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雪荒原

　沈城驚愕不已，目光隨之落在暗流迴旋奔騰不息的河水上，心底也如何這河水一般無二的翻攪著。

　怔愣了一下，安色將沈城拉拽著回到了岸上，她面色青白瑟瑟環抱著沈城的腰。她早已經是先前連番事情嚇得魂飛魄散，仿佛此時她死死抱住的是她失而復得的珍寶。

　半響等不到沈城出聲，安色臉上帶淚的仰面去看他。

　只見他將那只手端在自己眼前翻覆著看著，數種神情糅雜在眉眼間。這只手先前緊緊拉著過肆肆，最終卻驟然鬆開。

　安色心涼了幾縷，他這是……這是還在惦記著那個惡女，不肯忘懷嗎？她張了張嘴，心中有一個念頭在反復迴旋叫囂，若是此刻不敲醒了他，恐怕這一輩子她安色在他心中都再不會那是獨一無二！

　猛吸了口氣，她臉上帶了幾分決然，冷聲道：「放開了手，又覺得念念不忘了嗎？」

　沈城慢慢回轉視線來看著她，恍似不明白她此刻在說什麼。

　――不明白？既然你糊塗，何不我來明白告訴你！

　「你早內心厭惡她！沈城，你為什麼現在還要這幅模樣？」 安色將心中鬱結不快都吐了出來，自從得知那人是宋肆肆後，她鬱結的灼心似的厭惡和不喜終於是吐了出來。

　他看著她，臉上幾乎沒有丁點表情，茫然的在想著她的話。

　忽然，他抬起頭看著他，躊躇為難，低啞的開口道：「她……死了。」他聲音發虛，仿佛是禁不起一喝就會碎掉。

　安色牽扯著唇笑了幾聲，他不肯承認、不肯認清！但她也正是在方才一刻才真正確定了，他不愛那惡女，甚至是一心企盼著她死了。

　「你知道落水到現在過去了多久？」 她悄然發問，目光直逼著他。

　沈城不言，眉頭更加鎖緊，仿佛是想要鎖住情緒，不容絲毫洩露在這眉目間。

　「不足半盞茶的光景。」

　這幾個字好像給了沈城悶頭一棍，敲得他腦子中嗡嗡嗡的作響。顯得完全的承受不住這樣的真相，他身子一歪，似乎要倒向地去。

　這怎麼可能？不可能！怎麼會這麼短的時間？

　那她……死了嗎？

　他急忙出手抵著地面，才勉強撐住自己的身子。仿佛有什麼東西好不留情的錘擊著他的心，聲厲詞嚴的拷問著他為什麼要鬆手？

　是因為他相信聽信了安色的話才以為她死了嗎？那自己又為什麼沒有證實就如此固執的認定她死了？因為……沈城猛然抬起低垂著頭，面色煞白，毫無血色。

　因為在他的心底，他想讓她死！他自己想要肆肆死，所以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死了他都註定了他會鬆手！

　他握著拳頭，猛砸在地面上。似乎在悔恨那只手竟然會放開她！他不受控制的渾身都在顫抖著。

　仿佛先前籠在自己腦子中迷霧都已經散開了，他直視著自己心底深處最真實的心思，但又覺得……覺得難以接受。好似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做出來的事情一樣。

　不過哪裡容得他這樣的狡辯？這一切都是他沈城做出來的！他分明是清楚知道身後裴湛脫身前來，卻不早不晚的在那刻放開了手。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一刻之前還有的遲疑都一拋而盡，他不去證實她有沒有事，偏偏是狠絕鬆開了手！

　他這才發現，他對她一次次的辜負，可他卻一直都不肯承認罷了。因為刻在骨子裡的禮義之學會將他指責得體無完膚，無顏苟活在這世上。他自詡正直坦蕩，為何會對她這樣絕情惡毒？

　沈城再也無法回避方才那一瞬間心底的萬惡念頭，他是在裴湛過來之時才真正狠了心倏然鬆開手。自己為什麼鬆手？他眼眸驀然一緊，他是……不願看見她同旁的男人站在一處……

　所以，寧可讓她去死！死了才算了結！才能不亂他的心志分寸！

　她……在兩年前原本就該死了。

　那樣的話，他也不會……沈城忽然仰頭，閉著眼寂然長歎。

　他到底是存了怎麼樣狠毒心思去一味希望她死、甚至是送她去死？若是無妒，他又怎麼會偏偏在那一刻毫不留情的鬆開手？

　安色原本只是一時被氣昏了，見到他此刻模樣大感不妙，含著哭腔顫顫的喊他名字，「沈……城？」

　沈城聞言，慢騰騰的轉過頭來看著她。

　她頓時發冷，心也緩緩的沉了下去，那眼神……她從來不知道寬厚如他，瞧人也會有這樣冷漠的時候。 就好像他從來都不認得她，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而非差一步就要拜堂的戀人。

　安色不禁心下惶然，是不是……從來他都沒有真正認真的去看過自己？沒有認真的去心去……她渾身發顫，不敢深想下去。

　他們兩人四周屍橫遍地，就連著那個鬼魅身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委在地上綠蚺龍突然甩起尾，堪堪能掃向兩人。沈城此刻正是面對岸上，正好能看見那蛇的企圖。

