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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我凌風》第94章
☆、第94章 懲罰

 黎明過去,天色終於徹底放亮了。

 元孟的整座城池如修羅地獄,城內的兵將們在城門坍塌後仍堅持廝殺了整整兩個時辰,卻還是難免以慘烈的結局收場。

 然而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人怕死,也許有遺憾不捨甚至憤懣,卻不覺得恐懼。可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鋪天蓋地的喊殺聲,竟似是有援軍到了。

 趙宗治解完毒後迅速在延州調兵,一路趕到元孟城下,蘇琅琛召齊手下先一步抵達,從外圍殺進城內。

 援軍的到來使局面迅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元孟城中的青壯年居民都被慕君頡征來守城,攻城的兵馬本就因守城兵將和百姓們的負隅頑抗而疲累不已,很快被一鼓作氣且行動有素的援軍打散。

 戰爭終於走向尾聲,放眼過去地上堆疊的全是死人,剩下來能站著的則全身浴血,如同地獄活鬼般完全分辨不清本來面目。趙宗治全憑一口氣支撐著,以最大的耐心一寸寸找下去,期望能看到慕君頡的身影。

 站著的人最終全部找遍,蘇琅琛心裡的恐慌和痛苦已無法用語言形容。他再一次親手害死了自己重逾性命的寶貝,——這樣的事實可以輕易將一個看起來所向無敵的強者摧毀,終生陷入絕望的深淵無法自拔。

 蘇琅琛此刻就處在瀕臨崩潰的界點,難以呼吸的粗喘著氣,依次去翻看躺在地上的人。

 慕慕……

 你只是在懲罰我對不對?

 懲罰我的自大和愚蠢,所以狠心讓我在這裡一個個親眼辨認地上奄奄一息的傷員,甚至是毫無生息渾身冰涼的屍體。

 我知道你只是在懲罰我,你那麼聰明,肯定能保護好自己,所以現在你只是因為要懲罰我而躲起來而已。

 你一定完好無損的偷偷躲在了哪裡,故意看我的笑話,看我崩潰絕望的樣子,看我在一具具屍體前顫抖懦弱的樣子。

 是我的錯,我認輸投降,你不要躲了好不好?

 以後我再也不會對你使任何手段,私自做任何決定,你不喜歡的我都不做了,你喜歡的我都努力容忍,甚至可以忍住惡鬼般時刻膨脹和叫囂的嫉妒和佔有慾,接受趙宗治的存在。

 只要你出來,好好的走出來。

 「慕君頡!」

 憑藉陰蠱微弱而斷斷續續的感應,趙宗治終於在一堆屍體前看到靠劍支撐而勉強半跪著的少年,瞬間喊出的聲音都是抖的,乾澀嘶啞到給人一種哭了的錯覺。

 幾個呼吸間趙宗治就飛速跑了過去,跪在慕君頡身前將他緊緊抱住。手似確認一般在慕君頡背上來回撫摸著,像是在安慰惶恐受驚的孩童。

 其實趙宗治才是惶恐受驚的那個。抱住慕君頡的這一刻趙宗治才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繼續呼吸,心臟可以繼續跳動,整個人得以繼續活著。

 「木、頭?」慕君頡似乎很久才反應過來,眨了眨眼,扔掉手中的劍。睫上的血珠隨著眨眼的動作順眼角滴下來,宛如一道血淚,右邊側臉更沾滿了鮮血,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還是別人的。原本鋒利的劍已經捲了邊,到底有多少人死在這把劍下,慕君頡粗略的默數到了三十之後,就不再數了。

 趙宗治伸手去擦慕君頡眼角的血,然而手一直在微微顫抖,半天也沒能成功,於是站起身改扶慕君頡起來。慕君頡有些遲緩的抬起頭靜靜看著趙宗治,縱然臉上儘是斑斑血跡,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依舊乾淨的如懵懂孩童。

