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心思晦

　兩人走近了，只見那門上還被串著細細的鐵鍊。但那扇門幾乎都合攏不起來，透過偌大的縫隙能將裡頭的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偶有風動，那門便隨著風輕輕的晃動著，連帶著門上鐵鍊也砰砰的敲撞著。

　裴湛提起隨身軟劍揮動，哐當一聲，那根鏽跡斑斑的鐵鍊就已是應聲落在地上。

　肆肆去推開門，裡頭的東西果不其然十分的簡單甚至是破陋，有些像是遊牧民在此處放牧時搭建的簡蓬。她走進那並不多大的小屋，沙土壘成的一人寬的高臺上面擱了些乾草，地上有一個簡單的用幾塊石堆成的生火灶台，上面還有一隻被燒得漆黑的水鍋子。

　環顧四牆，處處都有破損，關不住嚴寒擋不住烈風，不過……這已然是要比他們昨晚上的處境好上太多了。

　肆肆側轉過身子，正要說話，卻看見裴湛單手撐在門上，略微俯著的身子。她心頭微滯，原本想要說的話立即咽了回去，快步到他身旁，低喚道：「王爺……？」

　裴湛勉強抬起眸子來看了她一眼，只是那一眼還未停留片刻，他就忽然身子一軟頹軟下去。肆肆下意識的出手去攔著，他整個人也就順勢壓在了她身上。裴湛的頭擱在她的肩胛上，這樣的近，以至於她的側臉幾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種滾燙。

　這一刻，肆肆的心似乎也隨著裴湛的忽然昏倒而再一次沉了下去。

　他根本仍是高燒不退，但卻堅持一路找到了落腳的地方才昏厥！

　肆肆拖著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弄上去。那上頭還有幾件略顯髒亂的毛皮，不過這些畢竟還是禦寒的好東西，肆肆哪裡捨得丟掉它們，盡數都裹在了裴湛的身上。

　她的手一頓，原本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眸中閃爍晦暗的看著他手臂上那處猙獰可怖傷口。雖然已經不流血，但那傷口被冰水泡得發白，而周圍也淤著紫黑的血，竟是要比昨晚還要嚴重上幾分。

　肆肆不忍再去看，挪轉視線回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沉睡面孔，心中愧疚尤盛。她撕了貼身得已經被她捂半幹的衣物成條狀，將那傷口給仔細妥帖的包裹了起來。做完這些，她又隨即轉身去外面抱了許多光禿禿的灌木枝條回來。

　只是，昨夜落下的雪經過今早的太陽已經有些融化了，沁入到久違雨雪的幹枯枝木中，並不容易燃火。

　折騰了許久，那堆火才被生了起來。

　肆肆蹲在那火堆前許久，才緩緩撐著身邊的那土床面前站直了身體。而躺在上面之人閉闔著雙眼，顏色蒼白形容也少有的憔悴，略微下壓著唇角，那雙唇枯槁乾涸。

　仿佛是坐不下來似的，她又彎腰去舀了那只坑窪不平的黑漆漆的鍋子去到外面。太陽漸升漸高，越加顯得這地上的雪白刺目。肆肆胡亂的在地上抓了的一把雪搓著自己的手後，又團了一小團放在自己口中，冷得她微蹙了蹙眉頭。她並不覺得十分冷，但是身體卻是凍著了，凍得手指都不能彎曲了，饒是先前生了火也沒有半點改善。所以她也只能反其道而行，用雪去搓著手，冷到那一極致自然就會熱了。

　不出片刻，肆肆覺得那手的確是靈活了一些，緊忙抓了一把積雪將那漆黑的鍋子裡外擦拭著。那捧雪白得沒有一絲瑕疵，而那只抓著雪的手卻更像是一塊玲瓏剔透的紅玉一樣。

　等她將裝著壓實了雪的破鍋進來時，裴湛不知道何時已經背倚靠著身後那面土牆坐起了身子來。聞見肆肆進來的響動，他抬起頭凝眸望著她，眸中數種神色轉動，喉頭微微在動，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剛才恍然想來，目及之處沒有見到她竟是……若有所失的難安。

　肆肆見他不語，兀自盈盈淺笑，曲指敲了敲抱在自己臂彎間的鍋子，「王爺。」像是一件讓她極為高興的事情，讓她的聲音輕快的，連尾音的都在不自覺的上揚著。

　而她也甚少會有這樣嬌憨簡單的神情語氣。

　裴湛看著，也不覺牽動了唇角，隨著她一同淺笑起來。這兩人本也不是長相尋常的人，如今綻出這樣自然流露出的笑意，猶如寒春料峭已過，三月春風分花拂柳迎面而來，讓人覺得暖融融的。

　肆肆轉過身去背對著裴湛蹲在火堆前，略微著垂眸，仿佛只是在一心一意的將這口鍋子架在了火堆上。那石頭並沒有堆得平整，轉滿了雪的鍋子擱在上頭，顫顫巍巍的，極為不穩妥。

　而偏偏肆肆也此刻的心情也猶如這一口鍋子一樣，半點也不安穩。她方才那一點點笑容，早已經是在她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甚至於她眉目間重新又堆著愁容和不安。她方才的輕鬆神情也不過就是裝出來的而已，眼下避開了裴湛，卻再沒有偽裝的力氣。

