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你錯在哪兒了？」江心在床頭坐下後，定定地看著言小有問。

　可言小有這一下卻被問住了。

　錯哪兒？這讓他怎麼回答……

　他剛才說那句話本來只是想哄哄江心，讓他別再生氣，按理江心只要接住這個台階下來就行，誰想到他非但沒接還把梯子給他扔了回來。

　言小有有些語塞，盯著江心看了幾秒才又拉起他的手笑笑說：「幹嘛呀，你還真打算跟我較真兒嗎？我現在可是病人——」

　「你還知道自己是病人？」江心直接截斷了他的話。這種情況在平時是很少見的。

　言小有不由一怔，想想自己這次確實讓江心擔心了，心裡也過意不去，於是又把語氣放軟了些，「我知道，我今天不也是沒辦法麼……你看我現在都躺進醫院裡了，也算是得到教訓，你就別再對我冷著臉了好不好？」

　江心默默地看他一眼，然後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把自己的脾氣給強行壓下去，聲音嚴肅地道：「師兄，我也不想對你冷著臉，但是我現在真的高興不起來。」

　「……」言小有聽他這麼說胸口不禁有些堵，他忍不住略微強硬了點說道：「那你要讓我怎麼做才能高興呢？我胃疼、我住院難道是我自願的麼……我也想好好地活蹦亂跳，可這病已經有了，你不能指望我一夜之間就好起來吧？」

　「我沒指望你一夜之間就好起來，但我希望你最起碼能嘗試著讓自己好起來！」江心一下子沒能控制住語氣中的責備，聲音也不由變大了，「你明明知道自己胃不好，醫生說過、我也跟你說過那麼多次，讓你一定要按時吃飯、注意休息，可你為什麼總是不聽呢？！」

　「我聽了啊！但今天這事能全怪我嗎？？」言小有也有些急了，坐直瞪著他道：「你告訴我，我的學生一個人跑出去不見蹤影，我不該去找嗎？找不到他我心裡著急，根本吃不下東西不正常嗎？知道他就在西山上面，可是纜車停運了我不該爬嗎？他一個人在外面待那麼久，我擔心時間拖得越長越危險，就想盡快找到他所以漫山遍野地跑不應該嗎？我也想注意休息，但在那種情況下我休息得了嗎？？」

　「……我知道你擔心蕭禾，但這並不代表你可以以此為理由忽略自己。」

　江心的語氣稍稍平緩了些，「師兄，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都能理解，但是你必須要記住你現在並不是一個身體健康的人。健康的人偶爾少吃一兩頓沒什麼，累一點也沒什麼，但你不行啊……你要清楚自己的情況，不管再著急、再擔心，你都要先把自己照顧好啊。」

　「你說得輕巧，做起來哪有那麼容易……」言小有嘆了口氣說。

　江心的眉頭蹙得更緊，「你都沒有嘗試著去做，當然不容易。」

　言小有聽後不禁有些氣結，苦笑了一下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嘗試？我倒是也想像你江經理一樣凡事都能冷靜沉著地處理，我也想對任何事都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我也想在學生失蹤的時候還能淡定地吃飯休息，可我真沒您那麼高的境界。」

　「……師兄。」江心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難過。

　他轉開頭不再看言小有，低聲道：「我凡事都能冷靜地處理，但只有對你的事冷靜不了。而你呢，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上心，卻總是忽視自己的事情。我們兩個的目的本身就是不同的。」

　「江心……」言小有一看到他這種表情心頓時就軟了，情不自禁地靠過去抱住他，服軟地說：「對不起，我剛才說的都是氣話，其實我沒那個意思。我知道你擔心我，我今後會注意的，不會再發生這種情況了好嗎？」

　「不好。」

　江心把他的胳膊從自己身上摘了下來，聲音中的疲憊不再有意遮掩，直白地說道：「師兄，你答應過我好多次了，可是你哪次真正做到過？我現在不敢再信了。我也不想再信了。」

　言小有心頭瞬間沉了一下，手伸過去在空中停了幾秒，又猶豫地收回。「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心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麼意思，只是想讓自己好好靜一靜。師兄，可能你從來都沒意識到，你的身體健康在我心裡有多麼重要。你明明也聽醫生說過了，慢性萎縮性胃炎如果再發展下去是有可能轉變成胃癌的，癌症啊……你有想過這件事嗎？」

