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救命啊!」
這一日,一聲慘叫陡然在偏僻的巷子裏響起,驚得路人朝那院子中看去,卻隻能看見半掩的門闆,和一閃而過的衣角。路人驚了驚,心道,不會是被他撞上殺人了吧?
許久過去,才見兩名壯漢推開門出來,手中拖著一個面色發白、滿頭大汗的男子,那男子身上穿的袍子已經髒污不堪,出來時口中忍不住發著哀哀的叫喚聲,模樣好不狼狽。
隻可惜,那男子拼了命地將臉往一旁藏,路人也來不及看清,那張臉,正是屬於他們蜀郡郡守的。
路人又往門內瞧了瞧,隻見一白鬢男子扶著柱子,搖搖晃晃地站住了,距離他不遠的地方,還有幾名貌美的女子嚶嚶哭泣。
路人暗道一聲,莫不是碰上捉姦了吧?隨後搖搖頭,趕緊走開。這等家務事,若是不小心摻合進去,可要命得緊。
徐福與嬴政同坐於廳堂之中,郡守府中的下人戰戰兢兢送來了茶水。郡守府中的人還有些不可置信,他們竟然見到了秦王。但見熊義公子都極爲遵從,他們心底的畏懼便更深了,絲毫不敢懷疑這位的身份。
隻是往日裏依仗郡守府之勢,處處欺壓的那些人,如今惶惶不安,深怕被秦王一根手指頭就摁死了。
不多時,便有一人走進廳堂來了,朝嬴政俯身道:「人帶回來了。」
嬴政點了點頭,「下到牢獄去,啓程回鹹陽時便一同帶回。傳令讓李冰三日後前來上任。」
那人應聲退了下去。
徐福不知陳會被帶過去時,呂不韋是何模樣,心中還有幾分好奇。
正巧此時嬴政出聲道:「你替寡人走一趟,將東西拿回來……」
東西?什麽東西?
「太後禦璽。」
徐福怔了怔,「當初不是在嫪毐那裏嗎?」
「不在嫪毐手中。」
所以秦始皇是要來拿走太後禦璽?
「如今太後已逝,禦璽雖無用,但也不能讓它留在呂不韋手中。」嬴政臉色陰沉,提到呂不韋,嗓音都陡然冷了幾分。
早從上次親眼目睹,嬴政從趙姬手中取回禦璽,卻當面摔了個粉碎,徐福就看出嬴政的霸道了。哪怕他不屑去用的東西,他也絕不會留給別人。
正巧他也想去見一見呂不韋如今的模樣……
徐福點頭應了,「勞煩王上派個人爲我引路。」
嬴政叫了個人前來,那人便彎腰帶著徐福出了門。桑中與柏舟二人對視一眼,跟上了徐福。
「吱呀」一聲,院門再次被推開,院中頗爲敏感的人登時擡起了頭,怒聲道:「誰?」
徐福走在前面,他單手抵著門,慢步走了進來。
一對上他那張臉,呂不韋的臉色就變了。
「是你……」
若說憎恨嬴政,恐怕相比起來,呂不韋心中更憎惡徐福。這等小人,出現在嬴政身邊,搧動蠱惑嬴政,令人不齒,如今化爲嬴政的爪牙,更令人噁心!
正是從此人出現後,他便再也無法掌控住嬴政了。
他的敗退便是從那時初現了端倪!
徐福擡了擡眼眸,一眼便瞥見了倚著門柱的呂不韋。
呂不韋怎麽衰老得如此之快?徐福臉上閃過了一絲驚訝之色。
都說權利才能令男人永葆青春。呂不韋失去權利之後,也難免陷入迅速的衰老嗎?
意氣風發從他的身上徹底消失,徐福能看見的隻有他鬢邊的白髮,眼紋和擡頭紋深深的面孔,發黃的膚色和乾裂的嘴,還有眼底的戾氣,和深藏的恐懼。
如今呂不韋還會恐懼什麽?他已經失到無可再失了,還有什麽能令他恐懼?因爲陳會給他戴了綠帽子,所以讓他徹底陷入了暮氣沉沉之中?
