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事

　　裴湛稍稍側轉身子，斜斜的看了她一眼.。他曾有耳聞，段秋北是被一惡民行刺死，當即氣閉，而那行兇之人也當場被擒住了。那兇手也供認不諱，當初伏罪，咬舌自盡。若要說其背後的動機原因，卻始終是一個謎。後來甚至還有人認出，這凶徒也是受曾受過段秋北的恩德，卻不知道為何那日他會去手刃恩人。

　　「各中內情，只怕這世上也不會有幾人知曉。」肆肆放緩了聲速，語帶誘意，「王爺不如聽肆肆說這段不容於世的故事？」

　　裴湛微蹙了眉，遲疑一番卻複又坐了下來，一手搭在桌子上，腕間玉鏈輕磕，發了清越的聲響。其實他並不好奇這些，更何況是一個死人的秘事，勉強坐下也只是稍覺今日的肆肆有些可憐。

　　肆肆通透，自然是明白他眼中的神情，卻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沉聲開口敘道：「兩年前，段秋北正是任都禦史，與六部平行，為七卿之一。

　　禦史職專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

　　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

　　遇期覲，考察，同吏部司賢否陟黜。

　　大獄重囚會鞫於外朝，偕刑部、大理讞平之。其奉敕內地，拊循外地，各專其敕行事。」

　　肆肆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通話，最先聲音還有些懶糯的，越是到了後面，就越是壓低了聲音字字低沉。裴湛聽了，點了點頭，都禦使之責，她說得分毫不差，段秋北任職期間，都禦使的權利和官聲也一時到了無以企及的高度。往日官階低微的禦史，成了寒門子弟的奮鬥目標，那時，多少人以進了都察院、成段秋北的門生為榮。就連著那些世家門閥裡的老頑固也不禁對檢察院裡的人高看一眼。

　　然而，自從段秋北遇襲後，都察院迅速蕭條落敗了下來。直到去年，沈城進了都察院，短短一年，複又將門面撐了起來些，也博了個小青天的讚頌來。

　　只見，此刻的肆肆眉眼間神色薄涼，聲音也透著涼意，「世人都道這大青天是做了多少多少為民請命的事情，這樣剛正不阿的都禦使大人，哪個平頭百姓，不稱一聲好的？起先，我也是欽佩的很，雖沒有緣，卻也常想著親眼拜一拜這個大賢人……」

　　「那時我央了……沈城許久，他才帶我去段府，還特意讓我寫了一首詩，只說借著求學之名去拜見。」肆肆微微吸了一口氣，現在只消呼吸稍一起伏就牽動肩頭的傷，一下子有些鑽心的疼。仿佛是在回溫著那日的情形。

　　默了默，她才繼續道：「卻不想那日，段秋北要去都察院，沈城也一道隨著他走了。我一人在段府門口，看見三五個人有的是拿了狀紙的，還有一兩個是來磕頭謝恩的。那一個個伸冤的都被門衛請進了府內，卻只有那一個磕頭謝恩的，門衛勸了又勸讓他回去，他卻總還是在門口跪著，不肯離開，也不見挪動。」

　　「我回了馬車，停在那看了許久。烈日炎炎，我見他被曬得臉色發白，半分也不願意離開，不禁去想，這是受了段大人多大的恩，才會感恩戴德。」

　　「最後，他終於同我說了他的故事。他叫林鐵水。」肆肆不帶停頓，脫口而出，那人的名字連同他的故事，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是不過二十出頭的農家漢子，家中有幾分薄田，兩年前的娶了親，雖不富足，卻也過得安樂。前幾個月，他的妻也終於有了身孕，然在一日給他田頭送飯菜回來的路上卻被幾頭惡犬所傷。受了驚嚇，人倒在地上，那當口欺人的那數條惡犬竟是圍上狂吠不止，他懷有身孕的妻子雙腿間當即有鮮血湧出。那縱惡狗的人見是個孕婦，又被幾個他們村子上的人瞧見了，只好叫手下抬去了她去村口接生的婆子那。

　　不出一會，那已成型的男胎保不住了，婆子捧著裝有那血嬰的盆子出來，那人身邊的惡犬竟乘人不備，齜著牙上去一口叼了那個剛死的胎兒。林鐵水的妻在內屋透過簾子瞥見，驚懼之下就要下床和那人拼命，要從惡狗手上奪回死胎。

　　那人卻道：「何必作死做活，給你十兩銀子再去生一個就是。就是落了地的娃賣給牙婆子也不值這個數，難得我的這些寶貝，不過一塊肉而已。」肆肆言及此，仍是心顫不已，那女子估計當時都要被可有被這話氣昏過去。

