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我就知道,你不想丟下我的]
我覺得我在飛。
掙脫了那個魔鬼的束縛,我飛翔在半空中,像一隻自由自在的鳥。
眼前是急速掠過的風景,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我的腦海裡,是葉思遠絕望到死的眼神。
我並不想死,這個世界如此美好,我還那麼年輕,還有許多好事兒沒體會過,可是……如果繼續留在那裡,我會生不如死。
更重要的是,我怕葉思遠會因了這件事,而毀滅。
我能想到的,可以拯救他的最好辦法,就是犧牲我自己。
葉思遠,只求你記得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只求你記得你對我做的承諾,只要我說,只要你做得到,你就必須去做。
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連著我這一份。
我來不及想其他人、其他事,我年輕的生命即將終結,我知道這時間很短暫,閉上眼睛,我的身體已經觸到了堅硬的東西,幾聲悶響後,我就像一片殘破的樹葉,落到了地上。
耳邊出現了巨大的聲響,我的意識竟然是清醒的,反應了一陣兒才知道這聲響來源於我和草坪的親密接觸。
我瞪著眼睛看頭頂的天空,還有四周圍的植物和高樓,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姿勢,腦子裡竟然冒出一個滑稽的鏡頭——有人拿著粉筆沿著我的身體曲線畫了一個白色的框,然後對周圍人說:「這就是死者墜亡的地方。」
最後,我被人蓋上了白布,裝進黑色的裹屍袋,拉去了殯儀館。
陳桔的一生,定格在19歲10個月零16天的那個下午。
我終於開始感覺到疼痛,來自全身的疼痛,由內至外,從頭到腳,我看到身邊出現了一個人,他拿著電話,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這個人有點眼熟,好像是葉思禾。
我的身邊迅速圍攏了更多的人,我能看到攢動的人頭,把天空擋成了很小的一個圈。有人大聲呼喊,有人小聲交談,可我只能一動不動地躺著,我不知道他們在看什麼,在說什麼,我的腦子越來越混沌,周身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我覺得自己開始喘不過氣來,可還是不願閉上眼睛,不願就此睡去。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麼,是在等一個人嗎?他是誰?
天空越來越黑,四周越來越安靜,我憋著最後一口氣,繼續等待著。
他終於出現在我身邊,撞開密集的人群,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到我身邊,他一下子跪了下來,趴到了地上,他的臉離我很近很近,眼神裡的悲傷和恐懼一覽無遺,我能看到他的嘴在動,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我盯著那雙黑漆漆的眼珠子,看到裡面溢出了一些透明的東西,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下來,我真想笑一下,抬手撫上他的臉頰,對他說:「別擔心。」
但是我動不了,一動都動不了,我想說話,可是才張了張嘴,嘴裡就湧出了一股腥甜的液體,汩汩地冒出,順著嘴角流下,我死死地盯著眼前那張越發慌張的臉,眼前一黑,終於喪失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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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腦海深處,存在著一座遊樂場,裡面有五彩絢麗的旋轉木馬,還有承載著太多夢想的摩天輪。在一大片草地上,有一個年輕的男人,他歡快地奔跑著,一遍又一遍地喚著我的名字,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容。
「小桔……小桔……」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記得他的身形,因為他的身形是那麼與眾不同。他的身邊是兩條飄舞著的空衣袖,一邊跑,他一邊回頭朝我笑,濃密的黑髮隨風飄揚,他看著四周,驕傲地告訴我:
「這是小桔遊樂場!妳喜歡嗎?」
我當然喜歡,看著周圍閃閃亮亮的一切,我開心極了,只想衝上去抱住他,大聲地告訴他:「我喜歡!我喜歡!我非常非常喜歡!」
可是我總是追不上他,他跑得那麼快,我不禁抱怨起來:「你等等我呀!」
「不行,妳來追我。」
「我跑不過你,我累了,想睡覺。」
「不許睡。」
「可是我真的好累。」
我沒去管他,直接躺在了草地上,嗅著周圍清新的青草香,我感覺愜意極了。
他走回我身邊坐了下來,說:「小桔,醒醒,不許睡。」
「不要,我好睏。」
「醒醒,醒醒,小桔,醒醒。」
「不……」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我的左手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觸感,不是有人牽住了我的手,而是——有人在溫柔地吻我的掌心,好柔軟,好溫馨,漸漸地,我的手上還有了一些濡濕的感覺,這是什麼?下雨了麼?
