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071
駿馬飛馳,這一路黃塵滾滾,揚起漫天風沙,心如烈火焚燒的沈肅最終沒有追上劉玉潔遠去的馬車。
馬蹄漸漸緩頓,他狂風驟雨般的心仿佛也隨著這樣的節奏緩頓,那是一種無法言表的壓抑,幾乎要窒息。
這感覺如此熟悉,仿佛已經追逐了兩世。
前世,沈肅也是追著一輛載有劉玉潔遠去的馬車,那時她手裡拿著休書,絮絮叨叨安慰林氏以及綠衣和綠染,「你們別怕,其實我也不太稀罕國公府,回去我便與他們劃清界限,咱們直接回豐水。」去豐水找祖母,她受傷了,需要從那裡獲得安慰。
也不曾聽見千里之外沈肅焦急的呼喚,「潔娘!潔娘!」
那時沈肅追到半路就被周明攔下,這一世沒有人攔住他,他依然未能追上劉玉潔。
那時周明已經中了毒,太虛醫聖中了毒,天下便也無解了。
「三爺,不能追,您忘了劉大人的囑託麼?難道您要背信棄義麼?他在俱蘭等你的好消息啊!」周明面色青灰。
是呀,岳父請他放歸潔娘,一日不成便一日不得近她,他不能追,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不能追!
他的哥哥都死了,父親留在宮中「當值」,母親陪柔妃「賞花」。
什麼都沒有了!唯剩一道虎符,調天下軍營,遣皇城禁林,如果等不來恭親王,下一刻,他或許就是亂城賊子了,他還要她幹什麼?
這一世,沈肅凝望劉玉潔消失的方向,久久無法釋懷。
走吧,也許在豐水多玩些時日便忘了他的壞,只記得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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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打賞你的,收下吧。」
葉氏誠惶誠恐的捧著手裡五十兩的銀票,這是在她準備離開時,韓敬已打賞她的。如此巨大的數目,她哪裡敢收下,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便來問田氏。田氏十分淡然的告訴她,那是她應得的打賞!
我滴個老天啊!
葉氏扣頭顫巍巍離開。
這個時刻韓敬已正在房間休憩。
觀言欲言又止,明明有一肚子的話要對韓敬已說,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個深沉的少年絕不會輕易相信自己。
他從九歲開始伺候韓敬已,這一伺候就伺候了十五年。十五年啊,縱然鐵石心腸都能捂熱,但不知為何,觀言至今看不透這位郡王,看不透就永遠也無法交心。不過話說回來,一個三歲記事,四歲吃東西前讓他先嘗,五歲設計摔死貼身內侍,十二歲推宮女跳湖的人,誰還能指望他是正常的,或者他還會信任誰?
觀言一路看著他成長,從最初的冷眼旁觀到暗暗相助,直到完全認可,一共花了十五年。
他見證了韓敬已從懵懂孩童成長為一個標準的深宮少年,剩下的路也許更艱難,但願還能見證他走到底,千萬別沉不住氣。
同時,觀言也發現一個十分強大但也異常隱秘的人,始終站在韓敬已身後。這個人是誰,就連日夜在韓敬已身畔的他也無從得知。
否則,就算元德帝捨不得韓敬已死,也絕不會允許別人教他習字學武。
那段時間負責韓敬已讀書的羅秀才總是埋頭亂讀一氣,如果韓敬已聽不懂,他便厲聲斥責愚笨,直到韓敬已不敢吭聲為止。更別提練字,連觀言都看出羅秀才給的字帖寫錯了好多,這分明是誤人子弟,奇怪的是韓敬已卻不再辯駁,羅秀才讓他怎麼寫他就怎麼寫。但夜深人靜的安喜殿,開始出現一個斷臂儒生,此人周身落拓,下筆鐵畫銀鉤,龍騰蛇躍,其氣吞吐百川,其勢撼人心魄,就更別提坐在輪椅上的那位武師傅。
當時尚且十來歲的觀言直覺自己若敢說漏半個字,便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況且宮裡死個把人實在太正常了,他的死大約激不起半點水花。但韓敬已陰冷的目光還是喚醒他對死亡的畏懼,值得慶倖的是這些人最終沒有殺他,反而允他跟隨韓敬已習文學武。
他知道的秘密越來越多,心頭的選擇便越來越明確,便也更加痛恨自己的另一個身份——元德帝的人。
原來元德帝在抱回三歲的韓敬已時就打算培養一個小孩子,陪同韓敬已長大,成為他最親密無間最信任的玩伴,關鍵時刻可以用來背後插刀。
觀言放下簾幕遮擋多餘的光線,小聲道,「殿下安歇,奴才告退。」
「去吧。」
「殿下。」臨走之前,觀言遲疑道,「奴才的身心只願忠誠您一人。」
韓敬已抬眸,那目光令觀言一時不敢直視。
「好。」
觀言一愣,「好」是什麼意思?既不說信任他,也不說不信他,只是一個好。然而令他欣慰無比的是此時此刻回答好的郡王,目光有一抹溫和神采,不似最初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好似明白了什麼,觀言鼻腔一陣酸澀,含淚告退。
這一世觀言提前表露忠心,與元德帝徹底劃清界限,韓敬已並未感到意外,因為這一世的他也提前了掙脫一切的腳步,不只是掙脫,現在的他想要更多,或許……一個無拘無束的藩王已經滿足不了最初的野望。
大家都以為三歲的小孩記不住昨天的事,可以對其為所欲為。
這世上哪有送幼弟當質子的道理!三歲的韓敬已雖不懂人心險惡但從大人的神情也能分辨「質子」並非什麼光榮的稱號。再說韓敬山明明有兒子啊,為何他說無子,元德帝就不假思索的相信。
所以,這是一個陰謀,一個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只是為了得到他的陰謀!
