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不情之請]

我一直到半夜兩點才睡著。

我把手機鬧鈴定到了早上6點，因為前一天睡得多，我爬起來並沒覺得多痛苦。

仔仔細細地疊了被子，鋪平床單，我又拉開了窗簾，讓日光可以照進屋子。

完後，我走出房間，整個房子靜悄悄的，好像沒人起床的樣子。我去洗手間刷牙洗臉，給自己紮了個馬尾，又洗掉了前一天換下來的衣褲，晾在了一樓陽臺上。空下來後，我尋思著要不要給大家做點早餐，又想這樣好像太隨便了點，於是就坐在了客廳沙發上，拿過茶几下一本服裝雜誌翻了起來。

一直等到7點半，樓梯上才響起腳步聲，我抬頭一看，是葉媽媽下樓來。

看到我，她有些驚訝：「小桔，這麼早就起來啦？」

「我昨天睡太多了，不太睡得著。」我趕緊站起來，問，「阿姨，要不要我幫忙做早餐？」

「妳會做早餐？好啊，今天元宵，我打算煮點皮蛋粥，再煮點湯圓，妳一起來吧。」

「好。」煮湯圓煮粥，真是小意思。

葉爸爸和小思炎下樓時，我已經把湯圓和粥都煮好了，葉媽媽剛從外面買了油條回來，她看到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說：「趕緊吃飯了，都洗過了吧？今天的粥和湯圓是小桔煮的呢，我們嘗嘗味道如何。」

我臉紅了，不停地朝樓梯看，卻遲遲不見我最記掛的那個人下樓。

葉思炎開心極了，蹦過來就拉了下我的手說：「小桔，妳昨天睡了好久，我一直想帶妳看我房間呢，結果等我睡覺了妳都沒起床，真是個大懶豬！」

葉媽媽皺眉說：「小炎，得喊小桔姐姐啊，有沒有禮貌？」

小思炎嘟起嘴，跑到餐桌邊坐下說：「我要吃光小桔姐姐煮的湯圓，一點兒也不給哥哥剩下，誰叫他不起床，他也是個大懶豬！」

「……」我無語了，實在無法將這個小鬼和葉思遠嘴裡那個聽話、懂事、可愛、乖巧的葉思炎聯繫在一起。

葉媽媽擦著手說：「是啊，小遠怎麼還沒起來？小桔，妳上去叫他一下吧，他一般都不鎖門。」

這話我最愛聽！應了一聲就往樓上跑去。

跑到三樓，我敲了敲葉思遠的房門，沒動靜，我就開門走了進去，一沖眼，就見到他正趴睡在床上。屋子裡空調開得很熱，他沒穿上衣，底下只有一條內褲，柔軟的被子只蓋住了他的腰腹臀部，胸以上和兩條長腿都露在外面。

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床邊，拍著他的背喊：「葉思遠，葉思遠，起床了。」

「恩？」他瞇了眯眼睛，把臉頰換了個方向，睜開眼看到我，立刻就笑了起來，「小桔……我做了個夢，夢到妳來我家了，我一直以為是夢呢，就不願意醒來，原來……妳真的來了。」

