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那道黑色的巨大虛影,停在徐福身後好一會兒才慢慢散去。若非時間足夠長,所有人都能清晰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然後親眼看著那道虛影一點點消散,他們可能都會將這出神蹟當做是眼花了。
剛才有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此時因爲喘不過氣了陡然放鬆下來,才覺得胸中激盪不已。
他們日日供奉神靈,但又有誰是真正見過神靈的?莫說神靈了,能見到神蹟,就足夠他們津津樂道一輩子,永生也不敢忘了。
昌平君被扔進青銅鼎裏之後,隻一味躲避著那燃起來的大火,和裏面腥臭的屍體、血液,鼎身足夠高,他陷進去之後,根本就看不見外面發生了什麽,就連外面傳來了什麽聲音,他都沒心思去聽。
啊啊啊!該死!
昌平君躲避不及,那火苗躥起來,將他的鬍子燒了一半,昌平君嚇得魂都沒了一半,越是掙紮,身上就越被染得血糊糊的,看上去就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一身惡臭,連他自己都忍不住作嘔。
轉變來得太快,昌平君免不了有些恍惚。
怎麽會這樣呢?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昌平君臉上的表情有幾分猙獰。明明進鼎裏來的人,應該是徐福!徐福應該命喪在此!爲什麽換成了他!
面上突地感覺到了灼熱,昌平君回過神來,見那火苗越躥越高,登時緊張不已,再也顧不上去算計徐福了,他扯著嗓子高聲喊:「來人啊!快救我出去!來人啊!」
那青銅鼎開口較寬,他的聲音頓時傳了出去,不過此時百姓們激動不已,正跪地叩拜,口中高呼鹹陽有救,秦國有救了,昌平君的聲音自然就被掩蓋住了。
昌平君很快也聽到了周圍響亮的聲音,他呆了呆,萬萬沒想到這些百姓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徐福做了什麽?
昌平君絞盡腦汁地回憶著,他掉下來的時候,是有一道力量將他撞了下來,那道力量是什麽?當時他背後隻有個少年……那絕對不是他能施展出的力量……昌平君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難道這個徐福還真如那些愚民所說,是個什麽神仙?想到這裏,昌平君又隻覺得荒謬。不可能!
徐福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是什麽神仙?
昌平君雙眼猩紅地想著,內心在不甘地叫囂。
如果這次他殺不死徐福,他就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不會再有這樣好的機會,將徐福推到危機之中去了!秦王會如何處置他?殺了他?還是用慢刀子生生磋磨死他?心中的焦灼、不甘、畏懼深深交織在一起。不,他一定要讓徐福死……如果死不了,他做這麽多,還有什麽用?這一刻,生的意志在胸中燃燒了起來。
他雙手死死地攀住銅壁,指甲都生生翻了過來,他疼得臉色大變,但卻不敢鬆開。
下面就是火和血,他一回頭還能看見那個被他命人扔下去的女子,死前奮力掙紮的猙獰面孔,那雙眼眸裏滿是恨意。還有那個被他收買的中年男子,被燒得半面身子都有些焦了。他更不敢看……
往上……
再往上一點……
鼎身不高,很快他就可以爬出去了。
他是昌平君,秦國的昌平君,手握大權的楚國王室後裔,他怎麽能死在這樣的地方?
隻要他爬出來了,秦王定然不敢馬上便殺了他!
昌平君心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這些話,彷彿隻要這樣想著,那麽接下來就一定會按照自己心中所想那樣去發展似的。他卻不知道,這些話也就隻能用來撫慰自己罷了。
嬴政不敢殺了他?
笑話!