　不做他想，他猛然大力將安色推向了別處，而他胸口結結實實受了那一重擊。整個人都撞飛了出去，一口血尚未來得及吐出就已經落入了水中。

　「啊……！」

　……………………

　肆肆猛然睜開眼的時候，正對著天上的半輪皎皎明月。

　月如鉤，沒有半點星光的相伴，掛在浩瀚蒼穹上尤其清冷。四野空曠，除了幾簇低矮灌木，什麼都沒有。重重衣裳被濕透沁飽了水，黏在肆肆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遲愣了片刻，她才恍惚記起了前面發生的事情。

　她落入了湖中，然後……沈城鬆開手，她都知道，也都記得清清楚楚。她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局，所以也並不覺得十分難受。只是一而再再而三被棄總是叫人悵然，她也只能無聲無息的歎了口氣。

　餘光不經意的一瞥，肆肆這才發現還有一人躺在她身側，訝然之餘不禁側頭去看。冷色月輝下，裴湛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孱弱，微微擰著雙眉，蘊著憂色。

　她倏然垂眸，心中猶如擂鼓般震動，他竟然是……追她而來了。思量了一番，肆肆又覺得覺得不可思議，他是高高在上親王，怎麼會為了自己來涉如此險情？她漆黑的眸中充滿不肯定，忍不住再次抬頭去看。

　裴湛他……確確實實就在她身側。

　肆肆準備抬手，才發現自己握拳的手原來被他牢牢裹著，宛如密網一樣將她兜在裡面不容她逃脫了。原來，不是她的幻覺，是真的有人緊緊抓著她的手！而這人正是躺在她身側的裴湛！

　她低垂眉眼凝眸看著，那只手被冰水泡得發白，卻是仍是死死的抓著自己。肆肆心頭酸脹，那滋味煎叫她眼中氤氳，順著眼尾滑入鬢髮中，她陡然驚覺很暖。

　若是這樣下去，大約不到明日早上，他們就會被凍成冰人吧？

　肆肆掙扎著坐起身子，舉目看去，他們好似被沖到了一處淺灘上，而他們身後就是茫無邊際的荒原。那只手握著她不肯放開，不得已，肆肆只能一點點的去掰開。裴湛五指上好像傾注了畢身的力氣，也好像早已被這水凍僵了一樣。等肆肆掙開的時候，她手上已經帶著青紫色的淤青了。她並不覺得疼，看見時甚至覺得心安，覺得那一刻在水中沉浮時自己不是無根浮萍。

　她在四周尋了灌木枯枝來，萬幸的是她隨身裝著那楠木小盒的袋子中有火石。火堆燃起時，天上卻飄起了小雪來。

　肆肆將裴湛拉到火堆旁邊，才發現他的那只手臂受了傷。她從破裂的鎧甲縫隙看過去，他的傷口早已經是被冷水泡的發白了，四周的皮肉都朝著為外翻著。是一個深深的傷口，幾可見骨，旁邊有皮肉被撕裂，血卻不大流了。

　在河水中浸泡了這麼長時間，不知道到底是流了多少血。肆肆再去看裴湛的臉時，又覺得他臉色異常慘白，臉色唇色都隱隱發著暗青。大約他身體裡已經沒有的血可在留了吧。

　雪洋洋灑灑的落下。他們沒有寸瓦可以遮頭，她只好將脫下自己身上的兩件衣裳，用稍微細長的樹枝撐起將裴湛擋在了裡面。

　他原本不用受的這麼多苦的，現在卻因為她生死難蔔。

　火堆暖烘烘，在這淒冷雪夜中微末的不值一提。火光明明暗暗，而裴湛卻一直沒有睜開眼睛。肆肆看著他，抿著唇，長睫帶著顫動。

　天上的雪不間斷的下著，不多會地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雪。

　肆肆忍不住去伸手推著裴湛，「王爺……」她冰涼的指尖觸及到他的手，□的肌膚竟然比她自己還要冷，冷得肆肆幾乎嗖得就要將自己的手縮回去。

　他的面頰上沾著水珠，面目清雋。這一刻，他雖然閉著眉眼，那周身氣質卻不減半分，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晏親王，是在千軍萬馬之前都好不動容聲色的天家極貴。

　「王爺……」她聲音柔軟，再次低喚，宛如是一道雪谷中清靈之聲，而那人緊閉著雙眼始終沒有應她。肆肆耐著性子，一遍遍的喊著他，即使他聽不見。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平息她的不安焦躁。

　她擔心他的生死，滿心記掛。

　肆肆總以為自己再難為人接受，終其一生都會活在他人的厭棄和鄙薄中。全然沒有想到裴湛肯來追她、會來追她。他也曾捨棄過她，而今卻是不顧生死追她而來。她不去揣度原因是什麼，他這樣做已經叫她眼眶濕潤。肆肆抿唇難語，目光越發灼灼。

　白雪飄然而下，她隻身坐在外面受著風雪，濕漉漉的發梢結了冰屑，卻目不轉睛的看著衣物搭起的矮帳中昏沉不醒的男子。天地萬物，此刻她漆黑眸子中只容得了他一人。

　孤零零的坐在那兒，火光跳躍著，將她團坐著的瘦小身影拉得長長的。她在等著裴湛醒來，她不願意他死。

　大膺西北的淒冷雪夜，空蕩蕩的原野上，只有他們兩人，朝堂紛爭和往昔冤仇都不在。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一道沙啞聲音低低喃了一句。

　「肆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