「傻了你！」我扳著他的肩膀幫著他翻了個身，讓他坐起來，說：「快起來吧，今天我幫阿姨做了早餐，你再不去吃，都要被葉思炎吃光了。」

「哦。」他趕緊撈過睡衣，雙腳整理了一下，坐在床上抬腳彎腰將身體鑽進衣服下擺，他睡衣的扣子都是不解開的，直接用腳扒拉下來，再套回去就行。

然後，他又夾過睡褲，咬起小勾子幫忙穿起來，一邊穿，他一邊站了起來，動了動肩膀，晃了晃身子，將睡衣下擺和空袖子自然地垂下來。

「好了。」他抬頭朝我笑笑，就要往洗手間走。我已經無數次地看他自己穿衣脫衣了，早已習以為常，只是這一次，我叫住了他。

「怎麼了？哪兒沒穿好？」他疑惑地問我。

我走到他面前，幫他扣上睡衣的幾顆衣扣，那是昨晚被我解開的，他給忘了。

「你就這樣下樓呀？暴露狂。」我笑他。

「沒注意，還不是妳的傑作。」他低頭親了下我的額頭，說：「妳先下去吧，和他們說我洗漱完了就下來。」

「好，我幫你留點湯圓，你的小情敵胃口可好了。」

我們五個人一起圍坐在桌邊吃湯圓啃油條，葉思遠可以用筷子夾起油條，一口一口吃得很香。

葉思炎吃了整整10顆大湯圓，他滿足地叫：「小桔，妳做得真好吃！」

葉思遠用桌下的左腳輕輕踢了他一下，說：「昨天和你說的你忘了？」

「你不是叫她小桔的嗎？我是你弟弟，我也能叫。」

「她比你大，你老師沒教你要懂禮貌嗎？」

「你也比她大，她為什麼不叫你思遠哥哥？你為什麼不叫她小桔妹妹？」小鬼頭還挺理直氣壯。

葉思遠竟然被他說得無語了，我趕緊說：「誰說我不叫的呀，我經常喊他思遠哥哥的。思遠哥哥，是吧？」

「就是！小桔……妹妹。」葉思遠撅著嘴，真是像個孩子一樣。

葉爸爸突然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恩……文玲妹妹，幫我添碗粥可以嗎？謝謝。還有，思遠兒子，思炎兒子，你們倆都給我消停點兒。尤其是你，思炎兒子，你要是再敢不喊小桔姐姐，你今年的壓歲錢就全部充公！」

哇！我終於體會到了葉爸爸的冷幽默。

葉媽媽忍不住笑出聲來，接過葉爸爸的碗就走去了廚房，小思炎的腦袋耷拉下來，不情不願地說：「知道了。」

葉思遠夾起湯匙，很滿意地吃了顆湯圓，還趁空朝我笑笑，露出了漂亮的酒窩和一排大白牙。

早餐後，我真的跟著葉媽媽去了商場，我特想讓葉思遠一起去，不過他媽媽沒說，他也沒開口，我也就不好意思說了，我覺得，葉思遠也是想讓我們倆單獨處一下。

自古以來，婆媳問題都很棘手啊，雖然我和葉媽媽的見面到目前為止還算愉快，可我總覺得她是個特別厲害的人，就是那種心裡想什麼，面上都不會表現出來的狠辣角色。這一點，和我是完全相反，所以我認為，如果是我和葉思遠的媽媽博弈，唉……輸的人一定是我。

我們在商場裡逛了一個多小時，我不敢有任何意見，葉媽媽拎起毛衣、外套往我身上比比，沒一會兒就能選出特別適合我的衣服。我暗暗佩服，心想做服裝的人果然是眼光犀利，看來，葉思遠的好書味也是受了家庭很大的薰陶影響。

最後，我試穿了一件桃紅色的V領毛衣，外搭白色的長款雙排扣帶帽羊毛大衣，帽子上有一圈淺棕色的毛，底下就是緊身牛仔褲和咖啡色小高跟皮短靴。衣服的設計都挺簡單，但是白色和桃紅色很亮，穿在我身上顯得我特別青春靚麗。葉媽媽站在我身後，和我一起照著鏡子，一邊幫我整理帽子，一邊說：「真好看，到底是年輕，可以襯得起這麼跳的顏色，小桔，妳真漂亮。」

我抬起頭，挺胸收腹，自己感覺也非常好，我看著鏡子裡身邊的葉媽媽，由衷地說：「阿姨，您也很漂亮啊，氣質特別好。」

她笑了一下，摟了下我的肩，說：「那就買這一套吧，妳喜歡就好。」

葉媽媽在收銀台付錢時，我才知道我這一身衣褲鞋子加起來要近4000塊錢，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但是我也不敢說什麼。我知道，晚上的聚餐，我是以葉思遠的女朋友身份出席的，我不能給他們家丟臉。雖然接受他媽媽這樣昂貴的饋贈我覺得挺不好意思，也有點兒難堪，可是，我能怎麼辦呢？難道要在他媽媽面前堅持自己那一點點小自尊小驕傲嗎？難道非要穿我那身髒得快看不出顏色的棉衣隨他們一起去嗎？

那不是骨氣，那是愚蠢。

只是，我本來以為，事情就是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在回葉思遠家的車上，葉媽媽又對我有了一個新的請求。是的，請求。

她開著車，車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她突然轉頭對我說：「小桔，今天晚上，阿姨對妳有一個不情之請，也許對妳來說會不太理解，但是請妳相信，阿姨並沒有其他意思。」

我不太明白，說：「阿姨，您說吧，能做的我一定做到。」

她抿嘴笑了一下，說：「那我就直說了，今晚去了小遠的爺爺家，大部分的親戚都是很好相處的，但是，如果有些人來問起妳的家庭情況，我希望，妳能說得委婉一點。」

我愣住了，嘴角牽動，再也笑不出來。

我問：「阿姨，什麼叫，說得委婉一點？」

「小桔，我希望妳不要誤會，阿姨絕對不是嫌棄妳，我很喜歡妳，而且也看得出，妳是個很好的女孩，對我們小遠是發自真心，小遠他也是真的很喜歡妳，所以，我也一直在考慮要怎麼對妳說。妳是個挺單純的孩子，但是我們家有些親戚就沒有那麼簡單，我只能這麼說，我對妳的請求，基於的出發點是為小遠好，妳能明白麼？」

