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Sweet Heart Forever]
我一邊晾著衣服,一邊回憶著這幾日發生的事,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天和葉思遠的談話。大文學他和我說——11歲那年的那場事故,葉思禾是故意的。
那個15歲的少年,故意讓自己最小的弟弟爬上牆,去撿那個離變壓器很近的羽毛球。葉思禾是幾個孩子中的老大,他知道變壓器的厲害,不管是通過物理知識還是現實案例,他都懂。而那時候的葉思遠,真正只是一個毛頭小孩,也許他還很崇拜葉思禾,很聽他的話,面對著他的命令,小小的葉思遠一點兒也沒多想,就利索地爬上了牆。
我手裡揪著衣服、衣架,心臟緊縮成一團。我不能設想那個場景,葉思遠的小身體像片葉子一樣從牆頭飄落下來,一霎那間穿過他身體的強大電流侵蝕了他的肢體,眨眼之間,命運改變。
我不明白葉思禾的動機,想不通,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我恨他,恨得心裡滴血,恨得腦袋裡涌起了邪惡的念頭——我恨不得殺了他,抽了他的筋,剝了他的皮,我想要砍斷他的雙臂,讓他嘗嘗這痛苦的滋味!讓他知道,葉思遠的這11年,是如何過來的!
葉思遠對我說了那番話之後的晚上,我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那幕我自己設想出來的情景,怎麼努力都睡不著。
那時候我才明白,葉思遠為什麼一直不對我說這些。他知道,我會為他心痛,為他難過,為他恨!他不想讓我的心,再經歷一遍他經歷了十幾年的心酸委屈。
他寧可希望我一直把他的受傷當成意外事故,也不願讓我知道這也許是他親人的故意為之。葉思遠自己也說過,他放不下;他還說過,從手沒有了的那一天起,他就很難再相信別人了。
我相信這些年來,他也曾經在心裡向著某個莫名的世界問過為什麼,他也許會躲在沒人的山頭哭得聲嘶力竭,也許會迎著風一邊奔跑一邊吶喊,也許會站在遠處默默地看同齡人恣意遊戲;也許會像我現在一樣,在每一個午夜被噩夢糾纏,猛然驚醒。
在他的身邊,只剩下了那兩截永遠空軟的衣袖。
我不知道他是否得到過答案,只是,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
我們是那麼渺小,面對那些醜陋、邪惡、不公、顛倒是非,黑白混沌,每個人都有那麼多的無可奈何。
在這樣的無可奈何中,葉思遠逐漸長大,他學會了把眼淚咽下,開始積極又與眾不同的另類人生。
他是個善良又堅強的人,他把這份痛藏在心裡,努力讓我看到他陽光燦爛、優秀美好的一面,不想讓某些黑暗的東西,污濁了我的心。
直到——我因為葉思禾的話懷疑到葉媽媽,才觸到了葉思遠心底的那根弦。
轉過頭往客廳裡看去,葉思遠正靠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的右腳擱在茶几上,腳趾正在按著遙控器。他身上穿著短袖的T恤,空癟的衣袖垂在身邊,那個樣子,格外地令人心疼。
穿著短袖的葉思遠殘缺得十分明顯,以前的我並不會萌發這樣的感慨,只是在知道葉思禾的事情後,我無法控制地會想到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我甚至做過一個夢,夢到我坐著時光機來到了葉思遠11歲生日那一天,在那片空地上,小思遠正要往牆上爬,我一下子就衝了過去,一把就把他撈了下來。
「不要!不要爬!葉思遠!不要爬!」我大聲地喊。
「小桔,小桔!妳怎麼了?醒醒,小桔!」
我睜開眼睛,渾身虛脫,發現自己緊緊地摟著葉思遠的身體,面前是他擔憂又驚訝的面容。
「妳又做噩夢了。」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湊過來把腦袋擱在我的肩窩處,「早知道你會這樣,我一定什麼都不和你說。」
「思遠……」我喘著氣,手掌撫上他的臉頰:「我又做那個夢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咬著我的肩膀,咬著咬著就變成了舔吻。
「怎麼辦?葉思遠,我老是做這些奇怪的夢。」我曾經對他說過我的夢境,因為我苦惱極了。
「沒有人能回到過去。」他終於開了口,語氣很平靜:「如果老是這麼想,我早就瘋了。」
可是我沒有他那麼堅強,我就是會想,止不住地想,想得心裡泛酸,呼吸困難。