徐福緩步上前,看著這位昔年之雄,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不過他的心中很平靜,大概是因爲呂不韋同他站在敵對的位置上吧。
「你來做什麽?」呂不韋開口說話的時候,嘴唇都在微微抖動,臉上湧現了惱羞成怒的神色。呂不韋早就聽說蜀地來了幾個人,從鹹陽而來,初時他有些驚懼,但是後來無意中在街頭見著了熊義的面容,他便放心了不少。嬴政若是真的不放心他活在蜀地,派人前來弄死他,絕對不可能是派熊義。
隻是他沒想到,除了熊義以外還有個徐福……徐福是誰?如今同嬴政那般親密,若說嬴政還有信任的人,其中必然有他。嬴政會捨得放他來蜀地,那目的不是昭然若揭嗎?
呂不韋的臉色微微白了。
徐福偏過頭看了看旁邊還在低聲哭泣的女人。
這些應該就是呂不韋帶過來的姬妾了?
呂不韋臉色再度變了,他厲聲道:「把她們帶下去!」
呂夫人從裏面走了出來,她並不認識徐福,隻是詫異地看了看徐福,有些不能理解,爲何呂不韋會發這麽大的脾氣。她叫來下人將那幾名姬妾帶了下去,隨後便跟著退開了。
「我今日過來,是爲了……」還不戴徐福將話說完,呂不韋的臉色就已經變得極爲難看了。徐福頓了頓,仔細瞧了瞧呂不韋臉上的神色,而後才道:「請呂先生交出一物來。」
爲了強壓下心中的惶恐,呂不韋冷笑一聲,高聲道:「我呂不韋如今能有什麽東西值得惦記?竟是讓你從千裏外的鹹陽趕了過來!」
徐福掀了掀眼皮,神色淡淡,絲毫沒將呂不韋虛張聲勢的模樣放在眼中,「太後禦璽現在何處?」
「什麽太後禦璽?如今太後薨逝,倒是問我要起太後禦璽來,可笑!」呂不韋譏笑一聲,目光冷厲。這副模樣倒是有幾分昔日呂相的風采了。
徐福很相信嬴政說的話,既然他說在呂不韋這裏,那就是沒錯的。徐福也不與呂不韋爭辯,隻冷冷道:「呂先生交不交出來,今日我都是要取走的。隻不過呂先生可以選擇主動交出,還是被我搜出。」徐福身後的桑中和柏舟踏步上前,二人身上氣勢淩厲,高大的身形無形中也帶給了人壓迫感。
如今呂不韋已不是相邦,他們兩人真要動了手,呂不韋也無處訴求。
他的臉色來回變幻了好幾個顏色,呂不韋這才想起一點來。
陳會身爲蜀郡郡守,誰敢將陳會拎到他跟前來羞辱他?
……嬴政也來到蜀地了?!
呂不韋的腦子裏飛快地閃過這個想法,他的嗓子驟然變得乾啞起來,方才強做出的淩厲模樣就如同空中樓閣,一推就散了。
「是嬴……秦王讓你來找我要禦璽的?」
徐福掃了他一眼,冷漠的目光倒是有幾分嬴政的神韻,「不是找你要,是給呂先生一次機會。」
呂不韋聽罷大笑起來,「未曾想我呂不韋也有今日,竟被你一小兒欺到頭上來。」呂不韋如今也隻能嘴上逞逞能罷了,他忍著屈辱,咬牙從袖中取下來一布囊,原來他一直都隨身攜帶著。
徐福挑了挑眉,伸手接過那布囊,打開一看,隻見裏面一小方玉,瞧上去形容精美得很。徐福也沒細看,反正他也辨不出真偽來,於是隻掃一眼便合上了布囊,然後隨手丟給了一旁的柏舟。
注意到這瞬間呂不韋臉上閃過不捨和不甘的神色,徐福這才篤定,那禦璽應當是真的了。
禦璽拿到手,呂不韋如今的模樣他也見到了,再奚落下去也沒有什麽意思,徐福轉身就往外走。等他帶著人走到門口時,身後的呂不韋已經站立不穩,摔倒在了地上。
呂夫人發出一聲驚呼,忙小跑出來,將呂不韋扶住,等扶住一瞧,她驚駭地發現,呂不韋的臉上隱隱泛著青色。
呂不韋死死地咬著牙,目光盯著徐福遠去的背影,面上閃過種種悲憤、羞惱之色……他竟然在徐福面前跌倒了!何等恥辱!
