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079
永州乃大周魚米之鄉,土肥水美,也是碧粳米和胭脂米的重要產地。
永州府衙飛簷下掛著兩串六連珠的大紅燈籠,襯得門口兩座巨大石獅威武又祥和。
連續經過三道驛站,第四日午時沈肅攜著劉玉潔並一眾僕從來到了永州府衙。
當時劉涉川正在書房與文士談論要務,引泉前來回稟姑爺和二小姐來了。
神情一怔,劉涉川的眼眶已經有了濕意。
長久未聽得回應,文士見大人呼吸微促,心下了然,立刻起身施禮道一聲恭喜。水道上的事繁瑣又急迫且年前聖上又處置了一批人,留下不少爛攤子,據聞劉大人連小女成親都未能回家,可以想見此刻內心早已五味雜陳。
父女翁婿相見,場面感人,劉玉潔不停拭淚。
十幾歲的女孩真是一天一個樣,相隔半年多劉涉川發現愛女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菡萏,清漣漣的動人,就是瘦了點,跟個紙片似的。他面上雖老成持重,但微紅的眼眶和不停說「好」的聲音早已洩露了激動的內心,連忙扶起地上向他跪安的小夫妻。
永州知府聽聞劉大人的女婿來了,一面著人安排席面一面遣人打聽,一聽沈肅乃長安兵馬司副總兵,嚇得汗流浹背,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就坐上正四品的京畿副總兵,坐這個位置的人素來都是頗受聖上重視的高門子弟,卻如此低調的來到了他的永州府,都不給人準備點啥的時間,真的好嗎?
永州最好的廚子親自進府衙整治了一桌席面,沈肅還是第一次當人家女婿,內心有點緊張,但見劉涉川極喜愛他,打量他的眼神仿佛打量一件自己精挑細選的珍品。
翁婿二人把酒言歡,飯後劉涉川又詢問沈肅長安的一些事,沈肅一一回答,然後摒退左右,一臉肅穆道,「小婿與潔娘在豐水住了幾日,思慮再三有件事還是要與岳父細細說明。」
「你說。」
沈肅便將賊人縱火焚燒田氏房屋的前後經過仔細的敘述清楚,他的分寸拿捏的很好,但意思全然表達出來。雖然他會給潔娘一個交代,但二房畢竟是岳父的血親,他不會背著岳父動手腳,也不會欺瞞岳父自己對二房的不滿。
悲憤之余劉涉川見沈肅行事光明磊落,冰涼一片的胸臆這才有了絲絲安慰,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眼光,他沒有好父親好兄弟,但至少女兒嫁了個好人家,不用在烏煙瘴氣的勳國公府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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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之後劉玉潔又去見了劉涉川,父女倆坐在書房說了一會體己話。
她知沈肅已經和盤托出祖母的事,阿爹雖怒最終的意思卻是壓下劉同川的官途,此舉對二房的打擊雖大,但並不算釜底抽薪。
大約經歷過韓敬已的原因,她的心性不知不覺中變得冷硬,在她眼裡殺人未遂和殺了人的罪孽沒什麼區別。
剛重活過來那段日子,劉玉潔受盡煎熬還不敢對人言,如今懸在頭頂的貪墨案被韓敬已提前清理,自然不會有阿爹什麼事更不會導致二人對上,不對上就不會與韓敬已結下死仇,畢竟那畜生身份高貴又十分陰險,阿爹不是他對手,就算是過程恐怕也十分慘烈,而她再不想看見身邊的人像前世那樣為了保護她一個個死去。
但收拾二房對阿爹來說就簡單的多。可親爹不信鬼神,倘她說自己是重活一世的人,知道二房如何混帳,劉涉川最可能做的事是命婢女帶她下去睡一覺,然後請個御醫來為她治病。
