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變化源

　一炷香後，靖康宮中靜得宛若無人。

　「下去。」裴湛漠然開口，那聲音冰冷，目光淩冽，竟然有種殺伐之氣，「你記著，若是洩露了半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太醫模樣的男人跪在地上，額上冷汗直滴，聽聞了這猶如是得了大赦一樣磕了兩個頭後急忙起來，顫顫巍巍的退了出去。

　氣氛越發凝滯起來，肆肆站在旁邊目睹了方才的一切，尤其覺得這事情……當真是叫人難以啟齒！怨不得裴湛會生出這樣大的怒意來。人已退下去，但那太醫驚慌失措的話卻是久久蕩在她的耳中，無法消散。

　――太妃娘娘……有喜脈……

　如何會有這樣的脈象？她是先帝的遺妃，這脈象不是明擺著告訴旁人，惜樺太妃不貞有負先帝嗎？

　此時這殿中，再沒有第四人。

　裴湛坐在床榻的尾部，用手蒙著自己的雙眼，就好像現在發生的一切都不能被他接受一樣。肆肆轉動目光瞥到惜樺太妃身上，她在昏睡中仍然是用手有意無意的擋在自己小腹前。

　這分明是一種保護的姿勢！

　肆肆這一刻也才恍然明白過來，為什麼她這次來到這奢華宮殿中會覺得不同尋常。原因……就是這殿中再沒有迷幻不清的煙氣，那是惜樺太妃玉煙斗中燃出的煙氣。如此一想，這太妃娘娘根本就是知道自己懷有身孕了！

　她能想到這些，只怕裴湛心中早已經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了吧！

　那惜樺太妃為何會不用一切想要的打消他的謀逆念頭的原因，也就全都再清楚不過了。

　沉默了良久，裴湛終於是抬起了頭，他坐在榻上，只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就是原因嗎？」

　那昏睡的人一動沒有動，仿佛此刻他也只是在一個人獨自喃喃。

　皇宮秘事，素來不乏，但是被戳穿了自己的母妃，又是何種的難堪？自己的母親和兄長？

　裴湛咬著牙齒，那眸中騰聚著狠厲！

　等了半會，仍舊沒有人回應他，他只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再轉過臉來，但臉上已經是再沒有半分情緒了。他看著惜樺太妃的目光十分淡漠，甚至是帶著……厭惡！

　「這孽障……留不得！」他輕淡的說出了最冷酷的話來。

　說了這話，裴湛就站了起來。

　肆肆聽了心下也是愴然，她大約也是明白了在這靖康宮中發生了什麼齷齪的事情，也明白了為何這先皇的妃子如今仍然能夠過如此驕奢的生活。

　原來，這一切是有著這樣的緣故在裡頭。然而這樣不知廉恥的事情，哪個兒子能接受得了呢？況且不單單是做了，更是……

　絕對不能！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裴湛！

　他這才站起來，衣服一陣細微的響動，那原本在榻上緊閉雙眸的婦人突然微探出身子來拉住了他的衣角。

　「湛兒。」惜樺太妃俯身手肘撐著床榻，而面朝地上，就好像她在沒有半點顏面來對著裴湛了。

　她這說話聲音中沾滿了煎熬和痛苦，只是裴湛痛苦比她還要再多上許多。在她的掂量中，她早已經是捨棄了這個兒子，而他到了此刻卻仍舊是不能……不顧生母。

　況且，這等骯髒不知恥的事情，他再也容不得，更何況……更何況如今還有這樣一個孽種！

　「這東西留不得！」裴湛發了狠，這口氣只恨不得自己能上去親自掐死惜樺太妃肚子中的孽種。

　若是以前，他還只是以為他的母妃是為了保全自己才不得不委身那人。後來賞賜不斷，他雖然漸漸失望，但總也是怪責自己，若是登上帝位，母妃就是太后，哪裡還需要依附著旁人。

　可現在，她一再反口，甚至是想盡辦法打消他謀逆的心思，更是懷有身孕在身，這說明了什麼？

　裴湛再不能回避這裡頭的原因，只是……這認清事情倒是叫他心中愈發驚怒交加。

　他的生母，他父皇最寵倖的那個女子，不但是丟了清白，更是丟了自己的心！

　裴湛此刻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的悲愴，他在這世上哪裡還有一個真正的親人！

　「母妃……都是為了你好的，母妃也是……迫不得以！」惜樺太妃那雙手柔白細嫩，那長長的護甲上面綴滿了閃耀的寶石。

　「是嗎？」裴湛聲音淡得很，斜斜的回過頭來看著臉色蒼白的惜樺太妃，只是那護甲閃得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而這個宮裝的婦人迫不及待的點著頭，仿佛只要自己此刻不去點頭，她就要丟掉他的這個兒子了。「母妃都是為了你……湛兒，你不要生母妃的氣！」

