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林小燭離開茶館,上了馬車,心神不寧地回了蕭府。
她並沒有問太多蕭痕東的事情,因為知道問了也是枉然,這件事裡,柳河安顯然是個引導者的身份,而決定權無疑在二皇子手上。
無論二皇子對蕭痕東做了什麼,下了什麼決定,柳河安現在要勸二皇子改變主意根本不切實際——何況柳河安還未必會答應幫她勸二皇子收回命令。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二皇子也腦抽答應了,現在蕭痕東都走那麼遠去了,二皇子派去的內奸之類的肯定也在他身邊,二皇子這命令也不是想收回就能收回的。
因此林小燭也不願多問,就怕問多了,自己反而更加提心吊膽起來。
***
時光飛逝,晃眼便過了將近一個月,林小燭已經漸漸習慣沒蕭痕東在自己身邊了,每天管賬逛街打牌九,過的也還算不錯。
而蕭明睿也終於從朝中帶回了蕭痕東的消息,說是平安抵達塞外,且看情勢不錯,撻撻族並未恢復元氣,比較分散,經常會有小支撻撻族的人沖進邊塞的小城鎮搶奪百姓的食物和用品,他們打算先對付一下這些傢伙。
雖然知道前面蕭痕東應該還不至於出問題,但得到確切的消息總是讓人更加安心。
可安心的同時,林小燭也更加擔心,到底二皇子派去的人,什麼時候會對蕭痕東動手呢?
然而林小燭擔驚受怕了兩天,就忽然得到了一個消息。
二皇子在某日,一如往常在下午去御花園被推著曬太陽的時候睡著了,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這事是蕭明睿告訴他們的,就在蕭痕東的消息抵達京城的第三天。
林小燭吃驚不已——這種關頭,二皇子竟然就死了?
她忽然想到,今天是立秋。
二皇子和蘇湘湘都說二皇子活不過這個秋天,還真是一語成讖。
林小燭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但又有點擔心蘇湘湘,也忍不住想,失去了二皇子這個靠山的柳河安會怎樣。
結果還不等林小燭開口問,蕭明睿已經感歎了:“說起來,二皇子身邊那個貼身侍女,倒是有情有義,二皇子死了之後,她直接服毒自殺了。”
林小燭愣住。
鄭沁還嘖嘖稱奇:“只是個侍女,犯不著跟著死吧?哎,估計對那二皇子有些意思,還真是個癡情女。”
林小燭覺得喉頭苦澀不已,道:“那個侍女……那個侍女莫不是姓蘇?”
蕭明睿道:“這個我沒打聽,不過好像是。之前似乎是個調香師。”
林小燭閉上眼睛,眼淚就流了出來,鄭沁和蕭明睿莫名其妙,鄭沁道:“你哭什麼呀?”
林小燭用手捂著臉,搖了搖頭:“沒什麼,我與那位元蘇姑娘……算是認識……”
鄭沁疑惑道:“你怎麼會和二皇子的貼身侍女認識?”
林小燭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見林小燭的確傷心,鄭沁便也沒再說什麼,讓小朱小碧扶著林小燭回房,林小燭回房之後便低聲啜泣了起來。
她與蘇湘湘其實真的算不得熟,然而卻是她來京城之後這麼久,唯一一個真正的同性朋友,雖然一開始接近她動機不純,但做的每一件事,沒有一件對她有害。
幫她開店,調香,讓她叫蕭痕東小心……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她好。
蘇湘湘待人溫和,脾氣也好,林小燭沒見過她發火,哪怕是極度難纏的客人,讓林小燭都有些憤怒了,蘇湘湘還是溫和地笑著。
林小燭也知道蘇湘湘對二皇子肯定是有情分的,但瓊林宴那一次,卻讓林小燭改了主意——畢竟愛一個人,怎麼會讓那個人死?
可蘇湘湘又一次徹底顛覆了她的想法,蘇湘湘竟然跟著殉情了。
她甚至想,就算蕭痕東有什麼三長兩短,自己大概的確不會改嫁,會一直待在蕭府,但她肯定是沒有跟著一起赴死的想法的。
難道,蘇湘湘愛二皇子,遠勝她愛蕭痕東?
林小燭一時間有些疑惑了。
二皇子對蘇湘湘那樣,蘇湘湘都那麼愛二皇子,而蕭痕東對自己這麼好,自己卻不會做到那個地步……是自己太自私了嗎?
林小燭靠在床邊,思緒亂飛,一會兒憂愁,一會兒愧疚,一會兒又難受。
沒一會兒,小朱敲了門,輕聲道:“少夫人。您還醒著嗎?”
林小燭低低的應了一聲。
小朱道:“有人給您送了信來。”
信?
林小燭心裡隱隱有個猜測,立刻站起身,打開門,從阿朱那裡拿過信。
信封之上的“蕭少夫人親啟”幾個字,林小燭看著只覺得十分熟悉。
以前蘇湘湘有幫她記帳過,就是這樣的字體,娟秀整潔。
林小燭抿著嘴唇拆了信,一打開,裡面便落出輕飄飄的信紙,還有一盒香粉。
小燭:
若你看到這封信,想必我已經死了。
小燭你雖然是個很獨立的姑娘,但性子很善,想必知道我死了之後,肯定會哭吧?
