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周全

　　「王爺！」玄訶突然開口喊了一聲，他聲音暗啞，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鋣永，眼眶有些猩紅，這一刻所有情緒都已經是瀕臨到極點。他這人親疏看得重，更何況鋣永這樣同幾乎是一起長大的生死兄弟。當年他們習了這樣一身的本事已經是受了常人所不能想之苦，現在……現在他的兄弟就躺在了這。這一身傷不是保家衛國，更不是慷慨小義，卻是因為那人要看一場荒誕的表演。兩人互博，非是一刀斃命暢快較量，而是，只給生銹的鈍刀，只可一點點的割開自腹部皮肉，任由鮮血流淌耗盡，血盡之前不可咽氣。

　　這躺著的兩人，哪一個不是他熟悉的兄弟。而那人，竟要……竟要親如手足的人上臺去同室抄戈。一念至此，玄訶更加是咬牙切齒的憤怒起來。

　　他這樣驟然隱忍怒意的低喊，將營帳中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向了裴湛，似乎都在等著他的發話。

　　然而許久，裴湛都沒有開口，他最終將視線轉向了鋣永，聲音平靜的說道：「總有那麼一天的。」

　　鋣永看著他，目光驟然亮了一亮，他想要開口說話但無奈實在是沒有力氣。

　　玄訶張了張嘴還想再說著什麼，卻被楚符一把拉住，「玄訶。」

　　玄訶轉頭怒瞪著楚符，甩開了被他抓住的手腕，「我們投效晏王麾下從來不是為了娛人自殘！」他壓低了聲音吼著。

　　「你發什麼瘋？」楚符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玄訶的皮裘的前襟，「王爺有王爺的打算。」

　　積攢的怒氣都被激發出來了，玄訶越來越激動，「以前已經有一個淮史了，現在又是鋣永！」

　　帳中寂靜無聲，所有人都一愣，沒有這個名字會這樣突兀的出現。

　　楚符手一晃，結結實實的一個拳頭就已經落到了玄訶的臉上。玄訶的頭都被那拳頭力道帶著偏向了一側，他用拇指抹了一下唇邊的血腥氣，目光涼薄憤恨的看著楚符。

　　「你給我好好冷靜一下，上一次淮史的時候出了事情，眼下又是什麼情況！」楚符恨得咬牙，在玄訶耳邊一字字說道。

　　眼下又是什麼情況？玄訶稍稍一思慮，果然，明白了過來。那一次，淮史也在御前突然被那人點名出來表演祀人，是那人身邊的一宦官親自動的手，那日，玄訶也沒有在現場，最後卻是親眼看到淮史屍體的。他的肚子都被整整齊齊化成了一條條的了，裡面白花花的腸子都留了出來，血倒是像被放空了一樣再不見一滴滴落。他自幼一起習武的兄弟，不過一時半刻沒有見到就變成了如此慘狀的冰冷屍體，竟是因為那人突發奇想的殘暴念頭。而那段日子，恰巧朝中有人彈劾晏王在江東私自囤糧。

　　而現在，朝中有人彈劾江南堤潰是有人挪動了朝廷撥下的築堤專項款銀，而領了這項差事前去督建的王諱王大人正是裴湛舉薦的人。

　　玄訶一想到這也漸漸冷靜了下來，只是垂在雙側的手緊緊握著拳頭，眉眼間縱然不甘也只能隱忍，再無他法。

　　裴湛微微攏眉，轉身出了營帳，留了一眾人在那鴉雀無聲。

　　肆肆也覺得帳中血腥味慎重，沖得她頭昏腦脹的，隔了一會，也悄悄掀了簾子出去走了幾步。誰知裴湛也並為走遠，負手而立背對著她，這樣看來不僅是清冷更多了一分孤絕。肆肆怔在原地，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呆了一會見裴湛仍沒有離開念頭，她卻是準備轉身回去。剛邁了一步，就聽得裴湛聲音清潤的說道：「陪孤站一會。」

　　肆肆有些詫異，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開口，或著，他並不知道在他背後的是自己。肆肆低聲回道：「是，肆肆遵命。」她特意出聲，特意道明瞭自己的名字。

　　前面那個身形修長，芝蘭玉樹一般的人卻沒有絲毫回應，只是抬步朝著前面走。肆肆埋頭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像是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一樣。

　　到一個小山包的時候，裴湛終於是停了下來，山風獵獵，他的白袍被鼓吹的上下翻飛，宛如天人一般。

　　半響沒有說話，肆肆從山包上往下看，入目的都是營帳和層層侍衛，那中間最大一頂明黃帳篷四周，更是裡三層外三層的站了許多配刀的侍衛。肆肆看著，居然生出一陣唏噓來，這樣的陣勢倒不知是護人還是困人了。

　　「若孤的身邊多幾個你這樣心腸如鐵的人也不錯。」裴湛輕聲的呢喃道。

　　這樣一句話，肆肆分不清是褒多還是貶多，只能微扯著唇角，低聲回道：「謝王爺誇讚。」實在不是她原本就心腸如鐵，只是回想種種，再軟的心腸也被傷得不得不硬起來了。她也不想為旁的人再去傷自己的一分心。

