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鮮花！你又臉紅了]

「我好像有和妳說過，初一的時候，我參加過學校的秋游，妳還記得嗎？」

我依偎在葉思遠身邊，聽到他問我，抬頭看著他，點頭說：「記得。」

他笑了一下，微微地瞇了瞇眼睛，似在回憶，我知道這回憶裡一定有許多艱難苦澀，但仍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的我，受傷才三年多，有很多事還不會自己做。」

他頓了一下，又繼續緩緩地述說：「簡單地說，就是生活還不能自理。妳知道，那時我已經14歲了，身體也開始發育，失去手臂對我來說，真是一件……一件很絕望的事。」　

「受傷後重返學校，我讀了兩年小學，那兩年，我基本是去幾天，就在家待幾天的，上學放學都是我媽送和接，中午還被她接回家午休，有些事，比如吃飯、上廁所什麼的，都是在家裡做的。」

「後來上了初中，我媽就和我說，我必須要開始正常的學校生活，不能再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我的成績已經落下了許多，她怕再這麼下去，我會連高中都考不上。」

「其實那時候的我，對這些都很無所謂。我並不願意出門，在學校裡，碰到以前班裡的同學和老師，想到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就覺得無地自容，所以，我很不願意上學，只想天天都待在家裡。」

「我的性格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妳應該可以理解，那時年紀還小，只是感到絕望，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廢人了，就這麼待在家裡一輩子算了，手都沒了，我還能做什麼呢？曾經喜歡的東西，擅長的東西，全都不能再做，那種感覺，真的就和世界末日一樣。想到將來長長的一輩子，我就是這個樣子了，我……小桔，真不怕妳笑，我幾乎就是天天躲在被窩裡哭的。」

「但是我媽不放棄，她逼著我練習用腳做事，吃飯、穿脫衣服、寫字、洗臉刷牙，還要練書法，練得腳一次又一次抽筋，腳趾上起了無數血泡，腿酸得抬不起來，也不讓我停。」

「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做不好，就是……上廁所。學校的廁所很簡陋，不像家裡，會給我裝一些輔助的設施，那時候，沒有別人的幫助，我根本無法自己在學校上廁所。」

「所以，讀了初中以後，我在學校幾乎就是不喝水，一整天都不上廁所，我媽說這樣不行，身體會搞壞的，我和她就想了許多辦法，練了很久。後來，她在學校廁所小便池的牆上幫我裝了幾個鉤子，我終於學會了自己小便，但是大便的話，還是不行，我必須要回家上。」

「可是有一天，在學校裡，也許是午餐時吃壞了肚子，到了下午，我肚子很痛很痛。剛好是體育課時間，我一個人在教室，也找不到人幫忙，就自己咬著紙巾去了廁所。」

「我想要自己解決這個事，但是……不行，真的不行。那時候是初冬，觸電截肢後，我的身體差了許多，變得很怕冷，所以褲子穿得挺厚，足足穿了三條長褲，褲腰還很緊。」

「我花了很多時間很多功夫，都沒能把褲子脫下來，後來……實在憋不住了，」

「小桔，和你說這些事，妳會不會害怕？」

我已經愣住了，思緒早已隨著他的話，飄到了那個遙遠的時間、空間。

我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瘦瘦高高的14歲無臂少年，在學校廁所急得滿頭大汗的模樣，那時的葉思遠，一定無助得快發瘋，絕望得快崩潰。我甚至可以想像他的表情，眼眶裡噙著眼淚，在廁所隔板的邊邊角角磨蹭著身體，弓著身子用腳趾拉扯著褲腿，我覺得自己的心被攪得一陣一陣地疼，卻只是咬著嘴唇，輕輕搖了搖頭，說：「不會，然後呢？」

葉思遠的表情卻很淡，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淺笑，眼神也很平和，看不出有過多的情緒。

他繼續說：「然後……然後我就一直躲在廁所裡，一直躲到下課，躲到第二節課開始，估計是老師發現我不見了，就叫了幾個同學來找我。一個男同學在廁所裡找到了我，他叫我出來，我不肯，他就喊來了老師。」