真是抱歉,因為柳,也因為我自己的私心,我去了蘭膏明燭,又扯出這許多事情來,本來在我的設想裡,我死的時候,是不必留下任何東西,也不必留下隻言片語的。
因為我的設想裡,沒有人會為我的死而難受,可惜因為柳那不靠譜的計畫,我認識了你。
我們相交不深,認識的時間也不長,但你之於我,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
我入宮之前,或者說認識他之前,與你很像,無憂無慮,雖然過的不算好,但總覺得前方是光明且希望無限的。
防止因意外這封信落入他人之手,我便不寫他是誰了,想必你是能明白的,畢竟我這一生裡,也只有一個他。
我想過很多我的未來,但我從未想過,我會自己尋死,因為我知道,求生是人的本能,求死的人是可恥,可悲的。
但很可惜,我認識了他。
瓊林宴的時候,我已告訴過你我們的故事,但我沒告訴你的是,哪怕這樣了,我還是很喜歡他的。
我可以理解他的偏執從何而來。
他出生時母親就難產而亡,自幼被兄長及後母坑害,原本身子並不弱,卻被推進冬天的池子裡,所以身體孱弱,又常年被下慢性藥物,所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等他的精神和人脈可以反抗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無法被挽回,哪怕柳出現,也用處不大,只多給了他這兩年的光陰,也讓他多糾纏了我兩年。
我初識他的時候,大概是五年前,我們年級都不大,其實他那時候也沒那麼固執,而且他的肺癆有希望被治療,是一個京城裡的醫師。你知道那是誰嗎?我想你應該知道,柳應該會告訴你的。
那個醫師後來怎麼樣,你也知道了。
他本不願相信自己的兄長那麼可惡,但醫師被滅門的時候,他不得不信了,也因此變得越發偏執起來,他恨他的兄長,卻沒發現自己也越來越像那位兄長。
我幫不了他,我什麼都做不了,我只會讓他更偏執,讓他的手上有更多人命。
打著愛我的旗號,他變本加厲的傷害其他人和自己。
我非常痛苦,小燭,那應該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光了,但是,那並不是說我之後就不覺得痛苦了,只是已經習慣了。
其實,若我能光明正大的討厭他,恨他,那也沒什麼,可偏偏,我還喜歡他。
小燭,這是最大的問題,我恨他,但也愛他,我特別恨他的時候,恨不得他去死,但我愛他的時候,又希望他長命百歲。
這兩種情緒折磨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日復一日,我都快忘記當初的我是什麼樣的了,我逐漸被他同化,變得對未來毫無期待,每天睜眼,眼前都是一片灰暗。
這時候柳提出了那個計畫,我逃走了,也很難得的找到了當初的感覺,雖然我心底其實很清楚,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太長,他總會找到我的。
我本可以繼續逃走,逃到一個他也無法找到的地方,但我又擔心他真的從今以後都見不到我了,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真的很討厭自己,很矯情,也很噁心,但我也沒辦法,所以被他抓回去的時候,我並沒有反抗,只是覺得很遺憾,畢竟那時候我們才熟悉起來不久,而我當時還在裝病騙你,真是非常尷尬。
好在你很大方,大概生過我的氣,但再見的時候,你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擔心我的安危,我真的非常感謝你。
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柳為了報仇,放棄了身邊的重要的人和事,我覺得他也很可憐。
被抓回去之後,我反而淡定了,因為我決定執行我當初的想法。
當初,他殺掉我最後一個朋友的時候,我就想,反正我也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只有一個瘋子一樣的戀人,那我就殺了他,再和他一起死,這樣我們誰都不會太痛苦。
只是我一直猶豫著,沒有真的做什麼。
但被抓回去之後,我想,只能這樣了,這是我和他唯一的出路——因為他已經更加可怕了,我逃過一次大概對他打擊不小,畢竟我和柳,是他當時唯二信任的兩個人。
他不再相信我,也不再相信柳,每天每夜都把我關起來,我能找到時間寫這封信,也是在他剛剛忽然昏迷,現在太醫在為他治療的情況下,寫下來的。這樣的狀況比較緊急,而我也是自由的,才能做這件事……你看我嘮嘮叨叨寫了這麼多就知道了。
小燭,香不僅可以讓人聞著賞心悅目,如果混合各種香料,輔以藥物,就可以促進藥物的療效。
當然,它也可以有相反的作用。
你明白了吧?