　　裴湛冷哼了一聲，凝眸望著遠方。

　　「你說他們可會怨孤？」隔了會，裴湛又淡淡的說道，他鮮少平心靜氣的和肆肆說話。

　　迎著山風，肆肆自後面微微打量著裴湛，不懂他為什麼要問這樣明顯有些示弱的問題。思慮一番，她才小心的開口道：「王爺面面俱全，既周全了……那人，也周全了手下的命。」

　　她回話如同她此刻的聲音一樣平仄無奇，小心翼翼，沒有多一分的逾越。

　　被種了悠哉蠱的沛靈公主恰好在御前催動了蠱蟲，悠哉蠱的唯一能被催動的就只有起妒意，怎麼會不早不晚偏偏在御前觀演是催動了蠱蟲？直到沛靈公主被架出後抬出的兩個幾乎奄奄一息的晏王府屬下，肆肆看這一切才都通透了起來。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一切都是裴湛早就安排好的，一切都早已經是在他意料之中了。讓那人撒足了氣，兩個屬下也只剩下一口氣時，沛靈公主突然發了瘋攪合了表演。

　　再周全不過的法子了。

　　裴湛半響沒有說話，末了才回過頭來看著她說，目光如矩，「宋大小姐果然不負當年的才名。」

　　肆肆苦笑，不知道他突然提起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咬牙著將視線落在別處，什麼狗屁才名，她寧願曾經的她真只是一個被嬌寵在女兒樓中的少女，不諳世事，歲月靜好。再好東西曝於人前，也總會被一些暗處的騷動窺伺惦記。

　　「你看……」裴湛抬手指了指那明黃營帳的那個地方。

　　一個玄青色官服的人正越過層層侍衛把手，步步趨近那裡面核心權利的所在。他身姿挺拔，昂然闊步，只讓人覺得的浩然正氣，醜惡在他面前都沒轉圜餘地。

　　這個身影……這個身影她如何會不認識！

　　就是化成了灰，肆肆也早已將這個身影刻在了骨子裡面！

　　沈城！

　　肆肆站在原地，臉色蒼白的看著那個挺拔的男子一步步走進明黃營帳。她明明很想笑，但卻卡在喉嚨怎麼也笑不出來，全身卻奇異的抖了起來，她咬著牙，似乎連著她的牙都在打架。

　　「沈城。」她最終只是壓低了聲音，悶悶沉沉的反復咬著他的名字。

　　到了這一刻，肆肆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的怨恨。兩年以前，她和他並肩而立，她以為他的全部一切都是自己的，而現在，她知道他的的什麼都沒有給過她，而自己卻早已輸了一顆心，任他反復折磨。

　　原來，她對他早就銜恨在心，那些恨積聚擴散，早已沖淡了肆肆腦子中最後一點美好記憶。

　　直到那玄青色官的人消失在明黃營帳前，肆肆仍是挪轉不開自己的目光，緊咬著牙的口中彌漫著血腥。那些並不美好的片段都被翻了出來。

　　那個時候，她被逼得走投無路，這世上，除了他，她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去依靠，除了他，唯有他。肆肆清楚的記得，那是個雨夜，巷子中的青石板被雨水沁潤的光可鑒人，她飛快的跑了幾條街，細如牛毛的春雨都將她輕薄的羅裙重重濕透了。當時，她腦子中只有一個念頭，他會救自己的，他不會不顧她的。

　　她敲開門，他卻只是漠然的看著她，好像從來都不認識她。

　　「沈城。」她記得，她那個時候是帶著哭腔喊他的，她從未在他的面前如此示弱。

　　而他卻仍是一臉無動於衷，甚至有些厭棄，即使她那時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不好的念頭，她還是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哀聲乞求：「救我，沈城。」

　　「肆肆，你走吧。」他卻冷漠的一把推開了她。

　　她被推得朝後踉蹌了幾步，固執的站在原地，定定的看著他，她眼淚一下子洶湧了起來。那個時候，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他相信自己，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他不要放棄自己，她任憑自己流淚，她乞求他看見她淚能念及往昔的時光會有些許心軟。然而，他只是滿臉厭惡看著她，一字一字的冰涼的質問道：「你為什麼還要厚顏活在這世上？」

　　這句話像是一道雷一樣劈中了肆肆，「你什麼還要厚顏活在這世上？」她所愛的人這樣期盼著她死，她怔愣在原地，眼前不知是被眼淚還是被雨水模糊，她看著他決絕的合上門，面無表情的斬斷他們所有的情分。

　　她身後，她避之不及的數百鐵蹄呼嘯著迫近，她的面前，唯一的希望都幻滅了。

　　沒有人救她，沒有人……

　　「這世上不會有人要你。」一人勒停了白馬停在她的身後，森然的笑道：「肆肆，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