徐福聽見了聲音,卻沒回頭,徑直帶著桑中二人走了出去。
待他一走,呂不韋便憋不住從喉中噴出一口血來,呂夫人驚慌不已,口中連忙大喊,「來人!來人……」呂不韋擡起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額上的青筋幾乎要蹦出來,「無事,扶我……扶我起身……」
呂夫人驚慌地點著頭,將呂不韋從地上扶了起來,呂不韋一把推開呂夫人,搖搖晃晃往書房而去,等進了門,他便用盡力氣將那門緊緊關上,不讓自己狼狽的模樣再展現在眾人面前。
他閉了閉眼,耳邊似乎還響著昔日眾人俯首相拜,稱他呂相的聲音。
他何曾想過,他會落到今日呢?他呂不韋自認眼光卓絕,是最爲成功的商賈,後來成爲相邦、秦王仲父,攬一國大權,其下門客三千,著了《呂氏春秋》,他本該是在史書上令後人敬仰的一筆……
爲何……爲何卻變成了如今模樣?
嬴政來了蜀地,定是要殺他了……他容不下他的……想一想胡姬,想一想方才狼狽不已的陳會,再想一想來到此地的徐福……還有腦海裏飛速閃過的嫪毐和趙姬的面容……他的擔憂終於成真了。
趙姬死了,馬上便要輪到他了。
呂不韋的臉色陡然變得扭曲起來,可他不願死在嬴政手中!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桌案旁,抓起桌案之上的酒器,仰頭飲盡。
徐福再回到郡守府中時,整座郡守府已然變爲了嬴政的地盤,他命人做了飯食,買了美酒,徐福進門來,正見食物們被放置於桌案之上。
嬴政坐於首位,他下首的位置顯然是留給徐福的。
見他進來,嬴政便問:「可餓了?」
徐福是有些餓了,便點了點頭,由內侍引著他在桌案旁坐下。
等坐下之後,徐福才發現,廳中並不見熊義身影。這是識趣地躲起來了?徐福將疑問拋到腦後,與嬴政一同用起飯食來。能如此悠然地享用飯食,打來了蜀地以後,便很難再有了。此時放鬆下來,自然氣氛和樂,連飯食都多用了一些。
一面是和樂融融。
另一面,夜幕低垂,呂夫人許久都等不到呂不韋從書房出來,她臉上閃過疲倦之色,命侍女將飯菜收拾了。
呂夫人心中有些暗惱,如今呂家是個什麽模樣?侍女都隻請得起一個,飯食也隻能用些粗糙的,偏偏呂不韋的那些姬妾還整日裏惹出些事兒來,連呂不韋也隻知發脾氣,卻不曾想想她的難處。
呂夫人越想越憋悶,叫來侍女扶著她往書房而去。
「夫君,夫君……」呂夫人在外叫了半晌,卻無應答,呂夫人心中越發惱怒,便用力捶開了門,等門一開,她走進去,卻見屋中半點燭光也無,呂夫人心中暗自嘀咕,不知在做些什麽?她朝前走了兩步,看見呂不韋俯在桌案之上,呂夫人伸手推了推呂不韋,呂不韋突然翻身從桌案上滾了下來,藉著窗外月光,呂夫人看見了呂不韋面上的血跡。
「啊!」
尖叫聲在寂靜的院子中響起。
蜀地水患引起的大禍得到短暫解決,陳會下獄,李冰被提至郡守之位,從長遠上來看也算得到瞭解決。
第二日,嬴政便命人收拾好了東西,備好車馬,準備帶著徐福踏上回鹹陽的路。
一行人剛出了郡守府,便見一人狂奔而來,茫然無措地看著郡守府中人,哆嗦道:「……郡守、郡守可在?那呂不韋……死了!」
徐福微微一怔,臉上閃過一道驚訝之色。
呂不韋死了?!
