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最重要
七月少淵離開蓮湖,默默往山下走。風雪很大,墨黑的長發揚在皓雪之中,迷了眼,遮了神情。
他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卻只見滿眼的純白,什麼身影也沒有。
路邊有塊豎起的石碑,上面落滿了積雪。依稀可見刻著『雪落塵源』四個字。石碑年代已久,裂縫早已有了數條,一條偏偏從中間裂開,刻著「塵源」兩字的石塊搖搖欲墜。
七月少淵將手按在石碑上,竟然不覺得多冷。
指尖輕輕描繪著字的凹陷,忽然貫注勁氣,抹掉了那個「源」字,一指一劃,重寫了一個字。
他輕吮了手指,擦掉血跡。終於轉身走了。
塵源,塵緣,塵淵。
「阿七…」
山腳邊,一抹紅影焦急的等在那裡,看見他獨自下來,立即跑了過去。
舞懷袖一張小臉凍得紅撲撲,滿是擔心的神色:「你…知道了…」
七月少淵淡淡笑著,搖首道:「回去罷。」
舞懷袖咬著下唇,欲言又止。
七月少淵牽著她走在前面,手指冰冷,卻好似灼燙著她的心。
漫天皓雪霏霏,滿眼是蒼白的一片。
兩人之間隔了幾階台階,仿佛永遠跨不過去。
誰將淚眼望成穿?
柳花飛舞,
氣象萬千。
昔日風光皆不見:
帶走歡笑,
留下辛酸。
七月少淵一聲令下,十影早已准備妥貼。他片刻不拖泥帶水,即刻便要下山去了。
天池峰山門,那座巨大石碑前,七月少淵猛地將穹淵劍抽出,一瞬間的震耳欲聾。
他望著這把引起紛爭無數的劍,淡淡笑了。
無雙堡的人悉數待命,十影五堂,均是堡內精英。清一色的棗紅朱驊馬,一跨而上,風衣獵獵。兩排一字列開,讓出一條正道來,轉眼間,下山之路已在眼前。
七月少淵一身玄衣,俊朗的臉孔,面容沉靜。穹淵劍掛在腰上,青玄凜冽微泛寒光。
「少主,可以走了嗎?」璟非牽馬過來,望著他道。
「走…」他正欲點頭,一個聲音急急傳來:
「等等——」
眾人人回頭,卻見山門跑來一年輕的少年,正是葉君。
他氣喘吁吁,跑到七月少淵面前,急忙道:「七…七月大哥…等等…」
何時改口叫大哥了?七月少淵有些吃驚,微微一笑道:「還有什麼事嗎?」
葉君神色慌張,卻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道:「你定是誤會二師兄了!他…他是為了救你才…」
七月少淵不等他說完,揮揮手,苦笑道:「不必多言了,這個,我也猜得到。」
他瞪大了眼睛:「那你還…」就這麼離開?
「他是救我…但是換作別人,比如你或舒桓,他也會這麼做吧?」
葉君沉默著,他不懂,為何要計較的如此分明?
誰都看得出,涵墨塵的緊張與在乎,那時他抱著昏迷的七月少淵,發瘋一樣喊著,救他。這個,葉君一輩子也指望不到。
難道這還不夠?
「對二師兄來說,你很重要很重要!」
七月少淵只是微笑著搖首,轉身走了。
其實很簡單,他要的不是很重要,而是最重要。
只是那個人,還辦不到。
其實在雪落塵源的崖上,能夠看見山門的情形。這時候,涵墨塵就在那裡站著,目光鎖著那一抹玄衣,炙熱而又冰涼。一直到無雙堡的人下山,漸行漸遠,再也看不見了。
那人淡淡的笑容,涼涼的指尖,時而彎起的,透著狡黠的眸子,再也,看不見了。
一想到這個,心裡就好象被人揪著,痛得連呼吸都要窒了。
山上依舊下著雪,一片片冰冷的雪飄下來,模糊了視線。
雪山蒼蒼煙影中,一雙白鳥破空而出,又背空而去,無聲無息,很快消失無蹤了。
夕陽漸漸落下,紅霞如煙霧半虛渺。
涵墨塵歎口氣,緩緩向蓮湖走去。
他的灰衣套在身上,空空蕩蕩,一如這個山崖般寂寞。他慢慢走著,削瘦的脊背,在冰天雪地裡,孤寂成一道影。
夕陽依舊落西山,
謀事在人,
成事在天。
歸隱西山非吾意:
隨波逐流,
隨遇而安。
涵墨塵卷起褲腳,再次踏進冰冷刺骨的湖中。膝蓋突然一陣刺痛,他苦笑著揉揉,還以為跪久了,已經麻木了。
原來,再麻木,也是會痛的。
「啪嗒」一下,一滴冰水濺上額頭。他「絲」的一抽氣,輕輕撫過額發下通紅發烏的印。
雪還在下,天色灰蒙蒙的。涵墨塵輕輕歎了一聲,大約是要下雨了。
那一天,兩人困在密道裡,他想盡一切辦法,卻挽回不了那人的心跳。
他甚至想,會不會就這樣,一起死掉?
哈,要是可以就好了。
只是,最無奈,那人就這麼埋骨荒山,而他卻還活著,不如死了的活著。
那時的他雙目赤紅,就是與天奪人,也要那人活著!
