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無言

　　她坐在那兒，整個人都顯得纖瘦孱弱，仿佛只要被晃動，整個人就會散架了一樣，但那雙漆黑的眼眸卻是閃爍著莫名的光坦然迎著裴湛的目光。

　　錦衣公子坐在那，一時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方好，只任由她看著，隔了片刻才道：「你若有話，不如直說罷。」他和她說話的口氣素來淡漠，如今卻像是有所愧疚似的溫和了一分。

　　肆肆緩緩牽扯起唇角，搖了搖頭，就連聲音都沁染都幾分笑意，「肆肆不敢有話，如此情形，保誰棄誰，再是明白不過。肆肆自知身份，不敢有怨憤。」她說的不喜不悲，就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自然也不會為了這事而覺得委屈難受。

　　裴湛臉色冷了幾分，她分明說字字都是真相，正是如了他說想，那種時候的抉擇是這樣顯而易見。然而，裴湛厭惡她的這樣的神情，厭惡她將話說得這樣明白。明明是被如棄子一樣丟去的人，卻還要言之鑿鑿的說自己不在意。

　　「宋肆肆！」裴湛壓低了聲音喚道。

　　「難道王爺是想看肆肆哭著質問嗎？」肆肆聲音低柔，面上也異常平和，「難道這樣做了，肆肆下回就能逃脫再次被棄的命運了？」

　　裴湛被她這話噎得啞口無言，想了想，又覺得她這話說得再是通透明白不過。他微微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她以前做下了那些事情，弄得眾叛親離，不容於世，卻也是對別人都灰了心。所以，經歷了今日的這事，比旁人更淡然、更看透徹，也更加覺得覺得理所當然。若是一人將自己被棄看成理所當然，其心中又是時刻受著自己怎樣的厭棄？

　　裴湛輕喟一聲，隔了半響才道：「你能看開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他言盡於此，也只能說這話，仿佛旁的話對肆肆來說也無甚作用。他原本是來看看她是否心中生怨，然而真正到了這，才知道，她早已經將一切看得通透也看淡了，自己也根本無從下口。

　　他們，一人坐在床塌之上，一人坐在桌前，相對無言，仍由時光靜默流淌。裴湛沒有動身離開的意思，肆肆也就默然相陪。其實，他素來喜歡靜，這屋子中的火盆裡有凝神安息的草藥，在這坐著他只覺得渾身都舒緩了起來。

　　裴湛揉了揉眉心，毫無徵兆的開口道：「京都怕是要變天了。」

　　驟然開口，肆肆驚了一驚，只輕聲的回道：「既然知道了要變天，該加件衣裳就加，該帶傘就帶傘就是了。」她這話讓人覺得她只是單單在是天氣，但再仔細想想，似乎又不是，實在值得人去細細揣測。

　　裴湛抬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如今難覓當年她容動京都的外貌，可到底大家閨秀的見識尚擺在那。

　　肆肆微斂著眉，咬牙，肩頭不知傷得有多深，她只覺得那疼有種密密麻麻的鑽心蝕骨的感覺。

　　「渠王謀反之心已有，今日你也見到了。」她裝傻充愣，裴湛偏偏越是要挑開了讓她明說，「你如何看？」

　　肆肆面露難色，咬著唇，低聲道：「肆肆不懂朝政之事。」

　　「便是升鬥小民對這事也要有諸多的想法，更何況你是孤王府門下之人。」裴湛不急不緩，循循善誘的說道，「你且說說看。」

　　默了半響，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肆肆卻是臉色漸白，她死死的咬著唇，好似故意不肯說出一個字來。

　　裴湛垂頭，將戴在腕間翠綠玉石褪到了手掌中，拇指一粒粒的掐著轉過，玉石沁冷，卻也玲瓏圓潤。他好似極有耐心，肆肆不開口，他也絕不去問，只是靜靜等待。

　　「王爺何必逼肆肆妄言。」她無法，咬著牙說道，連帶著肩頭都有些瑟瑟發抖。

　　裴湛聽了她聲音的異常，這才緩緩的抬了眉眼起來，「何來妄言？」

　　「肆肆被棺埋兩年，如何知道這兩年後的世道變成什麼模樣？更何況，當年……」肆肆長睫微顫，像只纖弱的蝶，她才吸了口氣，「前車之鑒歷歷在目，肆肆今日又如何敢在重蹈覆轍？」