被秦始皇從鹹陽趕到蜀地來,脫了一身官服,都沒死,怎麽他昨日見了一面,今日便死了?
倒是嬴政面上十分沉穩,聽見這樣的消息,他連半點驚訝也沒有,他淡淡道:「新的郡守三日內趕赴成都任職,屆時再來尋郡守吧。」說罷嬴政便示意徐福上馬車。
趁著那人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他們一行人便已經駕著車馬從成都城中離去了。
那人半晌才訥訥道:「新郡守……這是怎麽一回事?陳郡守呢?」
呂府之中呂夫人坐在廳堂之中,面色因爲過於悲傷而麻木了,她等了許久,卻沒能等來郡守。她掩面一邊哭泣一邊大罵,「陳會狗東西!當初是如何靠著我呂家坐上郡守位置的?如今翻臉不認人!狼心狗肺!」
呂不韋的屍首還停在書房之中,府中上下沒有一個多的下人,而呂夫人又柔柔弱弱做不了主,府中冷清淒切,卻無一人爲呂不韋惋惜。
一代傳奇,落到如此地步,天命也。
‧
徐福一行人離開成都治所之後,難免再行過之前的位置。徐福還記得那小城鎮,和那小鎮上死去的蔚娘,思及此,徐福臉上的表情便不如之前鬆快了。也不知後來那些害死她的人如何了。
馬車突然停住,車簾被掀起,露出柏舟那張臉來,這次依舊是他做的車伕。
「可要在此歇息?」柏舟不知該如何喚嬴政,便隻有省去稱呼,生怕一個不慎,洩露了王上身份,那便是大麻煩了。
桑中等人知曉鎮中人是何等模樣,本是不想在此處停留的,但是他們一行人匆忙行來,若是再不作歇息,眾人累倒了便也會成爲大麻煩。
嬴政不知鎮上發生了何事,便點頭允了。
眾人將馬車護衛在中間,行進了鎮中。
鎮中還是如往日一般熱鬧,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徐福曾經住過的那家客棧,如今還掛著招牌,老闆熱情地站在門口攬客,遠遠的,那老闆見著了這一行人,立時便搖動起了手臂來,高聲道:「可是徐先生?」
那老闆一眼就認出了駕車的柏舟。
馬車之中的嬴政有些驚訝,側過頭來問徐福:「這鎮上的客棧老闆也認識你?」
莫說嬴政了,徐福自己也驚訝不已,不過一介過客,老闆竟然還將他牢牢記住了,或許隻是皮囊太過惹眼。
徐福掀起車簾,當先走了下去,低聲道:「是我。」
那老闆欣喜不已,忙躬下身來,「徐先生請,今日還能再見徐先生,乃……乃我之福分呀!」
怎麽這麽激動?徐福疑惑不已,但他並未擡腳先進去,而是轉身來迎嬴政。
秦始皇還在呢,他如何能先秦始皇一步踏進門去?
老闆的目光落到嬴政的身上,眼中閃過了驚異之色,他雖然是小地方人,但來來往往也見了不少人了,除卻這徐先生和上次與他同行的那俊俏男子外,老闆何曾見過這般人物?老闆心中暗道,果然是貴人!
嬴政掃了一眼那老闆,確認他的過分熱情並非有詭異之處,便擡腳走了進去,徐福正要緊跟著進去時,不知從哪裏湧出了些人來,熱情地朝著徐福走過來,口中連連道:「徐先生不如到我這裏來吧?」「徐先生來這裏吧。」徐福有點懵。
這鎮上的人都吃錯藥了嗎?