　「肆肆……」忽然，裴湛在後頭喚了她一聲。

　那聲音好似在低低的歎著氣，肆肆心頭愈加被壓重了一分，稍稍平復了繁雜的心情她才慢吞吞的回轉過頭，面帶著驚訝。

　裴湛坐在那土床上，目光如水沉寂的望向她，頓了半響對著她招了招手。

　肆肆半斂著眼簾，仿佛這能將自己的心思都藏住似的，挪著到了他面前。

　裴湛忽然對著她伸出了手，肆肆遲疑了幾分，不懂他這是何意，卻還是不得不將手遞了上去。

　他將她的手拉起在面前細端量，微微凝起了眸子，而她那只手的掌心的還殘留著一抹血色。這血大約還是昨晚上她喉中咳出了血的，肆肆不由得將手身後縮。

　然而裴湛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但暗地裡卻在不著痕跡得的出力，哪裡容得她有半點退後？

　他沉著星眸去看，抬手去擦拭她手掌心中的血跡。只是不清楚是他那只手臂上帶著傷還是刻意如此，那指尖觸在肆肆的掌心中輕柔緩慢。似乎他這是在親自確定著她有沒有受傷。

　她並無傷……肆肆最先還能咬著牙根，漸漸的她就憋忍不住了，帶著幾分尷尬神情，她驀然出聲打斷：「王爺。」

　這一聲量並不小，果然，裴湛抬起頭來看著她，輕挑了眉。

　這話如何啟齒？肆肆抿著唇，輾轉反側也覺得這事情難以開口解釋。她也並未留意掌心殘留著血跡，總以為先前抓了一把雪搓手後也就沒了，自己也並沒有多去多看一眼，而現在卻被裴湛疑心為她的受傷了。

　肆肆很想坦白直說，這不過是她咳出的一口血罷了。但她心中又有躊躇，覺得他這樣素來潔淨的人大約是不能這是……一念至此，她倏然就縮回了自己的手，握著拳頭藏在的背後。

　裴湛抬頭看著她，微微帶了幾分驚訝，蘊著笑聲音溫厚的開口道：「原來……你也會……」言及此處，他逕自噤言，只是這其中要說的話的兩人都是知道的，這樣一點而過才叫人更加撓心。

　肆肆知他大約是以為自己羞澀了，不過他沒有說透了她也就不必枉費心思去解釋。不過，待這話又在她腦中回蕩一遍，她卻真露出了幾分笑意來，撲哧一笑，眉目靈動。

　雖沒有嬌聲款語，卻也叫人覺得心頭一動。

　笑罷後，裴湛越發覺得腦中昏沉沉，他如同泄力了一般，全身倚著牆。那堆火上，鍋子中的雪漸漸化成了水，水又漸漸的沸騰，熱氣彌漫。他看著那水汽中纖瘦身影，卻發覺得不真實。他低垂下頭，苦澀的笑了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東西。

　這樣不顧生死的跳下湍急的河流來救一人，他大約自己也沒有想到。只是在沈城說著那一句她死了的時候，他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任她被河水帶走。

　他在打鬥中他曾看見她釋放出了那種幽藍色的蠱蟲，那正是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揮手間的本事。她這樣拼死一樣釋放蠱蟲，也不過就是為了幫自己脫身，而他又怎麼忍心棄她不顧？

　世人總是欺她，沈城總是棄她，就連當日在白塔寺，他也在抉擇間拋開了她。而到了今時今日，自己再也不能……不能對她不管不顧。就如單日探知她在渠王軍營，他不顧眾人勸阻親自率領輕騎陣前營救。

　裴湛眸光深深的看著肆肆，眼前的這個人早就不在是當日自己輕賤鄙薄的那個不忠不義不孝的十惡不赦之流。而她這樣的秉性，又豈會是當日一箋紙上的不容於世的惡毒模樣？

　昨夜他初醒時候，見滿身覆雪卻依舊是粲然一笑，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覺得……光豔逼人，天下萬色都難掩去她半分光華。裴湛略皺了眉頭，靜靜看著她，仿佛這道纖瘦單薄的身影佔據著他的視線，讓他不能挪轉半分。

　「肆肆……」那一道聲音破喉而出，原本蕩在的心中的兩人字終於是沖了出來。他似乎隱隱的明白了心底某種情愫在不管不顧衝破所有封鎖漫漲著，但……

　肆肆驚聞他突然出聲，抬起頭望向他，卻見他忽又低著眼簾，堪堪是避過她的目光。

　他皺著長眉，不知道是在被什麼事情困擾著，言不得。

　肆肆抿了抿唇，左右掂量了一番還是緊閉雙唇，並沒有出聲去追問，反而只是轉身去給那簡易的灶中添了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