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夜來

　　這天深夜，山間蟲鳥絕，天上幾點黯淡星辰微閃爍，好像不安躁動的一切都平息了下來。

　　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避開了侍衛的盤查，踏夜而來，掀開了裴湛的營帳，寬大的風帽下，那張臉完全被隱沒在了裡面，看出一點容貌。

　　裴湛抬起眉眼，將手中執著的筆擱下，稍一打量才輕聲笑道：「不知道監察禦史大人深夜造訪為了何事？」

　　「王爺遣了門衛，不是只等著沈某前來嗎？沈某又豈可讓王爺深夜空等。」那人將兜在頭上的帽子往後一翻，面色坦然的面對著裴湛。不同于裴湛貴氣逼人，這人卻是長得十分俊朗軒昂，只見他氣度卓絕，不卑不昂的頷首作揖道：「沈某見過晏王千歲。」

　　裴湛面上雲淡風輕，不怒反笑：「孤就說這朝中，沒有誰比沈大人看事情更透的。」

　　沈城微微擰著眉，靜了靜，卻沒有繼續和裴湛用官場上話來爭鋒相對，轉而語氣微斂，說道：「沈某已經依言王爺所願行事。煩請王爺也順手了斷了沈某的心事。」

　　裴湛不置可否的微微一哂：「那玉佩之事，孤絕不外泄半分。」

　　「沈某所求不是此事。」沈城皺著眉，稍稍遲了一瞬，才斷然開口的說道：「沈某求家傳之玉物歸原主。」

　　裴湛心中訝異，眸光一閃，那玉在宋肆肆的手上？但他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的說道，挑著眉問道：「孤似乎不大懂沈大人的意思。」

　　「王爺那張紙上的詞出自誰人之手，沈某的家傳之玉就在誰人之手。」沈城沉聲說道，眉更是擰緊了幾分。

　　裴湛眸光從容的直視著他，沒有立即說話，只拿了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著桌面，不知在思量著什麼。這個監察禦史大人，在朝堂之上已經和他幾次交手，性子絕不是今日會趁夜匆匆造訪的這樣的莽撞。而且他似只為玉而來，而不是為人。裴湛今日見了宋肆肆遠遠瞥見他的後情緒失控，而讓現在那人站在他的面前令他動動容焦心的也只是那塊成謎的古怪玉佩。

　　裴湛突然對眼前人生出一絲異樣的情緒來，他微微皺著眉，「此事，待孤查清楚了再告知沈大人。」他這話明顯帶著不耐煩，有送客的意味在裡面。

　　沈城臉上倒也是沒有什麼大的波動，似乎也早已經料到了這樣的結局。

　　「晏王爺，沈某這次周全了您，可卻辜負了江東受災的幾萬百姓。」他突然開口說道，眸中神情晦暗不明，好似是受人強迫才做了這樣違被良心的事情。

　　帳中只有他們二人，不算明亮的燭火突然「啪」爆了一個燈花。沈城半斂著眯眼，看不透他此刻眸中的情緒。

　　「呵。」裴湛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沈大人自然是懂得掂量輕重，也懂得轉圜迎合，不然，如何能以破衣之身在世家盤踞的朝堂步步高升？」

　　沈城猛然抬頭，目光灼灼的看著裴湛，咬牙的說道：「沈某畢生惟願這朗朗天地能還百姓一個公道。」

　　這樣一番錚錚之話，若是旁人來說裴湛必定要去掂量裡面的真假，但此刻沈城說出來，卻讓不讓人生出半分質疑來。

　　裴湛重新看了他一眼，兀自歎了一口氣，聲音微沉緩緩道：「但願沈大人能緊記初衷。」他的聲音讓人聽著有種奇異感覺，沒有官場上虛假的寒暄，只是單純的一句話，帶著些許悵然感慨。

　　沈城看著他，沒有半分回避的道，「沈某謹記的晏王忠告。」

　　裴湛突然心中微動，沈城和他少有交集，但絕不是這樣句句都要回駁，爭鋒相對的性子。

　　沈城道完才察覺自己失了分寸，抿著唇不再開口，隔了會兒，才平心靜氣的開口道：「此玉是家傳之玉，沈某已故爹娘有遺願要全與兒媳，而今沈某婚事在即，懇求王爺能成人之美替沈某要回旁落他人的玉佩。」說著就做了禮，帶起風帽轉身離去。

　　旁落他人。

　　裴湛只覺得他這話說得再是圓滑懇切不過，只是對於某人而言卻怕是要字字剜心了。他看著沈城瀟灑俐落的轉身離開，突然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道：「昔年情分，難道沈大人一點都不想知道她這兩年過得好不好？」