從前不殺他,是拿他當個螻蟻,反正他也知趣,並未觸碰到秦國的利益。但是昌平君的野心日漸膨脹,越來越不知足,嬴政本也打算著遲早要拿他開刀。待到楚國破時,秦國自然也就斷了他的生機。隻是嬴政沒想到他會這樣迫不及待,自己偏要上趕著找死。
既然你自己都湊上來了……
站在祭台上的嬴政,露出了陰沉的笑容。
徐福似有所覺,回頭看了他一眼,不過嬴政臉上的神情瞬間就轉化成爲了溫柔,其變臉速度之快,簡直令人稱奇。
徐福都有些納悶,剛才他明明察覺到嬴政一身煞氣的,怎麽轉頭去看,倒像是什麽事也沒有一般。
天色漸漸地沉了下來,火把被點燃,祭祀也即將結束,百姓們顫巍巍地從地上直起身子,但誰也舍不得就這樣離去,他們恨不得再多看上徐福幾眼。
這場祭祀,無需徐福再多說上一句話,百姓們都不會再對徐福起半分質疑了。
方才那些還企圖和徐福對峙的士兵,此時都跪倒在了祭台上,哪怕那些百姓們都站起來了,他們卻硬是不敢站起身來。他們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腦子裏來回晃蕩著兩個大字——完了。
他們知道自己要完了。
有士兵開始驅趕百姓了,百姓們卻不肯就此離去,仍舊目光灼灼地盯著徐福。
他們爲自己之前質疑徐福的心理而感到羞愧,他們想要再聽這位徐奉常開口說上一兩句話,哪怕隻是一兩句也足夠讓他們視若珍寶,牢牢記在心中,懷揣著對未來的希望,繼續不屈地活下去了。
「祭祀結束,眾人可歸去。」徐福冰冷的嗓音穿過了黑夜,傳入百姓們的耳中,他們這才緩慢有序地散開離去。
根本沒有人還記得,之前昌平君口中所謂的人殉。
什麽人殉?哪裏比得上徐福身上出現的神蹟呢?眾人腦子裏隻深深印著那一幕,其餘的統統都不記得了,那祭台上發生的變故,也根本沒有人會去關心。
一隻手突然從那青銅鼎裏伸了出來。
徐福注意到青銅鼎的影子有了變化,便立即擡頭看了過去,剛好瞧見那伸來的手。徐福的目光冷了冷,拔腿想要朝那邊走去,而嬴政此時勾了勾嘴角,大手按住他的肩膀,「別動,讓寡人去。」
說著嬴政便徑直走了過去。
昌平君滿頭大汗,還混著些血,加之面容猙獰,模樣看上去又狼狽又可怕。
他好不容易爬到了頂,一擡頭卻正好對上了嬴政面無表情的面孔。
昌平君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差點被嬴政這個眼神嚇得一鬆手,就這樣掉下去。他死死地扣住了鼎的開口處,微弱地出聲道:「請王上救我……」
嘴上是這樣示弱,但此時昌平君在心底,已經將他那些手下罵了個狗血淋頭。
主子危難之時,卻不見半個人前來營救,都是些什麽狗東西!