這麼深奧，這麼難懂，我怎麼會明白呢？

但有幾點我明白了，葉媽媽說她喜歡我，她說知道我對葉思遠是發自真心，她說要我做的事是為葉思遠好，雖然不知道這些話是真是假，但我選擇相信那是真的。

我說：「阿姨，您能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麼做怎麼說麼？您直說好了，我的確是……不太明白。」

葉媽媽雙手握著方向盤，沉吟了一下，說：「這麼說吧，如果有人問你家裡的情況，父母的工作，我希望你能有所隱瞞，或者適當地往好的方面說。這個度你自己把握就行。」

「可是，我是和葉思遠在一起啊，他……他不喜歡我撒謊的。」

葉媽媽笑了起來，說：「這個你放心，如果真的有人問到妳這些問題，妳做什麼回答，小遠都是會理解的。」

「……」我沉默了。

葉媽媽又說：「小桔，阿姨再和妳說一次，我絕對，不是，嫌棄你什麼，只是，在這個大家族裡，有些事，是妳還不瞭解的。我也很無奈，只是希望妳能答應我，還有，我和妳說的這些話，希望你不要讓小遠知道。」

她甚至都沒有說，我不答應也可以，她根本就不給我拒絕的餘地。

我突然就覺得胸很悶，很悶很悶很悶，悶得令我喘不過氣來，我看著車內空調的出風口，覺得好熱，我真想打開車窗，讓外面的寒風吹醒我的腦袋。

我開始後悔跑來D市，我開始後悔答應去參加他們的家庭聚餐，我開始後悔答應葉媽媽出來買衣服，我甚至開始後悔，我為什麼要和爸爸吵架。

我想到我遠方的那個小家，我的爸爸，我的美阿姨，我的陳諾，他們都是平凡普通的人，他們不殺人，不放火，他們雖然粗俗，但依舊是善良勤勞的人，起早摸黑地上班養家，只是有些小市民小市儈而已。

可現在，在我男朋友的母親面前，我卻要因為他們低微的身份而被迫答應一件事，在今晚，我要和他們暫時脫離關係，成為一個穿著入時，容顏靚麗，出身神秘的外地女孩。

門當戶對，我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這個詞的意義。

我突然就為我的家人感到委屈。

可是，我已是騎虎難下，沒有選擇的餘地。

更可悲的是，這一切，葉思遠還不能知情，我皺起眉想，當葉思遠聽到我說出的謊話，他會怎麼看我？

想了很久，最終，我還是答應了她。

回到葉思遠家，吃過午飯，我回客房換新衣服。

正是週日，爸爸應該在家，我撥通了家裡的固定電話，是陳諾接的。

「姐姐！姐姐！」聽到他開心的聲音，想到剛才葉媽媽對我說的話，我心裡就有點泛酸。

「小笨蛋你在幹嗎？」

「在做作業，馬上要開學了。姐姐妳到學校啦？」

「恩，到了。」

「姐姐，你走了以後，這兒就下雪了，下了好幾天呢，今天早上才停，我本來想晚上去看燈會的，但是爸爸媽媽都不肯陪我去，說太冷了，要是妳在就好了。」

「姐姐明年一定陪你去看燈會。」

「妳那裡冷不冷啊？姐姐妳要多穿點衣服，妳那邊都沒有暖氣的，小心別感冒。」

我覺得好溫暖，小笨蛋真是長大了，已經學會關心人了。

「知道，我已經是大人了，對了，爸爸在嗎？」

「在。」

「你叫爸爸接電話。」

一會兒後，我就聽到了爸爸的聲音：「喂。」

「爸。」才喊了一聲，我突然就有落淚的衝動了，好不容易才忍住。

「到學校了？」

「恩。爸……今天元宵，節日快樂。」

「……」我聽到爸爸歎了口氣，說：「妳一個人在學校，自己多照顧自己。還有，我看氣象，H市下雪了，妳走路小心別摔跤，多穿點衣服。」

「我知道，你別擔心。」

「你……」他頓了頓，又說：「那個人回學校了嗎？」

「還沒。」

「小桔，爸爸對妳說的話，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爸爸也是為妳好，他那個樣子，你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早點分掉對誰都好。」

