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一章 夢魘
當晚夜雨瀟瀟,無聲而來,瞬間濕了青黑屋瓦。
秦長歌給呼呼大睡的兒子掖了掖被角,自己卻毫無睡意,只打坐練功。
雨聲敲打屋簷,淒切而玲瓏,有種怯怯的小心,彷彿怕驚了屋下那人沉靜的顏容。
秦長歌心中卻並不沉靜。
白日裡那長空西來的驚天一劍,上官清潯那似有若無,兩次顧盼的奇異神情,都令她莫名警惕,心裡有隱秘而模糊的不安,彷彿有漂移的浮雲裹挾著某些暗閃的雷電悄然而來,烏黑沉沉,卻密雲不雨。
她在黑暗中默默沉思。
忽聽被窩被人掀起,蕭溶迷迷糊糊坐起來,呢喃道:「喝水。」
秦長歌探身去摸桌上茶壺,觸手微冷,想著天氣涼了,喝涼水兒子可能會鬧肚子,便道:「等我去廚房取了熱水來你喝。」
蕭溶卻拉了她衣襟道:「還要尿尿。」
「床下有夜壺。」
「祁繁叔叔說,撒尿當對清風明月,請老天喝尿,那才叫痛快。」
……秦長歌笑得分外開心的給兒子穿衣服,大讚,「好,有志氣,走,帶你去給老天喝尿去!」
母子倆到了院中,蕭包子爬上池塘邊一塊山石,拉開弓馬步,一臂拉褲一臂戳天,吐氣開聲,神情嚴肅的劍指蒼穹。
嘩啦啦……秦長歌給兒子撐傘,一邊抱臂沉思,下次看見祁繁,該怎麼折騰他好呢?
真是個艱深的問題啊……
等到兒子撒完威風,母子倆轉戰廚房,蕭包子喝水是假,翻騰東西吃是真,在廚房裡左摸摸右掏掏,翻出包什錦點心來,先用指尖沾沾聞聞,確定可以入口,才喜滋滋的準備饕餮。
這孩子看出來不喜歡暗處,吃個東西也要爬到窗口,坐在高凳上,兩腿晃啊晃,秦長歌正要提醒他坐穩些,忽聽包子一聲尖呼,咻的一聲便從凳子上竄了下來,一頭紮進他娘懷裡。
兔子般抖抖索索,「鬼啊啊啊啊啊啊……」
全無剛才請老天喝尿的英雄豪氣。
秦長歌抱住兒子,緩緩偏頭,廚房的窗戶開著半扇,沒有月光的雨夜,一切景物都被抹上一層迷離的淡灰色,那淡灰色的輪廓裡,隱約前方迴廊處一條黑影,正步姿飄蕩的近前來——鬼麼?
秦長歌眯眯眼,笑笑。
拍拍兒子,她道:「溶溶,據說現場教學印象比較深刻,來,我教你幾個道理。」
兔子怯生生探出頭來,只敢看她的眼睛,「什麼?」
「第一,這世間本沒有鬼,說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第二,這世間很多時候,人比鬼可怕,鬼不過是虛像,啃不了你咬不了你,人卻可以把你剝皮拆骨,焚屍揚灰,第三嘛……」
「第三是是是什麼……」蕭兔子怨恨,壞娘為什麼在這麼驚悚悚的時刻用這麼陰森森的語氣說這麼血淋淋的話呢?不是存心要嚇壞他幼小的心靈麼……呃好吧,其實他承認,他雖然有點點怕,但也沒那麼怕,只是想拱到娘懷裡聞聞香氣……難道這也被娘看穿了?
「第三嘛……」秦長歌笑得不懷好意,「但凡你覺得是鬼的東西,其實多半不是鬼!」一把拖起兒子,拖啊拖的迎著那影子上前去,「走,去看看。」
「不--」蕭包子掙扎,「祁衡叔叔說鬼愛吃小孩子……」
祁衡?這回換了男主角了?秦長歌笑得那個溫柔,「他胡扯,他那是侮辱你的英勇,你連老天都敢叫他喝你尿,區區一個孤魂野鬼,怕他?太沒面子了嘛。」
「哦……」蕭包子覺得面子很重要,於是糊裡糊塗的被拽著走,腦子裡轉啊轉,好像這不是一回事吧?