　言小有目光一滯，下意識回答：「我當然想過……」

　「想過，那然後呢？你有想過我嗎？」江心的眼神變得格外憂傷。

　他的聲音也異常低沉，緩慢地道：「師兄，你也替我想想行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真有什麼事……萬一，只剩下我一個人……你讓我怎麼辦？如果沒有你，我一個人怎麼過下去？」

　江心的這些話字字如針，把言小有的五臟六腑都紮了個千瘡百孔，鮮血橫流。

　他的手都在輕微地發抖，想要去抓住江心時對方卻已經站了起來，退後兩步，站在他夠不到的地方。

　「師兄，你先休息吧……先不說了。」

　江心說這句時雖然低著頭，但言小有還是看到了他已經泛紅的眼角。

　好像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這一瞬間迸發出尖銳的疼痛。

　就連胃疼最嚴重時都沒有過這種感覺。

　言小有眼睜睜地看著江心轉身走了出去，想叫住他喉嚨卻被堵得生疼，根本發不出聲音。

　這次真的是他做錯了……

　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二次看到江心像剛才那樣。

　第一次是在江叔叔去世的時候。

　他怎麼能把他逼到這種地步……

　言小有蜷起了身子，緊緊地閉上眼睛。

　……

　不知過了多久，當言小有再次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醫院裡面了。

　他好像是在某個空曠的房間裡，這裡既像他的家，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家具的樣式、擺設、甚至連上面放置的小裝飾品都是他所熟悉的，但是不知為什麼，言小有就是感覺不到自己住在這裡的痕跡。

　於是他開始四處亂轉，發現這間屋子大的超乎他的想像，走過一間又是一間，每一間都像家裡的房間，但就是走不到頭……

　終於，當他好容易闖進一個類似於客廳的房間時，竟然驚喜地發現在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正是江心！

　言小有高興壞了，趕緊興奮地跑了過去喊他：「江心！江心你發現了嗎？這裡好像不是我們家！這是哪兒？！」

　然而江心卻彷彿沒聽到似的，繼續低著頭在那裡看著什麼東西，一點反應都沒有。

　言小有不禁有些生氣，心想這人居然都敢不理他了，真是豈有此理！

　於是他伸出手想用力拍一下江心的肩膀，卻發現自己的手怎麼都碰不到他的身體。

　「誒……奇怪了……」言小有拚命用力，可他的指尖卻好像跟江心同性相斥似的，無論他想要碰哪兒都始終差著那麼點距離，就好像他們中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一樣。

　言小有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他發現江心似乎根本就看不到他，他根本就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言小有心裡一涼，渾身有種被人當頭澆了一大桶冰水的感覺，激得他汗毛直立。

　為什麼……他為什麼看不見我？？

　是在做夢嗎……

　言小有想到這兒，突然下意識低頭看了眼江心手中正在細細擦拭的東西，心中驀然湧起一股巨大的恐懼。

　那好像是——好像是……遺照？！

　而那照片上的人……正是他自己……

　原來他已經死了。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嗎？

　言小有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這個事實。

　而就在這時，他卻聽到江心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聽到江心用沙啞而哽咽的聲音一遍遍小聲說著：「師兄，你留下我一個人怎麼辦……我一個人怎麼辦……只有我一個人了師兄，你讓我怎麼辦……」

　言小有看著他滿臉的淚痕，自己不知何時也已是淚流滿面。

　……

　接下來場景忽然變了。

　言小有看到自己應該是在一片墓地裡，站在一群穿黑衣服的人當中。

　天下著雨，下得特別大，所有人都打著傘，只有一個跪在墓碑前的人沒有打傘。

　瓢潑的雨水已經將他整個人都淋透了，他跪在那裡渾身上下落下來的水彷彿比天上落的雨都要多。

　他弓著後背，把臉全部埋進膝蓋裡，身體在劇烈顫抖著。

　他在哭。

　言小有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他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伸出手想把他拉起來，可是他依然碰不到他。

