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九章 贈春
當年,棧渡橋本不叫棧渡,叫玉宇。
也不是如今這初雲出月,長虹飲澗,僅橋拱便有十六個之多的巨橋。
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小石橋而已。
那時京城已下,蕭玦尚未登基,秦長歌還沒有進宮。
一日和楚非歡議事,行至玉宇橋上,兩人停下,秦長歌注目橋下清清流水,又看了看橋身,道:「此橋下水極深,橋欄卻甚矮,若兒童嬉戲翻落,後果不堪設想。」
又遙遙望著水流遠去方向,一笑道:「近日我重新佈局皇宮,無意中發現某宮中荷池是活水,內有地道直通宮外,看樣子,好像和這水是相連的。」
說罷便倚欄沉思不語,彼時長風遠渡而來,掀動層層衣袂,素衣墨髮的尊貴女子,姿態輕閒,唇角一抹笑容似真似幻,浩然高妙,如有仙氣。
楚非歡向來知道她的心思,凝視著她,輕喟一聲道:「皇宮鬼蜮之地,有這些也不奇怪,只是既然發現,何不利用起來?」
秦長歌目光一亮,忍不住展顏一笑,道:「還是你知我。」
當下議定,回宮後秦長歌便向蕭玦提議重修玉宇橋,蕭玦自然准了,楚非歡便在每日夜間歇工之後,另帶了一批中川的巧匠,按照秦長歌給出的圖紙連夜施工,在橋下設置了密道,密道隱在水下,與皇宮荷池相連,為防萬一,另闢了一條密道,通向城外。
竣工之日,密道亦成,督工官員請賜名,秦長歌大筆一揮:「棧渡。」
這個名字雖說古怪,倒也沒有太離譜,於是順利成章的勒刻於橋身。
只有秦長歌和楚非歡心照不宣,所謂棧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矣!
當夜兩人約定夜遊棧渡橋,秦長歌在宮中辦完瑣事,先在橋上等候。
不多時,便見那如玉璧的人兒出現在視野,時近春末,臨近棧渡橋的西苑桃林花開如雪,只是多半凋謝,一地落英中楚非歡緩步而來,淺粉微褐間的淡藍衣衫秀朗如秋日晴空。
他秀麗姣好得令女子也自慚的容顏一片平靜,目光卻深而清遠,似有水霧輕淺,倒映朦朧繁花,他經過的地方,爛漫春景都似在漸漸淡去,只餘他輪廓秀致鮮明顯現,猶如造化驚豔之筆,精心繪就的妙絕身姿。
兩人對視,目光牽連一瞬,再不約而同的立即轉頭去看新落成的橋,秦長歌臨波照影,微掠鬢髮,楚非歡撫摸著白玉般的橋欄,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是地氣的緣故還是什麼,橋兩側的桃樹卻是遲桃,剛剛開出了嬌嫩的骨朵,秦長歌採了一支於手中把玩,偏頭對楚非歡微笑,「也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思,說不定一生都用不著。」
楚非歡目光深深,也不知是在凝注那桃花,還是比桃花更嬌美的人面,半晌只淡淡道:「只要你喜歡,便值得去做。」
笑而不答,秦長歌轉身去看流水,楚非歡立於她身後,沈默如天際明月。
良久秦長歌道:「改日和祁繁他們說說,將來說不定也是條退路。」
卻聽楚非歡道:「不。」
愕然回身,月色下桃樹前,楚非歡眉目隱於半明半暗之中,秀過桃花,神情間卻微微悵惋,「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頓了頓,他又道:「你給我的,一個人的秘密。」
默然半晌,秦長歌輕輕一笑,道:「好吧。」
「只是,」秦長歌側頭看他,眉目間不盡婉轉,「將來若是遇險,有用得著處,這個密道,你還是不能對大家藏私。」
