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斷其傲

　那血和那些鮮紅卻破碎的衣裳灑在了一處，夾雜著，竟也沒有半分突兀。

　沈城悶哼幾聲，而肆肆目光挪轉過去卻是驟然變深，這……這情景落在她眼底，叫她不由得心中肅冷。

　倒地之人的身上全都被濺上了血，而那手腕處更是血流汪汪，流淌不絕。他的手……自手腕處被切斷了。

　斷手落在地上， 而沈城的手臂仍舊維持著方才一直的那個微微向上的姿勢。他臉色蒼白，目光一順不順的盯著那斷口之處地方看，殷紅血色入他眼眸中，他渾身都在劇烈的顫動著。

　正是握著肆肆最終卻又冷漠放開了她的那只手……也正是他作為讀書人提筆寫字的那只手！

　而如今竟是被裴湛一劍削了下來，滾落在地上，和他身體完完全全的分開了。

　他這一生幾乎都是維繫在這只手上，他仕途、他的前程……況且，他是讀書人啊，怎麼能……怎麼能沒有提筆寫字的這只手呢？

　沈城甫的一低頭，胸中上湧血氣，牙關一松便噴湧而出。他垂著頭，用手肘撐在地上，久久都沒有抬起來。恍然叫人覺得如此重創之下，他會就此倒地，再也不會再抬起頭來。

　「裴湛！你又何必要如此折辱我？」仿佛是從鼻腔中發出的悶絕怒吼。

　這斷手之痛原本就是猶如剜心，而沈城此時被凍得僵硬麻木了，雖然疼卻不足已讓他昏過去。他仍然神智清晰，清醒的讓他知道並殘忍的逼著他去接受這一切。

　「呵」，裴湛抬起自己那柄銀劍，不經意的將劍往立在門邊的原木柱子上蹭了蹭，將劍身上的殘血蹭掉。就好像是什麼污穢不堪的東西，根本不配沾染在他的劍上。

　「折辱？」裴湛重複了這兩字，失笑著反詰。「沈大人若是有讀書人的高風亮節怕也不會落此地步了。」

　沈城心頭猛頓，忽然笑了起來。他那只完好的手越發收緊，握了一把地上的雪攥在掌心，好像恨極了一樣。他喉中仍有血，不加控制劇烈暢笑時，就有血咕嚕的順著唇角流下來。「你處心積慮，朝堂上也一而再設計我，可是因為她？」

　等了許久，都不見裴湛回他，他又愴然淒慘一笑，氣勢消頹的說道：「罷了，直接取我的命去吧。」

　裴湛方才全付心思都放在了擦拭銀劍上，待做得妥當了手中動作稍停，他才抬頭譏笑一聲，「為何要你性命？死了倒真是一了百了了。」他將那閃著肅殺冷光的劍完全收了起來，微微眯著眼看沈城。

　沈城胸腔起伏不定，仿佛是被他這樣一番話刺激得難以平復。這廝是要他活著受罪嗎？竟用這般手段來折磨他！

　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腕間斷口處，傷口的血噴湧從他的身體中脫逃，滲入雪中，成了血色的冰渣。就算能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失去了這只執筆的手，他還如何能批閱案卷？如何還能寫一紙訴狀?鏘直言去抨擊惡行，去維持世間公道？

　「沈大人……好好保重。」裴湛加重了這幾字，好像別有深意在裡頭。

　沈城好像難以支撐自身的重量，面色宛如死灰一樣。心中念道，大概真是天要亡他沈城，不然如何會好巧不巧的遇見他們？……為何被這人一劍砍下了自己的手？

　「好。」沈城微弱出聲，「王爺不殺之恩，沈某必然感念於心，不敢忘懷。」他的話仿佛一下子恭順了許多，不再像先前一樣輕藐得直呼其名，沒有半分其餘意思夾雜在裡面。

　肆肆目光凝滯的看了那落在雪地上的斷手許久，除了一開始的震驚，此刻已是平靜了許多。聽了沈城這話，她這才瞬間清醒過來，原來他心中並不打算殺沈城。

　若說她先前所做只是想讓沈城嘗一嘗等死的滋味，那裴湛所做無非就是讓他現在就愈加多痛苦一分。倘若沈城能活下來，大約也會因此而失意闌珊。沈城……他往後的日子註定了黯淡無光。沒有了那只可以浩浩湯湯寫一手體面訴文奏摺的手，他在都察院也立不住腳。

　肆肆抬眸，卻見裴湛也正將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見他微動雙唇低喟著同自己說道：「回去。」她再不會去看一眼此刻倒在雪地稍顯淒慘的人，微末的歎了口氣，追隨裴湛一前一後入了屋內。

　那扇門關上了後便是再也的不會打開了。

　沈城強撐在雪地上，隨著那關門聲哐當響起，他方才咬著不肯瀉出的一口心氣一松，他就再也堅持不住了，朝著地面上重重的砸了下去。他目中無光的看著前方，連呼吸都細弱得近乎沒有，眉頭微擰，不知道是因為不甘心還是因為那斷手之痛。

