道不好,壽桃已經跳開一步,讓出內間倉庫一點縫隙。

 場景旖旎啊……米袋後,紅氈之上,門啟處的微光裡,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正裸身俯臥在女體之上,狀甚沉醉,白絲軟緞寢衣淩亂的拋在地上,遮住兩人上半身,隱約露出粉膩雪白的女子肌膚,在沉黯的灰黑背景裡,仿若生出明月般的微光,活色生香的動人。

 米袋遮住兩人的下半身,皇帝的頭遮住了那女子偏過一側的容顏,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的臉是不會錯的。

 侍衛首領心唸著那聲大叫,猶自疑惑那聲音不像愉悅狀態下發出的,還想看個究竟,壽桃已經跳了回來,遮擋住春光,而那廂,一聲含糊的「嗯?」聲響起,夾雜著重重的怒氣,隨即便隱約見陛下光裸的手臂一動,一隻杯子已經被惡狠狠的砸了出來。

 砸在地面上,濺開無數碎片,聲響琅然。

 侍衛首領立即如被火燒了般跳開,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陛下居然會在這裡臨幸宮女,何必以為出了刺客這般大張旗鼓撞門而入?平白壞了陛下難得的興致,真是吃苦出力不落好。

 只是……聽說陛下數年沒有臨幸過宮女,今日怎會在這地兒破了例?轉念一想今日看見的那個宮女,風姿那是極好的,自己曾經遠遠見過的據說宮中容色最佳的柔妃娘娘,似乎也不及她,陛下畢竟年青,動心也是人情之常吧?

 越想越覺得正是如此,又怨怪自己驚怒之下忘記思考,青殺不是時時都隱在陛下身邊的嘛,他都沒出現,陛下能有什麼不妥?怎麼聽到聲音就亂了方寸呢。

 他是今天蕭琛來的時候帶來的侍衛,蕭琛見蕭玦受傷,怕安全有虞,特意帶了批最精銳的侍衛來換防,並先將重傷的青殺送走療傷,是以侍衛首領並不知道青殺受傷一事,這般陰錯陽差,倒給了秦長歌機會。

 鞠躬如儀,連連請罪,侍衛首領帶著手下倒退著出去,出門時猶自不忘將門掩好。

 聽得侍衛腳步聲離開,遠遠散在四周,秦長歌方哀怨的嘆息,道:「壓死我了……」

 她費力的推開蕭玦,將衣袖放下--剛才她捲起衣袖,露出手臂那點膚光,遠遠看起來,似也身無寸縷,效果不錯。

 那聲「嗯」,是她捏著鼻子裝的,她的手掩在米袋後,抓著蕭玦的手在聲音發出後立即砸出了那個早已塞在他掌心的杯子,兩個聲音幾乎同時發出是能混淆人的聽覺的,而砸出的杯子也令侍衛首領魂飛天外,哪裡還顧得上去辨別那聲「嗯」是不是陛下親口?

 蕭溶猶自在一邊搓手,心花怒放的道:「皇帝哦,皇帝哦,我砸倒一個皇帝哦……」

 秦長歌白一眼兒子,有點憂心這孩子的傻大膽怎樣才是個頭呢?

  接下來嘛……

  「溶溶,你出去找公主,就是今天你看見的站在皇帝身邊的姑姑,她住在……」秦長歌細細的教兒子。

 蕭包子領命而去,眼中閃著騙人成功的得意之光。

 「等等,」秦長歌叫住大搖大擺欲出門的兒子,「你就這樣跑出去?侍衛問你你怎麼說?」

 蕭包子很無辜的眨眨眼睛,嘴一扁,作欲哭狀。

 「陛下把我趕出來了……」

 「為什麼趕你?」

 再次眨眼,葡萄般烏溜溜大眼睛很純潔很無辜,「你說為什麼?」

 好……很好……以反問應萬問,這小子孺子可教。

 「陛下既然不喜歡你在那,那你剛才怎麼進去的?」

 「我我我……我肚子餓,半夜爬進廚房找東西吃……陛下本來生氣的,看我可憐沒殺我,然後你們就來了……」掏出懷裡的點心渣做證,「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吃嘛……吃嘛……」