「那個自然。」楚非歡答得堅決。
微微笑著,秦長歌遞過那朵桃花。
「非歡,我有個預感,這密道會用得著,看來你終究享受不了獨有的秘密,為了補償你,就把這獨有遲來的一枝春送給你吧。」
月明,雲淡,橋下春波綠,橋上人如玉。
素指纖手,遞過粉色微微的一朵未綻桃花。
那花朵如此嬌嫩,不堪風緊,顫顫巍巍,如某些無法宣之於口,只能積澱於心,於午夜夢迴時辰無限徘徊的美麗心事。
他緩緩伸手,帶著珍重的神情,接過了那朵桃花。
接過了,一生裡,最為殘酷的讖言——微微嘆息,將長劍交還祁繁,秦長歌本想責怪容嘯天過於魯莽,此時也已意興闌珊,不想再說了。
事已至此,夫複何言。
問題的關鍵,在那封信上,白紙黑字,證據確鑿,較之言語更驚動人心。
秦長歌卻隱隱覺得,自己當年,做錯了一件事。
她微微側頭看著容嘯天,當年,自己看中他忠直敢為,雖說魯莽了些,但配上祁繁的謹慎細緻,和非歡的冷靜聰慧,卻是最佳搭檔,非歡太冷,祁繁太細,遇事都容易行動力不足,很可能貽誤時機,但加上個一腔熱血的容嘯天,應該是完美的互補。
如今看來,再縝密的思考,再細心的安排,終不抵命運齒輪的強大轉動,裹挾得彀中人血肉橫飛。
無聲嘆息著,她問容嘯天:「容先生,假如,我是說假如,是你冤枉了楚非歡,誤殺了他,你要怎麼辦?」
容嘯天怒道:「怎麼可能!」
秦長歌不說話,只溫柔而堅持的看著他,容嘯天本想嗤之以鼻的掉過頭去,不理這個荒謬而絕無可能的問題,然而不知怎的,那平靜的目光仿若無處不在,又似生出倒刺,刺得他不得不回過頭來正視。
接觸到秦長歌目光,他的心突然抖了一抖,半晌,咬牙狠狠道:「我若冤枉了他,冤枉了自己兄弟,必自裁以謝!」
一旁的祁繁一直默然看著,此時也輕聲道:「是,繁亦自裁以謝,並以黑巾覆面,至死不敢再見先皇后!」
秦長歌閉閉眼,在心中默然嘆息,那一剎間她突然猶豫,值得麼……兩命對一命?然而瞬間她計議已定,睜開眼,道:「祁先生,我聽說你麾下有個專門至離國經商的商隊,這幾年還繼續麼?」
「有,」祁繁道,「只是他們還沒回來,大約要在三個月後。」他奇怪的看著秦長歌,道:「明姑娘,您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笑了笑,秦長歌道:「還沒回來啊……那麼,派個穩妥的人,幫我送封信給公主,我要請她幫個忙。」
說著匆匆下筆,寫好紙條,交由容嘯天帶出,見祁繁欲問又止,遂笑道:「我請公主幫我去皇史宬查查看三年前離國的大事紀,離國遠隔大陸僻處海疆,西梁民間沒聽過這個國家的都有,國中事務,傳不到這裡,商隊又沒回國,我想知道的事無處查問,但是負責記錄西梁皇史和天下大事的皇族史料館,一定有相關記載,哪怕隻言片語也好。」
「您想知道什麼?為什麼是離國?」祁繁大惑不解。
秦長歌卻不想把心中那個揣測先說出來,她需要確實的證據來驗證,隱隱間,她覺得,自己當年尊重楚非歡意見,未曾將他的身世告訴祁繁兩人,可能因此已經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輕輕嘆息,她已轉開話題,道:「明天我要去趙王府了,還有件事須得勞煩你現在辦。」
祁繁對她的步步籌謀萬事底定在心的風範早已心悅誠服,再不能嬉皮笑臉,當下躬身道:「請吩咐。」
「江太后那裡的管事大太監童舜,是不是有個老母在宮外過活?」
「是的,還帶著他兄長過繼給他的侄子。」
「江太后壽辰要到了,」秦長歌點點頭,一笑道:「上次我請你準備的東西,可準備好了?」
