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意已決

　夜風漸漸大起。大膺西北，一到了冬日原本就是朔風淩冽。而此刻，地上雪被吹了起來，吹到他們的臉上，將來兩人的神情都凍得僵冷了。

　「可是……你卻關上了門叫我去死。」

　沉默了半響，肆肆寒聲道，她又驀然又揚起手，落在了那個目光呆滯之人的臉上。

　然而沈城一動不動的偏轉著頭，唇角有殘血，無動於衷般的任由她發洩。

　「好。」她咬牙邪笑，「沈大人果然是錚錚鐵骨！」說著她又朝著他扇了一個巴掌，下手極快狠，仿佛對這樣事情早已經是輕車熟路，不再有半點遲疑。

　那受著掌摑的男子仍舊並不做聲，半點異色也沒有，就像他藏匿在自己身體中任憑她如何打罵，再沒有面對的勇氣。

　「沈大人對天下之人都有情有義，唯獨對宋肆肆才心腸狠毒對嗎？」肆肆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直視著他含恨的吐出。「昨日，我死沒死，沈大人難道不知道？」

　沈城僵硬的神情這一刻完完全全的崩裂了，他看著肆肆，可又始終都覺得無法面對她那雙咄咄逼人的黑亮眼睛。「我……」

　「啪」極為響亮的一聲，肆肆傾盡全力，再次打向沈城。打得她掌心發麻，不由得握著拳頭。

　旁人不知道……他難道還不知道她有沒有死嗎？他不過的是私心認定她死了，才會那只握在手中那只手細微的動作無限放小。那是因為……因為裴湛當時……

　沈城微微半啟著唇，他的那些心思……又怎麼能說？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能是扭曲得幾乎瘋狂的極端心思，哪裡容得見光？仿佛只要稍微去想一想，都是罪惡。

　而他被那些心思折磨著痛苦著，偏偏這些東西也好像早就在他體內紮了根，叫他去摒棄都覺得沒有可能。

　「沈大人或許沒有體味過那種滋味。」

　肆肆站起了身子，垂著眼看著他，再沒有一絲一毫旁的神情，冷到刻骨。她握著拳頭緩緩鬆開，無力的垂在雙側。終究是該散得就要散，該扔的就要扔了。

　讓他也嘗一嘗那等死的滋味吧！她不去看一眼，轉身即走。她本就不是良善之輩……又豈能容他一再親手推自己去死？

　「肆肆……」躺在雪地上的男子驟然出聲，被他那目光灼視著的纖細身影微微停滯了腳步。

　那破爛的屋子中忽然傳來一兩聲的低咳，她又不再遲疑旋即進了去。幾乎是立即的，門被死死合了上去，大約是她有心背抵著那門，連一絲絲縫隙都沒有。

　關得這麼嚴實，唯恐他會撲著鑽進去一樣！

　沈城這一刻心中宛如刀攪，他仰面躺在地上，目光看著天上。

　他終於是……是將她完全都逼著離開自己了嗎？沈城忽然臉色一白，原本就受了內傷胸口愈加像撕裂了一樣，甫一開口就有一口豔紅的血吐了出來。

　他的眼中發澀，竟然有水漬從眼梢蜿蜒滑入發中。

　他們原本青梅竹馬，互約終身到最後卻落到了期盼各自去死的地步。她終於是被逼到了恨自己去死的地步了？他曲著僵硬的手從懷中的掏出了一物，舉在了眼前。湊得極近，落在他眸中的也完全只有那一物，將天地都遮擋了去――是她的苗銀項牌。

　他們原本是令人豔羨的一對……

　他仿佛又回到了他還年少的那一日，他從青州回來，看見她在花下蒙著白巾酣睡。他不顧禮教去親吻，隔著汗巾，他卻躊躇珍惜。那時候他想，他在這世上什麼人都沒有了……幸好還有她，她是他唯一的珍寶，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手。

　他還記得那日他曾殷切說著盤旋了數年的念頭，「嫁我。」

　而她笑語靨靨，「好」。

　……

　這一切都化為灰燼隨風飄散了，逼得他們互要對方死，好像有一方死了，另一方才能暢快的活下去。

　沈城將那銀牌抵著額頭，上面溫溫的，因為被他一直妥帖的放在懷中；但又似乎透心的涼，逼著他清醒過來。

　他怎麼會……怎麼會想要去殺死她呢？

　他愛她啊，又怎麼會去殺死她呢？

　那一刻，他會突然放開，是……是由愛而突然生妒。那一刻，他的的確確的最大念頭就是想要她死了！這樣……這樣她不會再站在旁人的身邊，晏晏而笑，眉目含情。

　這個念頭壓過了他的理智，砍消了那原先要救她上來堅定意志。

　她兩年後回來，他才一點點的意識到，原來他對她的感情從來都有！只是一直被封閉著，直到今時今刻將整個人都燒灼了起來。他一直都沒有忘記她，而他又怎麼能去接受……或去原諒她做下的那些事情？