「小桔,往好處想,如果不是因為受傷,我也不會認識妳。」他笑了一下,眼神柔柔的:「我覺得,妳就是老天爺送給我的寶貝,我感激還來不及。」
「那我寧可不認識你。」我說,「我只希望你能有一副健健康康的好身體。」
「我現在就很健康啊。」
我瞪他,他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很晚了,睡覺。小桔,別再胡思亂想了。」葉思遠翻了個身,雙腿夾著薄被往我身上蓋,我也撈過他那邊的被子幫他蓋上。
房間裡重歸黑暗,我們緊緊地挨著彼此,很久以後,我聽到葉思遠低沉的聲音:「我的身體無法改變。如果哪天妳倦了,就和我說,我一定會放妳走,絕對不會怪妳。」
「我走了,你怎麼辦?」我幽幽地問他。
他沉默良久:「我會繼續活下去。」
收回思緒,我已經晾完了衣服,走進客廳挨著葉思遠坐到了沙發上。我緊緊地抱著他,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怎麼了?」他感受到了我的異常。
「沒事。」我搖頭,突然想起白天的事:「葉思遠,你知道嗎?唐銳被開除了。」
他的眉頭輕皺,眼神裡掠過一絲驚訝,對著我搖了搖頭。
「我也是中午看了佈告欄才知道的。唉,思遠……我覺得,這也太狠了點。」
「什麼太狠?」
「學校的處罰呀!你不覺得學校太狠嗎?唐銳都大四了,之前讀了12年書,好不容易考上大學,無驚無險地讀了4年,臨到畢業卻被學校開除了。我在想,他的父母知道這個消息不知道會怎麼樣呢,換成我爸,非崩潰了不可,然後就打斷我的腿。」
葉思遠抿著嘴唇看著我,他又輕輕搖了搖頭,說:「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他對妳做那些事時就應該想到也許會有這樣的後果。」
「恩……可是,我這不是已經沒事了麼。而且……我也沒和學校說唐銳的事呀,但是我聽我們學校那些領導的意思,好像他們都知道了。」
葉思遠輕輕咳嗽了一下,他別開臉,說:「學校裡也有挺多傳言的,都說妳是被陷害的,老師們也不會坐視不管,有了不一樣的聲音總會去調查一下。」
「有道理……不過我還是挺替他可惜的。」我說的是實話。
「沒讓他坐牢,已經不錯了。」葉思遠的眼神看起來不太高興:「想到他對妳做的那些事,我真恨不得撕碎了他。」
我笑了,揉著他的頭髮笑道:「他已經夠慘了,再坐牢就沒法活了。哈哈!葉思遠,聽你的口氣,好像唐銳被開除是你的傑作似的。」
他扭過頭來瞪著我:「我沒有。」
我大笑,「我知道你沒有,緊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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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銳出現在我面前時,已經是五月底。
他戴著鴨舌帽和墨鏡,帽檐壓得低低的,嘴唇周圍一片胡茬,整個人看著都瘦了一圈,精神頹敗得完全無法與過去那個張狂自戀的人聯繫在一起。大文學
教學外的過道上,他站在我面前,我反應了半天才認出是他。
「你要幹嗎?」我戒備地看著他。
「陳桔!我想和妳談談。」唐銳壓低聲音:「妳放心,我什麼都不會對妳做,妳能不能給我十分鐘時間。」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我基本能猜到他要和我說什麼,但是看著他邋遢落魄的樣子,冷冷的語氣就稍微回了點暖:「唐銳,那是學校的決定。」
「不!不是的!」唐銳有些激動,我看他的樣子恨不得要衝上來了:「陳桔,我錯了!那一晚的事,完全是我不對!但是!我們只是喝多了在鬧著玩呀,那些照片也不是我拍的,我同事說要傳上網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如果能夠想到,我一定會阻止的!我錯了,陳桔,妳就原諒我!」
「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沒用!唐銳,那個決定是學校做的,和我無關。」
「不是的!不是的!」他一下子摘掉了墨鏡,眼裡布滿血絲:「其實在通告出來前,我已經接到風聲了,然後我也找了關係想去打點一下,但是別人向我反饋,讓妳躲過開除的人背景很強,我找的人根本就動不了他。」
「啊?」我不懂他的話。
「好像是個廳長級別的,姓莊。陳桔,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鬧得那麼大,我求求妳,能不能幫我去求個情,讓我恢復學籍,哪怕是重讀一年,甚至兩年都沒關係!只要能讓我畢業!」