　雪地上，他的四周都是血紅，是血還是那破碎的喜服遠遠看過去分辨不清。

　…………………………

　翌日。朝陽東升的時候，裴湛和肆肆兩人已經離昨日土屋很遠了。放眼望過去，天地遼闊，他們在這荒原上不過是滄海一粟。

　忽然，走在前面裴湛微停了腳步，肆肆不禁也隨著他的目光朝著前面看去。只見目極之處的天際，有黑色小點隱約出現，不過轉眼間，那小點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多。

　稍稍一會功夫，就能聽見陣陣駝鈴聲。原來，那是一隊穿越荒原的商隊。

　「我們隨他們離開。」裴湛沉靜淡定的望著前方。

　他們迎著那商隊而行，近時攔停了一行人。領頭的中年男子原本早先就注意到了兩人，此時更加是警覺的質問：「你們是何人？」走商路途險惡，一路上不乏有悍匪強盜來埋伏。

　裴湛雖然孱弱卻絲毫依舊勉力自行，他伸手攬過肆肆的腰，緩緩道：「家中所迫……」他言及此，微低著頭的咳了一聲，有意叫他們認為自己二人是從家中私奔逃出來的。而肆肆也隨他動作，沒有半分僵硬不自然，雖然沒有故意去奉迎配合，卻顯得自然坦率。

　那當首詢問他們的人也有二十多年護送商隊走南闖北的經驗，上上下下打量著裴湛，全然不信。他瞥見裴湛受傷的手臂，又厲色問道：「你身上有傷？是什麼弄的？」

　微滯片刻，裴湛還未忽然，不遠處被護在當中的馬車裡有人開口，「既然有傷，就讓他們同行吧。」

　這原本是沙石荒原，讓著一架馬車行在此處極不方便的，也會異乎尋常的顛簸，遠不如駱駝來的輕便。但好似這裡頭有著他們極其重要的人，見不得如此風沙，非要伺候妥帖的坐在車中。

　而自車中那一道聲音出口，裡頭的人都靜默了。

　當首的中年男子翻身下了自己的駱駝，快步跑到了馬車邊，低聲道：「少爺，不妥。」

　裡頭的人頓了頓後，才出聲道：「王叔，我的話，你也不聽了嗎？」

　那男子旋即地下了眉，恭恭敬敬的道了一聲不敢。

　裴湛朝著那馬車深深看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跟著商隊中人朝著一隻駱駝去。

　「帶他們去後面的馬車。」那輛馬車中人又驀然出聲。而他手下的人恭恭敬敬，也沒有半點不順從，立即將裴湛和肆肆兩人帶了上去。

　「兩位莫見怪。」那人說話倒是十分客套，掀開簾子，原來那裡頭有半車地方是裝著東西的。

　裴湛道了聲謝，兩人便上了馬車。倘若不是恰巧遇見這商隊，光憑他們兩人不知何時才能走出這荒原。

　肆肆壓低了聲音問道：「兩軍交戰，竟然還有商隊在此戰亂之地走商。」其實，他們二人其實自昨晚上去就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

　裴湛聞言，抬起頭看著她，微擰了眉，「且看看再說。」忽然，他目光驟然一緊，又幽幽說道：「或許，還是大膺商賈世家。」

　肆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堆在車子裡頭的幾個箱子是小葉紫檀木，而上頭的紋飾嵌著羊脂玉。不過是個裝東西的箱子就這樣出手不凡，更何況是裡頭裝著的東西呢？

　他們遇見的著實不是尋常的商隊。然而前面馬車中人如此富足，也實在是沒有半點必要要親自南來北往的涉險，而且此地局勢頗亂。

　「你可注意前面那輛馬車了？」裴湛突然開口低聲問道，肆肆遲疑了一下隨即就點了點頭。那馬車中的人太具有威懾力，逼得她不得不去小心留意。

　那馬車要比尋常的馬車要長上許多，而且車輪深深的陷入到了沙石中，顯然上頭是裝了極重的東西。這批人雖然富貴，但卻輕便行路偽裝成走商趕路，可見是有心低調不肯顯露。

　他微側著身子依靠著車廂，並沒有深說下去，合著眼簾，似乎是在昏睡。「你那日燃的是什麼香？」他聲音溫溫淡淡的，沒有一絲絲責問，但叫肆肆心中驟然一緊。

　她終於是抬起眼，一邊盯著他一邊躊躇著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再點上一注。」裴湛不禁用手揉著自己額頭。

　沒有良藥，肆肆知道他並無完全好轉，只是那凝膏……她遲疑不決，索性開口如實說道：「王爺大概不知道，藍氏的東西都……極為歹毒，有好的一分便有惡的一分……」

　「你點上就是。」他好似並不在乎這些，打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