 秦長歌瞟一眼兒子手裡那團髒兮兮,早已辨不出顏色和形狀的點心渣,確定哪怕溶溶什麼都不說,光憑這點心渣也能把人給嚇跑了。

 好了,兒子騙人的本事無師自通,過關。

 果然蕭包子暢通無阻的離開,一路去找了公主,公主由親信嬤嬤陪同,又攜了蕭玦的龍章宮首領太監於海一起,於廚房外恭請陛下回駕寢居,以免污濁萬金龍體,於海有年紀了,常常瞌睡,今晚不小心稍一盹著,陛下就不見了,正畏懼遭受罪責,急得團團轉,公主卻主動來找他,也未曾降罪,喜出望外之下,自然知道不該問的都不必問,不該管的都不必管,按照公主的囑咐,他敦請了之後便推開廚房門。

 卻見黑暗中亭亭立起的女子,素衣輕絲,身姿娉婷,罩在那一層似有若無的遠遠燈光之中,猶如古畫中淡筆描繪的女子,清靈毓秀之處,風雨不能減損其意,她只是輕輕看過來,於海便覺得呼吸一窒。

 那女子招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向前,渾忘記對方不過一普通宮女,他卻是六品的副統管太監,顛顛的過去,那女子輕輕道:「陛下累了,睡著了……勞煩公公負他回去罷。」說著雙靨飛霞,眼波流動,不勝嬌羞,他又是一呆。

 習慣性的問:「不知姑娘姓名?按例要記檔……」

 那女子似有黯然之色,神色暗雅如蘭,低低道:「陛下說了,不記檔……」

 他哦了一聲,不自禁的幾分惋惜,又瞟過去,那女子卻輕輕側過臉,一線微光之下,輪廓幽幽,姿態婉孌,卻令人心中微濕,惆悵得像是剛墜了一地杏花雨,亂紅荼靡。

 他竟不敢再問,微微有些暈眩著去將看似熟睡的陛下負在身上,背回寢居。

 就著燈光看陛下容顏,意外的發現陛下雙眉緊縮,有痛苦之色,哪有安睡之狀?

 想起長公主神情,想起那個神秘的宮女,他心中一凜,趕緊探手去把了把皇帝腕脈,一按之下,反倒鬆了眉頭。

 他粗通醫術,掌下脈動雖略有浮緊,有些微風寒入邪徵兆,但並無大礙。

 他皺眉,看著皇帝的單薄寢衣,陛下如何會這般模樣跑到廚下倉庫,去和一個宮女交歡?突又想起,以前聽龍章宮侍夜小太監說,有時夜裡會睡得特別死,難道……他顫了一顫,趕緊悄悄的熄燈,躡手躡腳的退出去。

 歷代皇宮,都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的魔窟,自己這等微賤之人,要想存活的最重要一點,就是不管遇上什麼奇怪事體,都得時時做個瞎子聾子。

 他一向,做得很好。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四章 夜遊

  蕭玦醒來時,覺得後頸痠痛,頭重鼻塞,雙眼黏澀幾乎不欲睜開。

 身體很重,意識卻很輕,有種在水中漂浮墜落的感受,蕭玦皺眉--自己又做了那個怪夢了?

 那個夢,三年前開始,不定時造訪,每當他心緒浮動,體力稍弱,或有事端牽引思緒,便會不請自來,每次做夢後,他都會腰酸背痛,有時次日晨會發現自己衣衫下襬有有汙跡,他疑心自己患了「離魂」症,夜間點了侍夜太監穴道自己出去遊蕩,怕此事為人所知會對他不利,蕭玦只命太醫院開了些安神養氣的藥丸吃著,秘而不宣,同時對龍章宮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來打擾他,任何人不得在宮內行走,否則,殺無赦。

 已經很久沒做過那個夢了,沒有做過那個血紅海水中行走,滿目細小鮮紅物體亂飛的怪夢,他以為自己好了,沒想到於這宮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夢重來。