我在腦子裡思考唐銳的話,幫我忙的人是個姓莊的廳長?我一直以為是應教授呢,這麼看來,這應該是夏書意七拐八繞幫的忙了。
想著自己欠了葉思禾一個大人情,我心裡就郁結得難受。
「陳桔!陳桔!」唐銳看我出了神,著急地叫起來,他凄慘的眼神令我看不下去,「陳桔,妳就幫幫忙!我求求妳了!我爸爸媽媽還不知道我的事,他們一直以為我還在準備畢業答辯,仍舊在那個公司實習。我爸爸有高血壓,媽媽身體也不好,我不能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我答應妳,只要妳肯幫忙,妳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我願意給妳做牛做馬,我一輩子都把妳當恩人!陳桔,妳就幫我在葉思遠面前說說話!」
「等等!葉思遠?」我皺眉看他:「這關葉思遠什麼事?」
「我找的人告訴我,幫你忙的那個廳長,好像是受了一個姓葉的人委託,不是葉思遠,還能是誰。」
我嘆了口氣,告訴他:「不是葉思遠,是另一個人。」
我想了想,說:「唐銳,我幫你打這個電話,我只幫你求一次情,至於成不成,我不能保證。因為我和那個人關係並不好,這次的事我也沒有想到,但這的確不是我的意思。」
說完,我就撥通了葉思禾的電話。
聽到他嬉笑的聲音,我心裡就咯得慌,好像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上不去又下不得。
我眼睛瞄著唐銳,先向葉思禾表示了感謝,然後直截了當地就向他說明了情況,詢問他托的關係能不能幫唐銳恢復學籍。
葉思禾在電話裡沉默許久,有些吱唔地說事情比較難辦,對方官銜挺大,交代下去的事出爾反爾,反而會落了笑柄。
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權力場上的人,把面子看得比那些不相干人等的死活重要得多。
「這樣,妳把那小孩的電話給我,我去幫他問問,有消息我直接聯繫他。我覺得,妳還是少和他接觸比較好。」聽著葉思禾的話,我又看了一眼唐銳,他正緊張兮兮地看著我。
「好。」我打算掛電話了,葉思禾又說:「小桔,這一次我也幫了妳大忙了,上次和你說的事,妳能不能也幫我一下。」
他還有臉說這個!我耐著性子回答他:「我幫不了你,第一,我相信那些事都不是阿姨做的,第二,葉思禾,你對葉思遠做了些什麼你心裡最清楚!」
「陳桔!妳怎麼也和那些人一樣,把這件事都怪到我頭上!」他喉嚨響起來,「那是一場意外!意外!思遠如果沒有滑一下,他完全就能撿到那個球,一點事都不會有!」
「我現在不想和你說這個!你一個15歲的初中生讓他一個11歲的小孩兒去爬牆你覺得合適嗎?葉思禾你怎麼那麼卑鄙無恥啊!虧你還好意思說你是哥哥!」我衝著他吼起來。
唐銳看著我倆在電話裡吵了起來,臉色已經變得灰白,眼神完全地絕望了。
「OK,OK,陳桔,我不和你爭,總之你們所有人都站在葉思遠這邊,我他媽就是個十惡不赦的陰險小人王八羔子!我這輩子就賠給他了!他不就是少了兩條胳膊麼!老子賠給他!你們去找個醫院趕緊給我做截肢手術!老子他媽的煩透了!」
「無意義的話,不用說。」 我對著電話冷笑:「葉思禾,你什麼都賠不起,即使用你的命,都賠不起葉思遠的兩隻手臂!」
我掛了電話,冷冷地看著唐銳:「我和你說過,我和這個人關係不好,你也聽到了。我以後不會再和他聯繫,不過我會把你的電話給他,他如果有了消息會直接通知你。以後你就別來找我了,找我沒用。」
「陳桔,妳能不能把他的電話給我!我自己求求他。」看我轉身要走,唐銳在我身後追著喊。
「不行。」我回答他。
走了一段路後,唐銳已經不在我身後,我掏出手機,把他的電話發給了葉思禾,然後,我刪掉了這兩個人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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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時,在期末考試來臨前,葉思遠的期末作品終於完成,而且,他的赴意留學簽證也已辦妥。Istituto Marangoni十月開學,葉媽媽希望葉思遠八月就過去,可以提前適應準備,不過葉思遠拒絕了,他說要到九月再走。我知道他是為了我,他舍不得我,我也捨不得他,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下,停在我們相偎依的這一瞬間。