　裴湛聽了這話，身形越加晃了幾晃，「那就弄了你肚子中那塊肉。」他的目光狠絕，如此絲毫不避讓的盯著惜樺太妃，叫她心中頓時一緊，下意識鬆開手去撫摸著自己的腹部。

　裴湛只覺得失望到了極點，倏然收回目光，抬起步子朝著殿外去。

　而那惜樺太妃再反應過來想要去舀手去抓他衣角的時候，徒然一場，她伸手抓到的只是一把空蕩蕩。她臉上精緻的妝容早已經是被這眼眶中湧出的眼淚給化開了，再不可看見先前那種媚色動人。

　肆肆也隨著裴湛，大步子出了這叫人壓抑的宮殿，她聽見身後有哀婉的聲音在低聲哭泣著。

　真言園方向，燈火通明，猶如白晝，禮樂絲竹之聲不覺盈耳。宮宴早就開始了，先前裴湛並沒有讓外人知道是惜樺太妃昏厥，而只是推說自己手臂上的傷又崩裂開了傳太醫前來。

　而灃帝在隨後又傳來聖旨來，叫他安心修養著並不用去晚宴了。如此，他們出宮，便是合情合理不會有人議論什麼。

　出了宮門，早有驚鳥在外面候著了。

　「今日肖御醫在宮中當值……」裴湛見驚鳥一時並未明白，遂又漠然開口說道：「殺。」

　「是。」驚鳥心頭一跳，壓低了聲音。

　裴湛像是倦急了一樣邁開步子，但才走兩步，又囑咐道：「即刻就去。」這四個字又從他口中沒有半點溫度飄出後，他才絕然上車。

　驚鳥從未見過裴湛有這樣急迫的時候，不由得朝向同去宮中的肆肆望過去。

　可這裡頭的事，卻也不是能說的，肆肆搖了搖頭，低頭上了後面一輛她來時乘坐的馬車。

　偏偏此刻，裴湛撩起簾子，「過來。」

　肆肆微滯，只能改變了方向上了裴湛坐的馬車。

　然而，還沒等她坐下，裴湛就劈頭問道：「當日你說那牽連你全族的東西是什麼？」

　她坐穩了後才抬起頭來，其實，這事情遲早是要說的，但肆肆卻沒有想到裴湛入了一趟宮，會如此急切起來。她抿了抿唇，輕輕的說道：「在東城。」

　裴湛掀開簾子出去，將那駕車的車夫趕了下去，竟然是自己一抖韁繩控著那馬車疾馳了出去。

　那馬車駕得極其快，勁風將那車簾子吹得卷了起來，吹起又落下。

　此刻晏親王像是發洩似的，將深藏的情緒都洩露了出來，而肆肆也知自己並沒有身份來寬慰他，遂是閉了口。

　東城是大多是酒肆作坊，並沒有達官貴人建府邸在這邊。此時街道中人潮熙攘，竟是年前的最一次集會，此種狀況馬車如何能進去？不得已，兩人只能棄了馬車步行進去。

　而當日肆肆不過是慌不擇路中到過此地，帶了那東西隨意扔在了一處地方。要找到當日的那確切地方，也並非是沒有難度。肆肆在前面尋著，而裴湛在後頭靜默跟隨，這街市上人人都是帶著歡顏，偏偏只有這兩人的神色有異。

　約莫轉了半個時辰，肆肆終於是見到當日途徑路過的地方。只是……肆肆微微吸了口氣，這邊早已是變了一副光景。

　裴湛在後面看見肆肆的停滯，上前了一步，「怎麼？」

　肆肆側轉過頭來，神情竟然是十分的為難。在她面前是一汪碧池，池水幽深得看不見底，而這正是她當日慌亂之下拋入那物的地方。

　那日已是宋懷世被冠以通敵罪被斬了之後的幾日，蘇斥川大約是想要讓她徹底死心，就帶了她去被抄家後的宋府。隨後她取了苜香鼎後帶著那東西再度逃跑了，可是她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只是那東西再不能帶在身上，身後追兵不斷，她咬牙將那東西投入了一方碧池中。這之後，她又誤打誤撞的入了愁山館。然而愁山館只做買賣不留人，她只能將苜香鼎和沈城的那塊玉環抵押後匆匆離開，而後便是再被抓住。