這些年紀足以做他父親的皇兄只是把他當個小玩意兒拿來拿去。
比起現在的風光,韓敬已的童年並沒有外界以為的那麼好,一開始他生活在一個森冷的一旦喊叫會有回音的地方,這地方叫安喜殿,那麼大,大到感覺用腳步再也走不出,卻只有一個宮女兩個小內侍陪伴他。
本能告訴他,若想出去,就要討好那一身明黃的皇兄,那個比安喜殿更陰晴不定的老頭。
可惜第一面就嚇壞了韓敬已。那人見他不會說話,直接問這孩子是否有腦疾?宮人解釋:郡王腦子還算正常,就是一直不說話。
原以為皇兄會心生憐惜,怎麼也得宣個太醫前來問診啊,但他萬萬沒想到,元德帝只是俯身輕輕摸摸他的頭,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道,「這樣也挺好。」
弟弟有病,哥哥說挺好!
韓敬已渾身冰冷,如被雷擊中。
所以……他不能說話,說話太早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元德帝抱起幼小的男孩,動作溫和,又摸摸那冰雪般剔透的小臉,只有韓敬已知道,知道當時自己正被什麼樣的目光盯視,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慄,既不像慈愛也不像喜愛。
這個稱之為皇兄的中年人,比韓敬山更恐怖。
不久之後,元德帝牽著韓敬已的小手邁進一座陌生的宮殿,一個比安喜殿更陰森寒冷的地方,到處都是雲霧般的紗幔,猶如招魂的白幡,呼嘯的夜風不斷卷起地上乾枯的花瓣,那花瓣非常脆,踩上去會發出清晰的沙沙聲。
有個女人衣衫鬆散的伏在美人榻上淺眠,這絕非正常的女人。因為她的雙腳被又粗又長的鐵鍊鎖住,就像阜南道後院舂米的女/奴那種鎖鏈,但這女人比女/奴乾淨,身上也沒有傷,可是被鎖住的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再像是人。
元德帝不顧年幼的韓敬已大哭與反抗,將他扔進那女人懷中。
驚恐的韓敬已看清女人的臉,一輩子的噩夢。
他好怕,因為這個女人跟他長得太像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相似的人?同時他也感到噁心,因為這個女人的右臉有一道長長的疤痕,自眉尾一直延伸嘴角,好像一條紅黑色的蜈蚣……
皇兄,救救臣弟啊!他終於會說話。
元德帝笑著拍拍他的頭,非但沒救他,還當著他的面親吻這個女人,而這個女人精神明顯不正常,只會抱著他哭,嘴裡喊著「乖乖」,淚水塗了他一臉,一脖子,他奮力掙扎,女人卻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勒緊他稚嫩的喉嚨,那窒息的痛楚每每在午夜徘徊,女人的臉那麼猙獰。
因為缺氧帶來的耳鳴,眩暈甚至腦部脹痛,都讓韓敬已放棄了掙扎,小小的四肢癱軟下來。
「我的乖乖啊!」一聲女人的尖叫。
隨著這聲尖叫,脖子一松,大口大口的空氣又順著鼻腔湧入肺部,韓敬已睜開眼,看見痛哭流涕的女人不停朝他說對不起。
然後他被人一腳踹飛,暈了過去。
醒來的那個冬天,他病了三個月。
直到確信他什麼也不記得,一群人才將他丟進安喜殿。
只有觀言陪著他,另外一個內侍對他輕則打罵,重則鞭笞,洗衣做飯的宮女又懶又饞,導致他時常饑寒交迫。有一回,他忍不住向一個手持拂塵的內侍總管告狀,內侍總管懲罰了宮女,而他的「好日子」也到頭了,第二天宮女就把他的棉被扔到院中,指著上面的骯髒辱駡他並告訴內侍,說他尿床。
沒有,他兩歲就不尿床了,這不是他幹的!