　要是她早在兩年前死了就好了！她仍會是名譽完好的宋家大小姐，仍舊是他捧在手心中，焦心等待她長大而後去娶的肆肆。那樣……就不會有聲名狼藉的惡女！也不會……她也不會站在旁的男人身邊！

　那屋子中。

　肆肆甫的關上了門就用背部抵著門，緩緩的蹲了下去，她環抱著膝蓋低埋著頭。沒有人能看見她此刻的神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傷心。

　裴湛淡然看了一眼欲收回目光，思付了一番卻仍然是從那土床上起身。他走至她面前，伸手緊緊的握住了肆肆捏著雙拳輕緩顫慄的手，並沒有開口說什麼話。

　而肆肆卻好似不在似先前壓抑一樣，慢慢抬起頭，虛弱一笑，「王爺。」

　這哪裡像笑？

　然裴湛見到了她這樣的模樣，卻不禁悄然牽起唇角，他抬手去她的眼尾抹了一把，口中低柔道「夜裡涼。」

　這樣親昵的動作，在他做來卻毫無遲疑，仿佛他們早就是如此……親近得不用避諱的人了。

　肆肆垂眸，起先並無甚在意，可忽然眸中突然生出了一抹驚疑，驟然抬眸直直的望著裴湛。她面色漸漸的古怪了起來，微微咬著唇，仿佛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但又有辦法確定。

　而那古怪念頭就一直在她心頭盤踞不散開。

　裴湛自然也見到了她此時的不尋常，如若是依著他往日性子必然是不管有沒有，都只等著肆肆開口，而如今他卻是主動開口詢問：「怎麼了？」

　肆肆避開他的雙眸，輕輕的搖了搖頭。

　裴湛沒有進一步的追問，他將面色斂了斂，沉聲問道：「外頭是沈城？」

　大約他老早就知道了是沈城，而這不過是一句可有可無的話罷了。她點頭，不願開口，恍似只是用鼻音哼了一聲。

　他忽然站了起來，「倒是巧。」不過輕輕的幾個字，卻是生生說出了絕殺的念頭。

　肆肆訝然的抬頭看他，可稍一思量又旋即，明白了過來。若不是沈城，他原本也不至於會受她牽連落到如此地步。

　而裴湛將這幾字輕飄飄撂下了之後，果然是將肆肆從地上拉了起來。他打開門，兩人站在一處，更像是有意為之的並肩而立。

　他冷冷的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個男子，帶了幾分譏諷的道：「沈大人……」

　雪地上那死屍一樣僵硬的人，將死未死，猛然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微微的動彈了一下，「裴湛！」

　被直呼其名的裴湛並不見絲毫慍怒，面上維持著一貫的溫厚，帶著絲絲笑意的問道：「沈大人獨善其身，如何也會落水的？」

　如何落水？

　沈城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的岔了氣，猛咳了幾聲，「天理報應！因果迴圈！」他沈城從來都不是信神畏鬼的人，如今竟然是說出了這的話來，大約他自己也真是覺得這一切事情叫人好笑了。

　裴湛和肆肆站在一處，宛如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此時卻是狠狠剜著他的眸子。

　那些心思又宛如在他四肢百骸中游走，他仿佛一下子又有了力氣，掙扎著撐起了身子。坐在雪地上的，他低沉著的頭，緩了緩像是蓄了一會力似的，猛然抬了起來。

　可沈城原本身上帶了傷，一動有大東西就被牽扯到了，他還未來得及開口就吐了大片的血。可他那雙眼卻仍舊是不肯低垂下去，仿佛昭顯著自己沒有半分怯意。

　「沈大人……這荒天雪地，不知可還有第二個平遠侯出來護著賢婿？」裴湛絲毫不以為意，唇角笑意不減。縱然……他是重傷在身，但此刻場面局好似都已然被他緊緊攥在了手中。

　仿佛，沈城的生死也在他的喜怒之間。

　裴湛忽然一伸手，將肆肆身上原先負氣披著不肯褪下的那件安色的喜服扯了下來。原本他也是高燒不退，氣息孱弱的人，此刻卻不知道如何會有這樣大力氣，在肆肆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衣服就已經是撕裂了下來。

　他揮臂將那鮮紅鮮紅的衣裳都拋向了沈城。

　肆肆側目看著裴湛，慢慢垂下眼睫，他……大概是不會放過沈城的。

　而當沈城微抬了手幾乎要去觸碰的時候，有銀色光芒閃動。

　霎那之間，那紅得刺目的袍子碎成了一條條的，從半空中紛紛揚揚的撒了下來。

　碎開的袍子落得他身上、頭上、周圍都是。

　沈城維持著那個抬手的姿勢，望著天上，久久不能……不能平復。宛如他的靈魂都隨著這鮮紅的衣裳都碎了，而他不過是一具空空的軀殼而已。

　劍勢才收，裴湛不覺握著微微轉動著手腕，戾氣看著沈城，「枉為詩書禮樂泡出來讀書人！」他這話還未來得及落下時候，劍花一挽，立即有一腔鮮血灑在純白的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