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難成語

　「咕嚕咕嚕」，這滿滿一鍋的雪只化成了小半鍋的水，而雖只有這小半鍋卻也是花了極長的時間才煮沸。仿佛太冷的東西都需要耗費心思、需要耐著性子去等待。

　「水熱了。 」蹲在那守著的瘦弱身影輕快的說道，她身後去舀了旁邊一隻磕破了瓷的碗，略微遲疑後轉身出去。進來後她才將那鍋子中的熱水倒進破碗中，端到裴湛面前。

　然而，他倚著身子並沒動彈，挪轉視線去打量著她手中端著的熱氣騰騰的水，卻遲遲沒接過。

　「我才用雪水的洗過了……」他天生貴胄，肆肆猜他大約不喜這樣破爛不堪的東西，委婉地開口。

　然而裴湛又哪裡是在看這個，他是將目光停留在那只端著碗的手上，那手被凍得通紅。他眸色幽深了一分，為了不浪費那一點微末的熱水，她寧願自己去外面舀雪水的清洗給他盛水之物。

　隔了片刻，他才抬起伸手接過那破碗遞至唇邊，微微吹了吹，垂眉抿了一口。

　他喝水也是極其矜持講究的人，即便是再渴也只是淺淺的抿上兩口而已。如今卻好似全副心思的都堆放在了上頭，好比這是瓊漿玉露一樣珍之又重，直到將那半碗水都喝得乾淨方才抬起頭來。

　肆肆愣了一愣，有些受寵若驚。

　裴湛面上風淡雲輕似的笑了笑，曲指抹了抹嘴角的水跡。「我小時隨父皇去陣前，與軍中將士一應的吃喝。」言下之意，他並不介懷粗陋的生活。

　他在肆肆的接過破碗的時候，指尖微微的劃過她的冰冷的皮膚，頓了頓，溫聲道：「你也喝碗熱水暖暖。」

　而這地方，統共也只有這麼一個破碗，而肆肆又怎麼違逆他的好意直說自己早已經是吃了雪團子根本就不渴了呢？她並未多說，只依言倒了些水在碗中，捧在自己手中。

　裴湛微微眯著眼，其實自從先帝駕崩，他就再沒有提過以前的日子，即便是在惜樺太妃面前也一樣。

　而在這遠離朝堂和紛爭的地方，他心頭反而是一下子松下來。此刻，他雖仍是頭中昏漲，但卻不忍就此睡去，仿佛就如此閒話也是極難得事情。「那年我也不過□歲，北方蠻夷滋擾邊城，搶奪殺戮……」

　他徐徐說著，那時候他是最得寵的皇帝幼子，雖然年紀小，但詩書棋琴畫、騎射兵法一應都是先帝親自把關教導的。而先帝也似乎將身為一個父親應該有的所有殷切希望都寄託在了他的身上。

　說了一通後，在他目光示意中，肆肆將手中那上尚有些得溫熱的水遞了來，而他一飲而盡後又繼續叫她捧著水。

　如此三兩次，肆肆也就漸漸覺查到了他這裡頭藏著的曲折心思。他這不過是憐她雙手通紅而故意叫她端了熱水捂一捂罷了。肆肆垂下眼，默默承受卻也不道破了去，神色真摯附和著道：「天下父母都是愛極了子女的。」

　此話一處，裴湛又忍不住問道：「你……」

　肆肆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慘澹笑言，「我爹……自然也是疼我的。要不然當年……不會將那秘密告訴我……讓我去求……那人。」剛得知他爹娘之間早已貌合神離的時候，她也曾動搖懷疑過是不是他爹當年也如世人一樣厭棄她。但捫心自問，她仍然是相信她爹宋懷世也曾竭力想護著她，雖然流言兇猛，顛倒黑白，但他仍舊是想她好好活著的。甚至是，他心中自始至終都有她娘，只是一時被蒙蔽了罷。

　「咚咚」，門外想起的兩聲敲門聲突然打破了屋內的寧和。

　那敲門聲音並不大，只是敲門之人氣力極其小。

　肆肆扭頭透過縫隙朝著外面看，才發現天色已是這樣的暗了，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是說了這麼久的話。

　不嚴實的門縫中，依稀可見一個穿著長袍身材欣長的人影，她微微皺眉頭，難道也有人同他們一樣被在此處遇難？肆肆舀不定主意，去瞧裴湛，見他微搖了頭，沉了聲音的問道：「誰人？」

　門外頭的人許久後才虛弱的回了一聲，「再下……遇難於此，懇求……」他這話半分都沒說完，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仿佛是不足以支撐著的說下去。

　肆肆心中咯噔一聲，臉色轉白，當真是冤家路窄！

　這人的聲音再如何變化，她都還是記得。是沈城，她從未料到還會見到他，更沒有想到就在這短短一晝夜後。

　她對他之心早已是死心得徹徹底底，根本的不願意見到他。耳邊忽然回蕩起那句……她死了！肆肆神態淒惻不由得顫了顫。

　她不能說不怨恨，他心狠至此，到了那時刻竟然一心一意送自己去死。在那之前的渠王軍營，他還提起她爹要他照顧自己，他還堅持要帶著自己一起離開。可才一轉身時間，卻又恨不得親手送她去死了。