青溟劍刺進冰壁的時候,他已用盡了當時恢復的一點功力,若非如此,怕是整座密道都要塌了。
那個時候,他把七月少淵緊緊護在懷裡,生怕那金貴的公子哥兒被塌落的冰塊擦破一點皮。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碎冰巨石瞬間砸頭下來。衣衫劃破了,狼狽一點,流氓一點也就罷了。身上劃破了,殷紅的血流出來,生命卻經不起浪費。
臂上的可以舔掉,背上的卻無法。血蜿蜒順著脊背滑下,流落猙獰的痕跡,一點點細碎的傷口結了疤,又有碎冰戳進去,疼痛難當。更有堅冰砸在頭上,痛得頭昏眼花。
他緊緊閉著眼睛,不忘把那人再抱得緊一點。
光亮一下刺進眼來,仿佛一下子看到希望——師父來了!
重樺一進來就看見兩人的狼狽與不堪,驚得半天緩不過氣。
涵墨塵不知忽然哪兒來的力氣,一下子抱著他站起來,一頭烏發散亂了一身,蒼白的臉上只剩一雙眼睛紅的沖血。
救他!救他!救他…
人總算是弄了出來,卻已經力竭昏迷了。
重樺心疼地愛徒的發,直歎孽緣!那一身糜亂的痕跡,像是一把錐子直往心裡扎!
所幸涵墨塵毒性已解,傷亦不算重。當然,是跟七月少淵相比。
重樺心裡氣恨,但恩人於情於理還是要救,但那也僅是吊住一條命,也不見的治好。
誰知才不到三日,涵墨塵傷未養好,便直奔過來求他務必救人。
他心心念念,甚至忘了問師門是否無礙。
重樺氣的猛一拍桌子:「七月少淵,七月少淵!你將師門置於何地?!」
涵墨塵垂著眼,只低低道:「師門…如我性命…」
「哼!原來你還知道!」重樺一拂拂塵,怒道,「你…你與那小子干了什麼好事,你以為我不知道?!」
涵墨塵心中一轟,好似當眾被人扯下臉皮,他勉強扶住桌子,才撐著沒倒下去。
他喉嚨酸澀,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不知是羞恥還是別的是什麼。
「…師父…」
重樺忽然道:「你是不是被迫的?!」
「不!弟子不肖…」涵墨塵搖首,眼中血絲滿布,卻清明的駭人。
「你!!」重樺「拍」的一下就扇過去,「滾出去!七月少淵是個什麼東西!他不過是再利用你!利用天池峰!他死了也與你不相干!」
他晃了兩下,退到桌子角,嘴角滲出絲絲血跡。重樺從小疼他,別說打,就是罵也極少。
「師父!!」涵墨塵雙手攥的死緊,通紅的雙目,滿是不可置信。
「你如何能這樣見死不救?!」
「不必多言!」
涵墨塵默默退出去,慢慢走向那個人的臥房。
天池峰上的風雪初霰,那樣的慘白一片,卻像是滿目瘡痍。
門是虛掩的,他輕手輕腳走進去,湯婆蒸的水汽氤氳。
七月少淵昏迷中的眉宇淡然,手腳依舊冰冷,仿佛給人錯覺,躺在這裡的人已經羽化登仙。
涵墨塵垂眼凝視他緊閉的眼,手指伸過去在即將觸上臉頰又停下。
他感覺到心跳一下一下,撲通撲通。
忽然想起那天在情燈節上,滿天的煙花絢爛,滿眼的彩燈耀目。
那個遲遲不落的吻,他在期待什麼,又在猶豫什麼…
手指終於觸上去,冰涼又火熱。
他細細描摹著少淵的輪廓,終於,又輕輕走開了。
舞懷袖站在外面,默默不語。
涵墨塵出來,聲音低沉嘶啞:「放心,我會說服師父的…」
到黃昏,天色又陰了。
涵墨塵回到重樺那裡的時候,他正在打座。
重樺聽到門外傳來涵墨塵堅定淡然的聲音:「請師父救救少淵!弟子願承擔一切罪責!」
緊接著有什麼掉到地上,「咚」的一聲,又是「綁綁」敲石板的聲音。
聲音很大亦很重。
涵墨塵跪在門外青石板上,重重磕頭,一下又一下。
「請師父救救少淵!弟子願承擔一切罪責!」
「咚、咚、咚…」額上微微滲出血來,染紅了青黑的石板。
「請師父救救少淵!弟子願承擔一切罪責!」
重樺走到後房去,不與理會。
陰沉的天空又下起雪來,白茫茫飄灑滿天。
不知過了多久,涵墨塵累了,倒在地上,黑長的發垂落下來,鋪滿一地,紛紛揚揚的雪落下來,冷的透骨。
他的側臉貼在冰涼的石板上,忽然無聲笑起來,哈,那個「跪天跪地不跪人,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涵墨塵原來也有今天?
男兒膝下有黃金,那頭上有什麼?
要是被少淵知道,定會笑話他的…
尊嚴算什麼?骨氣算什麼?都是狗屁!
忽然房裡傳來響動,涵墨塵一震,雙手撐在地上,又磕下頭去。
重重的,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