 漆黑明亮的瞳仁繼而一點點渙散,就在慕君頡試圖站起的那一刻,身體慢慢後仰著倒下去。

 趙宗治的心瞬間沉下來,迅速攬住慕君頡的腰把他接到懷裡,這才驚駭的發現他身上致命的傷口。

 一根箭就紮在胸口上方不足兩寸的位置,箭的後半部分被慕君頡自行削斷,只剩極短一小截箭竿和箭頭深深刺入其中。

 慕君頡覺得他的靈魂似乎慢慢脫離了身體,一點點升高,以旁觀者的身份靜靜看著昏迷的自己,以及瀕臨失控的蘇琅琛和一貫面無表情的趙宗治。

 明明靈魂已離體,疼痛感卻還是如附骨之疽,異常鮮明。一陣火燎般劇痛把他硬生生又拉了回去,慕君頡試圖睜開眼睛,可雙眼沉重到不由他控制,隱約聽到一旁低低的說話聲。

 「……這箭不能撥啊,刺入的太深,幸虧嚴將軍武功高強,自行用內力護住心脈才支撐到現在,待箭一撥全身內力都會散盡,生還的幾率怕是三成都不到……」

 「……而且拔箭之前要讓嚴將軍保持清醒,千萬不能任由他這樣昏睡過去,不然就再也醒不來了……」

 慕君頡終於費力的微睜開眼,看到的就是趙宗治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然而越是面無表情,卻越讓人感覺他在忍受著最深沉的痛苦。趙宗治輕吻上慕君頡額頭,「你明明答應過我……」

 慕君頡知道趙宗治說的是當初在京都,趙宗治因他主動請纓參戰而生悶氣時,他跟趙宗治承諾不會讓自己受傷的事。慕君頡想要說話,可是一張口身上就襲來尖銳的疼痛,咽喉像是被利刺堵住,呼吸都覺得困難。

 胸口一陣強過一陣的痛楚讓慕君頡皺緊眉,額頭儘是淋淋的冷汗,而趙宗治的樣子看起來比慕君頡還要痛苦,「……不要說話,沒事了,你一定會沒事的……」

 慕君頡甚至能感覺到森冷的箭尖隨著自己緩慢的心跳一下下戳刺在脆弱的心臟上,身體幾乎無法動彈,意識卻因此而達到一個極度敏感的境地,能清晰的感知到周圍的一切,清晰的察覺從趙宗治觸碰他的唇間傳來的不易察覺的顫抖,清晰的聽到蘇琅琛跟大夫討論時沙啞而透著恐慌的聲音。

 如今的狀況已經不能再拖下去,箭扎的太深,拖得越久慕君頡就越是痛苦,必須要盡快做決斷,是否要立即拔箭。

 一貫殺伐果斷的蘇琅琛此刻懦弱到連下一個決定都不敢,甚至不敢靠近慕君頡身前。蘇琅琛深吸一口氣走向他的寶貝,小心翼翼的握住慕君頡放在床側的手,近乎虔誠和卑微的慢慢單膝跪了下去。

 這個地位顯赫又驕傲自大的男人,這一生中只跪過這一人。一次是在船上為求得慕君頡的原諒而無意識擺成跪地的模樣,還有就是此刻。他的尊嚴只會慕君頡而丟棄,他的抬頭仰視也只甘願對慕君頡而做。

 蘇琅琛將慕君頡的手貼近自己的臉頰和唇邊淺吻,目光卻仍舊不敢落在少年的臉上,而是低垂著,整個身體都在難以自持的發顫,「慕慕,求你再堅持一會好不好?等蘇遠取來大還丹我們再拔箭,有大還丹起碼能多加三成的把握……我求你,求你再堅持一會兒……」

 慕君頡虛弱的看著蘇琅琛,蘇琅琛也終於敢抬起頭回望他的寶貝。白瓷般的臉龐還是讓蘇琅琛情動和迷戀的俊美,可是那蒼白到毫無血色甚至幾乎透明的模樣,卻如無數把尖針一遍遍深紮在他的心上,不斷地提醒著他的寶貝在忍受著多大的痛苦。