　　裴湛見她被舊事困擾，卻又遮遮掩掩，不肯說明是當年的何事情。他凝眸細想，那些璿容收集了的她那些秘事，卻沒有一件事情是與這有絲毫關聯的。

　　肆肆面帶慘澹之色，「不知王爺可有聽聞過山中青天段秋北？」

　　「永業年間人人稱頌的大青天。」裴湛微微眯著眼回道，只是，這人早在兩年前就死了，被上頭追了「忠正」兩字的諡號，在全京都百姓的跪送中風光大葬了。他猶記得那幾日，雖不是國喪，卻仍是處處聞泣，家家戶戶自發在門口掛了白燈籠，更有那些先前受了段秋北恩惠洗刷冤屈的平頭百姓為其披麻戴孝。一時京都人人生悲，惋惜大好的廉正之官卻被惡人行刺而死。

　　「是了，他就是到死，在人前也都是公正廉明的模樣，是為民請命的大青天、活菩薩！」肆肆古怪的低笑了一聲，眉梢卻是連半分的情致都沒有，冰冷一片，「在我眼中，他卻是徹徹底底的虛偽之人，他的那些手段也能玩弄愚民而已！」

　　話音未落，肆肆就低頭捂著唇咳嗽了起來，好似要將那些爛在她肚子中的那一點舊事都咳出來。若真能咳出來就真是好了，也不必在她肚子中腐爛，連帶著她這個人也一起爛了。然而，這世間總是有那些話你不能說的話。人若是先接受了美好，你若是撕去的表面告訴她，其實她看見的只是個破爛貨，她哪裡會接受、哪裡肯接受？到那時，唯一說真話的人卻成了人人鄙夷的異類。

　　裴湛稍有些不悅，擰了擰眉，沉吟道：「他再風光，也不過是個死了的人，你何必要拿他的說事？」

　　肆肆邊咳著邊笑著，唇角似乎還沁出了絲絲殷紅來，「你看，他沒死前，總有人說我是誣陷莫言玷了青天的官聲，他死了，卻又要我顧及死人的名聲了。」她那咳嗽終於稍稍平復了下來，眸中過瑩潤似乎有些濕意。說完這番話，她整個人都像是脫力了一般，完全依靠著床，目中空寂的望著前方。

　　裴湛自然知道這世界上沒有純白之人，最多不過是淺灰類白而已。能出現段秋北的這樣的人已經當屬不易，他見過太多漆黑的人心，所以看人也就寬容了些。而段秋北死後被重新賦予的青天稱號的，便是監察禦史沈城，想到此處，裴湛抬眸去看肆肆。難道，她當年那些撲朔迷離的事情和段秋北也有關？沈城是段秋北的門下學生，肆肆這樣鄙薄他師尊，只怕這肯定是他們最終走向的決裂的成因。

　　「這世間，哪有黑白分明的人。縱然是惡人，也有他好的一面；是好人，也會齷齪得見不得人的一面。」裴湛到底是忍不住說出。

　　肆肆淺淡的笑了笑，自嘲著說道：「或許正是這話，世人都知道，偏我一個看什麼都要斷個是非黑白來，才會落得如今的這個下場。」她如此說著自己前事，也不帶一絲感慨動容，只好像說著旁人的事情，嘲諷旁人的愚昧。

　　裴湛不禁去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家才會教養出這樣的性子來，卻為何到最後她還會去乞旨弑父。心中微動，裴湛終是沒有開口詢問，只幽幽道：「你如今能明白也不算晚。」此後一出口，他立即覺得有些不妥。

　　肆肆搖了搖頭，苦澀的喃道：「都是對我的懲處罷了。那時的我，如何懂得轉圜退讓？若不是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又哪裡會明白是自己錯了，且大錯特錯，錯的離譜！」

　　裴湛見她，一點點說著，似乎要將心中的話都掏出來說乾淨。她素來沉默寡言，若非的被逼得極致，連還手都懶得，現如今卻是絮絮叨叨的說上了許多話。他稍一揣摩，就恍然明白了，她今日連受遺棄，先是沈城，後是……昔日高門貴女，如何會的想到有今日的落魄狀況？

　　她一股腦的說著以前的事情，這些原本是藏在她心中的隱秘被一點點翻開來敘敘說與旁人聽，也只是為了反復的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我最錯的事情，便是去妄斷一人的好壞！」肆肆臉上青白交錯，顫聲說道，稍稍平復了一些，她才微垂了眼，「若早知會有今日，我寧願那時就戳瞎了這雙眼睛，毒啞了這把嗓子。」這話乍聽起來悔恨得很，再仔細體味，卻又是另一番意思。

　　裴湛靜靜看著她，眉目清俊，隔了好長一會，才低聲道：「你休息罷。」他緩緩站了起來，轉身欲走。

　　肆肆卻突然出聲挽留，「王爺不想知道那人人稱頌的段秋北是如何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