　現在池子上頭結了一層冰，又是黑夜中，水深不見底，並不是來取的好時機。

　「下雪了……」忽然周遭的孩童拍手歡快道。

　肆肆抬頭，漆黑的夜空中果然是飄起了細碎雪花。「王爺。」她低聲開口，若要到這水下取出那東西並不是容易之事，「不如擇日再來。」

　「就在這水下？」裴湛目光垂下，啟唇問道。

　肆肆點了頭，還沒來急說話，他就已經是迅捷的脫了袍子靴子，僅僅穿著貼身的單衣躍入了水中。他們此處，離開人群還是有些遠的，那這入水的巨大響動還是引來了一部分人的側目。

　他怎可如此……衝動？

　肆肆上前一步，冰涼的池水濺起落在她的足尖，濕了一片，她幾度張口，只能無奈任之去。

　「怎麼就有人落水了？這大冬天的是要凍死人的！」那幾人跑過來後唧唧咋咋，你一言我一語的驚道。

　竟還有兩人跑出去又跑了會來，手中舀了跟竹竿，是要去將落水之人救起來。只是這個時候，裴湛早已經是潛入了水中，池面上也只能看見翻滾的白色細浪。

　「啊呀呀！怎麼一眨眼的功夫就的不見了？」那幾人中有人頗為焦急的說道。

　「咦，是不是故意下水的？」漸漸地，等在旁的人見到肆肆手中環抱著的東西，也都明白了過來，卻又紛紛對著她責怪了起來，「姑娘，可不帶這麼折磨這公子的，這大冬天可是要凍死人！」

　肆肆原本正一心一意望著那池面，聽到這話不由得回轉過頭來瞥了他們，心頭頓鬱。

　而裴湛入水時間越發的長，起先還有人贊他英勇且水性好，如今，這圍觀眾人神色卻是一分分嚴肅了起來。有個大叔「砸吧」了一口煙，皺著眉頭道：「不會是在下頭出了事吧？這麼冷的水，萬一在水底下腿肚子抽筋了，這……」說著，其他人也是附和著搖頭。

　「不會有事。」肆肆頭也不回的介面開口，聲音細細的，「他衣裳還在我這。」這話雖然說得到怪異，但也讓人……她篤信了他的一定會回來的。

　有過了會，漸趨平靜的池面上又忽然湧出了水，而水池中，裴湛那破水而出。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星眸朗目，從容的朝著肆肆遊了過來。

　「什麼都沒有。」裴湛開口說道，他的臉被這寒冷的水泡得發白，遲疑了一下又問，「是在哪個方向的？」

　肆肆回轉過頭，分辨著當日來時的方位。

　「啊呀，我說姑娘啊，快讓這位公子上來吧，考驗人總不是這樣考驗的！」旁邊圍觀的人忍不住勸阻道。

　這等事情哪裡能的申辯得清楚，肆肆只好默認了是他們口中刁難人的女子。她回轉身，抬手一指著那個方位。

　裴湛轉身見了，不做片刻停留又朝著那邊遊過去，隱隱有種執拗的狠勁。

　「作孽啊，怎麼…… 怎麼還要試探呢！」 旁人不知其中緣故，更加是大為不滿了起來。

　肆肆苦笑，這當真是擔了莫須有的罪名了，這分明就是……就是裴湛那廝心中不快而故意為之的。

　她頭一次覺得冬日竟然會這樣長，好似總也沒有一個盡頭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裴湛終於是鑽了上來，只是喘了幾口氣，不發半語又一次鑽入了水中。

　竟是舍了命似的如此鍥而不捨！

　只是，這冬夜池水遲早是能將人凍僵了，在裴湛第三次出水的時候，肆肆終於是阻止，「王爺……」

　而裴湛卻在此刻揚了揚手，她心中驟然一松。他遊到那岸，微微揚著頭看了她，卻並未做聲。

　「姑娘，快將公子拉上來啊！」一旁圍觀的人早已經是忍不的開口喊道。

　肆肆皺了皺眉，似乎在苦惱要不要依著他們的話去做，可到底還是騰出一隻手伸了過去。

　裴湛卻是將一顆碩大渾圓的夜明珠遞到了她的手掌中，光亮柔和。那幾個閒人看見了又歡騰了起來，更加認定了兩人是鬧了彆扭在此折騰的，現在和好了。

　原來是用夜明珠在水中照明的，肆肆忽然淺淺一笑，「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