「小桔……小桔……」
他輕輕地喚著我,我卻沒有力氣醒來,真的好累啊,讓我再多睡一會兒吧。
這一覺,直睡得昏天黑地,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醒了過來。
四周圍一片白色,空氣中充斥著消毒藥水的味道,耳邊還有儀器的「嘟嘟」聲,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邊並沒有認識的人,只有一個白衣人背對著我在忙碌著。
她轉過身,看到我後,眼神裡透出了一絲驚喜,我看清了她是一個戴著護士帽和口罩的小護士,她俯下身來,柔聲問我:「妳醒了?」
我想說話,發現自己發不了聲,只能很輕微地點了點頭,但只是這麼一個小動作,就令我的頭劇烈地疼起來。
小護士連忙說:「妳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妳還沒脫離生命危險呢!妳聽得到我說話嗎?聽得到的話,就眨一下眼睛。」
我眨了一下眼睛。
小護士的眼睛彎了起來,她立刻說:「太好了!我去找醫生來,妳已經昏迷了一個多星期啦!」
居然有那麼久了?我完全沒知覺,依舊只是麻木地轉動眼睛打量四周,很快,我又覺得睏倦不堪,又一次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清醒的時間很少很少,少到無法了解自己的情況,少到無法和任何人見面,少到我還來不及感受全身的疼痛。
等到我能摘了呼吸機開口說話時,已經是5天以後了。
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爸爸。
爸爸明顯得瘦了一大圈,他穿著無菌服,戴著口罩,兩隻眼睛紅通通的,看到我醒了,他就哭了起來。
「爸……」我輕聲地叫著他,聲音又啞又澀,都不像是我發出來的了:「你怎麼來了?」
「傻丫頭!妳都這樣了,爸能不來麼?小諾也來了,在外面呢,等妳好一點兒他再進來看妳。」
「他不是,要讀書……」
「現在是國慶節放假,他吵著鬧著一定要過來,傻丫頭……妳……妳怎麼那麼傻呢!妳怎麼會做這樣的傻事啊!六樓啊!妳都敢跳!妳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麼向妳媽交代!」
爸爸哭得更傷心了,我努力地笑了一下,說:「我這不是,沒事麼,你別擔心了,我活下來了。」
「什麼沒事!妳知道妳傷成什麼樣了嗎?妳知道妳斷了多少骨頭嗎?兩條腿、骨盆、右手都骨折了啊!左肩也扭了,肋骨斷了2根,還扎到了內臟,妳肚子裡的內臟大部分都是挫傷破裂,大出血啊!還有腦震盪!要不是妳掉到2樓時腿被別人家的晾衣桿擋了一下,妳就直接摔死啦!醫生說再晚送醫院幾分鐘,妳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救不活了,光是手術就做了好幾個小時呢!病危通知單不知下了幾張啦!這,這,這還叫沒事嗎?!」
哦……原來我傷得這麼重,但是,我挺過來了,不是嗎?
爸爸抹了抹眼淚,我平靜地看著他,等他微微平復後,我問出了一個從第一天醒來就想問的問題:
「爸,葉思遠呢?」
爸爸一愣,他抬眼看我,悶聲說:「別提他了,妳還生死不明呢!他就和他媽出國了,說是學校要開學!我早說這個男人靠不住!你還非不聽,妳為了他都變成這個樣子了,他……」
爸爸繼續說著什麼,我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心裡的感覺很奇怪,不是失望,也不是憤怒,不是埋怨,也不是疑惑,我竟然非常非常得平靜。
他已經去了意大利了,他沒事了,哦,這樣很好。
我動了動左手手指,上面似乎還留著他的氣息,他曾經陪在我身邊,我知道的。
我沒有再問起關於葉思遠的事,陳諾終於和我見了面,小笨蛋哭得稀裡嘩啦的,他拉著我唯一能動的左手,說:「姐姐,妳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啊!妳答應我春節時陪我去看元宵燈會的!妳不能食言啊!」
「不會。」我對他笑:「國慶過了就跟著爸爸回家去,你都是初中生了,學習很重要的。」
「那妳怎麼辦?」
「姐姐有人照顧的,你放心。」
我有24小時的頂級看護,聽爸爸說,是葉思遠家裡人安排的,醫藥費也全由他們承擔,這個時候我已經不想再考慮這些東西了,我知道我必須要好起來,竭盡全力地配合治療,我知道他一定在擔心我的。
爸爸衣不解帶地在醫院裡陪了我幾天,國慶假期結束,我勸他帶陳諾回家:「有人照顧我,錢也不用擔心,爸爸,你們就回去吧,不然美阿姨會不高興的。」
爸爸起先還不肯,經不起我一次次勸,看著看護盡職又專業,他終於同意了,帶著陳諾回了家。
這時候,王佳芬出現在我身邊。
她告訴我說,她天天都來,但是我一直未脫離生命危險,醫生勸他們不要進來看我,只放了爸爸和陳諾進來。
「好多人都來過了,施小燕,馬英,劉一峰,馮嘯海,應鶴鳴,還有班裡其他同學、輔導員……」王佳芬拉著我的手,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陳桔!妳就是個笨蛋!笨蛋!」
「我這不是沒事了麼。對了,婉心呢?」
她說了一大堆人,獨獨沒有說到婉心,我覺得奇怪。
王佳芬怔住了,她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我更加起疑,問:「婉心呢?」
「她過段兒再來看妳。」王佳芬臉紅了,她不習慣說謊。
「佳芬?」
「小桔!妳……妳先安心養傷吧!別管這些了!」
「不行!妳告訴我!婉心怎麼了?」
王佳芬咬了咬嘴唇,突然凄慘地哭了起來,她說:「小桔!婉心出事了!婉心出事了!妳掉下樓以後,過了兩天,婉心找到了葉思禾,她……她捅了他好幾刀!婉心被抓進去了!她坐牢了!!嗚——————」
我驚呆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是啊!那是蘇婉心啊!那是把我當妹妹看待的蘇婉心啊!