「初中的廁所隔板是半人高的，我記得，後來，有許多許多的同學都圍在隔板外，往裡張望著，我縮在角落裡，現在已經記不太起當時的心情了，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真的，忘了。」

「後來，班主任打電話叫來了我媽媽，她帶來了乾淨的褲子和毛巾，關上廁所的門，為我擦洗了身體，帶著我回了家。」

「回家後，我媽幫我在浴缸裡放了水，說要幫我洗澡，我和她說，我自己能洗，她沒勉強我，就說在外面等著，需要幫忙的話就叫她。」

「那時我們住的還是老房子，我一個人泡在浴缸裡，覺得自己真是很沒用很沒用，身上又那麼髒，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聽到這句話，我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抬頭看他，葉思遠也正低下頭來看我。

「什麼？」我問。

他笑起來，眼神溫溫的，說：「妳別害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妳沒猜錯，我想到了死。」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嘴唇抖動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想到了死，我覺得自己已經廢了，用這麼一副殘破的身子過下去，還有什麼意思？我連上個廁所都不能自理，我還能做什麼？還能談什麼理想、夢想、未來？」

「你怎麼能這麼想？」我問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發了顫。

「也許是因為那時剛進入青春期，心思比較敏感吧，真的，我現在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葉思遠垂下眼睛，又彎起嘴角笑了笑，說：「總之，我想到了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的確也……付諸行動了。」

「啊？」

他平靜地說：「我，沉到了浴缸裡。」

「……」我驚訝極了。

「一開始，我還憋著一口氣，這口氣吐完後，那種溺水的感覺就出來了，無法呼吸，腦子裡都是空的，我現在還記得那種感覺，恐懼、絕望，我張開了嘴，水立刻就灌了進來，我覺得那就是死亡的訊息了。」

「我之前已經死過一次，就是觸電時，只是那時速度太快，我甚至沒能留下什麼記憶，一下子就被電過去了，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裡。可是這一次，我的感覺卻是那麼清晰，我想要呼吸，可喝進去的全都是水，氧氣早已經沒有了，我覺得很痛苦，想要伸手抓住點什麼，肩膀動起來後才記起，我已經沒有手了。」

「沉在水下，沒有雙臂，我根本就爬不起來。」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是，我突然又不想死了。」

「我開始掙扎，抬起腳拼命地踢，也不知道踢到了些什麼東西。我想喊我媽，當然是喊不出來的，只是大口大口地喝水。」

「後來我的意識漸漸得模糊了，身體越來越無力，連踢都踢不動了，就那麼安安靜靜地躺在水下。我還睜著眼睛，能看到水面上的世界，能看到光，能看到水波的湧動。我開始後悔了，覺得自己對不起我媽，那三年，我和她那麼辛苦都過來了，可是，我卻因為一瞬間的蠢念頭，想要放棄自己的生命。」

說到這裡，葉思遠停了下來，他扭頭看向窗外，房間的窗簾已被我拉開，早晨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進房間，遠處有一群鳥飛過，他靜靜地看著，說：「剛受傷的時候，我躺在醫院裡，也是這樣看著窗外，曾經有一隻小鳥停在我病房的窗臺上，它撲棱著翅膀，扭轉頭梳理羽毛，一會兒後就飛走了。」

「我好羡慕它，羡慕它有翅膀，它可以飛，我覺得自己連一隻鳥都比不過。我不明白，這樣的事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一直很乖很聽話，我想不通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什麼了嗎？我還有那麼多事沒有做，我還有那麼多的夢想，可是，在一瞬間，就全部都沒有了。」

「也許死亡，真的可以帶我走出痛苦，我希望自己下輩子變成一隻鳥，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但是，想到我的爸爸媽媽，還有秦理，還有那麼多幫助過我鼓勵過我的人，我又覺得，實在不應該這麼離開。」

「後來呢？」我著急地問他。

他扭轉頭來，看著我就笑了起來，說：「後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在這裡和妳說話麼，後來，當然是被救起來了。」