　如此反復，肆肆氣極反笑，面色蒼白的捏著拳頭「騰」的站起了身子。

　那麼現在就讓她去瞧一瞧，他是不是也要死了？

　她站起身體朝前跨著步子，手腕卻驟然被人拉住。肆肆低側著頭回看著，語調居然還很柔和的問道：「王爺以為肆肆是心軟之人嗎？」說完，她逕自掙脫了裴湛的緊握，將那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

　這小小的破敗不堪的房子裡頭一直煮著水，熱氣騰騰的。猛地一開門，這些熱氣就都聚攏在了肆肆的周身。

　門口那人抬頭看清楚她的面容，驚訝張開了唇，「肆肆……？」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他猛然朝著後面退了幾步。

　肆肆唇角帶著惡意的笑，聲音輕緩的說道：「幸而宋肆肆大難不死，才得再見沈大人。」她說得這樣慢，似乎故意壓慢的了語速，好似每一字都花了她極大的力氣才吐出。

　而落到沈城耳中，就更加不是滋味，他看著她仿佛難以掩卻一臉的驚詫震動。

　肆肆卻毫不避諱的定定的看著他，款款的笑著，好似現在她越是笑得絢爛就越是刺他一分。

　沈城面色變化，越加不能自持，逃似的往著後面退了幾步，大約他也早就凍僵了，身子一軟，朝著身後重重的摔了下去，仰面倒在了地上。

　肆肆抬起步子走到了他的身邊，沙礫地上覆著白雪，踩上去靜得能讓人聽見「嘎吱」的聲音，一步一個淺淺腳印。她站在那兒，居高自下的俯視著他，目光上下微微一掃，輕輕笑著道：「沈大人，冷嗎？」

　自然是冷的，要不然，要不然他不會雙唇發紫。

　但是他沒有回答，一句話也都沒有說出，仿佛他一把嗓子早就被凍壞了。他的雙臂張開掌心抵在雪地上，整個人都似乎在顫抖。而他的目光則是毫無焦距的盯著天上看，面上毫無神情，也不知道肆肆說的這幾句話究竟有沒有落到他的耳中去。

　肆肆蹲了下來，目光落在他臉上，分明還是當年那個正直寬厚模樣，怎麼對她就……

　張了張嘴她想要說什麼，可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她緩緩的伸手，抬指去將他貼在臉上的濕漉漉的頭髮捋向了旁邊。動作的輕柔，沒有半點嫌怨在裡頭，就仿佛還是當年的他們。

　可是，終究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們都不在從前模樣了。

　肆肆眸中一變，驟然冰涼，她忽然掄起手，咬著牙重重的甩在了沈城的臉上。極盡全力，半點都不留情。

　沈城的臉被她扇得偏到了一邊，他卻好像渾然不覺一樣，仍舊臉上沒有一絲神色，好似是在悶聲承受著這一切。

　而肆肆卻覺得疼，她不禁捏緊了拳頭，鑽心得疼，疼得她幾乎要掉出眼淚來，但又覺得痛快一點。

　沈城那慘白的臉上也漸漸紅腫出了五指手印來，可見她用力之猛。

　肆肆咬著唇，唇上殷紅似乎是被利齒咬破了，方才那一霎那眸中的水汽終於有一滴不受控制的低落了下去。若是以前是誤會、是謠言，到了昨日她也就徹徹底底明白了，她在他心中是仇人！是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

　她宋肆肆大約是與他沈城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否則他豈會如此一心一意的要她去死了？

　「若是我爹知道當年養在身邊猶如半子一樣的沈大人，會這樣一心要弄死他的獨女，可會氣得從墳墓中爬出來掐死你？」肆肆晏晏而笑著說，她這話說得輕，語速也快。

　好似是一句極為尋常隨意的玩笑話。

　然沈城聽聞了以後卻宛如是字字誅心，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是有了幾分撼動，他轉眸看肆肆，幾度想要開口，卻不能成言。

　註定了又是一個寒夜，肆肆臉上卻是奇異的緋紅，她半笑半嬌的說道：「沈大人還記得當年我去求你嗎？那夜下雨，好冷，都快要冷到骨子裡了。我跑了許久……才跑到了你面前……」

　她瑟縮抱著自己雙臂，仿佛有寒氣入侵，又回到了那個讓她難以忘懷的夜晚。她也想要忘懷，然後一筆勾銷，但他所作所為偏偏是要逼著她一筆一筆的同他算清楚！

　沈城木然轉頭看著她，仿佛從來都不認識她一樣。他就這樣倒在雪地上，任憑雪水浸透衣裳也不站起來，就如同是一具屍體一樣。

　肆肆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開口，聲音卻帶著一抹誘惑似低笑：「你可記得你是如何對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