思慮再三,劉玉潔將劉瑾墨的惡行說了出來,如今她已經嫁做人婦,又不是閨閣小姐,身邊留有綠染也說得過去,劉涉川自然不會再管。
從兄妹之間猶如親兄妹,哥哥玷/汙妹妹的貼身婢女……劉涉川氣的好半天沒緩過來。二弟這一家子當真是被佟氏養廢了,各個心術不正,早晚惹禍啊!幸虧當日提前分家,但分了家也架不住這幫蠢貨繼續鬧騰。
如今劉同川是鐵了心追隨五皇子,豈會甘心到嘴的鴨子飛了,誓要將劉玉筠嫁進皇家。
劉涉川閉著眼深吸一口氣,「你且安心,他越想往上爬我越不會讓他得逞。」
只要在吏部動點手腳,將這個五品官發配到最遠的地方外放也不是不可能。這是他給二弟最後的一次機會了,若賊心不死還敢打田氏和劉玉潔的主意,劉涉川便要做一回心狠手辣的弑親之人。
該說的她都說了,再強行勸誡劉玉潔覺得自己不免給阿爹感覺心性涼薄,哪有女兒誘導父親弑親的。「阿爹,我相信你,也相信沈肅,他做事一直很周全,但二叔父一家若再難為祖母……」
不會再有下回。劉涉川篤定,眼底掠過一絲殺意。
「對了,控鶴樓是什麼?」劉玉潔忽然問,她並非輕率之人,但最信任的就是親爹,也是她的百科全書,心中有疑惑自然會問劉涉川。
她補充道,「沈肅不准我多問,還說知道太多會殺頭的……我便擔心他是不是參與什麼危險的事?」除了找阿爹商量,她想不出其他人。
卻沒注意到劉涉川再聽見那三個字時眼底狠狠的一抽。
「荒唐,既然你夫君教導你不要多問,為何還跑我這裡多嘴?」劉涉川甚少如此嚴厲,大聲呵斥劉玉潔,嚇得她措手不及。
「阿爹,你……」
「我不清楚,只知很多人對此唯恐避之不及,再要我聽見你胡言亂語,看我如何整治你!」劉涉川凶巴巴說完,又拍案道,「回去吧,我還有公務要處理。」真是越大越不聽話。
無端被敲了好幾大棒,劉玉潔懵了,反應過來後眼圈一紅,淚盈盈瞪著親爹。
「怎麼,你還不服?」劉涉川沉著臉。
她哪敢不服,哭著跑走了。
書房裡的劉涉川隨著門扉合上的瞬間癱坐楠木圈椅。
控鶴樓?原來沈家也知道控鶴樓……
他如今三十八,十八年前二十,跟如今的沈肅一般年紀,卻少了一份持重,不但恃才傲物還急功近利,所以犯過一個嚴重的錯誤,那錯誤曾令他夜不能寐,直覺伴君如伴虎,後來元德帝對他日漸親厚,方才漸漸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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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親爹劈頭蓋臉訓一頓,劉玉潔回到屋裡哭了半天,綠染打來熱水服侍她梳洗,又溫柔的安撫了好一陣,直到沈肅走進來。先前有個故舊前來與他相見,他借機出門,正好也留些時間給父女倆說話,誰知回來竟看到這幅光景。
沈肅示意綠染等人下去,將劉玉潔扳回面對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踟躕不答,心裡有些後怕。沈肅不准她問的事她問了,然後被阿爹劈頭蓋臉的訓斥,如今再來與沈肅說會不會又是一頓訓斥?
可她也是為了這個家,總不能因她是婦孺便兩眼一抹黑吧!
「阿爹罵我。」她不甘心道。
沈肅哈哈大笑,「你都這麼大了還挨駡,可見岳父只把你當小孩子。」
平生最恨幸災樂禍之人。劉玉潔推開他,「還不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什麼?」
「你發誓不准呵斥我。」
「絕不呵斥。」
劉玉潔垂眸道出原委。
好半天沒聽見沈肅回音,不由抬眸詢問,卻被他捉了纖細的胳膊一扯,摁進懷裡,整個人便如柳條般趴他腿上。「你……」她胡亂掙扎,可話還沒說完,臀上就挨了脆生生的一巴掌。
他確實沒呵斥她,直接打啊!