嬴政挪動步子上前兩步,距離昌平君近了。
昌平君面上一喜,他就知道秦王不可能殺死他的!他忙朝著嬴政伸出了手。
嬴政露出了一個陰冷的笑,「拿錘子來。」
昌平君瞥見他臉上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而此時徐福慢吞吞地走到了嬴政的身邊來,「沒有錘子,不過倒是有這個。」說著徐福就拿出了自己的小鼎。
那是他原本打算用在祭祀過程中裝逼的,誰知道出了變故,壓根就沒用上。這鼎那麽沉,也不能白帶來啊,總得用上一用,徐福心頭才覺得舒坦了。
嬴政接過那小鼎,與徐福相視一笑,然後擡起來,重重敲下去。
「啊!」昌平君口中爆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吼叫。
其他還不敢擅自離開的秦國官員,也都聽見這麽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但是因爲距離祭台實在有些遠,何況現在天色又黑了,儘管有火光照著,他們也隻能瞥見些影子和輪廓,更詳細的畫面卻是什麽也見不著了,他們自然也不會知曉,那昌平君此時死死扣著青銅鼎,卻被嬴政拿著沉重的小鼎,慢條斯理的,一下重過一下的,敲在了他的手指上。
俗話說,十指連心,被敲擊的時候有多麽疼痛,周圍的人光是聽著那個聲兒,都覺得自己的手指跟著在隱隱作疼了。
最後一下,嬴政幾乎是用了極大的手勁,昌平君面上露出深深的恐懼之色,正要破口大罵,但那一下敲下來,他就隻能發出嘶吼聲了。
他的手指骨幾乎被折斷,一片血肉模糊,他失去了力氣,不自覺地放開了手。
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又落回去了,那兩具屍體將他圍在中間,死不瞑目地看著他,森森的,看著他。
「拿火把來。」嬴政又道。
原來那鼎中的火已經有些熄了。
徐福從善如流地遞上了火把,然後看著嬴政將火把扔了下去。
「不!」昌平君恐懼地瞪大眼,再度企圖伸手去扒拉銅壁,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死死地瞪著鼎邊的嬴政和徐福,彷彿是看著兩個魔鬼。
那火把迎面落下,灼燒得昌平君慘叫連連,很快那火苗就將他吞噬了。
嬴政擡手摀住徐福的雙眼,將他往自己懷裏拉了拉,然後帶著他離開了那青銅鼎,「走吧。」
旁邊有人忍不住出聲問道:「那這鼎?」
「鼎中祭品,等神靈享用完之後,再將鼎收起。」
聽了嬴政的吩咐,那人不知爲何覺得渾身發冷,還生生打了個哆嗦,「喏。」
嬴政摟著徐福往下走去,直到快要下了祭台,進入眾官員視線時,嬴政才松開了手。
那人看著他們走遠,忍不住走到鼎邊往裏瞧了一眼,就這一眼差點讓那人嚇得魂飛魄散。那鼎裏隻剩下個裹著一身火焰,拚死掙紮著的人形了……對,隻能看出一個人形了……什麽臉孔,全都被燒得血肉模糊……
那人激動地拍了拍胸口,連忙後退。
那幾個跪在地上的士兵,還是動也不敢動,那人將他們掃了一眼,等到心情平復下來後,才道:「好好守著此處!」
那幾人以爲有了活命的機會,忙點著頭,半句反抗的話也不敢說。
他們聽著鼎中的聲音,心裏的寒意一股接著一股冒出來。這一輩子,他們都不會再有膽子,敢去冒犯徐福了……
「王上。」官員們看著徐福和嬴政相攜著走過來,不自覺地往前挪了挪步子,但是因爲站立的時間太久,他們的腳已經酸麻無比了,隻是挪動一步,他們差點就在徐福的跟前摔個狗啃泥。
他們小心地打量著徐福,像是頭一次見他一樣。
不要怪這些官員們的反應如此誇張,他們瞧見那一幕的時候,比那些沒見過世面的百姓們也好不到哪裏去,個個都驚駭得差點把眼珠子都給掉下來了。
原本就不打算招惹徐福的官員們,此時心中對著徐福的畏懼更深了。
誰知道他會不會真的就是神仙呢?
「回去吧。」嬴政掃了他們一眼,冷聲道。
「喏。」官員們躬身應了,然後各自離去,誰也沒有問起那昌平君的下落,也不知是真的忘了,還是刻意地忘了。
待人群漸漸散去,嬴政抓著徐福的手腕,便要將他往馬車上帶。
尉繚終於忍不住衝了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事?你可有受傷?」
那昌平君當眾喊出說徐福要人殉的時候,尉繚真恨不得直接拔出劍來,上前將那昌平君捅個對穿。什麽東西?也敢用這樣的手段來陰徐福!