祁繁笑道:「可費了一番功夫,玉觀音倒不是難事,難的是紫玉觀音,還要絕品的『葡萄紫』,光是為了這底料,便砸了衡記綢緞莊半年的利潤,這本就是有價無市的寶貝,凰盟的夥計大肆出動,才在一個早年簮纓巨族現今家世敗落的老秀才家裡找到這東西,再加上延請大師雕刻,嘖嘖,好大手筆。」
「非紫玉不可啊,江太后喜歡紫色,」秦長歌嘆息,「而且,不如此不能掩飾……這是我為公主準備的壽禮,賀壽那日便要送上的,但是你知道,太后不待見公主,東西雖好,她未必會供奉上,所以需要有人敲邊鼓,這個邊鼓還得敲得不落痕跡。」
祁繁眼睛一亮,笑道:「所以,童舜?」
「對,」秦長歌笑,「童舜一肚子壞水,但有一點好處,極其看重親情,對家人極其照拂,尤其疼愛那個名義上的兒子。」
「您的意思是……」祁繁眼睛又一亮。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施人恩惠,要施在點子上,才會讓受恩之人銘記在心。」秦長歌懶洋洋笑,「咱們讓公主去幫他一個大忙,不求回報,他心中留了一分感激之意,將來再小心,對景的時候也會幫公主說上幾句好話的--他的話對江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的效用。」
「可是哪來的恩惠施給人家呢……他老娘和兒子都好好的啊……」話說到一半祁繁突然頓住,瞪大眼睛看著秦長歌,不會吧,這個明姑娘,和先皇后的黑心有得一拼哦……「祁兄你終於開竅了,」秦長歌似笑非笑,「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嘛。」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章 驚心
晚上蕭包子纏著秦長歌出門,說西府大街那裡的夜市好久沒去逛了,尤其沒和娘一起去逛過,這是不合常理的,看在他蕭公子整日鞍前馬後跟著娘水裡來火裡去的辛苦,做娘的無論如何也應該輪到陪他一回了。
秦長歌瞄瞄兒子,見他把「鞍前馬後水裡來火裡去」這樣的字眼說得毫不臉紅,不禁油然生出幾分膜拜之心,十分扼腕的想著包子可惜沒有生在二十一世紀,不然《厚黑學》哪裡輪得到李宗吾老先生開幫立派,創始人一定非她家蕭溶莫屬。
和祁繁交代了一聲,秦長歌帶著兒子去逛街,想著西梁也沒幾個人認識她,又是晚上,便沒有改裝,一路步行過去,西府大街果然熱鬧得緊,人頭攢動擠擠挨挨,滿天的油煙味水果味小吃味脂粉味,混合成難辨香臭的奇異味道,熏得秦長歌直皺眉,包子卻如魚得水熟門熟路,在人縫裡竄來竄去,笑眯眯頻頻和路邊小販打招呼,「王大爺好啊,今天的栗子好吃不?給我來一斤!」
「今兒栗子好!粉糯!北地的名品!小公子好久沒來了啊……拿著,這麼多,你吃得下麼?」
「我娘要吃!」
「孫叔叔,一斤橄欖脯,要甜的!」
「哎呀是祁小少爺呀,今天買這麼多,請客?」
「我娘要吃!」
「田家大娘,您最近氣色真好……我要牛皮糖、龍遊糖、福橘餅、山楂糕、松子糖,文官果各一包!」包子掰著手指頭說得飛快。
田家老婆子笑成一朵菊花,俐落的抓糖裝包:「哎喲,小少爺今天胃口好,又來照顧我生意。」
「我娘要吃!」
…………抱著一大包零食果品的秦長歌,開始考慮把這些玩意統統散給隔壁土地廟前捉蝨子的乞丐們算了,反正「我娘要吃」,娘才有處置權,不關他包子的事。
正準備付諸實施,忽然眼前光線一黯,有人橫身擠過來,偌大的個子行走帶風,碰的撞在她身上!