 蕭玦閉著眼睛思索,隱隱覺得昨夜的夢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夢裡似乎聲音雜亂,又似乎有女聲和童聲飄過,然而無論怎麼回想,他都無法自那些錯亂紛繁的影像裡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頹然放棄。

 鼻端嗅到隱約的藥味氣息,蕭玦睜開眼,隔著整幅的錯金雕花長窗,一眼看見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頭,仔細觀察藥熬成與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紅楓將秋色深鎖,而她就是色彩都麗斑斕而又沉厚蕭瑟背景裡最婉轉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鏡,清,而涼。

 蕭玦微微的皺起了眉。

 每次看見她,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裡又生出淡淡的煩躁,卻又不知道自己在煩躁什麼,可當她離開視線了,他又有些許的失落,失落裡偏又生出慶倖,這般交織糾纏的古怪情緒,令他每一次都幾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溫存才愉快呢,還是喝命人將她拖出去亂棍打死才合心。

 不過秦長歌是不會給他亂棍打死的機會的,她早已感覺到蕭玦醒來,正注視著她,便不動聲色的彎腰去看藥的火候,直起腰來的時候,她已經有意無意將窗戶輕輕一碰,關上了。

 視線被阻,蕭玦眼前一黯,突覺得心中一空,這種感覺令他不適,正要發怒,又覺得沒有由頭發怒,而此時,於海已帶著太醫匆匆進來。

 於是可憐的太醫很無辜的被遷怒,被皇帝怒喝:「滾!我好得很!」,連滾帶爬的趕了出去。

 於海小心的關上門,看見廊下的秦長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規矩,既然不記檔,得賜藥給你,你且在這裡等著,回宮後我會派人送藥來。」

 秦長歌應了,於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請旨……」

 於海還是和以前一樣,忠厚謹慎啊,秦長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給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兒不望入侍君王之側?只是沒這個福分罷了。」

 於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矯稱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謊不肯記檔的,陛下心緒不好,還是不要再問這事,免得觸他霉頭。

 正要走開,看見爐子上的藥已經滾了,隨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藥,陛下不愛苦味,得用淮南進貢的秘製九釀金絲甜梅,先前趙王殿下帶來了,就放在桌上,那個鏤空小金花琉璃盒子裡就是。」說著匆匆去了。

 秦長歌無奈的送藥進房,蕭玦正皺眉望著窗外的梧桐發呆,一轉眼見進來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長歌放下藥碗,去尋甜梅,一眼看見金託盤裡放著從蕭玦身上解下來的各類物件,臥龍袋,綴明珠的錦絛,金紐玉扣,那個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長歌伸手去取,冷不防聽見蕭玦低喝:「別動!」

 秦長歌一怔,手指微動間已看見壓在臥龍袋下,一個微舊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虛虛停在香囊上方,尚未來得及抽開,蕭玦已經再次怒聲道:「我叫你別碰!」

 秦長歌偏轉臉,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這是什麼。

 方勝形狀,金累絲點翠鑲嵌,墨綠底上非花非鳥,繡的是天下山川輿圖,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結著墨綠綵線絲絛,內裝白芷、菖蒲、藿香、佩蘭、薄荷、香櫞、辛夷、蘇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種香料,玲瓏可愛--都是她自己,一針一線繡成。

 那一年雲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絨毯,一色瑩白無邊無垠,雪地上梅花開得喧盛,點點瓣瓣風姿神秀,白梅樹下少女一身紅色狐皮大氅,清麗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鮮明有如畫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無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點在她額心,一笑粲然。

 雪膚紅梅,嬌豔無倫,而她輕輕笑著,遞過百忙中繡成的錦囊。

 他眼中綻出驚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秦長歌這一刻的神情很遙遠,突然想起前世裡讀史,曾讀到唐明皇在馬嵬坡兵變之後,意欲遷葬當時匆匆埋下的楊貴妃,尋出貴妃屍骸時,發現只餘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舊,後詩人張祜有詩詠歎:

 蹙金妃子小花囊,銷耗胸前結舊香。

 誰為君王重解得,一生遺恨繫心腸。

 一生,遺恨,繫心腸。

 隔世重來,舊物再睹,看著蕭玦如此緊張這錦囊,秦長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決堤般,微微洩了一線。

 你既如此懷念,為何,睿懿連陵寢也無?