「爸，咱先不說這個了行嗎？他身體是不太方便，但他真的是個很優秀的人，對我也特別好。」

爸爸又有點生氣了，說：「總之我就把話撂在這兒，我不會同意的。妳現在在學校我也管不著你，妳自己好好想想，和他在一起，以後有的妳苦頭吃！不說了，掛了。」

我還沒開口，他已經掛掉了電話。

我呆呆地坐了會兒，就聽到門口傳來葉思遠的聲音：「小桔。」

我回頭看他，他也已經穿好了羽絨服，走進來坐到我身邊，說：「怎麼了？」

「沒事，我剛和我爸爸打了個電話。」

「我聽見了。」他低著頭，眼神有些暗淡，「妳是不是又和他吵了？因為我。」

「沒有。」我把腦袋擱到他肩膀上，手拽過他的衣袖緊緊捏在手裡，說：「思遠，給我爸爸一點時間，他會明白的。」

「恩。」

其實，我的底氣一點也不足。

下午3點多，我們一行五人，出發去葉思遠的爺爺家。

是葉媽媽開的車，葉爸爸坐在副駕駛座，我和葉思遠、葉思炎坐在後座。

我們坐的不是我經常見到的那輛黑色賓士商務車，而是一輛五人座的黑色尼桑。葉媽媽邊開車邊說：「這幾天老曹忙壞了，每天都是往返在工廠和火車站、汽車站，把過年回來的工人接回廠。」

葉爸爸笑：「今天要是叫老曹來開車，咱們這個車還坐不下呢，咱家多了一口人呀。」

葉思遠聽到這話，微微地笑了起來，我抬頭看他的臉，感覺到他的左小腿蹭了蹭我的右小腿，還沖我眨了眨眼睛。

我不太笑得出來，但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好，我的緊張和彆扭情有可原，葉思遠估計沒看出什麼來，只是低下頭在我耳邊說：「別害怕，妳今天特別漂亮，爺爺奶奶他們一定會喜歡妳的。」

我笑了一下，點點頭，乾脆看起了窗外風景。

到了目的地，那是在D市另一邊的郊區，我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別墅區。

那個樓盤依山而建，周圍滿是樹木，只是枝椏在冬季有些光禿凋零，但我能想像在夏天時，這裡綠樹成蔭，空氣清新的景象。

我看著那一幢幢小城堡一樣的房子，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心裡倒抽了一口冷氣，想起葉媽媽的話，我想，究竟會有誰來問我的家庭背景？住在這種地方的人，還會對什麼東西感興趣？而且，我需要說得多委婉才能令他們滿意？

車子開到一幢房子前，我們下車，葉媽媽把車開去公共泊位，我局促不安地跟在葉思遠身後，隨著他們走到了院子的金屬欄杆門外。

葉爸爸按響可視門鈴後，院內的大門立刻就打開了，最先沖出來的竟是一個2歲左右的漂亮女娃娃，她路都走不太穩，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拉著院門的金屬欄杆仰著臉朝我們樂。

「歡歡。」葉思遠笑著蹲了下來，和小姑娘平視。

「小舅舅！」小姑娘口齒不清地叫著，兩隻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欄杆，摸到葉思遠的臉上，又扭頭朝大門喊，「媽媽！媽媽！開門！」

一個年輕漂亮的短髮女人跑了出來，嘴裡喊著：「抱歉抱歉，二伯，讓你們久等了。」

她為我們開了院門，葉媽媽也剛停好車走過來，我們就一起走了進去。

短髮女人抱起歡歡，看到我後有點楞，我朝她笑笑，她笑著說：「二伯二嬸，這個小姑娘……該不是你們的兒媳婦吧？」

葉思遠的爸爸媽媽都大笑起來。

我臉紅了，恨不得躲到葉思遠背後去，葉思遠卻彎了彎腰，用左肩推了我一下，把我推到了他身邊，他對那個女人說：「思穎，我給妳介紹下，這是我女朋友，陳桔。小桔，這是我三叔的女兒，我的堂姐，葉思穎。」

我笑著說：「思穎姐好。」

「哦哦，妳好妳好，哎呦，思遠你不錯嘛，找了個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是存心來氣我這個已婚小嫂的是吧？來，歡歡，喊小舅媽。」她逗著懷裡的小姑娘，小丫頭立刻甜甜地叫起來：「小舅媽！」

我窘死了，傻笑著去拉葉思遠的衣角。

他笑出聲來，說：「怎麼了？當舅媽很不習慣？思炎都是舅舅了呢，不過歡歡喜歡叫他哥哥，她認定我是小舅舅了。」

打過招呼，我們一起走進了房子，我聽見葉思遠問葉思穎：「阿理到了沒？」

「還沒有，不過我剛和阿勉通了電話，他們已經在路上了。」

「他的輪椅充電了沒？」

「放心，早就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