　　沈城定在原地，掩在斗篷下的身形微不可見晃了晃，隔了片刻，他才口氣冰冷的說道：「已棄之婦，沈某為何要掛心？」

　　棄婦。裴湛微微眯著眼睛，回想起今日她在他面前的失態，明明纖弱得很卻依舊咬牙堅持著，單薄的身子骨忍不住打抖，眉眼全然不似往常的漠然，反倒是柔弱怯懦的很。而現在，能叫她情緒如此波動的人卻只是視她為棄婦，不肯念半點情分。

　　裴湛一時間覺得那個女子可憐的很，一個人活到這個份上還不如死了乾淨，最可悲的是她還這麼拼命的想要活著。他想起了那日棺木剛開啟時，看到的她模樣，不似人倒真像是被關在地獄中的惡鬼。她被所有人拋棄，被人困在棺木中折磨了兩年，卻獨自咬牙艱難活著，她這樣費盡心思的想要活著為了什麼？

　　可一轉念，裴湛又想起那張紙上所記載她的一生，條條所為都是天地不容，那些事情哪裡像是一介女子會做的事情？可憐之人必然有可恨之處。好好的一個閨閣女子，原本才名、豔名、佳婿都有了，卻非要做出這等逆天的錯事來，裴湛突然又覺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營帳的簾子被沈城掀起又落下，山夜寒風也乘機鑽了一股進來，朝著裴湛的面門上撲上。讓裴湛被繁雜思緒包裹的腦子一下清明了起來，他揉了揉自己的額，撿了一本晚上才遞上來密信來看。

　　上面一字字清楚寫著王諱如何將修堤壩的銀子一點點挪出，每一兩銀子的下落在上面都可以追查得到，而這份密函正是王諱親自寫的。

　　這次江南一帶的決堤，不可說沒有他錯在裡面。

　　裴湛手中持著那份密函背靠著自己圈椅，最近的事情壓得他有些心力交瘁。秋汛突然暴雨十幾日，汶江突然改道，堤潰千里，說是幾萬人受災，可後果遠不止這些，沖毀良田屋舍也不是一夕之間可以恢復的。江南一帶又是整個大膺的糧倉，此後米糧緊俏也似乎可以遇見，如此牽一發便是動全身。裴湛指尖一遍遍摩挲著的密折，冷著臉低喃道：「王諱，這麼大筆的銀子你竟然敢私自挪動！」不但是挪動了銀子，還把銀子去向一字不落回明瞭他。到底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當真是昏了頭！

　　事關重大，彈劾這事的摺子也不少，不過這朝中還是中庸的為多數，更何況往日聖寵擺在那兒，輕易也不敢有人明著去彈劾他。然而總有幾個摺子彈劾王諱的時候順帶數落了裴湛的不是，上位的那人眼中最是容不得沙子，哪怕再小事情傳到他耳中，他都要狐疑半天去不斷的試探。明裡暗裡多少人在收集他錯漏之處，鋣永的事情也分明是個下馬威，不過是殺雞儆猴給他看的。幾乎不用想，這件事情完後，那些見風使舵的人會揣摩著聖意立即寫彈劾他的摺子遞上去。

　　裴湛忍不住牽起唇角，譏嘲般的輕笑一聲，不知道是對人還是對己。

　　所幸，受了那人聖諭的沈城撇清了他和江南堤潰一案的干係，在他下午面聖後，傳出的聖旨只是罷了王諱的官職，殺了幾個地方上的官員來平民憤。裴湛將視線落在了自己桌角上的那一精緻食盒上，紫檀食盒雕刻著飛騰的龍紋，提欄上系著明黃的流蘇，這樣規格的考究東西非是天子不能享用。

　　暗地裡又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看見了御前內監親自送來這碗壓驚的湯藥。

　　這場危機，總算是無聲無息的化解了。裴湛淡淡轉開眸子，那食盒靜靜的在那，他始終沒去動，連再去看一眼都覺得嫌惡。

　　裴湛將手中的密函投入腳邊上的火盆，直到最後一點紙末被火舌吞燎才收回視線。

　　「驚鳥。」他壓低了聲音喚了一聲。

　　營帳外立即應聲進了一人，不過是身形一晃就已經是到了裴湛的面前膝跪，「屬下在。」

　　裴湛看著面前跪下之人，沉吟片刻才開口道：「你先行去沛州，趕在趕在聖旨前到。」

　　黑色勁裝的青年忍不住抬起驚疑眼神，「主子是讓我去護他？」他滿臉不願，驚鳥鮮少會有這樣違逆他的時候。

　　裴湛眯起眼睛，不急不緩說道：「罷官的聖旨下去，只怕受災的那一帶有怨無怨的都要去鬧事，孤……還指望他活著回來問仔細。」

　　驚鳥常年伴在裴湛的身邊，自然聽出了他話中忿怒，當即不在多言，只垂首悶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