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灃帝臨

　回了馬車旁時，裴湛雖然接過了大麾披在身上，但裡頭的衣裳全仍舊是濕的。他將反扣在手的一物扔到已坐入車內的肆肆懷中後，就舉起馬鞭揮了下去，風馳電掣般地朝著晏王府去。

　裴湛發末的水滴不斷，被風吹揚起，水珠順勢飄向車內。

　肆肆原本專注於自己手中冰冷略沉的鐵盒，用指腹抹了一抹臉上，才朝著外面暗中發狠較勁的人深深看了一眼。

　又是飄雪的夜，偏偏他還如此穿濕衣受著冷風，她看了許久，輕歎了口氣。這哪裡還是冷靜自持的晏親王？

　當日種種皆是忍耐了下來，但到了今日，就如同積怨都一下子爆發了出來。

　她低頭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那東西，不是過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鐵盒，而經過了兩年的池水浸泡，竟然也沒有一分一毫的銹蝕跡象。此刻鐵盒仍舊是從開闔的細縫中往著外滲出水來。

　誰能想到……她當年會將這樣禍害宋家的東西隨意扔在了這不知名的池中呢？

　肆肆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明豔動人。她十指越發用緊了力氣握著那鐵盒，她等了兩年，熬了兩年，終於是要被她盼到那一日了！君不君，臣難臣，她要的是這天下易主！如若不能親眼見到那些人都死去，她又如何會甘心閉上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拴在車前的馬兒嘶鳴一聲停了下來，肆肆朝著外面一瞥，原來已經是到了王府之外。

　「王爺……」一襲緋紅色羅裙的璿容正是守在門外，見他們二人駕著馬車歸來，旋即快步前來，面色憂色。

　「何事？」裴湛將那韁繩遞給了來接馬車的奴僕，輕緩的開口。他這濕漉的頭髮早已被吹得大幹，又有大麾掩著，若不是仔細去看根本察覺不到他下過水。

　「……嗯……」璿容欲言又止，朝著剛鑽出馬車的肆肆看了看。她神色越發為難，最終仍只好是狠了狠心直說道：「宋姑娘的孩子…… 剛被奶娘發現……沒了……」

　話及于此，裴湛如何能不明白，面色竟然又是白了幾分，「是誰做的？」

　璿容緊閉著唇，遲疑了後才搖了搖頭。

　當日肆肆突然抱著那嬰孩出現，正巧流言蜚語肆意，而旁人甚少見到肆肆，也只以為這孩子是肆肆親生的。裴湛又並未否認什麼，所以大家私下裡竟也默認是他的孩子。所以到了今日，發生了這等大事，璿容才會心急如焚等在門口。

　然而，這只是肆肆花了心思去做描色偶人。

　此刻，她聽了這話，心中也不由得一哽，到底是用了心去做的，況且她親自帶養過幾日，也有幾分感情在裡頭。

　裴湛大約是想到了什麼，心中更加像是堵了一口氣一樣。繼而，他嘴角上揚，絲絲冷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朝著後面踉蹌著退了兩步。他身形不穩，一手去抓住自己身旁人的手腕來勉強支撐自己。

　肆肆側眼見了，只覺得裴湛一番折騰身體是撐不住了，但這念頭還沒有徹底冒出，就看見他喉中微動。此刻他雖然停駐不動，但握著肆肆手腕的力氣越發的大了。

　「他竟然……欺我至此！」

　裴湛咬著牙齒，將這幾個字擲落在地，可見此刻是如何怒火攻心了。

　「王爺，先進府吧。」

　璿容這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整之時，裴湛彎下腰，吐了口血。他今日受了極重的刺激，不然也不會如此折騰，而此時……身子一軟，朝著地上倒了下去。

　肆肆被他這癱軟下去的身子拉著，也就順勢蹲了下去。她手掌在他額頭上一摸，才知道這上頭滾燙得嚇人，恍如那日在荒原雪夜的情形。

　而璿容哪裡有看見裴湛如此病弱過，好在也沉得住，不顯慌忙的喚了人來將裴湛攙著入了府中。他是一府之主，如今有了異端，自然有許多人牽掛。人漸多了起來，肆肆也就萌生了退意，只是裴湛的那只手死死的抓著她不曾有半點松卻。

　去燼正是同肆肆一道回王府的，如今在裴湛房內掐了脈，默然提筆寫了方子後，才在眾人殷切注視下磨蹭著開口道：「王爺怒極攻心，又有風寒入體之象……」

　他說時又轉眼看向肆肆，略帶了幾分責備，「胡鬧，這大冬日下什麼水，你竟也不攔著王爺！」

　肆肆難以申辯，低垂著頭抿唇不語，去燼見到了也不忍心再說她重話，訕訕的閉了嘴。

　最後一干人等退了下去，裴湛的屋中也只剩下他們兩人，而兩人雙手結合處，那一根翡翠珠串大咧咧的露著。這東西，肆肆自從得到後就一直沒有想過要去帶在手上，今日……不過是因為要去靖康宮。