思及此,尉繚的臉色還有些兇狠。
若是換做平日,絕對不會有人能從這位嚴肅的國尉臉上,瞥見這樣兇殘的神色。
「無事,師兄放心,我有些累了,先與王上回宮去了。」徐福答道。
他清冷的聲線很好地撫慰住了尉繚心中的驚惶,尉繚臉上的表情褪去,很快也恢復了平時的鎮定,他點了點頭,退到一丈外,「好,恭送王上。」
尉繚難得這樣識趣,引得嬴政多看了他一眼。
其實此時徐福根本算不上累,他隻是心中壓著事,現在迫切地想要去解決,所以才會一句話就將尉繚打發了。
剛才尉繚也隻是著急得昏了頭,其實徐福有沒有受傷,看一眼就能知曉了。
徐福的馬車慢慢遠去,尉繚鬆了口氣,臉上還浮現了淡淡的笑容。不過那笑容,帶著幾分冷意。如今看來,那昌平君應該是沒有什麽好下場了。
尉繚不滿嬴政的種種,甚至曾經在徐福面前,言辭激烈地批判嬴政沒有一顆仁慈之心,但此刻尉繚想到嬴政狠辣的手段和心性,反倒是覺得合該如此!
越狠辣那才越好呢!
尉繚並沒有自己的思維逐漸被帶偏的意識,如今危機化解,尉繚走在回府的路上,臉上都還帶著愜意的表情。可謂是大旱後這麽久以來,頭一次這般放鬆了。
……
徐福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然後從袖中拽出了一物出來。
原本嬴政也有一肚子的話正要問徐福,誰知道徐福突然掏出了根布條兒。嬴政一怔,「這是?」
徐福面色有些凝重。出現神蹟的時候,他自己都沒有太大的感覺,還是周圍響起了驚呼聲,又驟然見那昌平君被不科學地彈飛了出去,徐福才將背後的虛影同袖中的布條聯繫了起來。
畢竟當時袖中陡然飛出什麽東西的感覺,實在太清晰了,叫他無法忽視。
「當時阿政瞧見我背後出現了什麽?」徐福並未說那布條的事,反而問起了這樣的問題。
嬴政十分配合地道:「一道黑影,像是突然從你的體內爆發出來了一樣,所有人都緊緊盯著這一幕,不敢眨眼,因爲來得實在太過突然。就連寡人,從前也未能見過這樣的景象。」嬴政頓了頓,又補充道:「那道黑影像是一隻野獸,蟄伏在你的身後。但過了會兒,寡人卻發覺那黑影似乎慢慢撐直了身軀,瞧著像是道人形一樣。」
徐福不由得又回憶起了從前那竹簡上記載的隻字片語。
裁布一寸,浸入水泥,點以硃砂,口中唸咒,驅以人形。
若那黑影真是能化出人形,那無疑就是這布條之上施的咒起效了?可是他將那布條帶在身邊許久,爲何偏偏此時起了效?難道那竹簡之中有些記載也是不全的?或是他做出來的這個布條太過放蕩不羈,偏要走個不同尋常的路?
那布條似有所感,在徐福手中輕微顫動了一下,若非徐福和嬴政一直都盯著那布條,也根本不會注意到。
嬴政皺了皺眉,實在有些憂心此乃邪物,遂忍不住道:「那黑影,可是由它而起?」
徐福也不掩藏,大方地點了點頭。他對嬴政本來也沒什麽好掩藏的,若是嬴政真的有壞心,也未必能對他如何。何況在徐福看來,這等彫蟲小技,還不一定能入嬴政的眼呢。
嬴政此時正如徐福心中所想,他根本不在乎那布條有多大的本事,他隻是將眉頭皺得更緊了,問道:「此物對你可有害處?」
開口先關心他?
徐福微微一愣,在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時候,心中悄然升起了幾分歡喜之情。
「我也不知有沒有害處,它是我的精血養出來的。」徐福低聲道。
嬴政臉色一黑,顯然也想到了之前徐福割開手腕,流出血來澆灌布條的事。頓時他看著那布條的目光,就如同殺人父母般憎惡,「這樣的玩意兒,還是毀掉更好。原本是死物,卻突然具備了靈性,實在難以掌控,若是日後它還要你的精血,那又該如何?」也怪不得那侍醫又說徐福精氣虧了。
勞累、失血,這精氣能不虧嗎?