「也許是我媽聽到了洗髮水、沐浴露的瓶子被我踢到地上的聲音，她沖進了浴室，把我從浴缸裡撈了起來。」

「我吐了很多水，然後，還挨了打。」

「啊？」我張大了嘴。

「我媽哭著打了我好幾個耳光，真是用盡了力氣，打得我好痛，耳朵都有一瞬間聽不見了，牙齒也出了血。不過，可以理解。

「我媽說：『你想死，當初觸電時我只要不簽截肢手術同意書，你很快就死了！那時候你沒死成，葉思遠，這輩子你就要給我好好地活下去！你的命是我給的，我沒讓你死，你想都不准再想這個事！』」

「我記得自己哭了，我媽也哭了。小桔，我和妳說過，我有過放棄，有過自暴自棄，有過心灰絕望，不過都是在這次事情之前。這是我人生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從那以後，我逐漸接受了自己殘疾的事實，很努力地開始學習和練習新的生活方式，用我的雙腳，去代替我的手。」

「我重新開始學畫畫，給自己定下了新的理想和目標，我用功地學習，不再自怨自艾，不再逃避退縮，雖然有很多事我仍舊無法做到，但是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我一定竭盡所能地去做。」

「小桔，我真的沒有妳想像得那麼堅強和自信，但是，我會努力，我會很努力很努力，以前，是為了我的家人，我的媽媽，以後，還要為了你。」

聽完葉思遠的故事，很意外的，我竟然沒有哭，也許是因為他一直是用很平靜的語調在對我述說，也許是因為，現在的我們，都好好地在對方身邊，也許是因為，我們對未來已經有了一絲模糊的規劃，我總覺得在這時候，沒有必要流眼淚。

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葉思遠已經接受了這一切，我還有什麼好感懷的呢？

過去的11年啊，我在遠方無憂無慮地過，這個男人卻在這裡經歷我無法想像的成長，伴隨著他過來的，又何止這一點點的悲傷？我相信他的故事可以寫滿幾大本書，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不重要了。時光不可倒流，事實不能改變，我們著眼的應該是未來，我們說了好多次好多次的未來，它虛幻又美好，實際又殘酷，但我相信我們可以抓得住。

想到這些，我緊緊摟了摟他的腰，說：「說完了？」

「恩。」

「咳！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呢，也沒什麼嘛。」

他笑了，說：「本來就沒什麼，只是想讓妳知道而已，想讓妳瞭解曾經的我，我也曾是一個膽小鬼，沒有妳想得那麼強大。」

「思遠。」我想了想，說，「我要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能這麼想。」

他親了下我的額頭，說：「我答應妳。」

「絕對不能再起那個念頭。」

「不會。」

「恩。」

「好了，沒事了，採花賊，咱們換身衣服，我帶妳出去轉轉吧，妳來這兒都兩天了，還沒出去玩過呢。」

「去哪兒？」

他抬著頭想了想：「嗯，步行街吧，那兒有許多小吃，味道不錯。」

「你媽媽給我們買的優酪乳和麵包，我們還沒吃呢。」

我們一起轉頭，看被我們搞得狼藉一片的床和房間，葉思遠有些尷尬，說：「別吃了，出去吃吧，還有……待會兒妳記得把垃圾提出去，被我媽看見了，不太好。」

我看到被我丟在地上的餐巾紙和小小遠穿過的透明小衣服，「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摟著他的脖子說：「知道啦！鮮花！你又臉紅了~」

