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後計

　　裴湛遂了太子的願重新坐回了那處，微微眯了眼去看那個太子府的第一幕僚范冬青。只見那人跪著面露難色，卻還是咬牙道：「先前若單單西宮那位的人行刺，皇上比必然仍是不會全然相信，或有幾分保留。如今，只消太子在皇上面前道不知何人行刺即可，再不必多言，皇上自會去調查。」

　　言畢，范冬青只重重的磕了個頭。

　　裴湛眸色微暗，掉轉目光懶得再去看那二人，伸手去端了手邊的茶盞，細細的啜了一口，茶香在喉間彌散開來。他心中暗暗歎道，承兒，你如今竟也是學會了手足相殘的本事了。先是遣開了自己身邊的侍衛，叫人假扮了西宮德昭娘娘的手下來行刺自己，卻沒想到最後更有渠王手下半路殺出。若是皇帝來查，只會先查到渠王，必定大惱，若是再查，盛怒之下也必定只會認定了是西宮所為。原本只是一條極為涉嫌的計謀，有了渠王這一遭，太子可說是最大的贏家。

　　裴湛這時再細細回味了三哥渠王的話，他說有一份大禮相贈，對他未必是，對太子來說道真算得上是了。太子被此行刺，縱然皇上先前如何不待見太子，此事一出，必然會有舐犢之情。

　　「只有太子痛了，陛下才會跟著心疼。」說著范冬青從靴子中抽出了一柄短匕，雙手捧著過頭，遞給裴承。

　　好一出苦肉計，裴湛冷笑。

　　「你……」裴承看著那冷白的匕首，心中露怯，他自少是被捧在手心中養大的，未見過太多血腥。今日，沒有半分受傷已然是萬幸，偏偏這個府中幕僚卻要叫他受傷。

　　范冬青卻絲毫不退卻，他也是自負在太子府計謀第一，又多有太子信任重用才敢在這時慫恿太子自殘。

　　裴承在他堅定鼓動的目光中，接過了匕首，手中稍顫，實在是不敢朝著自己刺過去。他面色發白的看著匕首，好似在左右掂量，也不敢去看裴湛。咬了咬牙，他將匕首在自己身上比劃，卻仍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裴承仰頭泄了氣一般，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聽范冬青的動容的勸道：「太子殿下難道忘了這月餘來的苦？現在西宮所出的小皇子常伴聖側！若等君恩穩固那一日，就回天乏術了！」

　　這些話正是戳中了裴承的軟肋，他怎麼能不怨？這段時間多少大臣見風使舵的去巴結西宮，若真是有一日他不再是太子了，他們會怎麼對他？裴承這樣想著，暗自握拳發狠，若是沒有父皇的寵愛，他就是空有太子名銜。他才是中宮正統血脈，西宮的那個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孽種罷了！

　　裴承捏著匕首朝著自己大腿刺了進去，頓時疼得大喊起來。臉色雪白，大腿傷處的血娟娟直流，他抬頭去看他九叔。

　　然而，裴湛只是皺著眉看著他，抿著唇不發一語。

　　裴承渾身疼得發抖，拖著受傷的腿抽著冷氣挪到裴湛面前，他自小沒有吃過苦頭，更沒有受過傷，如今竟然是被逼得自傷，滿臉是淚。他哽聲泣道：「九叔，九叔……」也不說旁的話，他只一遍遍的喊著九叔，聲音神情無一不是可憐至極。

　　可是，這哪還是曾經那個闖了禍求裴湛說情的孩童？他如今不過是拉了自己下水，來成全他的計謀而已，裴湛歎了一口氣。

　　血已經順著裴承的大腿躺到地上，形成了小小的一個血汪。

　　裴湛伸手去扶住裴承，聲音低沉的說道：「有九叔在。」

　　裴承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抱著面前的男子哭了一通。

　　「來人，將太子遇襲的消息傳至宮中。」裴湛沉著的說道，「請去燼來給太子先止血。」

　　不消一會，就有宮中太監來了晏王府打探，見裴湛和太子接是受了傷，這才敢肯定這事情如何驚險，隨即回了宮去再報。裴湛此時已被安置到了床上，見了那太監，心中更是被傷了幾分，暗自喃道，他終是不信我，縱然我是真受了傷，卻還是疑心。

　　到了晚上，聖駕果真浩浩蕩蕩到了晏王府，這一出終是太子搏贏了，隨後又傳了數道聖旨，宣了太醫常駐太子府。一時勢弱的太子又重新得了皇上寵愛，大膺風雲一夕變化，更重要的是，西北一帶已經以渠王為首，公然和朝廷相抗了。