不要期末考,不要放暑假,不要開學,所有的飛機都停飛,所有的機場都關閉,我真希望葉思遠能留在我身邊,哪裡都不去。
可是,隨著考試一門一門地結束,暑假已經來臨。
離開H市的前一晚,我們倆並肩坐在陽台上吹著晚風聊著天。我手裡捧著半個大西瓜,拿著勺子和葉思遠你一口我一口地挖著吃。
「小桔,妳能不能晚幾天回家?」葉思遠神情落寞地看著我,低聲說。
我無奈地搖頭:「不行,我爸爸已經給我打了許多電話了,讓我一考完就回家。」
「哦……」他有些失望,又問:「那妳能早點回來嗎?」
「我盡量。」
「小桔……」隨著離別時間的臨近,他越來越像個孩子。
我挖了一勺西瓜塞到他嘴裡,他一下子沒咬住,汁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我趕緊拿紙巾替他抹去。一邊抹,我一邊說:「思遠,這兩個月你要準備的事兒可多呢,一定會很忙,出去留學是大事情,你得上點心,努力用功地學,變成一個超級厲害的設計師,我可等著你回來養我呢。」
「恩。」他悶聲應著我,身子突然動了起來,背脊貼著椅背小幅度地磨蹭著。
「怎麼了?」我放下西瓜問他。
「背後好像被蚊子咬了一口,好癢。」他轉過身去,把背脊朝著我:「幫我看看。」
我撩起他的T恤,一衝眼就看到一個大包。
「真有。」
「小桔,幫我撓撓。」
我用我的小爪子幫他撓著背,他的身子隨著我的動作輕微搖晃,身邊的短袖袖管也微微地擺動著。葉思遠低著頭,突然說:「受傷以後,只有我媽幫我撓過蚊子包。」
「嗯?」
他低聲笑:「我以前一直覺得,不會有其他人來幫我撓撓,我寧可自己在牆上蹭,也不想要別人幫忙。」
「傻子。」
「以前是我媽,以後只有妳。」
他轉過身來,眼神溫柔地看著我,這些天,他總是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眼裡那眷戀不捨的神情溢得無邊無際,令我心碎得想落淚。
我們在月色中接吻,輕柔又纏綿,彼此的嘴裡還有西瓜清甜的滋味。
這些日子,我取消了一切的活動、約會,除了上課就是陪在葉思遠身邊,連著午飯都去他寢室陪他一起吃。我們就像是24小時在一起的連體嬰,有他就有我,有我就有他,在這剩下不多的時間裡,我們抓緊每分每秒,享受著愛情的甜蜜。
除了生理期,我和葉思遠每晚都會SEX,有時還不止一次。他有著年輕男孩充沛的體力和慾望,又帶著對我深深的不捨。而我,也早已沉迷於他的身體,迷戀著他那獨特的殘缺。
我們予取予求,毫無節制,避孕套用了一盒又一盒,每當我們大汗淋漓地緊貼彼此身體時,我心裡就會湧起一股衝動,身體的緊密相連,令我堅信,我們的心也是連在一起。
我們在彼此耳邊呢喃著對方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怎麼也叫不厭。
我們探索著對方身上每一寸肌膚,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這真實的觸感令我心跳不已,我知道,在往後的兩年,這樣的接觸會少之又少,我們只能通過視頻、電話來和對方聯繫。
想著不能再摟緊葉思遠的腰,不能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能和他親吻,想著不能再近距離地看著他漂亮的黑眼睛,那根根分明的纖長睫毛,想著不能再用手指劃過他頰邊的淺酒窩,也不能讓他親吻我的鎖骨,聽他邊吻邊說:「這是我的思遠海峽」……我承認,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難過!
撫摸著葉思遠肩下的殘肢,我輕柔地舔著它們,他一直低頭看著,我說:「我一直不知道思遠海峽是什麼意思,你又不告訴我,那我也給你的小手臂命個名,它們是我的……Sweet Heart Forever,只是我一個人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語法。」葉思遠笑,「永遠的甜心麼?」
「小桔式英語。Sweet Heart = 甜心 = 田心,就是思;Forever = 永遠,就是遠。」
我又低頭吻了下他右邊略長的殘肢:「Sweet Heart Forever,它們是我的。」
「我整個人都是妳的。」他閉著眼睛吻上了我的唇。
恩,葉思遠,不用懷疑,我也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