迴廊不長,那影子一直悠悠近前,秦長歌迎面而去,看清是誰時,她微微皺眉,隨即一笑。
無上尊貴的皇帝大人,你也夢遊麼?
看了看只著寢衣的蕭玦,第一抹視線在他胸口停了停,這些年練武不輟是吧,體魄不錯啊。
然而他的眼神空茫,神情似真似幻,明明看見了秦長歌,眼神也有些光影變幻,卻依舊毫無表情。
因為入睡時長髮散披,卸了冠帶,此刻的他看來再無白日裡的銳利鋒芒,倒多了幾分清和之氣,眉宇間隱隱幾分疲倦,神情蕭瑟。
迴廊三面無遮,他赤足沿廊而行,毫無避雨意識,衣衫都已被打濕,月白軟緞寢衣貼在肌膚上,乳白色變得透明,隱約露出光滑肌膚,秦長歌仔細的看了看,確定皇帝陛下此刻春光撩人,秀色可餐,還是不宜被太多人觀賞的好。
不管是西梁國所謂的「迷魂症」,還是現代科學裡描述的夢遊,此刻的蕭玦都不能被醍醐灌頂一喝而醒。
秦長歌微笑著,牽他的手,將他就近牽入廚房,「來……來……」聲音輕柔,如天邊隨風飄蕩的絲雨。
蕭玦轉首看了看她,一剎那間目光微凝又散,卻是默默的被她牽了進去。
廚房裡間存放物品的地方,為了防潮,提高台基鋪著地氈,秦長歌攜了兒子,又輕輕推了蕭玦坐了。
三人擠在幾個米袋後面,蕭溶大方的遞過自己一直沒忘記丟掉的什錦點心,悄悄問秦長歌:「他是不是餓呆了?」
秦長歌瞟蕭玦一眼,對兒子咬耳朵,「人家在做夢,不要吵,看我問問他做什麼夢。」
「哦,」蕭包子立即收回點心,「我吃,你問。」
秦長歌拉過蕭玦的手,以掌心溫暖他冰冷的手掌,那熱力剛一透膚,蕭玦立即轉過頭來。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二章 「弒父」
混沌迷茫的思緒裡,萬物皆飄搖如水中海草,四周的一切,都是含糊黏膩的灰白色,那些灰白的天地裡,很多東西都在浮動,在他眼前連綿成黑色的光影,或圓或扁,辨不出原來形狀。
只有一件物事,始終鮮明的漂浮在他眼前,鮮紅的,細小的,拂之不去的圍著他轉悠,他伸手去觸摸,卻總是在最後一刻宛如燙手般縮回來,那物事發出細碎的呻吟,聽來宛如哭泣,卻不知道是誰的哭聲,也許,是自己在哭?