　　裴湛獨自一人在外面信步了一會，抬頭去看，天上繁星璀璨，但皓月越被幾縷流雲遮擋。一雙也如繁星一樣的眸眼猛然現在得他的眼前。裴湛記起今日她兀自鬆手時臉上的哀傷，她那時看他的神情怯懦，就好像是害怕自己的劍揮向她而故意提前松了手。跌落時她的那雙的懾人的漆黑眸光，叫他心中一動。如是她不鬆手，自己會真去拿劍斷開她和裴承嗎？裴承不由擰了眉，他素來冷靜自持，抉擇果斷，不用去考慮，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主子，去燼先生說宋姑娘並無大礙，並且他的徒弟也會長留宋姑娘身邊照顧。」驚鳥趕來，回報道。

　　裴湛眉梢一動，轉了身道：「還是去看看。」今日，她從階梯上跌了下去，總是迎面而來的黑衣人亂刀砍傷。彼時，他帶著裴承轉身又飛奔過一道寺門，堅持了幾番終是有太子原先計畫中安排的侍衛前來想救。然，等裴湛再折返回去的時候，肆肆已經渾身是血的混在黑衣人的屍體中昏了過去。

　　到了肆肆的屋子外，只見裡頭還亮著燈，驚鳥上前叩開門，驚擾了一屋子的閒適。肆肆尚有半縷笑殘留在唇角，抬眸見有人來，立即將這難見的一絲一毫也迫不及待的收斂了起來。

　　屋中，纖秀見了進來的是裴湛，立即跪了下來，恭謹道：「見過王爺。」

　　肆肆側身躺在床上，低垂著眉眼，長睫下烏青一片，肌膚冷白，唇卻紅得嬌嫩。 她在那，連眼都懶得抬，更是絲毫沒有要做出要行禮的動作來。

　　纖秀偷偷回頭，看見了肆肆這模樣，連忙道：「阿姐有傷在身，求王爺免了阿姐行禮。」

　　裴湛目光掃過肆肆，溫涼的開口說道：「你們何時認了姐弟？」他走到桌子，撩了衣擺坐下，雖有一手帶傷，卻也絲毫不減風采。

　　肆肆微斂著眉，聲音有些低涼，「不過是寂寞之人互相尋個慰藉，王爺不用多想。」

　　裴湛看著她，分明是這樣纖瘦的模樣，眉目也柔美，為什麼說出的話會這樣尖刻？他也沒有說話，抿了唇。倒是身邊的驚鳥，低斥道：「宋姑娘你逾越了。」

　　纖秀仍是跪在地上，乍聞這樣不恭的話，有些受驚，忙膝行到裴湛的面前，「王爺，王爺……阿姐不是這樣的意思。」

　　肆肆終是抬起眉眼，她看了看纖秀，終還是開口，「生死都仰仗王爺，肆肆又怎麼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她口氣已經是委婉上了幾分，聲音也柔了下來。

　　「呵。」裴湛突然笑了一聲，「你看，你若是有了一分貪戀，就等於被人捏住了一分軟肋。」

　　肆肆虛弱的撐起身子，勉強倚著床坐，她眸光一黯，低喃道：「就是飛蛾，也知道要撲向熱的光亮的東西。」

　　這十一月末的時候，竟也不知道何時出現了這樣一隻白蛾子，正圍著肆肆床頭的燈飛繞。只因燭火外面有著燈罩，它縱然是一次次撞上去也觸不到光亮的源頭，只一次又一次也不見放棄。

　　「難道明知是死，它就不去了嗎？」肆肆看著那撲騰的飛蛾，伸手去摘了那燈罩。少了阻擋，飛蛾一下子就飛入了火中，火焰頓時高漲，一個火色的影子逐漸湮滅。

　　裴湛看著她，見她漆黑的眼中也似乎跳躍著兩簇火焰，映得她整張臉都熠熠生輝了起來，縱然臉上尚有灼燒的舊傷，也不減她現在的光華動人。她句句話都言有所指，大概是為了今日的事情寒心有所怨恨吧。

　　裴湛看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纖秀，淡淡道：「你先退下。」纖秀低頭，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肆肆，略有擔心的退到了門外。驚鳥自是通透，低了頭迅速退去。

　　屋中也只剩下肆肆和裴湛兩人，連那唯一的飛蛾剛才也被燒成了一把灰燼。

　　略微思量了一會，裴湛才聲音低醇的說道：「今日的事情……」

　　「王爺。」肆肆暮然打斷，輕聲道：「今日的事情，肆肆絕對沒有半分怨憤。」她從容的直視著他，仿佛要表面她現在所言是句句屬實。

　　裴湛心中突然騰起一股無名之火。難道，她是以為自己怕他銜恨太子才開口說這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