徐福卻有些捨不得。
不是他丟不開這樣威力十足的東西,而是他心疼自己的血啊!
不然的話,早在布條毫無反應的時候,他就直接將布條扔掉了。
嬴政幾乎是瞬間就領會到了徐福的不捨,他也隻能妥協道:「既然你要留,那便留在身邊吧。若是這個東西有了詭異之處,你便要立即告訴寡人,寡人會尋人來將它處理得乾乾淨淨。」
徐福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就在嬴政說完這段話以後,他手中捏著的布條似乎又顫動了一下,就像是被嬴政的話嚇住了似的。
難道這布條君還是個膽小鬼?
徐福被自己的腦補逗樂了。
應當沒有這般人性化吧,頂多也就是具備了點兒靈性。實在有趣……
之前的那些危機很快被徐福拋到了腦後去,現在他有些摩拳擦掌的,急著想要再將那竹簡拿來,好好研究一番博大精深的巫術。
嬴政見他忽然雙目熠熠生輝,心情也陡然歡悅了起來,嬴政受他影響,不自覺地跟著面色一動,露出了淺淡笑容。
「瞧見那黑影時,寡人還當是你又使了什麽手段。」竟是連他都誆過去了。
那時嬴政望著徐福的背影,又是擔憂又是激動,擔憂徐福的安危,又激動於徐福那一刻的氣勢淩厲,教人忍不住爲之沉溺。
如此厲害的徐福,隻屬於他一人,嬴政想一想,便覺得胸中的欲.望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徐福搖了搖頭,「我原本是打算使一些手段,比如拿那幾隻小鼎來,再利用光影,給眾人造成視線上的錯覺,在他們眼前演示一番神靈親臨的畫面。」誰知道那點兒小魔術還沒能耍呢,倒是先真的出現影子了。
當時徐福自己都是有些驚駭的。
嬴政聞言,不由得有些好奇,「這也能演示?」
徐福點頭,「自然能的,人的眼睛是會騙人的。」
「那今日我們瞧見的黑影……」嬴政有些遲疑,畢竟他對布條能有靈性這點,還是不太相信的。
「今日的黑影並非出自我手。」
嬴政點了點頭,又掃了一眼那布條,「隻要無事便好。」說罷,嬴政臉上的笑容濃厚了些,當即直白地誇道:「寡人的阿福,本事無人能及。」
徐福瞥了一眼,那一眼驅散了眼底的清冷之色,隱隱含著兩分風情,嬴政心中微動,再想到徐福穿著祭祀服的模樣,便覺得自己有些蠢蠢欲動了,腦子裏竟是還生出了,將徐福直接壓倒在馬車裏,好生撫慰一番的衝動。
不過這股衝動終究是被嬴政壓了下去。
雖然徐福口中不說,但嬴政始終擔憂徐福會不會被嚇到了,所以思量過後,嬴政還是隻將徐福摟在懷中,讓他好生依靠著休息了。
待回到宮中後,徐福卻未能馬上同嬴政一起洗漱休息。
有內侍跪在徐福的跟前,道:「姜遊先生言及此事需徐奉常幫忙……」
徐福絲毫沒有猶豫,帶上同樣沒來得及休息的蒹葭,便匆匆過去了。
嬴政雖然心中略略不滿,但是想到眾人這樣忙碌,都是爲了秦國上下的安危,於是嬴政也乾脆令人去將未來得及處理的政務拿來了。
這頭徐福進了屋,姜遊披頭散髮,模樣狼狽地將他叫了過去,「我有了個新藥方……」姜遊嗓音嘶啞道,同時臉上湧動著狂熱之色。
徐福接過他手中的絹布看了看,徐福並不能全然看懂,不過經過這段時間的強迫熏陶,徐福也大概知曉其中用了什麽藥物,各自又有何原理。