寫了這麼多,也差不多結束了,小燭,能認識你真的非常開心。
但希望你不要因為我受到任何影響,我求死,實際上依然是可恥的,雖然我有一堆藉口,說我沒什麼好活下去的理由了……但是,如果能活著,真的其實是最好的。
不管怎麼樣,哪怕親友離世,親友也想必希望活人幸福。
但他,我相信不管他知不知道他的死也是我促進的,他都會希望我下去陪著他,他就是這麼可怕,如果我不去陪他,我想我的周圍應該會一直鬧鬼吧。
另外,該得到報應的人,總是會有報應的,哪怕他們每天焚香禱告。
而該幸福的人,比如你,哪怕每天不問神佛,老天也自然會讓你快樂的活下去。
這盒香粉是我最後研製出來的,應該還不錯,等你相公凱旋,你可以用它迎接你的相公,我相信,你們很快就會重逢。
蘇湘湘
絕筆
林小燭邊看邊哭,等看完全信,幾張信紙都有幾處墨色暈開的痕跡,林小燭一邊擦眼淚,一邊把信紙疊好放在一旁,接著把頭埋進手臂裡,痛哭了一場。
外邊小朱小碧聽見屋內嗚咽聲更大,十分擔心,敲了敲門:“少夫人,您沒事吧?”
林小燭咳了一聲,道:“沒事。”
小朱小碧雖然聽出哭腔,但也不敢再多問,林小燭吸著鼻子,去拿那盒香粉,打開一聞,香味雅致溫和,又帶著一絲柔軟的情愫,仿佛寒冬臘月裡,微微的一抹陽光,又仿佛烈日之下,忽如其來的一碗涼水。
林小燭沾了一點抹在手背上,見這香粉與肌膚契合度極高,抹上之後,只覺得皮膚白亮了,卻看不出擦粉的痕跡。
的確是心血之作。
林小燭扁了扁嘴,幾乎又要哭出來,但半響,才又看看忍住,怕淚水打入香粉裡,趕緊合上了香粉。
心神不寧地又看了一遍信,林小燭又忍不住落了幾滴淚。
她想,蘇湘湘真是很好,雖然尋死,卻思路如此清晰,甚至記掛著自己會不會難受。
這封信,實質上也是蘇湘湘的遺書,看了這封遺書,林小燭只覺得蘇湘湘實在很可憐又很可惜,而二皇子,她卻依然絲毫不同情。
沒錯,被兄長和後母殘害很可憐,身子不行也很可憐,但之後蘇湘湘的背叛,難道不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嗎。
因為自己可憐,就去殘害別人的朋友,這個世界上哪有這種道理?
自己受了罪,難道不該更明白這種罪多讓人難受,因此更好的善待周圍的人嗎。
他要報仇,這絕對沒錯,二皇子和柳河安兩人,完全可以合夥把大皇子大卸八塊,可這跟蘇湘湘有什麼關係?
她一心一意關心二皇子,最後落得個親朋皆亡的下場,若二皇子稍有一些理智,也該想想,且不說失去朋友對蘇湘湘來說多麼難過,光是最愛的人殺了自己的朋友這種事,也夠蘇湘湘糾結一輩子了。
最可恨的是,二皇子死了之後,還拉著蘇湘湘陪葬……
好吧,這是蘇湘湘自願的,但也毫無疑問和二皇子扭曲的性格脫不開干係,蘇湘湘都知道,二皇子肯定是希望蘇湘湘陪自己死的,而如果換在別人身上呢?
林小燭不可避免想到了蕭痕東。
她可以確信,蕭痕東就算出事了,也一定是希望自己健康快樂的活著的。
換而言之,她自己若是死了,也是希望蕭痕東好好活著的——若蕭痕東跟著尋思,她估計會被氣活。
若她死了,她甚至是不介意蕭痕東再娶的,當然,他們新婚當日,如果自己有能力,應該會去鬧一鬧,嚇唬一下新娘……
林小燭發現自己越想越遠了,憤憤地打了打自己的腦袋。
但不管怎麼說,就是這個意思……
正常人愛一個人,就會以那個人的幸福為準則做事,而二皇子卻是以自己的喜怒哀樂對待愛的人,這樣只會害人害己。
當初蘇湘湘幫林小燭解決了店裡沒有生意的問題,現在居然又這麼及時,解決了開始林小燭再猶豫的問題,讓林小燭知道了自己為什麼不會像蘇湘湘一樣,會選擇殉情什麼的……
林小燭哭了幾場,十分乏力,沒一會兒就捧著信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裡有個溫和地笑著的女子,還有個冷著臉的男子,兩人並肩走著,沒一會兒,女子大概是累了,撲到男子身後,說:“這條路好長啊,你背著我走好不好。”
男子沒有說話。
女子怒道:“我都幫你推輪椅推了那麼多年了!”
男子彎腰,讓女子上了他的背,而後沉默地帶著她往前走去。
原本漆黑的道路上不知何時開了一點點紅色的花朵,花瓣無風自動,兩人越走越遠,像是小聲在說些什麼,忽然,那女子回頭,沖著林小燭一笑,嘴型似乎是在說“再見”。
林小燭猛然驚醒,一摸臉上,滿臉的淚痕,手上還抓著那些信。
“道別還道兩次,真客氣。”林小燭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抹掉眼淚。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