嬴政不悅地皺起了眉,冷聲道:「將人攔住。」如此多的人,都用熱切的目光望著徐福,實在令人惱火。
侍從們冷著臉將人都擋在了外,那些人面上露了怯,不得不往後退去,但嘴上還是說著,「求徐先生來我們這裏……」念叨了好半天,直到徐福都走進客棧中去不見身影了,這些人才漸漸退去。
等住進了定下的客棧房間,嬴政當即便挑了柏舟和桑中二人來問:「之前你們經過此地時,可發生了什麽奇異之事?這些人爲何會如此?」
桑中與柏舟也是面面相覷,訥訥道:「我等也不知曉。」
徐福沒進房間,他在樓下找到那老闆,分外直白地出聲問:「鎮上之人如此熱情,是爲何?」
老闆笑了笑,口中隻道:「待徐先生如此,都是應當的,應當的!」
徐福知道問不出什麽來,便換了話茬,又問:「那蔚娘之事,如何了?」
提及此事,老闆的臉色微微變了,「蔚娘啊……蔚娘啊……」
徐福緊緊盯著他面上的表情,初時徐福以爲他會因此事翻臉,維護起鎮中人的利益,轉而對他這個外來人湧現出敵意,誰知老闆隻是尷尬不言,卻是沒有絲毫敵意出現。
徐福心中疑惑更甚,他們走後,這鎮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有何不能言?」既然那老闆無敵意,徐福也就放心追問了一句。
老闆收起臉上的尷尬之色,笑道:「徐先生不必問我,也會知曉的。」說完這句話,他便匆忙轉身離去了。
徐福無意中與客棧夥計的目光對上,那夥計見了他,眼中閃過敬畏之色,也忙走開了。
難道他變成什麽兇神惡煞的人物了?連個夥計都怕他?
徐福不解,隻得上樓去叫柏舟和桑中,欲讓他們陪同一起,到鎮上轉一轉,到時總能打聽到一些。
徐福上樓推門進去,喚了一聲桑中。回應他的卻是嬴政的聲音,「如何」
徐福搖頭,「不知發生了何事,正欲上街走一走,或許能有所得。」
嬴政當然不會否決徐福的意思,他帶上侍從當即便要陪著徐福出客棧。
徐福心中閃過一絲怪異。
他總覺得秦始皇過於縱容他了一些。若說往日不算什麽,但總不至於次次如此體貼吧?面前的男人是秦始皇,秦始皇並非溫和之輩啊!
徐福還在深思之中,而嬴政已然半隻腳踏出了客棧大門,他回頭來看了一眼,徐福就立刻按下心中思緒,緊跟了上去。
等到了街上,徐福和嬴政兩人便登時吸引來了不少的目光,一會兒便有竊竊私語聲響起,徐福聽不真切,隻能微微皺眉。不過往前沒走上多久,徐福便遇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對面走來的女子,正是徐福離開此地時前來攔馬車之人。
那女子見了徐福,也是一臉驚喜,全然無視了徐福身旁的嬴政,以及徐福身後的侍從,她快步走上前來,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徐、徐先生……怎麽……徐先生竟然又……又見到了……」
「是你啊。」徐福懶洋洋地應了一聲,他環視一圈,不由問道:「蔚娘之事如何了?」
嬴政在旁邊臉色登時就沉下去了。
什麽蔚娘?一聽便知是女子的名字。
第二個!