劉玉潔含淚哭道,「你竟敢打我!」還不迭說完,又挨了一下。
打完了,沈肅才將她撈起,一面揉著她受了委屈的柔嫩地方一面冷聲道,「當時我是如何叮囑你的?你既是沈府的人,如何能將這樣緊要的事拿出去問,問之前還不經過我,即便那是你最信任的親生父親也不行!」
他疼她,但也必須要她知道某些錯誤一旦犯下很有可能無法挽回。
因為控鶴樓,她被阿爹罵,被夫君打屁股,劉玉潔是徹底的懵了,連哭也忘記。
原本就哭紅的杏眸水波一片,充滿無辜和不解,望著這樣一張軟媚的容顏,沈肅哪裡還能狠下心嚇唬,「我原想保護你才不願與你多說,沒想到反倒令你記下此事,反正你都是我的人了,今日我便告訴你,讓你知道事情輕重。」
他知她嘴巴嚴實,否則也不會至今撬不出前世他與她有關的資訊,可她有戀父情結,對自己的親爹是百般信任萬般崇敬,沈肅害怕她忍不住對劉大人說漏嘴。
而這種事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些麻煩,並非信不信任的問題。
認清自己的身份,劉玉潔暫且壓下方才被打的「仇恨」,傷心道,「我知道錯了,我是沈家的人,自然要以沈家的安危榮辱為重,以後你不讓我說的事不會再亂說。」
可見她除了心性倔強倒也有幾分敢作敢當的巾幗氣魄。良好的認錯態度令沈肅感到滿意,不禁將她攬入懷,在她額角落下一個吻。
「哪有那麼疼,不就是啪啪兩聲……」他厚著臉笑,哄道,「那個時候不也啪啪的,聲音差不多……哎呀。」
一連受了兩次委屈,認完錯不代表原諒他打她,更不可能任他滿嘴輕佻,劉玉潔狠狠掐了他一把。沈肅一邊喊疼一邊道「娘子大人息怒」,這才咬著她耳朵小聲道,「控鶴樓曾是先帝設立的私人機構,任我的曾祖父為大統領,無論戶部還是吏部皆無檔案在冊。所以很多人並不清楚我的曾祖父具體做什麼,也不知他對眾人的生殺權僅次於帝王。憑藉這股力量,先帝掃平一切政敵,甚至夜取敵國可汗首級。」
沈肅低沉的語氣令劉玉潔不敢再輕舉妄動。
「因為是聖上私立的所以不能對外宣之於口嗎?」她仰首問。
沈肅捧起她小小的臉龐,輕聲道,「事情比這個還嚴重。控鶴樓只能在聖上駕崩前傳給太子,掌握控鶴樓的七牌令才等同掌控天下。」
「所以如今傳到了元德帝手中……」
「不,他沒有,一枚權杖也沒有。」沈肅幽幽望著她,「先帝駕崩那夜,太子無端失蹤,當今的太后謝氏聯合外戚扶元德帝繼承大統,此事幾乎掀翻了半邊朝廷。上官首輔以元德帝無七牌令且太子下落不明為由逼繼承大統的元德帝改為監國。」
仿若晴天霹靂,劉玉潔腦中浮起了「謀朝篡位」四個字,已是渾身發抖,驚悚又警惕的望著他。
這種事何止是殺頭,簡直要伏屍百萬。
她是再不敢說半個字了!
知道厲害便好,再深的他也不敢對她說,只抱著她呢喃,「幾年之後,擁護太子的裕親王滿門被滅,就連剛滿周歲的小世子韓雲暖也被一把火燒死,這根本就不是敵國奸細所為,那般奇特詭譎的身手除了控鶴樓不作他想。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代表控鶴樓出了叛國的逆賊,只聽從元德帝號令。但他並非正統,即使坐在這個位置也心有不安,唯恐失蹤的太子哪天帶著七牌令出現,屆時明處與暗處的力量極有可能推翻他努力維持了十幾年的江山。」
「沈家知道這樣的秘密,又出過大統領的老祖宗……」劉玉潔顫聲道,「聖上會放過我們?」
沒想到她一個婦道人家還有這些政治洞察力,沈肅讚賞的親了親她臉頰,目光卻染上幾許沉痛,「不會有事的,從祖父到我父親都相安無事的活著,我們都不會有事。因為曾祖父在聖上登基那晚獻出控鶴樓的名冊並自刎宮中,用死來證明他將秘密帶走,保全後人。」
「既然將秘密帶走,你……又是如何知道這些詳細的□□?」劉玉潔瞠目。
「當年的政變將控鶴樓一分為二,元德帝手中的是叛徒,還有一部分……他們只效忠兩個人,先帝與沈家。」
先帝與沈家?曾祖父已經去世……劉玉潔呆呆道,「另一半在你……手中。」
雙唇被他猛然堵住,緊緊的熨帖,仿佛要以此證明他對她的愛。
「潔娘,你不用怕,我既然敢娶你便是有信心給你美好的未來,退一萬步說,倘若真有不好的一天,我必然也要護你周全的,你不會死,我用性命擔保。」
說完深深吻住她顫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