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7
「殿下,劉姑娘跑了。」觀言躬身道。
韓敬已正在淨手,聞言頓了下,「幾時?」
「巳時左右,」觀言想了想,「據門房說出了北街一路往東,大約是要自己去豐水。」
韓敬已笑了笑,「不,她會走到芍餘。」
啊?觀言眼珠一轉,昨日他親耳聽見劉姑娘自以為是的套郡王話,而郡王也十分有耐心的告訴她從通濟渠到達豐水的準確路線,這……怎麼會跑去芍餘呢?
「她一向都是我讓她往東偏要往西的性子,此時怕是自作聰明的往相反方向而去,」韓敬已慢條斯理的擦著手,「給芍餘驛站傳信,就說本王的丫頭跑了,嗯……還偷了點東西。」
大周速度最快且價值昂貴的專用信鴿撲棱幾下翅膀,似離弦之箭竄上通濟縣衙的上空,眨眼變成一個小點消失,飛過喧囂的街,荒蕪的路,以及疲憊的劉玉潔頭頂。不久之後芍餘關卡即將全面盤查來往客商路引,但凡丟失忘帶者皆不允通過。
通濟鎮郊外一處偏僻的農家屋舍前,衣著打滿補丁的老太太驚訝起身,動作太大,險些被包穀堆絆倒,「啥,你說啥?用這匹馬換我的驢?」
「是的大娘,這馬太大了我騎著害怕,但又著急趕路,正好看你家的毛驢十分健壯,不如我們換吧?」
這個要以馬換驢的小男孩有雙漂亮的眼睛,可惜小臉灰撲撲的,身上也沾了不少灰,一看就是風塵僕僕的趕路人。老太太只猶豫了片刻,豈有不答應之理。
這根本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一頭驢多少錢,一匹馬多少錢!!
根本就不能放在一起比好吧!
就是縣太爺平時出來逛街還坐驢車呢。
簡單交代了下毛驢的脾氣,徜徉在天降橫財幸福中的老太太末了還贈送劉玉潔一籃子包穀。
她又向老太太打聽通濟鎮的地形以及雜七雜八的消息。
祖母說苦難是為了讓你今後能更好的活著。劉玉潔深信不疑,日頭偏西時分,她盤腿坐在河邊,小口小口的啃著包穀。
這是她第一次生火烤東西。從前在豐水,都是葉大牛家的小子做跟班,叫挖坑就挖坑,叫生火便生火,此時她才知曉這些看上去簡單的事,也頗講技巧。
少女單薄的小身子被夕陽與秋風勾勒出嬌柔的剪影,鼓滿微風的袖擺仿若一隻蝶翼。
她並未離開通濟鎮,這一點連韓敬已都暫未察覺。
通濟鎮有家鏢局,平時走走鏢,沒生意的時候就開武館,日子不鹹不淡,直到快打烊的時候走進來一個含著胸的半大小子。
夥計見「他」髒兮兮的,但也不像乞丐,倒像剛幹完一天農活的佃戶。
「大哥,我要見你們鏢師。」
夥計樂了,「小孩子一邊兒玩去……」
一錠銀子抵住他手背,夥計愣住。
沒過多時,虎威鏢局的總鏢師問坐在對面的小孩,「就一封信?」
「沒錯,就是一封信,江湖救急。」劉玉潔將一張五十兩的銀票攤在桌上,「我要你們在兩天之內將信送去長安一甌茶齋,你只需對掌櫃的說‘劉姑娘寫給沈公子的信’,便會有人接待你。此行越低調越好,不得伸張,你們都是走江湖的老師傅,具體原因我不解釋你們自然也明白。」
這位總鏢師要笑了,「五十兩的價格還算公道,可你一個小孩子就這樣大咧咧過來不怕我們坑你?」
「師傅既能說出這樣的話提醒我,便也不是奸邪人。」劉玉潔四平八穩。
這下總鏢師才重新打量劉玉潔一番,他吃江湖飯,但心還沒全黑,「好吧,這趟鏢我接。」
「到了一甌茶齋,你可向那位沈公子支取剩下的五百兩。」劉玉潔忽然道。
什麼!五百兩!!