她和我那麼相像,她是一個那麼烈性的女子,知道我的遭遇,她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只是……這真的好殘酷!婉心只有21歲啊!她究竟是抱著怎樣決絕的心,去找葉思禾的呢?想到這兒,我的胸口難以抑制地起伏起來,喘氣變得很艱難。
王佳芬慌了,她一邊按著救護鈴,一邊衝我喊:「小桔!小桔!妳沒事吧?都是我不好!劉一峰就叫我不要告訴你的!」
「葉……葉……葉思禾,死了嗎?」
「不,他沒有死,不過傷得很重,搶救了好久才搶救過來。就是因為這件事,葉思遠才……」
我沒能聽到她後半句話,就暈了過去。
兩天以後,我的情況稍微穩定了一些,劉一峰、馮嘯海、王佳芬和李維一起來看我。
王佳芬給我講述在我初受傷時發生的事,一件件娓娓道來,我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
我跳樓後,唐銳和阿中趁亂逃跑了,可是還沒過2個小時就被警察抓住了,他們還未來得及刪除DV裡的影像,那些他們本來想用來要挾葉思遠的東西,現在都變成了鐵一般的證據。
婉心捅了葉思禾幾刀,在他奄奄一息時,又報了警,救活了他一條命,婉心直接被警察帶走了。
葉思禾的媽媽瘋狂了,叫囂著要與我們同歸於盡,她真的找了黑道上的人,說要廢了葉思遠和葉思炎。恰巧葉思遠要出國了,葉媽媽當機立斷,要帶著兩個兒子一起去意大利。
王佳芬看著我,說:「葉思遠當然不肯走,但是他媽媽說,等風頭過了就讓他回來看你,當時他的學校馬上要開學了,可是他還有一堆手續沒辦,如果遲了,就還要再拖一年。那幾天,動靜都挺大的,我們都在。」
她看了看身邊的劉一峰和馮嘯海。
劉一峰繼續說:「陳桔,妳千萬不要怪思遠,他是逼不得已,當時……在走廊上,他都給他媽媽跪下了,說一定要陪著妳,絕對不走。」
王佳芬又補充著說:「他都哭了,我們都哭了,但是大家都覺得,這時候還是出去安全點。妳不知道,妳這病房外面常有可疑的人走來走去,後來葉思遠的媽媽花錢雇了幾個保鏢,我們才覺得安全了點兒。現在外面還有兩個在呢。24小時輪班的,所以妳很安全。」
馮嘯海說:「後來,思遠實在沒辦法,被他媽媽帶走了,他……他媽媽還打了他。走之前,他整天整夜地守在醫院裡,你一直沒脫離危險,他就不吃不睡,不管我們怎麼勸都不聽。」
我靜靜地聽著他們述說這一切,真和拍電視劇一樣。
葉思遠,我就知道,你不想丟下我的。
第二天,王佳芬一個人來看我,她拿著手機,笑瞇瞇地對我說:「小桔,猜猜是誰的電話?」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都發亮了,她給我帶上耳機,把話筒擱在我嘴邊,笑了笑,就走出了病房。
我的心狂跳起來,這一天,已經是10月10號,我摔傷後的第22天,葉思遠離開後的第13天。
我聽到耳機裡傳出來的熟悉聲音,低沉、溫柔,還帶著點兒小心翼翼。
「小桔。」
我一下子就哭了起來,這是我受傷後的第一次哭泣,不是為了自己的遭遇,而是為了他。
但是我不能動,只能任由眼淚直流。
「思遠……」
「小桔,妳……」他默了一下,低聲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