姜遊揉了揉太陽穴,神色疲累,他已經許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他隨手指了指另一面的藥櫃,「我不行了,你去取藥,搗碎,熬製。」
旁邊有人主動上前,慇勤道:「姜先生,不如我等來……」
「不必。」姜遊直接拒絕了,他看著徐福,「你去,我信你。」
徐福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將絹布握在手中。
姜遊拉了個軟墊到身前來,也不顧那是平日裏坐的地方,直接就倒上去休息了,他眼睛一閉上,很快便進入了睡夢中。可見他已經疲累到極點,幾乎是強撐著等徐福來的了。
其他侍醫嘆了口氣,隻能暫時退下。其實他們也並不姜遊累得輕,既然姜遊不要他們插手,他們也就樂得跟著休息一回了。於是很快,小小的屋子裏倒是睡了不少的人。
徐福掃了他們一眼,心中微微有些感慨。
都是爲了能夠讓人活下去。怪不得會有人說,醫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了。
徐福按照絹布上的記載,開始了找草藥的歷程,開始之前,他還沒忘記囑咐內侍一聲,令他回去告知嬴政,自己恐怕入夜後不會回寢宮了。
內侍苦著臉回去報告了。然後徐福便全身心地投入了找草藥之中。
時間飛逝,待到徐福將所有的藥材都找齊了時,他已經四肢都有些痠痛了。他在屋子裏找了一會兒,又遍尋不得搗藥槽,於是隻能乾脆將蒹葭叫到跟前來。
蒹葭已經困得哈欠連連了,但他還是十分敬業地牢牢抱著懷中的小鼎,靠在門框邊上動也不動。
徐福拿走了他手中的鼎,然後將草藥塞了進去,命蒹葭和另外一名內侍幫著自己一同搗藥,也幸好他有三個小鼎,此時搗藥倒是節省了不少時間。
等他們完成最後的工序,將藥熬製出來,倒進容器中後,天邊已經隱隱泛著一抹白了。
天要亮了……
徐福鬆了一口氣。
那口支撐著他的氣鬆掉以後,徐福便也和姜遊一樣,恨不得馬上倒在地上,舒舒服服地睡個酣暢淋漓的覺,那才叫好。
他將藥擱置在桌案上,蒹葭起身去推開了屋門,門外守著的內侍猛地驚醒過來,忙躬身道:「徐奉常可是要回了?」
「嗯。」徐福疲倦地眨了眨眼,眼底還泛著淚光。那是因爲太過睏倦而分泌出的生理鹽水在作怪。
一雙大手突然伸來,將徐福摟入了懷中,原本視線模糊的徐福瞬間就清醒了過來,他正要掙紮,卻突地嗅見了鼻間熟悉的味道。他擡起頭來,因爲那人將他抱得太緊,他隻能瞥見那人的下巴。
……是嬴政。
心中頓時安穩了許多,徐福又眨了眨眼,遂安心地靠在嬴政的懷中,閉了閉眼,卸去全身力道,讓自己放鬆了下來。
嬴政方才瞥見了徐福眼底的淚光,他可不知那隻是正常的生理反應罷了,那一眼隻讓他覺得,心中再如何堅硬的地方,都被瞬間化作了水般柔軟,直教他忍不住想要將徐福摟得更緊,恨不得一輩子都將徐福護在掌心,連那過分灼熱的日光也不讓他見上半分。
嬴政擁著他轉身往外走,宮人們哪怕瞧見了這一幕,也都是紛紛低下了頭,不敢多打量一眼。
倒是蒹葭望著二人無比和諧的背影,心底隱隱湧起了些失落。
蒹葭忍不住低聲嘟噥道:「不想回府……」回去若是那老管家還問他龍陽君去哪裏了,他便告訴老管家,是龍陽君太人渣,把自己給拋棄了……嗯!沒錯就是這樣!蒹葭頓時找到了依仗,覺得自己實在是太聰明了,終於找到了這般完美的藉口!