除去那鳳姑娘,徐福難道在這鎮中也結識了別的女子?如今竟然還如此關心地詢問起那女子來。嬴政看著女子的目光頓時就變得不善起來了。
但那女子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全然沒發覺到嬴政的不友好。
「蔚娘之事……」女子說起此事,還是忍不住眼眶微紅,「那日徐先生走後,那兇手便遭了報應……他被擡回去之後,不久便因沒救死去了,那人是蔚娘的兄長,他一死,蔚娘之父便也重病不起……也算是遭了報應了……若不是他們二人,蔚娘何至落得溺水而亡的地步……」
「害死蔚娘的便是她的親人?」徐福忍不住皺眉。怎的他見著的,一個二個都是如此?趙姬如此,鄭妃如此,連蔚娘的父兄也是如此。
女子點了點頭,淚水忍不住墜了下來。
嬴政在旁邊更不是滋味。
從前他怎麽不覺得女子哭起來,是如此刺眼呢?
「他們……是如何想的?才會對親人下此手?」徐福不自覺地道出了聲。
女子搖頭道:「從前蔚娘傾慕先生,如今蔚娘之事我也不便與先生多說,便讓蔚娘在先生心中留個好模樣吧。」說罷,她忙就轉了話茬,道:「從那兇手死了以後,鎮中人便視先生爲神人。先生還不知吧?連鎮上寺中,都有人跪拜先生呢……」
徐福聽得目瞪口呆。
這時的人怎的如此好忽悠?就這樣便將他視爲神人了?
徐福卻不曾想到,這時的人,對於鬼神之事本就敬畏,何況他一句話便將人說死了,如何能教人不心生敬畏?沒將他當做神仙轉世,便已經算好的了。
嬴政也有些驚訝。徐福在這小鎮之上受到熱情對待的原因,竟然是如此?想到那蔚娘已經身死,嬴政心中的不快登時便退去了。他身爲秦王,這點度量還是有的。那女子雖然傾慕徐福,但也無一爭之力了,自然不必再爲之介懷。
「不知先生從何處而來,也不知先生日後可還會路過此地……但鎮中人,日後必然是將先生奉若神明的……」女子低聲道,「先生日後勿要忘了蔚娘,也算全了她在世時一片心意了。」
人已逝,不過佔據一方記憶,又有何妨?
徐福點頭,算是應了。
那女子與徐福說完之後,便默默地走開了。
之後徐福在鎮上轉了轉,一直都頂著眾人的目光,這時他也發覺到這些目光,的確都是透著敬畏之意的。那老闆不肯對他說起其中內情,想必是擔心冒犯了他。
等回到客棧中,那老闆又慇勤送來了食物和熱水。
徐福在客棧中休息了一夜起來,夥計已經送來了浴桶和洗澡水。可謂是體貼備至了。
泡熱水解乏,徐福猶豫一下,忙叫住那夥計,「可向我隔壁送了水去?」
夥計愣了愣,他是聽老闆吩咐,便隻記得一個徐先生,哪裏會想到隔壁?
見他愣住,徐福就知道定是沒有送去。秦始皇一路應當也是疲乏的,他在這頭舒適地泡著熱水,秦始皇卻沒熱水可泡,徐福心中有種淡淡的羞愧,於是對那夥計道:「給隔壁也送一桶水去。」
徐福有命,那夥計哪敢不從?馬上就應了。
夥計退出去關上門,徐福回轉身來脫衣入水,等舒舒服服地泡完之後,徐福扯過澡巾拭擦身上的水跡,擦到一半,他看著水面上映出的人影來,不自覺地頓住了。
不知爲何,他突然想到了那日他見到的陳會脖頸上的曖昧痕跡,他又突然想到了在王宮中時,脖頸上像是被啃咬過一般的一大片紅痕,當時他還因爲碰上去火辣辣的,特地請了侍醫來……
徐福不自覺地手抖了一下,手中的澡巾一下子便掉了下去。
而徐福還愣在那裏,半天沒有將那澡巾撿起來。
若是……若是他沒有看錯,那……那他身上痕跡也應當是曖昧的痕跡才對。可他夜夜與秦始皇同床,能有誰在他脖頸上留下痕跡來?
徐福腦子裏又蹦出了那個驚悚的想法來。
秦始皇!
秦始皇真的有斷袖之癖?!