 你既如此深愛,為何會相信,睿懿會因為那些齟齬和分歧便放棄你?

 笑意微冷,秦長歌去取那個琉璃盒子,手指有意無意一拂,錦囊落地。

 白影一閃,仿若一陣風捲過,速度太快撞得秦長歌一個趔狙,身子向後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腳下不穩頓時帶倒凳子。

 便聽得哐噹一聲,只穿著裡衣急竄過來的蕭玦正巧被凳子絆倒,一時控制不住,砰一聲栽到秦長歌胸前。

 ……一個衣衫不整,重重埋臉於軟玉溫香。

 一個後腰撞得生痛無法移動,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軟玉溫香。

 蕭玦撞痛了胸前傷口,正在發暈,只覺得自己臉部所觸,似乎溫軟香馥,且有熟悉的清遠幽沁氣息,隱隱傳來,竟令他一時昏眩,不忍離開。

 這香味,如此相似……而秦長歌揉著後腰,本想等蕭玦自己抬頭,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樣久久不起,不禁有幾分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這傢伙,當真沒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麼?這麼狼性?

 不客氣的伸手,抵在蕭玦額頭,緩緩道:「陛下,這不是您的枕頭。」

 ……蕭玦愕然睜開眼,看見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轉頭,去揀地上的錦囊,耳朵卻似有微微發紅。

 他那一低首,未看見秦長歌微帶惆悵的眼神。

 揀起錦囊,細心拂去塵埃,蕭玦背對秦長歌,揮揮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後女子未曾言語,稍傾,聽見門扉輕掩的聲音,蕭玦回首,身後空落落的無人,一抹纖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迤邐如浮雲般的去了。

 蕭玦慢慢的握緊了手中的錦囊。

 久遠的記憶奔湧而來,而熟悉的馨香積澱未散,蕭玦輕輕嗅了嗅指尖,神情難明,這一刻,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也如浮雲般投射於波心,微微漾起流蕩的波瀾,不住縈迴——午時,皇帝起駕,臨行前蕭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並沒看見想看見的人,只好皺著眉頭對文昌公主道:「過些日子是太后聖壽,姐姐莫要忘記,清修的日子雖好,也別忘記紅塵裡走一走。」

 文昌微微一笑,道:「記著呢,定會前去拜夀的,飛橋即將建好,日後有暇,我會去看陛下,也免得陛下萬金之體來回奔波,雖說這上林是御苑,尋常人來不得,終究不夠安全,陛下看昨日這事,還不知怎麼交代。」

 「無須交代,」蕭玦傲然道:「你莫擔心,自有朕一肩擔之。」

 注目弟弟半晌,文昌喟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她親手替蕭玦繫好冠纓,退開一步。

 蕭玦再次回望一眼,目光沉黯,隨即再不猶豫,轉身離去。

 他背影挺直而修長,在晨暉中拉出長長的剪影,落在後院的母子眼中。

 趴在窗臺上啃著核桃酥的母子,看著遠去的皇帝大人的背影,良久,俱都幽幽一嘆。

 一個說:「看,這人身有舊傷,一夜沒睡,又被打昏,居然一大早就爬起來,還這麼精神奕奕,溶溶,你也是男人,你為什麼這麼膽小這麼懶?」

 一個說,「我膽小?我膽小那昨晚他是被誰打昏的?我懶?我懶那今天是誰先起床的?」

 ……半晌,一個說,「皇帝真不是人幹的活……」

 一個說:「幹皇帝的也多半不是人……」

 ……蕭玦遠去的身影,同時落在山頂上一坐一立的人眼中。

 山頂陽光稀薄,碎如掌心落花,四周靜默無聲,唯風聲呼嘯,良久,風聲裡傳來淡淡一句低問。

 「你……看出來了嗎?」

 沈默。

 風聲愈捲愈烈,似欲將人語聲橫切,碎裂,拋散。

 很久很久以後,才有一絲語聲,被風聲捲起。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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