豈不是掙夠了鏢局上下一年的嚼用?總鏢師威嚴的臉險些沒繃住,直覺攤上大人物了。
「此言當真?」
「千真萬確!一手交錢一手交信。所以,師傅一定要越快越好。」她以一種低沉的音調徐徐道。
總鏢師的表情瞬間嚴肅無比。
作為走南闖北近二十年的人,對某些如雷貫耳的地方又怎會一無所知,一甌茶齋——那位沈公子斷不會缺了這五百兩白銀。
離開鏢局再次逃回郊外某犄角旮旯的劉玉潔後背早已浸透汗水。
她賭會遇到一個還算正派的鏢局師傅——看上去贏了。當然這趟鏢的成功,那五百兩白銀也是功不可沒,回去再還給沈肅。
那麼剩下的一賭便是賭沈肅會不會來,來的有多快,能否救得她?
她很有心機的並未在信中說明遇到的麻煩是韓敬已。
想起他與韓敬已談笑風生的樣子……劉玉潔暗恨,等把他騙過來,想反悔都沒門,在韓敬已眼裡他跟她就是一夥,有什麼不滿自然找他算帳。
兩日後的晨曦,沈肅十分冷峻的將手中書信再次翻閱一遍。
五天前,潔娘並未如約來到一甌茶齋。沈肅便覺得反常。
因為劉涉川被委任都水監丞,即將巡查監管永州一帶水道工程,此番韓敬已也插足其中,以潔娘對韓敬已空前的敵意與防備又怎會不來一甌茶齋找他打探消息或者尋找對策?
但她沒有。
持續五天都沒有消息,勳國公府也安靜如斯。沈肅正猶豫要不要再去夜探閨房什麼的,反正他是吃定她了,不定時撩撩她發脾氣也不錯。
然後就接到這封信,恍若晴天霹靂,之前不明白的地方現在想一下全明白。
潔娘莫名其妙消失,勳國公府安靜異常,這一切不都是因為潔娘遭人劫持麼!
可她只說逃出虎口,目前遇到麻煩躲在通濟鎮不敢露面,並求他不要告訴阿爹,只要他前去找她。
至於具體在什麼地方見面或者如何聯絡她都沒說。
可見她躲藏的有多狼狽,唯恐被通濟鎮的「麻煩」發現。
周明遺憾的歎息道,「這麻煩確實不小,三爺,您不會真去吧?」
沈肅笑了笑。他如何捨得不去?
只要想一想她害怕韓敬已時冰冷的樣子,他的心口就窒悶,刺痛。
「您覺得韓敬已會不會已經知曉此信……」周明無比嚴峻。
「當時不知,現在肯定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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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馬的農婦說她騎驢走了,此後再沒露過面,奴才根據劉姑娘的長相特徵派人下去查了一番,呃……她膽子挺大,還讓鏢局給沈肅送了封信。」觀言道。
信?
韓敬已右膝曲起靠坐羅漢床,下意識的轉著扳指,他的小姑娘變了,不僅學會撒謊,還會借刀殺人。
「倒是錯估她了,這丫頭還沒離開通濟,」他笑了笑,「竟敢把本王的愛馬換成一頭驢,還偷本王的錢給情郎寫信,實在是不像話啊。」
斥責聲溫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寵溺。觀言微微抬眸,見他面色如常,額角湛藍的青筋卻隱隱浮起,便暗暗心驚,「殿下息怒。」
息怒,他當然會想辦法息怒了。韓敬已陰鬱的目光一斂。
「你去安排人手,別讓那蠢縣令知道太多,最好在沈肅趕到之前,把那小東西抓住。」韓敬已想了想,又道,「抓到人直接送我房間」
觀言一驚,略微遲疑道,「她畢竟是劉涉川愛女,殿下要不要過兩年再幸?」
「看心情咯。」他心不在焉。
直到現在韓敬已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認為自己與劉玉潔可以有個完全不同的開始。
但現在,他意識到,這並不是重新開始,而是前世一筆筆沒算清的爛帳的延續。
他與她,沒法正常的開始。
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而他,更學不會做一個好人。
唉,歎息一聲,韓敬已只好另作其他打算。
他招招手,觀言上前豎起耳朵聽他吩咐。「聽說通濟渠曾經發生過軍工罷工,鬧上衙門的亂事,」韓敬已仔細打量手中油潤仿佛要滴血的扳指,「官差平亂射死一兩個人也正常,你說沈肅要趕上那時候跑過來,是不是很令人遺憾呢?」
「那也只能說明他命不好。」觀言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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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濟鎮依山傍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若想躲避人,除非你永遠不露面,否則就一定會暴露行蹤。
兩天了,沈肅是不是正在看信,他會不會來?