未等徐福確定心中所想,便有人過來敲門了,「先生可收拾好了?該用早膳了。」在門外的是桑中。
徐福打了個激靈,身上都有些涼了。
之前發高熱的感覺還尚在腦中,徐福不得不趕緊起身,穿上換洗的衣袍,收拾好東西,便打開門走了出去。
「王上呢?」方才滿腦子都是秦始皇的徐福,那麽一順嘴就問出來了,等問完以後,他偏又察覺到了淡淡的尷尬。不要是他自作多情才好。他那張臉縱然出色,但秦始皇如何都不像是會沉迷美色之人。
桑中壓低了聲音,「應當也要出來了。」
徐福驚覺自己不應該在此地如此稱呼秦始皇,但是已經說出口了,挽救也沒用,就隻能繼續裝淡定臉,走到樓下去,等待始皇下來之後,再一同用早膳。
老闆準備了豐盛的早膳,雖然這在吃過千年後美食的徐福眼中並不算什麽,不過老闆的態度可見一斑了。
「徐先生這便要走了?」老闆臉上還露出了幾分不捨來,就好像徐福在他這裏多留一陣子,便能沾些神仙氣似的。
「嗯。」徐福頭也不擡地應了一聲。
老闆嘆道:「日後徐先生若是還來,定要再到我這客棧中來。」
「嗯。」徐福又隨口應了一聲,他並不覺得自己以後還會來蜀地,答應一聲倒也不會如何。
說話間嬴政便也換了一身衣袍,從樓上下來了。
明明與往日並無區別,但徐福見著嬴政以後,便不自覺地打量他高大的身形,和他冷峻的面容。徐福面上淡定不已,但心中已經尷尬至極了。別彆扭扭地吃完早膳,一行人又從鎮上啓程,繼續朝著鹹陽而去。
上了馬車,嬴政也不知從哪裏找來些書簡,問徐福:「可要看竹簡解乏?」
徐福正覺尷尬,聽嬴政出言,便立即接過了竹簡,翻開一看,徐福就覺得有些驚異了。
這些書簡或許是在鎮上蒐集來的,他沒料到這個時候,在這樣小的地方,竟然也會有類似故事書的存在,那竹簡之上刻有不少逸聞,看來倒也有趣。
不知不覺,徐福便遺忘了身邊還有一個秦始皇。
他自然也不知,嬴政手中並未執書簡,那他是如何解乏的?自然是盯著徐福便可解乏了。
徐福入迷地看了會兒竹簡,很快便看到了最後一個故事。
也是當地一則逸聞。
有一美男,頗受女子青睞,當地女子開放,主動向他示好,美男拒之,言未能遇到喜愛的人。數日之後,當地來了一教書先生,那先生博聞廣識,比起冷漠不易親近的美男,倒是更受當地女子歡迎了。隻是這先生也是誰也不喜歡。便有女子猜測,他是否在外地已有髮妻。
徐福看到這裏,暗中道,說不定隻是擇偶要求太高,或是同他一樣,想要一個人過一輩子罷了。
徐福低頭又往下看去。
那美男一日偶然聽到教書先生教導學生,所出之言句句精湛,且頗合他意,美男起了結交之心,便邀教書先生至府中論學,兩人逐漸引爲知己。
徐福心道,不會又是一個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吧?
他匆匆往後看去,臉色卻陡然變了。
嬴政一直盯著他,自然是注意到了徐福臉上驟變的表情,忙出聲問道:「怎麽了?」
徐福還有點蒙,他擡起頭來,目光有一瞬間的恍惚。
兩人目光相接,嬴政雙眸深邃,眸中似乎還含著什麽他瞧不懂的情緒。
徐福發覺自己有些不大好了,胸腔之中似乎有什麽要蹦出來了一般。他的耳朵變得滾燙起來,滿腦子都亂七八糟地擠著方才瞧到的東西。
若不是對面坐著的是秦始皇,他一定把手中竹簡糊對方一臉。
這到底什麽玩意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