 那雙依舊明亮的眼睛因疼痛而不自覺蘊了盈盈水光,連全身都被汗濕了,慕君頡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微微張開嘴,卻還是沒有成功發出聲音。

 趙宗治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貼到慕君頡唇邊,終於勉強聽清,手掌忍不住暗暗收緊,「慕慕說他選擇現在就拔箭。」

 大夫將剛煮好用來提氣的參湯端了來,趙宗治動作輕柔的一點點喂到慕君頡嘴裡,慕君頡卻幾乎連吞嚥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稍稍含一點在口裡,任由藥汁自行流進食道。趙宗治深吸了好幾口氣,狠狠的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神色格外冷靜,一字一句的慢慢道:「既然慕慕選擇現在拔箭,那就現在拔。」

 他一直以來妥善的安放在心尖子上的愛人,含在嘴裡都怕化了、恨不得時刻捧在手心的珍寶,此刻卻在忍著難以想像的痛苦,——與其這樣,倒不如讓他早一刻解脫,哪怕活的幾率只有三成。

 沒關係,他死了,他來陪他。

 那也好過只能眼睜睜的看他清醒著承受痛苦。

 這世上,沒有什麼比親眼看著心愛的人受苦卻無能為力更痛。趙宗治的手依舊有些抖,眼神卻非常堅定,蘇琅琛在一旁狠狠咬著牙,卻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因為他能理解趙宗治的想法,——因為他也有過那樣的想法。

 傷藥銀針紗布等物品都擺放好了,大夫們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也一一說明,只缺一個手法准而有力的人來執行。

 慕君頡看著趙宗治,用眼神表達了信任,也許是參湯的緣故,他稍稍有了些說話的力氣,只是聲音非常輕微,「不用擔心……」

 趙宗治顫抖著在他額上再次落下一個吻。

 這次吻的時間非常漫長,印在額間遲遲不願退離。趙宗治的唇格外冰涼,慕君頡的額頭也是冷的,冰冷的兩個溫度貼在一起,衍生的卻是濃烈而炙熱的纏綿。

 慕君頡知道眼前的男人此刻其實脆弱得像頭惶恐的幼獸,用最大的力氣斷斷續續的道:「假如,我,死了,怎麼,辦?」

 趙宗治全身狠狠一僵,甚至止住了顫抖:「你不會死。」

 「我,說,假如。」

 沒有絲毫猶豫:「我陪你一起。」

 慕君頡聞言微微笑了,短暫卻更令人驚豔,有些吃力的繼續開口說:「既然,這,樣,你在,怕什麼?」

 輕到幾不可聞的聲音卻瞬間解了趙宗治內心深處所有的恐懼和魔障,趙宗治徹底止住了顫抖,迅速而完全的鎮定下來。只隱含著心疼的深深看著他:「我不想讓你受苦。」

 慕君頡沒有力氣再開口了,只輕輕眨了眨眼,趙宗治卻奇異的讀懂了他的意思,面色平靜的又道:「還有件事我一定要親口解釋給你聽。

 慕君頡又眨了下眼,趙宗治便繼續道:「我和一品鎮國將軍家的獨女成親了,但只是和她相互利用,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關係。她早有心儀的人,是從小陪在身邊的暗衛,因為地位低下而不被鎮國將軍允許,所以正好拿我做幌子。」

 在趙宗治認為錯了就是錯了,所以始終不提成親的各種不得已理由,只認真而又略帶祈求的問,「我知道是我錯了,今後我把一輩子都賠給你贖罪,不管生死都跟在你身邊,好不好?」

 慕君頡張了張口,雖然沒能發出聲音,唇形卻明顯是在答:好。

 趙宗治的心神徹底放鬆了,甚至難得的露出一個淺笑。然後按之前大夫說的,以極穩的姿態小心的捏住斷箭的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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