綿長永無盡頭的黑暗隧道啊……掙扎不出。
如困在海水之中,沉重無聲的行走,雙腿痠痛,忽聽得女聲低柔,如午夜撥琴悠揚一曲,卻不驚酣夢,直令人更欲沉入更深的睡眠,卻是輕甜的,歡悅的睡眠。
他茫然回首,忽覺渾身綁縛般的墜感一鬆,不由微微的笑了,白日裡再不會有的笑意。
蕭包子低低的哇了一聲。
這叔叔,笑起來可真美……蕭玦聽不見那聲低呼,他只聽見那動人女聲低低問他:「你在哪裡?」
我在哪裡?蕭玦自己亦覺困惑,想了想,答:「海裡……」
「什麼樣的海……」
「沉重……鮮紅……黏膩……」
「你經常在海裡嗎……」
「有時……」
「為什麼會在海裡……」
「不知道……是因為罪孽嗎?……」
那聲音似乎頓了頓,然後依舊溫柔的繼續。
「什麼樣的罪孽呢……」
他停住,眼神在黑暗與光明之間變幻交錯。
那聲音並沒有催促,似在靜靜等待,似可以這般千年萬載的等下去。
他卻恍惚間有些心慌,害怕這一剎的沈默會成為亙古的沈默,他再也無法聽見這個無由令他心安,令他至黏膩深海無限深鬱中拔身而出而得喘息的聲音。
就像那一日,有些往事,錯過了,再也無法挽回……於是他低低的開口。
「……我看不見……它就在我不遠處……前面……飄著……我抓不著……」
「是什麼東西呢?」
「……不知道……」
他的瞳孔有微微的擴張,那裡面的神情,是驚恐。
不願面對的驚恐……
「你,有看見一個女子嗎?她睡在地下,還有一個嬰兒……她的眼睛……」
「啊!!!」
蕭玦忽然抱住頭,狂聲喊叫起來。
劇痛。
排山倒海的劇痛。
那些黑色光影忽如海嘯颶風,大片大片的飛捲翻騰,大塊大塊的拍打撞擊他的精神堤岸,一波一波永無止歇,天地被摧毀,被淹沒,被一寸寸覆蓋,而那些濁黑浪潮捲過時,發出轟然巨響,那巨響連綿不斷響在他腦中,無限昏眩,勝如淩遲。
他抱住頭,痛苦至顫慄的倒下身去。
秦長歌正沉浸在最後一句的希冀揭破秘密氛圍中,不防他就在耳側大喊出聲,一時難得的呆住了。
蕭包子突然極其敏捷的跳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嘿的一聲,一個嫩嫩的手刀,毫不猶豫砍在蕭玦頸後。
蕭玦應聲倒地。
秦長歌再次呆住。
怔怔的看看地上的蕭玦,再將目光怔怔的轉向兒子,再怔怔的轉向蕭玦。
呃……蕭溶蕭公子。
你……劈倒了當今天子。
你這個四歲孩童,很有氣魄的,劈倒了以武力征伐天下,能征善戰的開國皇帝。
最關鍵的是。
你剛才,好像,劈倒的是你爹……這叫不叫大不孝,忤逆,弒君弒父?
蕭溶才不管那許多,拍拍手,笑嘻嘻道:「容叔叔說了,對於瘋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立刻安靜。」
好,好,容嘯天。
你們真是奇葩。
不想再理兒子,秦長歌趕緊給蕭玦把脈,發現他脈象虛浮,所幸沒有大礙,會被四歲小子砍倒,一方面溶溶受容嘯天所授,力道雖弱但落掌位置精準,另一方面,蕭玦當時精神趨近崩潰,體力也降至最虛弱的臨界點,才會被兒子所趁,釀下這慘痛的千古奇糗。
但是現在不是研究溶溶創造何等奇蹟的時機,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皇帝陛下驚叫了,皇帝陛下被砍昏了,內宮侍衛正在趕來,而他們這對兇手,逃也來不及的極其有嫌疑的正呆在皇帝陛下身邊——雜遝步聲。
夾雜著驚呼陛下之聲。
有人請罪後撞開蕭玦寢室,發現無人的驚惶之聲。
往廚房尋覓而來的人聲。
秦長歌無奈的嘆口氣。
沒辦法,只好犧牲兒子幼小的純潔心靈,和前世夫君的完美色相了。
微笑招手,喚兒子。
「溶溶,來。」
「幹嘛?」蕭公子正豎著耳朵聽動靜,不住的瞅屋頂,用短腿丈量屋子的距離,思襯自己爬上去以及自己帶著娘親爬上去的可能性各為多少。
壞娘的一句話讓他霍然回首。
「來幫我給這人脫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吧。
秦長歌無辜的看著兒子,嘆息,「溶溶,活命重要啊,沒了腦袋,還怎麼吃桂花糖?」
那是哦……蕭公子捋捋袖子,大義凜然的開始給他爹脫衣服。
一邊大汗淋漓的脫,一邊好誠懇的問:
「脫光不?脫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