　她垂眸凝思了會兒，最終伸出手將那翡翠串重新推到了裴湛的手腕間。

　這原本就是他的東西，而她……也從未想過要去收的。

　肆肆心思一轉，又想到若這描色偶人被外人當做是裴湛親子而去殺之的話，顯然就是有所針對，況且，偏偏是他們入皇宮的這段時間。她記起裴湛昏厥前的那句話，難道真是……那人？

　若真是如此，那此次裴湛再次回到京都來，會更加受到排擠懲處吧？她將袖中的那個鐵盒上舀出後裹了一塊乾淨的布巾，放到了裴湛的枕邊。

　京都風雲變化，有什麼東西似乎是籌謀醞釀了許久，只等著時間來一觸即發。或許，她等待也即將要到來了！

　到了後半夜，裴湛終於是醒了過來，此次不同于上次荒原，王府中的一切都是上好的。他半眯著眼看著在他床邊托著腮閉眸的女子，心中微微一動，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他沒有同她說過話了，甚至是有意識的在忽略她。

　這安寧融洽的氛圍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荒原的破屋中，然而……現在他們是在京都的王府，是在這權利爭奪漩渦的最深處的，處處皆是身不由己。他秉著呼吸，細細的打量著她的眉眼神情，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難自已。

　他原本是有法子叫她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夢境，抓不到半點破綻，而在出門的時候，又到底是生出了一點不甘心來。若是依照著她心思，她大概真的不會去細究這些事情，而他卻真有幾分期望她記得當晚的事情。

　要不然，他這貼身之物又為何在最後一刻留了下來。

　裴湛心思陡變，他父皇對他母妃這樣寵愛至極，也換不得她的一點忠貞，那這世間的女子……

　「王爺……？」肆肆忽然醒了過來，帶著幾縷睡眼惺忪的疲憊。

　裴湛目光正落在兩人相連的雙手上，那一串翠綠珠串如今纏在他手腕間，不是牽扯推搡間滑落過來的。而是……而是她故意還回來的！他心中竟又是升騰起了不知名的滋味起來，眸中微暗，倏然鬆開了的手。

　肆肆自然是知道他這目光是看向何處的，沒有言語，只是將手縮了回來，兩手交疊著放著。

　裴湛的心事都鬱結在心中，抿著唇後閉上了眼睛，「你退去吧。」說時，他微微側轉了頭，竟是再不想去看上一眼。

　而肆肆聽了這吩咐，也只是低斂著眉頭起了身出去。

　那晚的事情，似乎是橫亙在他們心中一道無形的牆，肌膚相親，卻偏偏也說不得提不得。若是兩人清醒，大約誰都不會去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但那時候又確實是意亂情迷，身難自控了！

　形勢變化無端，第二日，叫人萬萬沒有想到是灃帝剛下了朝就親自上晏王府來探望裴湛的病情。在朝中大臣看來，灃帝雖然因為潮州軍糧丟失一事對著裴湛有所責罰，但他實質上仍是看重這個九弟的。

　灃帝摒退了左右，只一人進了去。先前在他的示意下，竟然也沒有一人前來通報。

　此刻裴湛僅僅是穿著單衣從病榻上起身，跪在了冰涼的地上，「臣弟拜見皇兄。」

　那穿了金絲滾邊雲緞袍子三十多的男子站他前頭，見他將這一禮做全了才稍微彎腰去扶了他一把，「九弟。」

　「你這身體……」灃帝眸光一閃，看到裴湛袍子手臂上透出殷紅的血色，口風一轉，才歎了口氣，「當年父皇最是疼你，若是看見你今日所受的傷痛定然要心急的。」

　裴湛斂眸，沉著著應對道：「皇兄對臣弟甚好，這些年來多有照拂。」

　灃帝看了他，似乎是默默掂量了一會，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心中曉得……」這就像是一句沒有來得及說完的話，還藏著後面句，沒有一起說出來。

　他說完這句話就回轉過去身去，負手背對著著裴湛，微微抬起頭，良久後低聲說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辜負朕？」

　灃帝的聲音陰沉沉的，藏著狠毒和殺戮 。

　這哪裡是來探病？分明就是來興師問罪的！

　裴湛隨即跪了下去，心知他此次前來並不是這樣簡單，愈加小心謹慎起來，「臣弟……」

　灃帝猛然打斷了道：「住口！你要真是舀朕當自己的兄長，又為何叫朕如此失望？」他說著回轉過身來，垂眼掃視跪在地上的人。

　聖怒難消，靜了片刻，他才又低冽著開口質問道：「你是不是從來都不信先帝駕崩前將皇位傳給了朕？」

　「是不是從來都藏著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