　他又彎下腰讓自己的身體遮住他，想要替他擋擋雨，可是雨水卻穿透了他的身驅繼續無情地擊打著身下這個人。

　「起來吧……」言小有對他說，可是他聽不到。

　「起來！起來啊！！」言小有又大聲地喊，可惜再大聲也只是徒勞。

　他已經死了。

　所以無論他再說什麼，再做什麼，江心都聽不到，看不到。

　墓地的場景漸漸遠了……

　言小有感覺自己似乎漂浮到了空中，因為他的視角變成了俯視。

　這一次，他彷彿見證了一條完整的時間線。

　他看到江心在失去自己之後始終獨自一人生活，他看到他再也沒有笑過，臉上無時無刻不是悲傷的神色……

　他還看到有熟悉的朋友來家裡勸他，有陳嘉樹和魏之予，他們勸他要想開一點，好好生活，可他全然聽不進去……

　他看到江心就這樣一個人慢慢變得蒼老……

　他看著他如此痛苦地走完這一生，卻無能為力……只能當一個陪他一起痛苦的旁觀者……

　到了最後，他看到江心似乎已經進入彌留之際，可他的面容卻忽然變得年輕起來，又變回他們當初在一起時那個英俊瀟灑的青年人。

　然而他的表情卻依舊是悲傷的。他的眼中充斥著難以排遣的孤獨和淒涼。他的聲音充滿了歷經艱辛之後卻仍沒能等來一個好結局的滄桑與絕望。

　他看到他坐在窗邊呆呆地看著遠方，他聽到他在對著闃然寂寥的空氣低聲絮語……

　他說師兄，我一個人走了很久了，終於要走到頭了……

　你在哪裡，我好想你……

　言小有忍到這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心痛得彷彿要裂開一般，他終於近乎崩潰地失聲痛哭起來。

　……

　「……師兄？師兄？！」

　有人在大聲叫他，還在用力推他。

　言小有猛地睜開雙眼，反應了足足有半分鐘才意識到剛剛那一切只是他做的一個夢。

　但他卻是真的在哭，枕頭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師兄？」江心的聲音近在咫尺，言小有從朦朧的視線中分辨出他焦急的容貌後，卻對夢境和現實產生了混淆。

　「江心……」

　他怔怔地看了他好幾秒，忽然猛撲上去緊緊抱住了他，力氣大的好像要跟他融為一體。

　他努力去感受著他身上真實的觸感還有真實的溫度，這次是真的了……

　他是真的。他還沒有失去他。他就在他身邊。

　言小有在終於確認這一點之後心中的難過卻轉化為深深的後悔和愧疚。

　他哭得更厲害了，哭得全身都在抽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哭得好像這輩子都沒這麼難受痛苦過。

　而江心已經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他被言小有抱得快要喘不上氣，但他非但沒有推開他，反而更加用力地把他箍在懷裡。

　江心自己也被言小有哭紅了眼睛。

　他撫著他的後背不斷小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師兄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那種話，對不起……你別傷心了好麼？是我不對……以後再也不會了，我保證……」

　言小有在他懷裡拚命搖頭，想要說話卻泣不成聲，句子都變成一截一截的，「不是你……是我、是我錯了……我會、會改的……我答應你，我以後、一定好好注意身體，一定會照顧、顧好自己……對不起……」

　「師兄，你沒有對不起我……」江心抱著他顫抖的身軀，感覺自己的心也在跟著一起發顫，說出話來聲音都在抖，「師兄……別哭了好嗎？別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傷心的……我做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而聽到他此時此刻低啞的聲線，言小有卻忽然又想起剛才夢中江心所說的那些話，想到他那麼難過地一遍遍在問：師兄，你讓我一個人怎麼辦……

　「江心……」言小有強壓下喉嚨中的哽咽，大聲地說：「對不起……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對不起……」

　「師兄……」

　江心再也忍耐不住，低下頭緊緊地壓上他的嘴唇，言小有閉上眼睛，唇齒激烈地碰撞讓兩人嘴裡都瀰漫起一股血腥味兒，可他們卻愈發吻得難捨難分。

　疼痛，可以使人銘記。

　而對於言小有和江心來說，從這一刻開始，有些事、有些感覺，已經是終生難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