不用說,等待韓敬已的又是一番吊打。從這個教訓,韓敬已學會悶不吭聲懲治敵人,不弄死對方,決不可讓人發現。
他是龍裔,在阜南道有兩個奶娘、四個貼身婢女以及兩個內侍的龍裔,來到這詭異深宮,猶如龍困淺灘,任人磋磨,但這跟元德帝比起來都不算什麼,那才是令他噩夢不斷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根源。
當著臣子的面,元德帝對他慈愛有加,一轉身就將他丟給暴虐的內侍。
他恐高,元德帝就將他架在脖子上,斥責他膽小如鼠,然後一鬆手,看他大頭朝下跌個鼻青臉腫。
有時候元德帝又對他很好,親自喂他吃飯,但如果他吃的慢了,他又會莫名其妙發火,雖然,他從不打他,但暴虐的內侍會,只要元德帝怒容滿面離開安喜殿,等待他的將是慘無人道的虐待。
直到他忍無可忍設計摔死了這條惡狗。情況並未好轉,因為元德帝又派來一個叫傳固的內侍。
傳固不打他,但比打他更可怕。比如,傳固將糕點扔在地上,誘導饑餓的他,「殿下,小狗是怎麼吃東西的,學一個給我瞅瞅。」
「殿下,您要是不吃,晚上也沒飯吃哦。」
「殿下,您不是瞧不起狗麼,這條狗我便殺了,晚上我們一起吃鍋子。」
年幼的韓敬已在這妖魔鬼怪盛行的深宮裡只能默默的忍耐。
後來他漸漸長大,傳固便不再折辱他,轉而開始對他講一些下流齷齪的故事,並鼓動他臨幸宮女,那時他才十二歲,壓根就不懂什麼是女人,唯一記得的就是那個面目猙獰要掐死他的瘋子。
「殿下,雨絲在沐浴,您進去了便知什麼是女人,就按照奴才教您的,狠狠辦了她。」
韓敬已感到噁心,逃走。
殊不知宮女與傳固是一夥的,「小孩子要聽話,否則就割了你的小麻雀,讓你當太監!」並告訴他,「這種事情很好玩的,做過了一次你就會想第二次。」
那時的他已經偷偷學過兩年功夫,但從未打過人,直到那宮女將手伸向他的腰帶。
觀言找到他的時候,他滿手滿臉都是血,傳固一動不動的躺在湖邊,半邊腦袋都被石頭砸爛,而引/誘他的宮女面朝下飄在湖心,幽幽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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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水雨過天晴的氣候飄滿初夏的香氣,韓敬已深吸一口氣,抬眸,目光清澈。有個黑衣人跳進來,對他出示一枚銅牌。
韓敬已將藏在衣襟的密信遞去,並冷聲道,「本王身後跟了一串尾巴,老三的,沈肅的,就連外面兩個護衛也是元德帝的人,你最好小心,不要連累本文。」
「是。」黑衣人垂首。
「沈肅不是老五的人。」韓敬已十分篤定,又道,「老四看起來有點意思。」這是新的懷疑物件。
扮豬吃老虎這種招式是他玩爛的,不信有人玩的比他更好。
「屬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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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豐水一夥閑幫悄悄混入,他們熟練的摸到田氏所在的上房,其中兩人井然有序的圍著房前屋後撒桐油,另外兩個不停堆乾草。
「老大,這可是長安大官家的老太太,死了真的沒問題嗎?」一個聲音聽起來有些猶豫。
「孬種,死就死了,天這麼黑,誰知道是我們幹的!」
「對呀,你也太孬種了吧,分銀子的時候怎不見你往後縮?」
膽小的人被同夥一陣冷嘲熱諷,又氣又怕便不再吭聲。
而遠在豐水千里之外的長安勳國公府。
劉玉筠手執美人錘一下一下敲著佟氏的腿。
「祖母,阿爹好不容易擠進翰林院,不知被多少雙紅眼睛盯著,已經步履維艱,那等見不得光的事還是不要被他知道的好。」
佟氏瞥了她一眼,這個孫女妥妥是她親生的,腦子真不是一般的靈光。想出的法子也比她的不知要好多少倍!
她只想著去害劉涉川,但怎麼害,實施起來異常困難。劉玉筠卻掩口輕笑,「祖母真是想多了。如今田氏在豐水的日子有滋有味,可我聽說她年輕的時候身體不大好,如今老了……應該更不好吧?就算沒病也不一定沒災啊,昨兒個我還聽說長安一戶人家的老太太被天火燒死,可憐那老太太的兒子已經考中舉人,禮部升調的文書都下來了,卻不得不回家丁憂三年。」
百善孝為先,就算閣老首輔也逃不過「丁憂」二字。
如果劉涉川的娘死了,他就得丁憂。
丁憂的劉涉川就是個草民,草民有什麼好怕的,說不定哪天就衝撞了貴人,反正亂七八糟的然後死了。
「你這個鬼機靈喲!」佟氏愛憐的推了劉玉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