如果不來,難道自己要縮在這裡當野人?
劉玉潔蜷腿縮在破敗的城隍廟裡,凍得瑟瑟發抖。
開弓沒有回頭箭,韓敬已不會原諒她的,她也不敢回去。
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有人?
她跳起來,飛速閃進城隍爺爺的泥像後面,這破敗無比的地方,不知從前是誰建造的,竟還留下一處奇怪的機關,劉玉潔無意中發現巨大的泥像後背有個狹窄的門,僅夠她這樣嬌小的身子鑽進去,裡面的空間也很狹窄,但有空氣通過泥像的耳朵和鼻孔流通,這也是她敢在此停留的依仗。
「官爺,我真不是故意偷驢啊,我就路過碰巧看見樹樁子上栓了頭驢,再一看附近也沒人,這不,才順手牽走的嘛?」一個可憐兮兮又無賴的聲音。
原來她的驢就是被這個人偷走的,幸虧她那時跑出去找野果子吃,否則不知人會不會也被順手牽走?劉玉潔躲在泥胎裡抱緊雙膝。
胥役狠狠踹無賴一腳,「少他娘的廢話,我問你,當時真沒看見什麼人,比如這麼高的一個小男孩或者小姑娘?」
「沒有,真的沒有啊!」無賴跪地求饒。
韓敬已翻身下馬,一面折著軟鞭一面若有所思。
觀言見他穩步朝城隍廟走去,也立刻跟上前。
其實他也就下意識的進來看看,並未抱什麼希望,但真的走了進來時,韓敬已的眼睛不由一亮,繼而嘴角挑起一抹邪氣的笑意。
地上有堆火,還冒著熱氣,破敗的供桌上堆著幾顆半青不紅的野果,最最令他驚喜的是空氣中那抹極淡極淡的香氣,是她身體的味道,這一切無一不說明她在這裡,還未走遠!
觀言詫異的望向韓敬已,心中一凜,便垂眸點點頭,對身後幾個胥役做手勢,很快有數人領命展開地毯式搜索,這裡樹木稀疏,也沒有藏人的灌木,想找個人太容易了,以她的腳力也跑不太遠。
一個時辰後,有胥役氣喘吁吁跑進來稟告沒有找到人,附近腳印淩亂,很難判斷要找的人是否盤桓過。
此時有種無比強烈的預感,她,就在這裡。
韓敬已目光鋒利,神情陰鷙,「阿玉。」聲音竟是出奇的溫柔。
觀言茫然四顧,郡王是不是搞錯了,這地方根本就藏不了人……
「阿玉,我知道你在這裡。」他的表情忽明忽暗,跨過橫躺的樑柱,一步一步靠近泥像,又轉過神龕,穿過結滿蛛網的隔間,最後又回到原地。
「別躲了,再躲我可要生氣,」他眼眸幽涼,「我不會傷害你的。」他的手輕輕折斷一截樹枝。
劉玉潔死死捂住嘴,淚珠大顆大顆滾落。
觀言察覺韓敬已的眼色,立即示意胥役全部退出,包括自己也躬身退到門口,心裡不停打鼓,郡王到底要搞什麼?
「小乖,你不冷嗎,不餓嗎?回到我身邊好不好?這個遊戲不好玩,如果被我抓到,是要趴下的,像從前一樣哦……」他嫣紅的唇彎出一抹惡意的角度。
泥像裡的劉玉潔雙眸赫然大睜!
像……像從前一樣?
此生再遇韓敬已的每一個細節忽然像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亂轉,不斷放大,嗡嗡亂響——劉玉潔感到了鬼神的力量。
倘若允她重生的是神,那麼許韓敬已復活的一定是魔!!
自從說完那句話,他便凝神細聽,怎會一點驚慌失措或者方寸大亂的喘息都沒有?!
這不像她。
如果要她趴下,光是聽一聽她都會發抖,呼吸必然要隨之急促,只要急促一聲,他就能將她從不知名的角落揪出來。
「阿玉,我數到三,再不出來,哥哥可就真的生氣了。」他偏過頭,諱莫如深的目光停留在泥像上,又掃過空空如也的桌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