嘩啦啦一陣響,本就已經顫顫巍巍堆到秦長歌鼻子尖的零食包頓時被撞散了一地,那人收勢不及,又碰到秦長歌身側一個老人,撞得他一歪身子往後就倒。
那人急忙去扶,卻不及秦長歌方便,秦長歌不顧零食撒了一地,一伸手攬住老人,頭也不回的道:「這位兄台,您是屬螃蟹的?」
沒聽見身後有聲息,秦長歌詫然回首,正望進一雙深邃幽黑的眸子裡。
那眸子晶光灼然,帶著幾分熾烈的急切和深沉的期盼,卻在她回首的那一刻,乍然一黯,但轉瞬又是一亮,已經認出了她是誰,隨即立即轉為濃濃的疑惑。
……蕭玦怔怔凝視著面前的女子,目光裡翻湧難言的情緒。
剛才,她說:「你是屬螃蟹的嗎?」
有什麼東西從遙遠的記憶深處躡足而來,悄步邁入他腦海,喧囂的鬧市和人群瞬間淡去,四周依稀是當年微涼的風和淡淡的青草氣息,那風裡,少女清美的聲音如露珠灑落,笑意瑩然,「你又撞到我……傻子,你屬螃蟹的?」
如此……巧合啊……先前,人海之中,遠處那少女走路的姿態,令微服出宮觀察民情的他愕然立於當地,如遭雷擊,被身邊人叫醒後,他不顧一切的便擠過去,撞翻她的零食和那老人時,她頭也不回的那句話,幾令他失聲相喚:
「長歌!」
可是……終究是幻夢如真麼?
蕭玦抿著唇,一動不動注視著面前女子,害怕自己會在心神失控之下,當真喚出那個令他痛徹心扉的名字。
長歌……告訴我,這世上,有沒有人可以這般似你?
這一剎之間,他眼神之變幻跌宕令秦長歌不由心驚,剛才,自己無意中說了什麼?
暗暗叫苦,她努力扯出一抹謙恭的笑容,「……陛……」
「美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位是我們東家蕭大少,不姓畢,你可別記錯了。」忽地探過來一張笑吟吟的臉龐,在夜市流綵燈火下美豔如花,飛過來的眼神勾魂攝魄,漾著煙波迷離的水光。
這個妖孽居然也在……秦長歌暗恨自己,怎麼就忘記了,靜安郡王府就在西府大街內街嘛,這是跑到人家家門口來了,不碰上才怪呢。
目光一掠,看看冷冷負手站在一邊的穿著便裝的皇帝大人,秦長歌尷尬一笑,「瞧我這記性……玉公子好久不見,看來氣色不錯,最近在何處發財啊?」
玉自熙笑得媚色鮮活,華美炫目如流蕩飄搖的一匹精繡麗錦,伸手就來摸秦長歌的臉,「美人,咱們不要談這麼俗氣的話題,我氣色很好嗎?當然,看見你我就神采煥發,比用一兩銀子買了十座莊園還開心,還要發財幹嘛?」
一方墨錦繡銀線青竹的衣袖突地伸過來,半空中格擋了玉自熙的魔爪,蕭玦神色不豫,低叱道:「自熙你鬧什麼,這什麼地方,你想給朕……給我招麻煩嗎?」
吐吐舌頭收回了手,玉自熙一點慚愧的神色都沒,將手攏在袖中,微笑看著秦長歌。
蕭玦盯著秦長歌,正要開口,冷不防有枚肉彈突然從背後飛射了過來,與此同時還伴隨著悲憤的大叫:「還我零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