葉思遠陪著我逛了D市的步行街，我們買了些街邊小吃邊走邊啃，午飯時間到了，他提議去凡人軒吃午餐。

「這兒也有凡人軒？」我驚訝地問。

「這兒是總店，在其他地方是分店，吃完了我帶妳去秦理那兒玩，他那地方什麼都有，妳想玩什麼？想游泳嗎？」

「游泳？現在是冬天呀！」

「不用擔心，有空調，水也是熱的，今天秦理應該在，對了，妳會游泳嗎？」

我老實回答：「不會。」

「那挺難辦的，我都很難教妳，待會兒找個救生圈玩一會兒吧。」

「好。」我看著他興奮的樣子，知道他想游泳了，立刻就答應。我也有些好奇，葉思遠游泳，是什麼樣子的呢？

凡人軒是在一幢十多層高的大廈底下，有一、二兩層，規模比在H市的要大得多。

我和葉思遠吃過飯，他就帶我坐電梯到了10層。出了電梯，我發現這兒就是個普通的寫字樓，裝修得挺大氣，色調鮮豔，看著很時尚。七拐八拐繞過走道，我們又到了一架電梯前，很奇怪的是，這架電梯居然需要按密碼開門，而且按鍵位置還挺低。

葉思遠脫鞋抬腳按了密碼，電梯門就開了，走進去後，我發現這電梯裡的樓層按鍵也裝得很低，而且樓層只有四層：10、11、12、13。

我們上了13層，電梯門一打開，我就看到一個花園一樣的寬敞空間，頂上是大大的透明玻璃，四周種滿了花草樹木，我跟著葉思遠往花園盡頭走去，穿過一條過道，我眼前就出現了一個空無一人的游泳池。

游泳池是50米長，層高很高，頂部有一半是鋼結構的框架，一半居然連著牆都是透明的玻璃，午後的陽光直直地照了進來，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閃爍的光。

泳池邊真的很熱，葉思遠叫我掏出他衣服口袋裡的手機，他坐在泳池邊的遮陽傘下，打了一個電話後，過了一會兒，我就聽到了一陣「嗡嗡嗡」的聲音，扭頭一看，操縱著電動輪椅的秦理已經出現在了泳池的入口處。

「嗨，小桔。」他揮著左手向我打招呼，臉上依舊帶著溫暖的笑，和前一天不同的是，他竟然穿著一身深灰色西服，還系著領帶，看起來異常得幹練、英俊。

「你好……阿理。」我也不和他客氣，朝他招了招手。

他到了我們面前，對葉思遠說：「我馬上要開個會，不能陪你們玩，你自己陪著小桔沒事吧？」

「沒事，就是想問問你，你這兒有救生圈嗎？」

「有，救生艇都有，你要嗎？」他指著泳池說，「今天天氣挺好，躺在水上曬太陽很不錯的。」

「那倒不用，救生圈就行，小桔不會游泳。」

「一會兒我讓小馬給你拿上來，還需要什麼嗎？香檳，飲料，水果拼盤？」

「行啊，你都讓小馬送上來吧。」葉思遠一點兒也不和他客氣，又說：「還有，你這兒有新的女式泳衣嗎？還有毛巾什麼的，我們全都沒帶。」

秦理哈哈大笑起來：「你小子！真把我這兒當你的後花園了。泳衣有，小桔，妳喜歡什麼式樣的？」

「啊？」我傻了。

「兩件式的，連身的，帶著裙子的，還有比基尼哦！」他用左手在空氣中比劃了一個「S」型，「粉紅色的，妳穿起來一定很可愛。」

我臉紅了，葉思遠踢了他左腿一下，說：「少貧嘴！你變態啊！準備這麼多女士泳衣幹什麼？」

秦理嘿嘿嘿地笑，說：「你不知道嗎？我隨時期待著漂亮可愛的女孩子來我這兒游泳啊，你看，這不是來了一個麼。」

葉思遠臉黑了，說：「你不是要下去開會？」

「好了好了，我是得下去了。」秦理抬左腕表：「你們慢慢玩，女士更衣室挺久沒用了，小桔，妳自己進去隨便琢磨，我沒進去過，不過該有的東西應該都有，真不行妳就去男士更衣室和思遠一塊兒換得了。」

「阿理！」

秦理看著葉思遠的臭臉，笑得更歡了，操縱著輪椅後退了些：「我不打擾你們鴛鴦戲水了，2小時後上來陪你們一起玩，小桔，記得要穿粉紅色的比基尼哦！」

說完沒等葉思遠沖上去踹他，他已經操縱輪椅轉了個身，快速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