都是龍陽君的錯呢……
屋子裏姜遊被動靜驚醒,迷迷糊糊地從地上爬起來,瞥一眼徐福離開的背影,忍不住撫了撫胸口,喃喃道:「許久不見鄭姬了……」他端起旁邊盛著藥汁的容器,將其他侍醫都叫醒,一行人沒有耽擱,將那些藥汁分一分,迅速帶著出宮去了。
這藥成不成,可都看今日了!
眾人的臉上都湧動著激動之情。
……
徐福回到宮殿中後,便和嬴政相擁著,一同在床榻上好生休息了大半天。
這一日嬴政沒有上朝,而奉常寺中的人也絲毫沒有好奇徐福爲何沒有來當值。
這一日奉常寺中人隨意走出去,都很有可能被人小心地問起,那徐奉常是個何樣的人,那徐奉常是不是本事特別厲害,徐奉常會跟我們一樣吃飯喝水嗎雲雲……
若是換在現代,那麽奉常寺中人就會知道,安在這些人頭上的有一個名詞,那就是「腦殘粉」啊。
徐福如此修養了幾日,天氣倒是不如從前那樣炎熱了,徐福抱著記載巫術的古籍,坐在窗邊翻看,再時不時去瞧一瞧扶蘇,倒是比起前段時間要放鬆了不少。
「先生!先生!」一聲高過一聲的呼聲在殿外響起。
徐福擱下手中竹簡,走了出去。
蒹葭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先生!成了!」
徐福沒能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皺眉,「何事成了?」
蒹葭就差沒一蹦三尺高了,平日裏總是冷淡的矜持少年,今日陽光得過了分,「姜先生裏令我來告知先生,那藥成功了!城中許多染病的人,病情都已經有所好轉了!恐怕要不了多久,眾人便能好了!」
「師兄現在何處?」徐福心跳加快,心中也有喜悅在湧動著,但是這一刻他反倒不是何等激動了。
或許是等得久了,反倒就沒有那樣激烈的情緒了,就像是麻木的心突然被灌注了希望,這還沒能反應過來呢。
「姜先生還在隔離區。」蒹葭是一早得知這個消息後,便立即進宮來了。
徐福的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道:「那速速將此事去告知王上。」
「喏。」宮人疾步離開。
在這個消息被傳達到嬴政耳中去時,同時它也在城裏城外被擴散開了。
神藥有了!
染了疫病的人有所好轉了!
眾人都不用畏懼疫病了!
百姓們高興地流起了淚,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幾日前的那場祭祀。
一定都是徐奉常帶來的吧……
百姓們想到這裏,心中畏懼和尊崇更甚,他們聽聞那徐奉常也是住在王宮中的,於是眾人便朝著王宮的方向跪拜叩首,以謝大恩。
百姓們將徐福奉若神明,他們甚至更認爲,王上將徐奉常留在王宮中居住,不也正是因爲王上英明,能識得徐奉常身上的珍貴之處嗎?有神明般的奉常,還有英明的君主。百姓們激動得不能自已。秦國……這便是他們的國家啊!
在寢宮中的徐福並沒能高興多久,因爲此時又有內侍跑進來,衣服頭髮全都亂了,還一臉悲慼之色,「徐奉常,扶蘇公子不大好了!」
他口中的不大好,是真的不大好了。
徐福一刻也不敢耽擱,一面請人去尋姜遊,一面自己迅速進了偏殿。
扶蘇面色紅得極不正常,乍一看,甚至會讓人聯想到迴光返照。
徐福不由得急喘了兩口氣,心跳如擂鼓。
不、不能出事……
胡亥畢竟年幼,似乎並不知曉扶蘇出了何事,他還乖巧地倚靠在扶蘇的胸前,誰也不敢上前將他挪開。
徐福皺了皺眉,心中有些後悔。
那藥做出來後,誰也不敢貿然給扶蘇公子用。畢竟扶蘇和那些平民不同,平民試藥無妨,但扶蘇敢隨意下口吃這些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