　　「林嫂子受了驚，當天晚上就不行了，求林鐵水無論如何都去要回那夭折的孩子。縱然是沒福分的喊一聲爹娘，終也不願意被惡狗充饑。林鐵水強忍悲痛帶了那十兩銀子打聽了那人的住處，去求那人換回死胎，他也只求如此。」然而，他根本沒地方的去求，那人府前他站都沒地方站，更別提說上一句話。那日晚，林嫂子死了，死不瞑目。他們的苦等兩年的孩子卻成了惡狗嘴裡的一塊肉！」

　　肆肆說著，神色悲愴，她聲音有些啞然，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出聽這個故事時的悲傷和憤怒。「他走投無路，絕望之下之能狀告。可是，這世上，不乏冤屈，但強弱懸殊之下真正能伸得了冤、報得了愁的屈指可數！他最終去官道攔了段大人的轎子……也最終，得到了些交代。」

　　她那時，尚不明白那個已經被這個官司逼得走投無路的男子是何種無力。縱然是討了一個說法又怎麼樣？原本圓滿的家庭，也真剩下他一人，以前支撐他的是報仇，現在支撐他的是報恩。

　　裴湛不置可否，段秋北在百姓中有這樣大的聲望，也正是他在任的這些年，不畏強權，替許多受了冤屈的平頭百姓翻了案。這些都做不得假，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肆肆微微一哂，「我那時候聽了，對段大人更加敬佩。終於有一次，我如願去段府見一見這位大清官……」

　　她那日特意穿得大方得體，彼時，段秋北在自己的園中看書。她遠遠而去，看見他身邊端坐著一條身形壯碩的惡狗。她前段日才聽見了林鐵水的事，對壯碩的狗有實在厭惡，可越是厭惡，越是忍不住去看了兩眼。

　　「宋侄女也對這狗感興趣？」

　　她盈盈拜了拜，面上卻沒有露出半分不喜來，只裝著好奇道：「這狗甚大，肆肆從未見過這樣大的狗。」

　　段秋北哈哈笑起，伸手去摸了摸那乖順得坐在身旁的大黑狗，「倒不是老夫養出來的。」他五十出頭的年紀，鬢角已經雪白，但那一雙眼睛確實銳利得很。不敢去對視，微微低了頭，她恭恭敬敬的說道：「宋肆肆見過段大人。」

　　「老夫和你父親神交多年了，日後來也不必非等著沈城一同來。」

　　她羞赫一笑，原來那點心思都被這位段大人猜透了。方當此時，有下人來上茶，原本端正規矩坐在段秋北身邊的黑狗突然一躍而立我，它身形巨大，虎視端端的對著那端茶之人。那下人立在原地，被這狗的氣勢所嚇，膽怯的不敢上前來。

　　段秋北摸了摸大黑狗的頭，語氣寬厚的說道：「扈子就有些欺生。」

　　她斂著眉眼，心中已有些不同感觸來，怕不是欺生，而是欺弱。她也不過是個外來的人，怎不見它大吠？狗眼看人低，說的也不過就是這樣。她不禁有些奇怪，依著段大人的秉性，怎麼也不會養出這樣一條混帳且不懂規矩的狗來。

　　她突然擰眉，抬眸詫異問道：「這狗叫扈子？」

　　段秋北笑著點頭，他一邊摸著那狗的腦袋待到它乖順了，才對那下人道：「過來吧。」

　　那僕人進來的時候腿都在打著抖，哆哆嗦嗦的擱了茶盞，也顧不得規矩，逃似的快步跑開。黑狗還雖然沒有撲上前去，喉中卻發出低吼，一雙黃色的眼珠子一刻離開的盯著他。

　　「其主必然是很寶貝。」她悠悠然的說道。那狗似乎知道在說它，轉過頭來看著，卻沒有先前的這分兇狠模樣。段秋北笑著回了句是啊，她也再提不起半分興致，又說了會話，尋了個由頭匆匆離開了。出了府，她又看見林鐵水跪在那，仿佛只有這樣才足以表露他的滿心感激。她看著，只覺得心中一陣酸脹，走上前勸道：「回家去吧。」

　　他抬頭看了一眼，被曬得通紅的臉上越一臉堅毅，搖了搖頭，「若不是段大人給小民做主，小民恐怕早被逼死了。」

　　她看著他，心中砰砰直跳，就要跳出嗓子口，剛才無意覺察的的事情，像是窺見了一個驚天秘密，她壓低了聲音問：「扈子嗎？那惡狗是叫扈子？」

　　那人聞言即一臉恨色，「就是叫這個！」

　　這一點巧合，撓著肆肆的心，她怕失望，卻更想證明一切都是巧合，不過是一條名字相同的狗罷了！然而，那時候的她哪裡會預見到這後來的諸多，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了。這只是條小細縫，當她順著這細縫鑽進去窺探後面的事情，才知道，許多事情都顛覆了自己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